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3_第十章 喜江南_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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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正午,晴照独好。陌上轻烟,叶问莺啭。

自扶风居的后楼上看去,正是这样的好时美景,却有人视而不见,只在楼梯间绕了一圈又一圈,地板子都踩得嘎吱嘎吱响。

“我说周敦你能不能别晃了?”

周敦停下脚步,直赛昨日的一曲霓裳千泪落,一脸真真切切的心焦,“何无为,这都整整一天一夜了,主子还没起,你也不担心?”

何无为把脸斜过一边,稳重沉着的黑眼睛上笼罩着一层稍带冷漠的不屑,“相别半年,干柴烈火舞弄罢了,有甚担心。”

周敦依旧大惑不解,抓耳挠腮,“嘶,你跟我说说,这男女之间,这个,就这么有意思?这天气,也不嫌热?”

“你不有老婆吗?”

“啧,我那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得,我问你也是白问,你又不喜欢女人,老大年纪还不成家,天天只跟什么这个契兄那个契弟的勾勾搭搭,听说王爷的摔角手里头还有一个同你有旧,那么大块头,亏你消受得动!你说我是想吃馒头没牙,你放着一副好牙口偏去啃——?哎哎哎你干吗?真抡拳头揍人不成?”周敦跳着闪开,跑到出廊外另外几名亲兵的身边,一脸坏笑地摇手,“好兄弟,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你甭动气啊。”

何无为狠力一抹下巴郁青郁青的一片胡楂,板着脸拧身下楼去了。

周敦只窃笑不已,仍来在正房门口打着转地踱来踱去。

他的影子映在窗纸上,绿窗油壁的另一边,房内的被铺一片狼藉。狼藉中的齐奢懒洋洋地睁开眼,打了个呵欠,怀里的青田也跟着醒了,黏糊糊的,朝他脖窝里腻。

“饿。”

他低头给她个吻,“饿了吃,想吃什么?”

青田用牙尖把他颈皮子轻叼一口,“肉。”

“那前两天我给你送的饭菜,荤腥你一点儿不动?”

“我有气节,不食周粟 。”

“那气节呢?这阵子你气节呢?”

青田在一副艳尼的皮色中,明眸斜睃,朱唇巧笑,“叫你给睡没了。”

齐奢张手就往她腰间搔痒,青田扭动着笑躲,“别闹了别闹了,好哥哥别闹了!哎,堂堂摄政王,成何体统?”

他笑搂住她,把她受伤变形的右手手心翻开来,用嘴唇温着,“这几个月全吃素啊?”

青田扳起了指头与他数算:“青菜萝卜、白菜萝卜、菠菜萝卜、油菜萝卜、豆腐萝——?”

“起来起来起来,”不忍卒听地截断,一手把她往起兜,“起来带你吃好的。”

青田却四肢软沉地扒住了枕头,“起不来了。”

“嗯?”

“我从昨儿早起就没吃过东西,又被你折腾了那么多次,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起不来了。”

望着她耍赖的模样、光溜溜的头顶、颧下的几粒碎斑、鼻翼上鹅脂的腻光……每一分细节,都令齐奢觉出有博大的欢喜生发自心底,就仿如一颗微小的种子发出一棵参天大树

那样地日常而神秘。

他俯身往她鼻尖一碰,“那你躺着,我起来叫东西。周敦!周——?”

“奴才在!”门外等得望穿秋水的周敦即刻推门而入,喜不自胜地嘻嘻笑,先隔着一幅刺有大簇夹竹桃的银纱帐向罩内一礼,“给王爷、娘娘道喜了。”

再隔一层水墨字画的白绫床帐,应声同时传来了一句满意而威武的“嗯”,和一句羞涩而娇软的“呸”。

周敦奉命传菜,随行大厨不同凡响,竟在此等穷乡僻壤转眼间置办好一桌淮扬大菜:狮子头、软兜长鱼、杭州笋鳖、雪蛤蒸鱼唇、桂花烘鳝糊、菜炒螺丝肉、无锡糖腌排骨……色正香浓、风味地道。周敦亲自戴上白布袖头摆碗设席。青田就裹了件齐奢的闲居道袍盘在炕头,不断吞口水。偏生这半年用惯了庙里的木筷,再举沉甸甸的金镶牙筷,搛什么掉什么,急得乱哼哼。齐奢乐不可支,忙叫周敦换过双普通的乌木银筷给她。青田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吃上了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齐奢就单看着她大快朵颐啖腥食膻的吃相,笑得见眉不见眼。可过一阵又不笑了,摸摸她天鹅一样的后颈子,填鸭似的开始亲手喂她,只管捡她爱吃的塞去她嘴里,嘴里塞满了,接着再往她碗里堆。青田毫不推拒笑纳八方,直吃到一对轻盈盈的眼珠子都胖出来一圈,就往后一倒,又不动了。

齐奢一边挥手叫周敦撤席,一边倾身去拉她,“吃饱还不起来?”

青田把身上他那又长又大的茧绸袍扯来拽去,哀哀地揉肚子,“吃太饱了,起不来了。”

齐奢连抄腰带托头地正欲把她抱起,手却定在那儿,挨着她颅顶来回摸几匝,“昨儿还光光的呢,今儿就冒楂啦?”

“嗯,”光睁开一眼来眯着他,顽态似一阵不可扑捉的娇慵的风,“长得快,三天就要剃一回,明天就该剃了。”

“剃什么剃?再不剃了。”他心坎里满是怜惜,两臂一收就将人拢起,有些刺心地把脸颊在这些刺人的发尖上擦一擦,放亮了声音,“对了,今儿是七月七,扬州城里过盂兰节,我也带你去小秦淮河放灯吧。”

青田瘫着两手吊在他怀内,头朝后一倒,“我的帽子忘在庵里了,你给我买个帽子。”

帽是圆纱帽,衫是细布衫,鞋是双梁黑缎鞋,服服贴贴叠放在檀木托盘内。青田泡进铺满了百花花瓣的热水中,洗去一身霭罗幡幢的香火气,擦上从前惯用的蔷薇露,脖子和手腕滴几滴薄荷油,每一寸皮肤都是芬芳的、凉的、舒展而欢畅的。她咬着下唇推开了齐奢的手臂,他又缠上来,她就含笑低垂着眼皮,由他替她穿起了杏子红的云绡抹胸、透纱小衣。青田望着身上长久不见的鲜艳,再望一望早就被扔在床下的灰扑扑的缁衫,自觉是一株花,被寒冬凋零,以为就这样死去,却又一夜间绽出了万千蓓蕾的仲夏。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依旧是情字,金钩银划,在她生命里刻下了又一道深刻的年轮。秾艳的季节里,她就身披着花的色彩,笑微微地盘坐床头,用一把黄杨木梳把齐奢的头发细细梳理。齐奢在床下的踏凳

上两手围膝,身上一袭云白蚕丝的暗纹轻衣,赤足着地,偶尔带着笑仰望,就可遇见青田的笑。可即便他就这样慵懒地半闭着眼,感受她的手指和密密的齿篦爬过头皮,也依然确定她的笑还在那里,就悬在他上方,笑眼里驿动着碎闪的光泽,娇紫的、烟青的、金红的……似一片又一片落花,隽然地飘散在他发里、肩上。齐奢把双眼全部合起,觉得安宁而幸福,无比地安宁和幸福。他浑身落满了她的笑容,又有一个她的吻,落在他眉心。青田替齐奢绾好了发,结上金束扣。他站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亲手取了雕花盘内的衣履,一件一双,穿起在青田身上。他们打量着彼此,笑了,只是笑,在正当年的好韶光。

做了这样一副打扮,青田就是个秀巧的小书僮,乘了车随齐奢进城。到得扬州城时,已至清辉如水、夜色无边的时分。内城的小秦淮河长八里,两头接官河,本是夜夜游船如梭的,但七夕这日戌时就封渡,将整条河都留给了莲花灯。河面上正是翠羽陆离而景星庆云,闪舞的水色灯光照出了两岸的楼厦万顷,里头住着的不是名伶,便是名妓。赶上这一年一度的佳节,自有大把王孙公子为博美人一笑,不惜钱财地争相效力。

于是左耳方听得“黄公子为柳翠楼桐儿姑娘放灯九百盏”,右耳就响起“刘八爷为美福楼瑞冬姑娘放灯一千盏”,再走不出丈把,一座绮窗玉砌的凤阁上又锣炮并喧,“马大人为太真班花君姑娘放灯一万盏!”满街的看灯人均发出惊呼,为马大人的豪阔所折服。

参差灯影中,青田跟在齐奢的身后,于人群中穿来穿去。她听着这些半懂不懂的南调,难以不追忆起纸醉金迷的前半生。当这样的一些男人千金买一笑,送她王羲之的字、周仲朗的画、比一百个女奴还贵的一小盒胭脂、层层雕满了七十二神仙的黄花梨拔步床……她喝醉了,一高兴就当着他们的面儿把上百两的银票点火玩,一不高兴也当着他们的面儿把上百两的银票点火玩……她眼看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被金钱一点点地吞噬和烧光。

太真班的疏帘半卷中,花魁花君半倚在楣子后,青田一仰头就看到那一派女王的高贵笑容,并同时看到了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笑容背后的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 。微灯外、露华上,袅凉之烟拂过了青田的帽穗,她有一刹的倒错,如站在来生里看前世,全不相干的一辈子跟一辈子间,生生世世的迷乱轮回里,她能够抓住的唯有——?

人潮中,齐奢感到身畔的青田紧紧扯住了他的手。他完全了解她在想些什么,也笑着牵紧了她的手,“来,给你买灯去。”

他给她买了一盏灯,只一盏,朱红色的宝莲被芯子里的火颤颤地不断地绽开着。青田蹲在堤边,一手略一送,再翻过了捧在心口的小瓮。她盯视着已化作灰白色齑粉的在御,被一小抹光照引领着汇入了万万的莲灯、万万的浮光和流,而游动、而消解。

盛世浓烈的水畔,青田呢喃着祝祷,并在轻将自己围拢住的一副牢靠臂膀内,以一行泪水流淌出哀恸,一行流淌出安然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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