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雨又下起来了,连日连夜。青田很快就开始发热,高热持续不退。两天后了空才来看一眼,见病势的确危沉,关乎人命,毕竟也是礼佛之人,念过两句“阿弥陀佛”就派人去延医炖药。静果自请搬入了青田的房中,就在她床下打起了地铺贴身照管。
青田早已堕入深深的昏迷,唯有的两种感觉就是疼痛和炎热。是刮在皮肤上的鞭子,是捶打进骨头的重物,是跪在石板地上挨罚时的正午的太阳,是一团又一团活生生在肉体里滚动的火球。有一丝丝的凉爽渗入口中,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静果托着她的头,把一勺绿豆汤喂进来。青田将嘴唇微微地分开,重新又闭起眼。
她彻底地清醒过来是四天后,换药时头一次看清了自个的右手:肿得像一块被水发的馒头,又黑又紫,拇指的一小块指尖被削掉了,食指和中指都豁开了见骨的伤口。
手坏了,活儿自然也就不能够再做,她顺理成章地又歇了好几天。这几天,就闲躺在床上听雨。静果却忙得不亦乐乎,昼夜不分地替她冷敷、热敷、擦身、喂药,还总再三再四地道歉。青田反被弄得不好意思,怯怯地试着说出了第一句扬州话:“不得说项。”如果她没弄错的话,这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静果怔了怔,笑纹就在肿泡泡的脸上散开。她将手里的酱油拌饭仔细地打碎,挖一勺递出,一壁挥开青田伸过来的左手,一壁张开自己的嘴:“啊——?”似给一个小孩子喂饭。青田也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地张嘴,在病中,人总是难免软弱些。
静果接二连三地喂过几口,把勺子在有好几个小豁口的粗瓷碗上刮一刮,“昨天夜里,你又叫了好几次当今摄政王爷他老人家的名字。”官话的发音还是夹生的,但听得懂。
青田的右手一刻无歇的剧烈灼痛因这句话而得到了缓解,因为没有任何疼痛能和现在袭来的心痛匹敌。她记得昨夜的梦,虽然只剩些零散的片段:齐奢硬鼓鼓的上臂,结实的胸膛,胸口的道道疤痕,她伏在上头猫一样委屈地轻挠着他,她的人也似乎就一只猫儿大小,他两手就将她全合住,不断地在她耳边低声呢哝,那熟悉的、温馨的、安全的、扎实而迷人的、家的乡音。
离家万里之遥的青田——?不,早已出了家的静慧,一下就把脸别向一边,在另一个出家人面前拼死地咬住牙,怕稍一松动,一肚子苦水就会滔滔地扑出。终于,她把齿间这些咸乎乎的饭粒咬碎了吞下,也吞下了眼中发咸的什么。
静果叹一声,充满怜悯地扫量过来,走调地咬出一个又一个的字:“实话跟你说吧,送你来的时候,王府的人有话,只要不给你活活累死,怎么折腾你怎么来,为了这个,每月给庵里多添五十两银子的香火钱。这个月送钱的人才
走,捎来一则新闻,说是府里的王妃娘娘怀孕了,王爷高兴得不得了,在大隆福寺连做了三天三夜的祈福法事,光流水就花了好几万。听明白了吧?一样是花钱,这边是请人磨折你,那边是请佛祖保佑人家,这是十八层地狱跟九重天。看你学我们做活计,还有刚才学我们的话,是世间少二的聪明人,既然已落到了地底下,何苦还想着天上呢?这不是傻是什么?早一日放下,早一日解脱。我劝你,踏踏实实过些人间的日子吧。啊——?”她很费劲地说完这许多,又把勺子递来了青田的嘴跟前。
也不知从静果的哪一个字起,青田的苦水还是倒出来了,自她的两眼中滴答着坠落。她举起手去乱抹,无意间碰到缠在手上的发黄的纱布,将手撞得火辣辣地疼。她也不等把泪水全擦净,就伸嘴去叼住了那口饭。糙米里夹杂着沙粒,劣等的酱油又腥又咸。这,就是人间的滋味了吧。
青田统统地碾碎咽落,眉也不再皱一下。
晚间将歇时,因不愿再麻烦静果,青田连说带比划地表示自己能照顾自己,请她回房休息。静果也连说带比划,却只不肯,说急了,干脆直接把青田强摁进被窝,吹灭灯,又蜷去了床下的地铺上。
青田心头感动,也只能以两字相酬:“谢谢。”
静果笑半声,还了她两个字:“快睡。”
青田睡不着,不光是因为手的疼痛。来到梳月庵这几个月,虽是被迫苦工不辍,但其实她自己也情愿这样,情愿一刻不停地动,闭上眼就因疲累而昏迷,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感受。但这时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六天,那些跟随她一路、始终追逐着她的悲苦、愤怒、伤痛、绝望……统统嗅出她此刻濒死的脆弱,似一群抢食的鬣狗蜂拥而上,扒开她心肝啄食她五脏。青田在黑暗中静默地淌血、疼痛,任自己被这些情绪撕扯,而后掏空。
大概四更天之后,她才真正睡死过去,无知无觉。但不多一会儿梦又来了,依旧是兽的利爪,在她心口上又扯又抓。青田被压得难以动弹,气都喘不上,困困顿顿地本能地去推,忽听到了什么,骤然醒转,直凉到骨头缝里。她睁开眼,开始了强烈的挣扎。压在上头的那个人一壁摁住她胳膊一壁继续粗喘着,“有什么害臊的?别不好意思,我陪你快活!摄政王爷是怎么宠幸你的,啊?是不是这样,他是不是这样宠幸你……”
千真万确,这是静果的声音,半生不熟的、发不出的后鼻音。青田被一种巨大的恐怖所笼罩,咬着牙沙哑地怒斥:“放开、放开!你给我放开!静果你给我放开!”
静果拿膝盖压住了她的腿,似要把她的乳摘下来一般狠力地揉捏,“别再想那些臭男人了,以后跟着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跟我好,我一定好好地对你。静慧你真美、真软
、真滑……”
那些话从静果的嘴里源源而出,青田已不再听得见,她满耳朵都是嗡嗡的血搏声,头部疯狂地扭来扭去,因为除了头,她已哪里都动不得了。青田走投无路,她张开了嘴,尖叫。
叫声是这般地尖利紧急,以至于马上就有纷沓的人声。静果猥亵的动作顿了一顿,从青田的身上爬下,并也放声地叫起来。青田刚挣动着坐起,门已被一脚踹开,三五个举着灯的尼姑打头阵冲入,光头上还带着点雨星子。静果直接向她们奔去,拿手指着床上的青田快而又快地说出一大串话。急切中,青田半个字也听不懂了,却明白静果是在反咬一口。还未等开口申辩,庵主了空已赶了来。她端着一张瘦长的马脸向四面一张,冲上前挥手就给了青田正反两个耳刮子,“下贱东西,还不快把衣裳穿好?”是标准非常的北京话。
青田这才发现身上的青布袍早已被静果扯开,两只乳房颤笃笃地挺在空中,似一对受惊的小兔,瞪出鲜红而滚圆的眼。她连忙扯过薄被护在身前,气得浑身发抖。毋庸多言,在静果嘴里,肯定是她自己解开了衣裳,哄骗说要喝水或小解——?随便什么,把人家骗来床前一把抱住,下流之至地邀欢。
了空指着地下的铺盖,疾言厉色道:“静果,收拾东西回你的房,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不配受你的慈悲心肠!”接着又调转手臂,一脉尖瘦而凌厉的指似发出青森杀气的除魔禅杖,指在青田的鼻尖前,“静果好心照料你,你却逼她干这样不要脸的事,百年古刹,全叫你这种烂货给毁了。阿弥陀佛,既然还有力气想这种勾当,就别躺在床上装病了,明天一早就起来干活。都跟我出去。”
门里门外已围满了看热闹的尼姑,听见庵主这样说,不情不愿地四散退开,却在门关起前,把一副副冷嘲热讽的目光朝里头抛进来,让它们留在青田的周围,在黑漆漆的夜里,自己发出虎视眈眈的绿光。
就在这野兽一般的注视下,青田一个人蜷起在床角,不住地抖着。她读过不少的佛经佛典,佛法僧三宝,她只信任前两者,佛史如国史,满书亦是衣钵之争、同门相残。皈依前她就不对所谓的“佛门子弟”报任何期望,而她们接下来对她的所作所为更让她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这不过是一群是非而嫉妒的女人,跟妓院仅有的区别就是她们更是非、更嫉妒。但青田怎么也想不到,仅有的一个对她友善、向她施与同情的人,竟也是出于这样肮脏而不可告人的目的!
雨在外面“唰唰”地细响着,再一次想到这几个日日夜夜静果喂她、抱她,替她抹拭发热的四肢胸口,含着笑凝视她……青田再也没有一丝温暖之感,只觉深入脊髓的冰冷和恶心。被包起的右手在一跳一跳地蜇痛,胃里的药汁向上顶。青田头一偏,开始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