十二
军演过后,雨就一点点小下来,淡扫过梧桐。
行人稀落的街头,忽地疾驰过一架霓缎马车,停在了什刹海边的北府,从车中走出的正是适才离去的暮云。她一脸愁色地直穿二门,寝殿就花居的廊庑下,凭栏而盼的青田不由得一愣,“你怎么又回来了?对霞她们呢?”
莺枝几个早迎了上前,暮云将手里的伞递给她们,伸手挽起青田,“姑娘先进去,我同你说。”
及至进了内堂,暮云端过一只雕漆茶杯,倒了茶捧上。青田一手搪开了茶杯,“你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满庭鲜花被雨水静洗的微声中,暮云的叹息几乎低不可辨,“我先去的慕华庄,向店面的伙计打问起去年嫁给他们大老板郭怀德做七房小妾的怀雅堂倌人,结果他们都一脸古怪地看着我,谁也不肯多说一句。我便故意在店里花了几百银子买了他们最贵的几幅匹头,出门就在暗处等着,果然就有个小伙计悄悄跟出来。我塞给他二十两,他什么都说了。”
青田把两手揿去了胸窝,“他说什么?”
“郭怀德纳了对霞姑娘为妾没多久,又瞄上了一位尹夫人。这尹夫人年方二九,相貌不错,原是宫里头告老大太监从大同买来的对食夫人,后来太监去世,尹夫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靠遗产过活。据说遗产颇为丰厚,有好几张南京拔步床,又有几十箱元宝白银、几十担香料绸绢。要说郭怀德那老家伙真是个十足真金的商人,连人带钱全惦记上了,邀了人去说媒,没多久就把小寡妇娶回了家里。尹夫人虽名头上只是第八房小妾,比对霞姑娘还低着一头,可人家财大气粗,谁敢小觑了?郭怀德也把这尹夫人当宝一样,纵得她不行,竟连家里头的大太太都被气得卧病不起,家事全交给这位尹夫人掌管。大概是因为之前跟了个太监,尹夫人的性子大不如常人,乖戾非常,恨不得把男人拴在她自个的裤腰带上,全不容他人染指。郭怀德又捧着她,渐渐也就不往其他侍妾那里去,只有对霞姑娘还能勉强和这尹夫人一争高低。就因为这个,尹夫人对对霞姑娘十分嫉恨。去年八月的时候郭怀德忽得了一场大病,发病时恰就在对霞姑娘的房里,大夫说是邪风入肾。尹夫人就借题发挥,把对霞姑娘的东西大肆翻检了一通——?”
青田已然色变,“可是翻出春药来了?”
“还能有什么?”暮云的面颊抽搐了一下,“都是‘兴阳丸’那般极猛的药,还有硫磺圈、锁阳环之类的淫器。尹夫人这下可抓住了把柄,硬说对霞姑娘出身下贱、用心恶毒,不顾郭怀德已年过花甲,以淫方儿招徕恩宠,才至损伤了主家的身体,乃是犯了‘淫贱大罪’。趁郭怀德昏迷不醒的当儿,就按那些太监们对付在外偷人的对食夫人的法子,叫人把对霞姑娘妆扮好了,戴上全副头面坐在郭家的祠堂里,拿黄裱纸蒙住脸,活活地闷死了!”
听到这里,青田已悚然不能言,仿佛眼睁睁看着一间被蜡烛照得血洞洞的宗祠内,对霞花冠高戴、凫舄轻挑,像一位即将出嫁的新娘。而她的盖头则是一张张沾湿的黄纸,纸张在她脸面上愈积愈厚,先是疯狂地起伏着,而后缓下来、弱下来,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死寂……青田束手无策地观看着这一切,两眼只是发干发辣。
暮云的泪已顺着脸腮直淌下,自己举起了两手一蹭,“等郭怀德醒来,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拿出一大笔钱来打通了官府衙门,又封了对霞姑娘一家人的嘴,就把这件人命官司草草了了。”
青田一手摁在椅边的小高几上,“豁朗朗”一声,连茶水带茶几全推倒在地上,“就是大房整治旁边人,也太毒辣了些,何况这尹夫人也不过是个妾,和对霞的名分一些不差,怎敢这样视人命为儿戏?不让我晓得便罢,如今既让我晓得,绝不肯叫这样的恶妇逍遥法外!”
有几个丫鬟探目查看,暮云向她们摆了摆手,这头半跪下攥住了青田的手,“倒不消姑娘费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因为尹夫人做下了这件事,郭怀德病好后待她也冷淡了许多,反从外面新买了一个叫春花的婢子搁在屋里头。这春花的肚皮倒争气,不出一个月就怀上了
。郭怀德自是高兴,不单把春花提做姨娘,私底下还说若生下个一儿半女,等原配夫人一病死,就把她扶正。偏春花是个蠢物,憋不住把话传了出去,尹夫人一听见更是狂妒交加,一天趁郭怀德出门,竟悄悄把春花勒死,又剖开她子宫取出一个都有了样儿的男胎来,再拿草料填实。郭怀德一世挣了那么多家财,却只有两个闺女,好容易得了个儿子,就这么没了,一查出来是尹夫人干的,新仇旧恨一起发作,亲自捆了她送到公堂上。结果还没等过审,尹夫人就死在狱里了。有说是鼠疫,也有说是郭家怕家丑外扬,叫人药死的,反正总是死了,连年底都没过,也就比对霞姑娘晚了几个月,这才叫现世报呢。”
直至此节,青田的眼泪才开了闸般泻下,狠咬着牙关说:“倒便宜了这恶妇!那对霞呢,对霞埋在哪儿了?我总要去看看她……”
“哪里知道?当夜就被抛在乱坟岗子了。”暮云面上的泪渍犹新,就在袖口上一抹,“姑娘眼下倒别为死人着急,还有个大活人等着你操心呢。”
“对了,蝶仙!”青田一下前倾了上身,脸直俯到暮云的脸上,“蝶仙怎么样了?”
才那翻倒的茶汤已流了一地,空气里漫开了茶叶的微涩。“也是慕华庄那小伙计告诉我的,说他们死掉的七姨太太还有位同在怀雅堂的姐妹嫁去了府尹杜家,前些日子也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唉,还要从姑娘你去年二月被赶出如园说起。自那时,蝶仙姑娘在府尹杜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二公子杜可松倒没什么,是他们家老爷,顺天知府杜大人瞧不惯蝶仙姑娘,说乐户出身的都是败坏门风的东西,非叫儿子把蝶仙姑娘给赶走。杜公子没法子,就在外头另给蝶仙姑娘找了个住处偷偷安置起来,蝶仙姑娘一个人住着,常日寂寞,又没个人看管,就犯了老毛病。”
青田既惊且怒,“她又出去姘戏子?”
“而且还不是别人,就是华乐楼的武生査定奎。当年蝶仙姑娘找那河南的曹之慕替她赎身,就是被这査定奎给搅黄的,两个人后来因为这事儿闹僵过一段,过不了多久又和好了。”
“该死该死,可是叫杜公子给发现了?”
“若只是这样倒好。那姓査的小白脸一向专会各处挂搭女人,今年元月叫鸿胪寺卿给告了,说自己的小妾和姓査的通奸。査定奎怕要下狱,也不知怎么居然把蝶仙姑娘给说动了,跟着他一块跑路私逃了。”
“什么?!”
“姑娘你想想,当初杜公子给蝶仙姑娘赎身就花了好几万,蝶仙姑娘逃走的时候,还把屋子里的所有值钱细软全卷走了,另有一箱杜公子寄放在她那儿的字画,据说也有万金开外,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杜家已开出了失单,叫各地缉访。顺天府尹多大的势力,任蝶仙姑娘他们俩逃到哪儿,落网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青田往座椅的扶手上狠击一下,“这个蝶仙,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姑娘可仔细手,别碰着了伤口。”暮云忙捧过了青田的左手搓一搓,苦笑了一声,“蝶仙姑娘这辈子就全栽在那些唱戏的身上。”凝神一叹,仍攥着青田的手,轻立起身来,“姑娘,趁还来得及,你赶紧求上三爷一求,兴许蝶仙姑娘还有得救。”
一时间,青田无言以继,只有泪还在不断地流落。就花居外闲雨声声,雨中的花园一片艳魂狼藉、残红遍地。
暮云因怕青田伤怀,淹留不肯去。青田却顾及她夫妻相见心切,再三催促,毕竟还是把暮云又赶上了车,送回小赵那里去了。
彼时雨已止,天也黑了。青田只叫莺枝一同在明灯前对坐,给齐奢的一只烟荷包打结子,就听十琴婢中的一个在廊外通报:“娘娘,王爷回来了。”
齐奢进门就叫人解带脱靴,和青田说了几句话,先往后头洗澡去了。一时换了寝衣出来,伸个懒腰,“你们都去吧,我和娘娘说说话就睡,这儿不用人了。”
群婢掩门而出,齐奢遂把青田拥进了被内,并枕依偎,“今儿都好吗?”
“好,”青田柔而静地注视着他,“你好不好?”
“还那样儿
,忙得脚打后脑勺的。”他一笑,“怎么瞧着你有些心事的样子?”
青田在他臂弯中微有转侧,“今儿,我叫暮云回家了……”?
“嗯,我知道。”
“又叫她在回去的路上,请对霞和蝶仙来……”
齐奢伸手往鼻棱上一擦,“我就猜到是这事儿。暮云都告诉你了?”
青田低坠了目光,泪一下子涌起,“对霞这一辈子真不值!小小年纪就被老爹卖进窑子里还赌债,她还不像我,不知亲人是谁,不在眼前也罢了,全家上下六七口都靠着她一个人养活。她好,那些人就只管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她不好,那些人把王八脖子一缩,任由她去。她嫁到郭家,万把的赎身银子全给了家里,她一死,爷娘兄弟拿上几个烧埋的臭钱,就随便郭家把她草席一卷一丢,连个土包都不替她留下……”
她哭得说不下去了,齐奢叹息着自床头摸过了手绢递过来,“你不和我说过,做倌人的死了是件喜事儿,姐妹们是不兴哭的?你若实在难受,改天替她好好做一场法事尽尽心就是。你瞧,我其实本不愿你知道的,你自个身子还没好,又这样不知节哀,叫我怎么放心?”
青田伏泣了一阵,渐至泪收,向齐奢慢展双眉道:“你既晓得对霞的事,也一定晓得蝶仙的事。我明白,前前后后已给你平添了不少乱子,白让你丢了许多人,可——?唉,可我还是只能向你张这个口。蝶仙她就是那么个人,从小就百无禁忌的,把什么都当儿戏,这次终于捅出了大娄子。私卷官家的财产和一个通奸犯潜逃,一旦捉拿归案,自然要解到大堂上刑讯问供。那衙门里的夹棍拶指想来也跟我这回遭的罪差不多,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更别提有多伤脸面。哪怕不坐监,沾了这个难听的名儿,再要出来做生意也是难开张了。蝶仙又一贯花钱如流,一下连生计都不保,这不是断她的活路吗?”
齐奢把一手绕去青田的腰后,把她向自己这边揽一揽,“这件事你倒不必挂怀,当初案子一出我就已经打过招呼了,到时候只把那戏子问罪,悄悄保蝶仙出来就是,不会让她受刑狱之灾的。”
这下子出于望外,青田不由地怔了,“三哥……”
他近而又近、贴面贴心地望着她,分外自然平和,“对霞那桩事情我是知道得晚了,若不然也不会由她枉送了性命。不用你张口我也清楚,你又没什么家人,也就从前怀雅堂这班姐妹还放在心上,她们过不好你也于心不安。在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能替你照顾到的一定替你照顾到。”
“三哥……”一时半刻,青田竟不知说什么好,就又唤了他一声,把脸揉进他胸膛里。带着潮热的泪意,拿微冰的指尖拂过他襟上的绣边,“对了,我也同暮云叮嘱过了,叫她先别把我回京的事儿说出去,一传开又要叫人议论你。虽说也是早晚的事儿,可晚一天总比早一天好。等着小皇帝大婚,你平平安安地交权归政,那时候就是让人说两句也不大碍着什么了。我也想好了,不过是——?”
青田中止了未完的话,她往上仰起头,见微黄的烛光中,齐奢的双目已松倦地合起,钝而厚的鼾声一声一断,敲在她心间。
她无声无息地一叹,齐奢猛一下惊醒,嗓子里发浊,“你说什么?”
“没什么,”青田仍是泪光闪闪的眼底含了极尽的温存,“睡吧。”
他自个抬手往脸面上抹一把,“不睡,陪你说会儿话。”
“我也再没什么说的了,你快睡吧。”
“在燕郊见你就匆匆忙忙的,今儿又叫你一个人白守了一整天,肯定有好些话想跟我说。”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今儿你累了,先睡吧。”
齐奢把带涩的两眼眨几眨,笑,“那我明儿尽量早些回来陪你一起吃饭,今儿是真乏了,才在浴盆里泡着澡就盹着了。”
“嗯,快睡吧。”青田撑起身吹灭了床头的小烛,在轻轻降落的夜色中伏入他怀里。他的鼾声几乎是马上就重新响起,她也阖起了双眼。再没有什么比这温着她额心的声声鼻鼾更美好,是守夜者的梆子,让她即使在使人迷失的昏梦中也总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