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青田把惜珠直气得昏厥,自己却优哉游哉。这一夜正是先前与爱郎乔运则说定的焦府之宴,故此还特地沐浴熏香、穿戴一新。谁知等到太阳下山,请她出局的局票未等到,先等来一名不速之客:
摄政王齐奢。
他仍同一个月前一样,微服,随身只带两名仆从,自称“王三爷”,出手就赏了一两黄金、一对玉璧。段二姐一见,直若见了苦思的亲人,简直恨不能亲自赤膊上阵,奉承得不知怎么才好,着急着慌地叫青田出来敬瓜子、敬新茶,更把一色的白粉定窑碟盛了桂林马蹄、广东荔枝、青梅桔饼、桂花八珍之类的珍席果品统统摆上。青田虽不晓得什么风又把这位给吹了来,却也只得堆起了笑容相陪。他一连听她唱了几支曲,又与她置枰对弈,总之不见动身的意思。
室内焚着生结香,更熏得几盆素馨花、茉莉花浓香沉沉,惹得青田一身燥热。她一手把宠物猫拢在腿边抚着其纯白的毛皮,心不在焉地投下了黑子一枚,满脑子只惦记着乔运则,他们的今夜之约,还有——青田甜蜜地遐想着——他们的今生之约,她和他尘埃落定、永不分离的结局。
“青田姑娘出局!”
外场嘹亮的喊声传至楼上,青田回过神,立即心内雀跃不已,却明知故问道:“哪里?”
“灯市口纱帽胡同焦府。”门帘被打起,婢女暮云走进来,当心地向齐奢深施一礼。
齐奢一根犀带拦腰,身着品蓝色的箭袖袍,遍嵌着只在光下才可见的卍字暗纹。他的人有一刹若有似无的惊疑,搛棋子的手静止在半空,眼望青田以询:“富商焦遵?他是你的客人?”
“回三爷的话,”暮云轻声代答,“叫局的是——乔运则乔公子。”
不知为何,听到焦、乔二人被联系在一处,那一丝惊疑猛然蜕变为沉重的阴霾蒙上了齐奢的脸。他转视纹枰,放落了手中的白子,既没有走,也没有放青田走的表示。
依照惯例,倌人如需在待客时转局,无论客人是什么身份也不能强留不放。但青田觑了一眼男人的脸色,就见风使舵地打发暮云道:“你去说一声,说我晚些动身。”一行重拾残局,仅来个小尖的自补。近百手后,中腹棋筋被吃,青田即推枰认输,“三爷,天色也不早了,您饿了吧?要不去旁边的馆子叫两个菜?其实我们自己的小厨房做得倒比外头好,又精致又干净,三爷试试?”
齐奢置若罔闻,单是低着头一粒粒地捡棋子,“再来。”
青田不敢违拗,只好强捺下性子再战。小半个时辰过去,一旁的猫儿在御已发出轻微的鼾声,青田把手挖在棋盒内一个劲往计时的刻漏上瞄,又不好提醒齐奢,便再唤进了暮云旁敲侧击:“你派人去焦府走一遭,说我耽搁一下就到。”
暮云面露尴尬,把绣有绿萼的小袖轻轻地搓弄着,“哟,怎么才汪嫂子送茶上来没跟姑娘说吗?不用去啦。惜珠姑娘早取了局票代局去了,这阵子想来酒都吃完了。”
青田一听就愣了,惜珠强撑病体代她出局,自不会安了什么好心,怕是要当席给乔运则难堪,更怕是——她倒抽一口冷气,回想起自己魅惑戴雁的一幕,仿佛已看到惜珠照猫画虎地对付乔运则。她不是信不过自己的爱人,但他只有过她一个女人,看惯了她的柔媚,难保不会突然发现惜珠的冷艳是种更新鲜、更凌厉的美。不行,必须得阻止惜珠——在她把自己变成席间一道最美味的大菜前。
青田的心中十万火急,却只娇慵起身,碰巧她穿的也是蓝,宝蓝色的密绣纱衣上穿枝宝仙的花样绵延舒展,“三爷,您是天底下头一号忙人,照理好容易逮住,轻易不能放您走的。但——搁在别的客人,我一定天花乱坠编出些理由来,在三爷面前我是不敢掉花枪的。实不相瞒,早几天乔公子就跟我定下了这个约会,让我——”她笑着顿了顿,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腼腆,“务必要到。”
“务必要到。”齐奢玩味着这句话,直望住青田的眼神很复杂,竟似有种悲天悯人的意味。之后他游目旁顾,声音里生出了隐隐的凉意来:“他说‘务必要到’,我说‘坐下,下棋’。”
青田稍一琢磨,就不着痕迹地连消带打道:“三爷总摄国政,朝廷的谕旨都是经由三爷的口中发出,其他人说的话叫做‘话’,三爷说的话叫做‘旨意’,号令天下,任谁也该听三爷的。不过,今日焦府夜宴,青田早已经应承过乔公子。子曰:‘民无信不立。’青田守约,并非拂逆三爷的意思,而正是为了三爷。假如一个如我之位卑的女子也懂一诺千金的道理,那么试问举国上下还有谁会不谨守诚信之道?‘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
齐奢聆听着青田的娓娓之辩,一笑置之:“你若是个男子在朝为官,定写得一手谏诤的好文章。”
“谏诤可不是青田的长项,我擅长的是在酒席上讲笑话得罪人。”她见对方的笑意更加明显,也就笑着拜一拜,“三爷日理万机,我原是不敢留的。不过您要不着急,我叫人进来给三爷再唱几首时新的小曲,您宽坐,我去打个照面就回,再给您斟酒赔罪。”
齐奢仍那样半笑不笑的,“我并没允许你走。”
青田怔了怔,复强颜而笑,“青田可否知道理由?”
“你会知道的,不过不是现在。”
“三爷,多余的都不讲,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身为倌人,也自有小班里的一套规矩。打茶围时逢人叫局,或出局时另有客叫,牌、酒一巡就转局,这是行规,所以就算今夜叫局的并不是乔公子,青田也是不得不去敷衍一下的。您看,本来客人都有个先来后到,可您一进门,我立刻就使法子把前头那位都已经坐进正屋里的给支走,又放着西屋里那个傻等了半晚上,这阵子再叫局不到,真是坏了规矩,就是妈妈知道也要骂的。”
齐奢显然被冒犯,恢复了一身的傲慢之气,“不管在哪儿,规矩都由我定。坐下。”
青田却只把姿态放得更低,几乎是求恳的语气了:“三爷,您是坐坐就走的,我却要在这里天长日久地待下去,做坏了生意可没活路了,烦您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坐下。”
“三爷,要不您看这样——”
“不识抬举的玩意儿!”毫无征兆,齐奢改颜,凶神恶煞地一把掀翻了黄花梨棋桌。打盹的猫儿在御一惊跃开,门口却冲进了两个人。原是他贴身的太监周敦跟侍卫何无为,一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对,便趋肃待命。
青田的笑在面上僵住,她对乔运则的一腔深情只向面前这个地位崇高的男人吐露过,她当他将心比心,她当他大慈大悲,然而他不过只是又一个贪图她美色的当权者,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她对他一直存于心间的感激,就随着倾翻一地的棋子而分崩离析。
青田蹲下地,捻一粒黑子重新放回到齐奢的手边,美目含笑,流动顾盼,“三爷,这叫玩意儿,任您抛,任我捡,自个不知道动弹。青田,是有手有脚的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您若非要强留,就用腰间的蒙古刀吧。”她笑着深躬一个万福,瞥都不瞥门前那一对凶恶的哼哈二将,转眼即去。
暮云吓得杵在当场,喉间发出“咔咔”的响动,“三爷,您、您千万别介意,姑、姑、姑娘她——,姑娘!姑娘!”终是看了看青田的背影,踉跄追出。
屋内,是银红撒花的帐幔、楸木雕玉的花罩、紫檀缂丝三屏风、海棠绣墩五开光……齐奢一个人被剩在这琐碎的花团锦簇的暗角。他伸长手把受惊的猫儿抱入怀,极长久地抚慰着,黑白分明的双目在满炕满地的黑子与白子间逡巡,最终落在了其中一颗上——由青田放回的那颗,衷心地,绽开了一个笑。
“何无为。”
与太监并立在一旁的侍卫大步上前,他神态威重,鼻梁略勾如弯刀。适才眼巴巴放走了那目无纲纪的婊子,正叫人恨得牙根痒,见主子开口,立时精神地一挺胸道:“奴才在!”
就这一阵子工夫,青田早已经登轿而去。红倌人的香轿与众不同,只见洋蓝大呢的轿衣上是白绒线绣的折枝梅,四角结着翠色流苏,杭州香藤轿杠上还垂下四只以水钻镶点的彩球,在一路上又好奇又艳羡的目光中,流星赶月似的就来到了灯市口。
顾名思义,灯市口遍地都是灯。临街的铺面在梁上、檐下、门前、室内,以至于把墙壁镂空了挂嵌彩灯,霞罩烟笼,炫目迷神。灯海中一所幽深巨宅,石狮把门,上书“焦府”二字。
“姑娘,到了。”
青田的心不是不发慌的,也为自己在摄政王面前的一时鲁莽而追悔,但事已至此,先顾眼前罢了。她从轿窗后探出半扇眉眼,指派跟局娘姨道:“你去通报。”
“是了,”未及移步,娘姨却又站定,“哟,出来了!”
由焦家大门内涌出十来人,看起来是宴毕四散之际,男客们均被莺莺燕燕所包围,其中乔运则走在末尾,他身畔女子的腰肢细得像一只春瓶,瓶内的插花是一支高耸出云鬓的鲜红牡丹。
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正是惜珠。
街口的轿内,青田恨得眼中直要喷出火来。但转目一瞧,见爱郎乔运则在惜珠的陪伴下浑不复平日神采,竟一副步履沉沉、郁郁寡欢之相,顿令她转怒为喜。
忽又看乔运则心有灵犀般朝她这边拧过了头来,二人目光相接。距离与光线令青田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她仅仅暖意盈然地笑着,向他点个头。
夜色间,乔运则惊望对街那熟悉的轿子,薄而锐的嘴角有一抽动,随之更是整个人都一震。他回头,原来肩膀搭上了惜珠的红酥手,她的人亲密地把他半扶半靠,脸向着某处挑衅而笑——只因也看见了青田的帏轿。
青田再一次怒火重燃,直想冲下去拽开那女人的手。也许是恨意之盛,只一刹后,就有一股无形之力一把从乔运则身上拽开了惜珠的两只手,并恐怖而不可思议地,用它们扼住了惜珠自己的喉。焦府前,人们开始惊呼,围观着名妓骤然的失态:好似一朵暴风中的花,惜珠静默而狂烈地挣扎,把身体向各个角度旋舞着,又重重摔倒,双手仍掐住自己的喉头,嘴角吐出了血沫。抽搐,死亡。
发间的牡丹犹自簌簌抖索着,飘零了几点花瓣。
全部的过程从头到尾仅用了眼睛眨几眨的工夫,而青田根本忘记了眨眼,瞠目结舌地看。接着就觉得轿厢猛一晃,吓得她忙撑住了两边的板壁,晕头转向中感到轿身被掉了个头,重新向来路奔去。她惊惧万状地扒开了轿帘,发现怀雅堂的轿夫们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腰间佩剑的陌生人,前方领头的正是摄政王那叫做何无为的贴身侍卫。他脚不沾地地奔跑着,任何解释也无,只把永远冷峻的面孔转过来瞟了她一眼。青田失力地垂下手,任由被绑架似的带离了现场。
风一阵阵地扑打着前帷,欲开还闭,如一则揭晓前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