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3_第十一章 集贤宾_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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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喜荷没想到的是,齐奢相当痛快,当日傍晚就来到了慈宁宫。

他踏入宫门的一刻,暴雨忽歇,一轮残日拨开了乌云,射出万丈晴光来。

只隔着一樘珠帘,喜荷将齐奢看得一清二楚。他头戴碧玺金冠,身着大呢蟒褂,金钮璀璨,玉带雪清,愈显得气雄而神秀。这简直令喜荷难以置信,即便在她对他如此生气的时候,这男人在她眼里依然英俊无比,然而这也只有叫她加倍生他的气。

但她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丝走样,只是官方的、和悦的,“摄政王别来无恙?”

齐奢的态貌同样谦恭有加,“仰赖太后的洪福,臣一切好。”

“今日传召,原是有一件事要请问王爷。”

“太后有所垂询,臣当知无不言。”

喜荷先朝左右一睇,“给摄政王搬把椅子,然后你们就都退吧。”

宫人散去,宫殿就愈显得幽谧。在串串珍珠织就的广帘后,喜荷的嗓音恰如珍珠般平滑而饱满:“今日早晨,王爷遣镇抚司前来搜宫,午后,我慈宁宫的管事牌子赵胜就遭人毒手,不知王爷对此有何看法?”

齐奢在黄缎套椅上端坐,表情是一以贯之的平平无奇,“此事臣亦刚刚得知,深感惊恐不安。本因有一名犯人潜逃入宫,臣才一早遣镇抚司搜查,谁知竟叫贼子漏网,在宫中犯下此等骇行。请太后再宽限半日,今夜,镇抚司定将这贼子捉拿归案。”

喜荷从鼻子里笑一声,笑声闪烁着清冷的光泽,“是贼,还是贼喊捉贼,王爷胸中有数。赵胜不过是区区奴才,万无资格与王爷为敌,王爷何用劳心费力,必除之而后快?”

齐奢也笑了一笑,长达数年的时光,他总是逃避着喜荷逼人的目光,但此刻他却双目高抬,直直迎向那躲在幕后的眼睛,“既然太后开门见山,臣也有一事要向太后请教。段氏一介民女,葑菲下材,太后岂肯纡尊降贵,加以荼毒?”

一默后,似有什么撼动了喜荷,她却并未形诸颜色,“眼看就是清明祭陵,王爷却在此重要时节忽然抛开国事漏夜离京,其间的内幕我只是略有风闻,至于详情却一概不知。王爷既无证据,便如此信口雌黄,是否有失大体?”

假如说齐奢还略存有一丁点儿疑虑的话,至此,业已全部消除。

“此事事发突然,除了臣的近身侍从与镇抚司密探外,无一人知晓。太后身处深宫,竟在一夜间就能‘略有风闻’,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从目睹赵胜的尸体起就一直卡在喜荷喉间的炭块“啪”地裂开了,有火苗腾出,就在这一刹那,她洞若观火,许多事猛然连成了一片。但暂时,她什么也不愿说,只愿听他怎么说。

他说:“不过太后切勿误会,臣并无胆量,亦无打算指凶问罪,只是有些私底下的话要当面向太后陈情。太后与臣相识算来已十载有五,从被冷落的贤妃、被软禁的废王,到以天下养的皇太后、位极人臣的摄政王,其间种种的艰辛苦

楚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今四海清平,且不久后,皇上亦将亲裁庶务、躬理万机,臣这些年代摄国事不过是免力而赴,终于能卸却一肩重担,实在是大感轻松,只一心唯吾皇之命是从,绝不敢有恃功而骄、蔑礼不臣之念。只是臣年复一年忙碌惯了,他日无所事事,不免失落,唯一可告慰之处,就是想到还有位红颜知己能陪伴在身边吟风弄月、莳花养鱼,臣也就可安心地退居藩邸、归还大政。”

如每一次接见外臣一样,喜荷的妆面厚重结实,涂满了水粉的脸面甫因这番话的前半段闪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温情,猩红的唇就因后半段而划出一道嘲弄的冷弧,“好一番‘谦敬’之言!这是居功呢,还是要挟?摄政王的意思难道是说,倘若那段氏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打算拒不还政?”

齐奢垂低了眼睑,盯住自个袍襟上立卧三江的蟒水,“太后无须大动肝火,相反,该当庆幸才是。段氏此次虽横遭刑虐,所幸性命无伤。可惜太后宫中的管事牌子赵胜虽身在守卫森严的慈宁宫,又值煌煌正午,居然毫无声息便为人所害,且手段惨绝人寰。想赵胜所在,不过离太后只一墙之隔,真叫臣不敢细思。比起此等要事,拒不还政都还是小事一桩。在臣看来,无论何时都应以太后的安危为上。不过请太后放心,臣说过,今夜一定擒住那凶徒,绝不令惨剧重演。”

这是下不为例的警告,是明目张胆的恫吓,但齐奢自觉已克制得不像样了。假如元凶不是喜荷,他根本不会废这么一篇话,而是直接执行公平的复仇。因为每每想到青田所遭受的一切,他就愤怒得直发疯。

而他的这一番言辞无疑也引燃了喜荷的愤怒——?怒极无言,因而就出现了久久的缄默。缄默已长到了令人发指,才在一个略带嘶哑的女声下终止。

“姐夫,”喜荷的双唇分分合合,瞪直的两眼几欲刺透虚无,“正如你所说,你我交情匪浅。在你看来,喜荷一定毒如蛇蝎,其实,蛇蝎也不及我。你只知道你的妻子、你的孩子死在我手上,可你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死在我手上的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呵,你顶好坐稳些,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会让你从椅子上跳起来。”

喜荷笑了,笑容幽深得即使抛进去一整块巨岩也不会听到一丝回响,“还要从那一夜说起。那一夜,先帝将那件染了天花的百衲衣拿给我时,对我说:‘把这个给你姐姐、给老三的王妃送去,一旦我得登大宝,就立你为皇后,立咱们的宏儿为太子。’可后来穿上皇后的翟衣的,却是王家的女儿。‘为了顾全大局,’先帝和我解释,‘以后总是要立宏儿为太子的。’可我催了又催、等了又等,等到我的耐心都磨得光秃秃的,却等来了那个狐媚子淑妃。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说皇上要封她的小杂种做太子。我当面质问先帝,要他给我一个说法,先帝是这么回答我的:‘淑妃怀的也不一定是男孩儿。’嘶——?先帝答错了,大错特错。他走后,我在自己的宫里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一夜、想了整整一夜。你猜我在想什

么?我在想你,姐夫,我在想你。我在想一个在皇位之争中一败涂地的皇子,一个被圈禁在累累高墙后、直至老死的失败者。我对自己说,我欠这个人两条命,这两条命是为了让我和我儿子坐上皇后和太子的宝座,不是为了让我当一个不痛不痒的‘贤妃’,每日在坤宁宫外跪拜王家高贵的大小姐,让我儿子当一个不痛不痒的‘瑞王’‘豫王’,或随便什么,将来去跪一个下贱狐媚子的杂种。甚至我儿子假如有一丝一毫的不乐意,那小杂种就会把他也关进一道高墙里,直关到老死。就是这样想着你,姐夫,我才下定了决心。世间万事,最大的事就是决心,剩下的全是小事,小到只有一盒小小的朱砂粉和一盒小小的催情香。所有人都知道,先帝最少不了的东西是道士进献的丹药,最少不了的人是淑妃,那么用药过量死在淑妃身上,不过是‘善泳者溺于水’,没有人怀疑。淑妃和她肚子里那个一起被王皇后下令生殉,我的宏儿继位。就这样,一共三个,你的妻子、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兄长,全是我干的,一共三个。可这三个人,也同样是我的亲姐姐、我的亲侄儿、我詹喜荷自个的亲夫君!”

喜荷的嗓音喑哑而刺耳,犹如尖利的指甲在墙壁上刮擦,直刮到断折,留下斑斑的血痕。“大概是投胎的时候,阎王爷拿了颗石头塞进我胸口,我的心硬得不得了,宫廷朝堂,明争暗斗,天塌下来也不会哼一声。可是,我这石头做的心,一看到你呀,就又软又疼,疼得我直想在地下打滚。姐夫,我嫉妒,我嫉妒那女人。天朝上国之母,尊荣无以复加,却嫉妒一个万人唾弃、天下贱之的妓女。一想到我只有偶尔在白天隔着层层的黄幔望你几眼,她却每一个长夜都和你睡在同一条被铺。我背过人辗转反侧、以泪洗面,她却在人前飞扬跋扈、玉笑珠香。我纵使横身祭台、摇尾乞怜,你也不见得稍假辞色,却肯为了她上天入地、不离不弃。一想到你对我有多绝情,或对她有多深情,我就嫉妒得不能吃、不能睡。一碰到嘴,佳肴就会变作痛苦,一挨着身,龙床就会变作痛苦,这么多年,我只是一堆活生生的痛苦。可我宁愿日日夜夜煎熬忍耐,也不曾动过你那女人一下,别忘了,我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我不是不敢,只是不忍,我不忍心让你痛失所爱,让你活得跟我一样。但我换来的是什么?为一桩莫须有之事,你居然威胁要杀我?杀了我,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宏儿呢,嗯?有你这样一位翻脸不认人的好叔父,我的宏儿怎么能没有母亲的保护?姐夫,这一次,你真的过分了。就是把这颗石头心砸个粉碎,我也不许你伤害我的宏儿,不许你存有哪怕一丝丝伤害他的可能。”

缕缕的珠泪决堤冲下,冲去了喜荷面上的宫粉,露出本来面目。她极狠地,又极轻地说:“姐夫,你这狠心短命的,打今儿起,詹喜荷跟你的十年恩情,恩——?断——?情——?绝。”

重重的帘前是一块空落落的金砖地,地上一张黄缎椅,坐在椅上的听者,自始至终只是一抹斜扫进殿内的、昏黄的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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