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枪声一直没有停歇,激战一夜。大少奶奶吓得睡不着,问她:“怎么那枪声就在府外头响,是不是联军打进来了?他们要打进来了怎么办?二弟要输了怎么办?这可要怎么才好?”
秦桑一直安抚她,两个女人差不多睁眼等到天亮,天刚蒙蒙亮,枪声就停了。炮声是早就停了,现在连枪声也停了,四下里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词,这次秦桑随她去了,人的精神绷到了极点,还不如有点信仰,这样心理上会觉得安慰。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秦桑将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后,随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还是前阵子裁袍子时用过的,就放在桌上。秦桑心想如果不是联军而是乱军,或者易连慎改了主意,打算拉着阖府女眷一块儿死,大不了拼命罢了。没想到走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潘健迟,他穿了军装,她都有点认不得他了。太阳从他身后照进来,他的整个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在学校操场上跟几个男生说话,那时候阳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笑,连眉梢上都洋溢着阳光似的轻暖。
她差点叫了一声“望平”。
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经物是人非。而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的残忍。
潘健迟躬身行礼,说道:“少夫人,公子爷让我来接你。”
易连恺自己并没有回易家老宅,因为易家老宅之外,联军曾与易连慎的卫队激战,所以墙上、大门上、青石板台阶上,到处都是血迹。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没有僵硬,有的连眼睛都没闭上,更有的肢体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惨不忍睹。秦桑被潘健迟带来的人连搀带扶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发晕。
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汽车将她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辕,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没一会儿又接了朱妈并其他几个女仆过来。自从回到易宅被软禁后,她也没见过朱妈和自己的女仆。朱妈上前来便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我的好小姐,没想到还能见着你。”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醒来仗已经打完了,日子回到了从前,一切都已经像从前一样了。
她不知道易家老宅里情形怎么样,潘健迟将她送到这里来之后就走了,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她让朱妈去叫了一个进来。那卫兵对她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
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物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回大宅里去。”
秦桑想起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些尸体,心里觉得一阵阵发寒,心想自己如果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愿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秦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是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脸孔。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
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说了句:“司令好。”
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你把二哥怎么样了?”
“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她的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么些日子没见,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惦记我?”
秦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吗?”
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嘛。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打还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矜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肯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秦桑觉得他真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出来。
秦桑没心思与他痴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身体都不好,家里无人照应,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父亲大人病重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
秦桑道:“你怎么像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时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
秦桑气得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了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怎么气性这么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吗?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秦桑道:“谁稀罕打你。”
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道朱妈带回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
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杀了。秦桑听说后,不顾卫兵的拦阻,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经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早已经无影无踪,血迹也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真是作孽……”
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秦桑几近冷静地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自己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
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只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皆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施行了手术。虽然易继培病后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还不能说话,可是已经恢复了神智,偶尔可以睁开眼睛来,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总也抽功夫榻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
秦桑数日不曾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到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日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并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知趣地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
“父亲素来最讨厌日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日本人来替父亲看病?”
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说这个日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你跟那个日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地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
“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
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日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
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身力气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地往后一闪,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扬起脸来:“你打吧。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
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秦桑倒是觉得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得伏在桌边,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大节有亏。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
她哭得厉害,只觉得自幼到大,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灰心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蕾丝刺得人脸上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后有人轻声叫道:“夫人。”
她回头看时,原来竟是潘健迟。他看着她的样子,目光中竟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情,仿佛是欲语又止。她原本是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现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地问:“什么事?”
“公子爷说夫人不舒服,命我送夫人先回行辕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
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何必要让属下为难。”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他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决我们的婚姻解除!”
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或许行事有不妥之处,但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得贻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是出于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已,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位高权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大部乃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领不易。若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
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话,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之事只不过是租借而已,夫人为何不能体谅?”
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游行,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经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日本,便生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
潘健迟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我有话对你说。”
秦桑听他叫自己“小桑”,这是他们原来相交之时,他对自己的昵称,奈何此时听来,并不觉得有半分亲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恶地皱起眉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快走吧。”
潘健迟见她这样子,知道她脾气执拗,不肯轻易转圜,于是微一沉吟,转身走到窗边去,掀起一角窗帘纱向外张望两眼,见院子里并无其他闲人,两三只麻雀落在冬青树后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里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月洞门外持枪的卫兵,不时地晃一晃挎着的长枪。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低声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没有法子,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若愿意帮忙,我不胜感激,如果你并不愿意,我也绝不会勉强。”
秦桑见他这样说,心下觉得奇怪,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什么事?”
“李重年前天见过一位日本特使,他们密谈了半刻钟,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后来李重年有一封密电,是发给易连恺的,密电没有经过第二个人之手,直接由机要秘书送给易连恺。我想办法看到了这封电报,但电报是密码的,我看到的只是一组数字,没有译码,因为译码本由易连恺亲自随身携带。我知道译码本就在易连恺随身的公文包里,那个皮包是意大利特制,有个特别复杂的密码锁。”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就如同不认识他一般。潘健迟担心随时会有人来,语气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码。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易连恺开公文包的时候,查一查那份电报究竟说的是什么。”
秦桑过了好几秒钟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都消失殆尽,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现在符远局势复杂,李重年大部在纪安按兵不动,城内的易连恺肯定只是一颗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么,我们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们。”
“我们?”她嘴角微颤,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小桑,这件事情很危险,我私心里并不愿意将你牵扯进来,如果不是情势急迫,我不会对你说这些,再晚也许就来不及了。我跟着易连恺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真正地信任我,很多重要的东西我接触不到,但这次事情紧急……”
“你疯了……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还能活吗?”她忽然渐渐地明白过来,似乎是不认识一样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易连恺身边?你真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轻的声音打断她,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我的命还要重要。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你就去告诉易连恺好了。”
秦桑看着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感受,惊惧、彷徨,或者是说不出的一种恐慌,眼前的男人她早已经并不认识。不过是短短数载,他和她曾经远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适才与易连恺争执的时候,她一腔激愤之意,可是现在渐渐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深层的恐惧,她是非常少觉得恐惧的,潘健迟就站在她的面前,或者说,郦望平就站在她的面前,他这样坦然地说出来,他将所有的事情对她说出来,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曾有过的过去?他甘冒这样的奇险,为什么这样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将此事告诉易连恺?
“你简直是疯了,如果易连恺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秦桑道,“我不会告诉易连恺,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太危险了,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你有没有看过他杀人?他真的会杀人的,你有没有见到督军府里尸横遍野的样子?还有二嫂……二嫂不过一介女流,对二哥做的事并不知情,又妨碍到他什么?他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你指望他怎么样对你?一旦被发现你肯定不会有活路,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了,你不能这样。”
“我危不危险并不重要。”潘健迟——不,郦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静近乎从容地望着她,就像是从前,问她一件琐碎小事一般,他只问她,“小桑,你肯不肯帮我?”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噩梦,梦到潘健迟对自己平静地说出一番话,平静到她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里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说出一串很长的数字,谁也不知道那数字代表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现在他要知道,所以他来让她帮助他,帮他去找译码本,找出这串数字说的是什么。她记性很好,那串数字他只说了一遍她就背下来了,可是她一直觉得恍惚,一切都太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有点迷茫,仿佛并没有从梦里醒过来。可是她已经坐在汽车上,踏板上站满了护兵,潘健迟在另一部汽车上,前呼后拥的卫队,一路护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
下车的时候她终于下了决心,潘健迟上前来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你去问问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
潘健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看他,她担心自己失态。她帮他亦不是因为旧情,而是觉得这件事情是对的,她应该去做。
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心慌,换了衣服之后,朱妈端了杯茶给她,见她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小姐你怎么啦?脸上红红的,莫不是在发烧吧?”
秦桑定了定神,说:“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吹了点儿风。”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双颊通红,她想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一点小事就自乱阵脚,万一被易连恺看出破绽来,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热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呷着,心里果然慢慢安静下来。她想着易连恺如果回来,也不见得就会办公,况且他办公事的屋子,她是从来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等见着他了才能想办法。可是如果他赌气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因为下午在花厅里,自己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气,也许和从前一样,一赌气十天半月不回来,那可就真的是糟了。
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晚饭,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咚”的一响,她本来睡眠就浅,顿时就惊醒了,正要叫“朱妈”,却听见有人正朝睡房走过来,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她便默不做声,果然房门被推开,外头电灯的光照进来,照出那个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得老长,正是易连恺。他没提防她没睡,靠着枕头倚在床头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里的月色似的,又清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气。易连恺冷笑了一声,转身正要走,秦桑却说:“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
秦桑绷着脸说道:“谁要管你——你先过来!”
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易连恺倒挺意外,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里不动。秦桑起床趿着鞋走过去,凑近了他的衬衣闻了闻,皱眉道:“臭气熏天,还是洋酒。这会儿只怕连热水都没有了,反正你外头睡沙发去。”
易连恺听了后面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就说:“怎么?你怕我把你给熏醉了?”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秦桑一边推他,一边就躲,“胡子都出来了,扎得讨厌!”
夜色渐渐深浓,窗纱透进来一点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种罩纱灯,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易连恺睡着之后,胳膊越发的沉,像是铁箍似的箍在腰里。秦桑轻轻将他的胳膊拿开去,谁知没一会儿,他又搭上来,蛮不讲理地揽在她腰里。秦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枕头轻轻抽出来,送到易连恺怀里,果然他搂着枕头,睡得安稳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悄没声息推开门,又回头瞧了易连恺一眼,他呼吸均匀,睡得极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头茶几上果然搁着那只黑色公文包,她认得这只公文包,易连恺带着总不离身的。上头一个精巧的锁盘,露出阿拉伯的数字号码,想必潘健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
她看到这个公文包,只觉得浑身发冷,慢慢地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东西近在咫尺,可是这上头的锁明显是个密码锁,要将这锁打开,自己可是一筹莫展。她瞧着那锁盘想了片刻,决定先行试上一试。
她先试了易连恺的生日,并不能打开,然后又试了易连恺平日所坐汽车的车牌号码,亦不能打开。然后电话号码、门牌号码,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个遍,皆不能打开。她心中担忧易连恺醒来,正待要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突然心里一动,试了另一组数字。
搭扣竟然微不可闻地“啪”一声轻响,开了。
她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儿,匆忙抽出里头的东西,几页文件,一个小本,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四个数字后头对应着一个字,她虽然没有见过,也猜出这就是译码本。
潘健迟告诉她的那串数字她记得极熟,就像是刻在心里一般,此时拿着译码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对应的字来,不过是短短一句话,她背心里却早叫冷汗浸透了。将译码本放回原处的时候,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好在潘健迟再三叮嘱她的细节她都还能记清楚,将文件和译码本都照原样放好,哪张在前哪张在后不能错,将锁盘依旧锁好,数字要拨回最初的样子……
他叮嘱又叮嘱,她也细心地一一还原,并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甚至连公文包上原来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样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指套的一边朝外搭着。
再三仔细看过没有破绽,她才走回房中去。易连恺没有醒,她慢慢将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她脖子后面,秦桑却睡不着了,只得睁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着天明。
秦桑没有睡好,易连恺却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毕竟算是战时,不比从前,易连恺一改纨绔习气,并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济,揉着眼睛便欲起来,易连恺也知道她不惯与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内疚似的,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一边说:“你别起来了,这天色还早,你就睡个回笼觉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门就要带着潘健迟,自己纵然起来,也没机会跟潘健迟说什么,倒惹得他起疑。于是便又躺下去,瞧着易连恺穿好了衣服,却是一身戎装,又系上佩枪,于是忍不住问:“你这是去哪里,怎么还带枪?”
“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枪毙几个奸细。”易连恺扣好了皮带,却走过来替她将被子一直拉到颈下,“穿得那样单薄,还把胳膊伸外头,回头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凉。”
秦桑听他说“奸细”两个字,心里便一阵乱跳,不由得连耳朵根都红了。易连恺却会错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鬓边轻轻一吻,说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晚上回来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头,说道:“谁要你陪了,有公事还不快些走,尽在那里蘑菇。”
易连恺果然笑了两声,就出门去了。
他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后方才起床,吃过了饭后,忽然听见朱妈在外头跟人说话,她于是唤了声“朱妈”,问:“是谁来了?”
“公子爷打发潘副官回来,说是刚在城外捉到几只小兔子,叫他送回来给小姐玩儿。”
秦桑道:“那叫他进来吧。”
朱妈答应了一声,引着潘健迟进来。潘健迟手里提着一只圆圆的浅口竹篮,里面装了四五只毛茸茸的白兔,都不过拳头大小,挤在篮中倒像是一堆绒线球,极是可爱。秦桑见了不由得微笑:“这个真有趣。”潘健迟捉了一只小兔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吓得发抖,瑟瑟蹲在秦桑掌心,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朱妈还站在一旁,所以秦桑问:“你回来了,谁跟着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卫队。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驻防的军队,很安全。”
“不是说办公吗?怎么又打猎去了?”
“原是处决几个人,回来的路上瞧见一窝兔子,公子爷枪法好,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从草窠里掏出这窝小兔,吩咐我送回来给少奶奶玩。”
秦桑手却不禁一抖,抬起眼睛,问:“那大兔子呢?”
“送到厨房去了……”潘健迟有点讪讪的,“公子爷是觉得少奶奶喜欢这个……才特意弄了来……”
秦桑把掌心捧的小兔放回篮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欢这个。”
潘健迟似乎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于是道:“公子爷是好心好意……”
“他的好心好意我领受不起,你快快拿走。”秦桑似乎不愿再多瞧那一窝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迟只得应了一声:“是。”拎着竹篮退了出去。朱妈劝道:“小姐这又是何必,姑爷巴巴地打发人送回来这个,也是想让小姐高兴,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一窝小兔才刚刚断奶呢……就为着讨我喜欢,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来给我玩,这样伤天害理的玩儿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迟在屋子外头隐约听见她说话,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到篮中,果然在刚刚秦桑放回的那只小兔软软的肚皮底下,摸到一个纸团。他把纸团攥入掌心,然后拎着那篮小兔走出去。跟着他回来的一个卫士本来站在楼下,瞧见他不由得问:“怎么又拎出来了?”
“甭提了,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少奶奶一听说打死了那只大兔子就不高兴了,连这窝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卫士笑道:“这话可不能告诉公子爷,不然又是一场闲气。”
“可不是。”潘健迟随手将那篮小兔交给一名女仆,“好好养起来,没准儿过两天少奶奶高兴了,又喜欢这东西了。”
因为秦桑的那句话,朱妈一直耽着一分心,只怕易连恺回来后,一言不和又与秦桑吵嚷起来。谁知易连恺晚上回来的虽然晚,秦桑倒是一直等到他吃晚饭,也没有提起小兔的事情。朱妈觉得易连恺自从到军中职任,仿佛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若从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从前那般怄气,两个人倒是和和美美,难得地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这日黄昏后下了一阵小雪,新任的符州都督江近义特别巴结,派人送了好几大块鹿肉来。秦桑叫人备了铁炙子送到房中来,亲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壶蜜酿。朱妈知道是因为易连恺爱吃鹿肉,所以秦桑才预备下酒菜,不由觉得极是欣慰。从前姑爷虽然待小姐不好,毕竟小姐那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给姑爷面子。现下小姐可算明白过来了,男人就是得哄着一点儿。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笼络,哪怕姑爷现在是联军司令,还不是服服帖帖。
本来这几日易连恺都是回家吃饭,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左等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朱妈见夜已经深了,酒也烫过了多遍,铁炙子烧红了又冷,冷了又烧红,不由得劝道:“小姐还是先吃吧,瞧这样子肯定是有要紧的公事耽搁了,没准儿半夜才回来。”
秦桑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桩事情,听着朱妈不着调地劝说自己,怕她瞧出什么破绽,因为易连恺偶尔也有回来迟的时候。于是秦桑胡乱烤了几块肉吃了,因为担心积食,她又饮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就又吃了一碗稀饭。这时候外头的自鸣钟已经敲过十一下了,秦桑道:“看这样子是不回来了,把这都收了吧,开窗子透透气。”
因为屋子里刚刚烤完肉,所以有点气味,朱妈打开半扇窗子,忽然“呀”了一声,说:“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只觉得一股寒风扑来,窗外却是一片淡淡的银光。路灯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不仅地下全都白了,屋顶上树木上亦都积了一层雪,天地间仍如扯絮一般,绵绵地下个不停。
秦桑吃过酒的热身子,被这雪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朱妈连忙将窗子掩上,说道:“夜里这风像刀子似的,小姐别受了凉。”一边说,一边又去拿了床毯子来,给秦桑搭在身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发上看他们收拾烤肉的家什,原本说歇一歇,可是外头虽然在下雪,屋子里暖气却烧得极暖,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了。她这一觉睡得极浅,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朱妈。她神思困倦睁不开眼,朦胧说道:“你去睡吧……我再歪一会儿……”
那人却不声响,伸出胳膊来,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然被抱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却是易连恺。不由道:“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易连恺见她双颊晕红,呼吸间微有酒香,便笑道:“自己喝醉了睡着了,却怪我不声不响。”
“谁说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来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谁让你不回来。”
易连恺本来一肚子不痛快,不料回来之后见着夫人拥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样真如仕女图般妩媚动人。更兼这样的软语娇嗔,不由得将那些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别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来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随口问:“又出什么事了?难道又要打仗?”
易连恺皱眉道:“只怕比打仗还要麻烦……”他不愿细说,便岔开话去,“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连晚饭都没有吃,这会儿胃里跟火烧似的。”
秦桑连忙按铃叫进来朱妈,叫她吩� �厨房去重新做面条,并现烧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锡壶,亲自烫起酒来。易连恺心里不痛快,坐下来就着鹿肉吃了好几杯酒,然后又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面酣耳热,于是解开军装的扣子,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秦桑甚少见着他掉书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果然是当了司令的人,连说话都跟从前不一样,文绉绉了许多。”
易连恺一笑,端起酒杯来,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从前你瞧不起我,自然处处觉得我不顺眼。”
秦桑嗔道:“谁敢瞧不起你,说这样的怪话。”
易连恺却拉住她的手,慢慢地摩挲她手上带的一只翠玉镯子,说道:“你对我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是知道的。小桑,你当初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秦桑听了这句话,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只见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道:“净说这样的话作什么——甘不甘愿,反正我早就已经嫁了你了。你但凡对我好一点儿,少发点大爷脾气……”她一句话没说完,忽觉得手背上一热,原来易连恺正吻在她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犹豫间,他已经抬起头来,说道:“小桑,从前是我太荒唐,你别往心里去。其实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里好生难过。那时你瞧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理睬我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如带你一块儿下车,管它将来是什么样子。我一个人闯到西北大营去的时候,却又觉得侥幸……幸好没有让你跟着我一起,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是死在乱军之中,你也不会太伤心。因为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打了你一巴掌,还踹了你一脚,你想起这些事来,一定就觉得不会太伤心了……”
秦桑万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蜜酿后劲极大,易连恺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经是醉了。他喃喃地又说了句什么话,伏在案上就睡着了。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着,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过了好一会儿,秦桑方才轻轻将他推了推,见摇不醒他,只得拿了毯子来搭在他身上,看电灯光下,他伏在那里沉沉睡着。
秦桑慢慢坐在沙发里,想着从前,刚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待自己倒还真是有几分温存体贴,只可惜自己委实不喜欢他,时日一长,他那种少爷脾气,又是不肯将就半分,两个人自然就针尖对麦芒。自从易连慎说出傅荣才的事情,她虽然口口声声不信,但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丝疑惑,对易连恺更增嫌隙。自己帮潘健迟偷看译码本,一来是觉得国家大义,二来却未必不存了一分私心。她只觉得自己对易连恺是又恨又恶,但是今晚他不过寥寥数语,却又让她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时看他睡在那里,秦桑只是有点发怔,总不能就让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叫不醒他,她只得自己先去睡了。仿佛睡着没多大会儿,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在深夜里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来接电话,外间的易连恺也被吵醒了,睁着通红的双眼,步履踉跄走到了电话机旁,仿佛还没彻底清醒似的。他接了电话听了一会儿,说了句,“我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挂断了电话,回到睡房来睡觉,秦桑并没有多问什么,到了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就起床办公事去了。秦桑十分沉得住气,一直到门房里送进来今天的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天确实出了大事。
原来日本遣了位密使来签署租借军港的协议,没想到密使刚刚一下火车,就被刺客给暗杀了。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仅是日本海军的上尉,而且还是日本海军大臣近野上将的亲信。联军戒备森严,对这位密使的行踪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担任警卫的卫队中,近距离开枪,连开三枪,枪枪皆击中要害,弹头上还浸过毒药。虽然当时便将这密使送到医院,终究伤势过重,抢救不及。
死了一个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军大臣的亲信,中外媒体自然是一片哗然。学生们不知从哪里知道租借军港之事,立刻上街举行请愿游行。李重年焦头烂额,一面否认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舰队,一面又极力地弹压学生,一面还要应付勃然大怒的日本军方,一面更要安抚其他友邦。一时间四面楚歌,处处受敌。连远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洒洒发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通电,大骂李重年是卖国贼,扬言要挥师南下,除贼惩奸。
一连几日,符州城中都是一片肃杀之气,因为连日学生游行,军部不得不宣布戒严。易连恺挂着联军主帅的名衔,事务自然忙碌。连日早出晚归,偶尔秦桑见着他,只是眉头微皱,似乎不胜其烦的样子。
“游行游行!游行就能救国吗?”易连恺发着牢骚,“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竟然到处张贴传单,喊口号打倒军阀,还政内阁。天真!如今所谓的内阁软弱无力,若不是各地巡阅使各自为政,早就被人家一举击破。还政内阁?哼!内阁的那帮东西,又是什么成器的人才?”
秦桑却有着另一层担忧,因为报纸上说治安公署捕去了十余个学生,她婉转劝道:“学生们血气方刚,行事自然冲动。把学生关起来,清议也太难听了。吓唬吓唬就把他们给放了吧,总不至于真跟一帮学生去计较。”
“反正我们是蛮不讲理的军阀,怕什么清议!”易连恺语带讥诮,却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道,“从前老二大权独揽,那时候我好生不以为然。现下才知道这是个炭火堆,不是那么好坐的。”
秦桑并不敢多插嘴,只怕他生疑。到了晚间听易连恺打电话给治安公署,下令把关起来的学生全都放了,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偏生第二日她从易家老宅回来,又遇上另一拨学生游行。本来街道就窄,浩浩荡荡的人群一涌过来,汽车自然就被堵在那里,动弹不得。秦桑坐在车内,看着周围群情激愤,无数人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四处都是雪片似的传单,还有人看到汽车,就一直把传单塞进车窗里来。偏生这时候不知是谁嚷了一声:“这是城防司令部的汽车!”游行的学生顿时气势汹汹围上来,好些人踢打着车门,还有人嚷嚷着要砸车,司机急得想要开车冲出去,可是汽车四周全都是人,车子根本不能开动。幸好这部汽车原是防弹汽车,又反锁了车门,车内暂时安全。只是外头的人不停捶着车窗,群情汹涌,一时无法控制。
陪着秦桑上街的只有一个女仆,看到这情形都吓傻了。秦桑出门向来不愿意多带人,所以司机旁边也只坐了一个卫士,虽然带了枪,可是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一筹莫展,他满头大汗,只望着秦桑:“少夫人!”
“不要开枪。”秦桑道,“外头全是学生,不要误伤了人。”
这时候外头的人已经不知从哪里拣了砖头来,一下子狠狠拍在车窗上,虽然那玻璃是防弹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开纹路,只不曾碎裂。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躁起来,纷纷抢了砖头来砸车。不一会儿就将车窗拍碎了,好几个人伸手进来想要打开反锁的车门,女仆不由吓得尖声大叫。那卫士将手枪塞进秦桑手中,转身就拔出匕首,对着那些伸进来的手乱砍乱捅。正自乱成一团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砰”一声枪响,好些人都在惊叫,顿时所有人全都四散逃开。秦桑问:“是治安公署来了?”
司机极力地张望,说道:“好像不是。”
秦桑心想,能够当街开枪的,除了治安公署就是驻防的军队,如果放起乱枪来,只怕要伤及无辜,连忙说道:“将车子开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开枪。”
“少夫人还是先回行辕。”那卫士回过头来,“现在街上这么乱,请夫人先回行辕。”不待秦桑再多说,司机早就不由分说,发动了机器,一路飞快开回了城防司令部。
秦桑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倒是晚上易连恺回来之后,听说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发雷霆,将卫队长痛骂了一顿,训斥他没有好好保护。秦桑说道:“不怨他们,是我自己不乐意带人,再说不过短短一点路,谁知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又没出什么事,何必发这样的脾气。”
易连恺说道:“现在时局太乱,城中亦不比往日,还是小心为宜。以后出门,一定要带卫队。这几日潘健迟不要跟着我了,叫他先带人保护你吧。”
秦桑道:“我不出门就是了,今日也是因为去看望父亲,回来的路上遇见这事。反正老宅子那边多的是空房子,不如干脆搬回去,住在那边也方便。”
易连恺皱眉道:“这事以后再说。”
秦桑知道他是不愿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说什么。易连恺却对她道:“这几日有一桩头疼的公事,却要麻烦你。”
秦桑不由得微微诧异,因为易连恺向来都不怎么对她说起公事,自从翻看译码本后,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动跟他谈及公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听易连恺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承州督军慕容宸大军压境,在永江边跟孟帅的军队零零碎碎打了几仗。西边的冯李联军跳出来呼吁停战,慕容宸就做出个假惺惺的姿态,半真半假遣了个人来和谈,李重年不肯见这位和谈特使,却将我推出来谈判。这位特使我亦不愿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面敷衍敷衍他。”
秦桑哑然失笑,说道:“我不懂你们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军派来的和谈特使,这也太儿戏了。”
易连恺微微冷笑:“你道慕容宸不儿戏吗?你知道他派来的特使是谁?是他的儿子慕容沣。”
秦桑不由得一怔,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听说慕容宸只得一个儿子,怎么肯轻易让他过江南来?”
易连恺颔首道:“不错,慕容宸只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随在军中。这老匹夫,不仅好手段,更是好气魄,连唯一的儿子都毫不顾忌,派到江左来谈判。日本密使刚刚被刺客暗杀,眼下中外诸报众目睽睽,谁敢动这慕容沣半分。明明是炫武耀威,放任儿子来唱这出单刀赴会,咱们却得陪他把这出戏唱下去。”
说到这里,易连恺心情却不知为何又好起来,伸手在秦桑的脸上拧了一把:“幸好我年轻没有儿子,不过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风。”
他如此轻薄调笑,秦桑素来都不搭腔。只是他晚间另有公务,吃过晚饭之后就带着卫队出去了,唯独将潘健迟和另一队卫士留下来,吩咐他们不离秦桑左右。潘健迟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会儿小说,潘健迟却趁着朱妈去倒茶,向秦桑使了个眼色。
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话跟自己说,于是遣朱妈下楼去取些点心送给值夜的卫士,说他们太过辛苦。待朱妈一走开,潘健迟快步走到门边,瞧见走廊中卫兵站得很远,于是又快步走回来,低声对她说道:“这个慕容沣,一定要杀掉。”
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溅出来几滴。她放下茶杯,尽力心平气和,问:“为什么?”
“军阀割据各自为政,这样四分五裂,才会任由列强宰割。这是极好的机会,慕容沣是慕容宸的独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辩,慕容宸岂会轻易罢休?承军与符军一定会开战,承符两派军阀实力相当,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无论是谁输谁赢,定是两败俱伤……”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不打仗难道不行吗?暗杀日本密使是为了阻止租借军港,为什么还要暗杀慕容沣?慕容宸虽然是军阀,可如果没有他在承州,俄国人早就占去了承颖铁路。为什么连一个十六岁的无辜少年亦要暗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小桑……”潘健迟的声音极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他低声道,“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或许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儿子,哪怕他只有十六岁,却是承军派出的和谈特使……我们不是暗算无辜,这是他的出身,这就是他的命。”
“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帮你去做。”秦桑道,“上次日本特使的密电是我翻出的译文,后来因为这件事情我不平静了好几天,但我觉得那是对的,哪怕你们用的法子见不得光。但这次我绝不会再帮你,承符打了这么多年,如果再挑起战火,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要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不会替你做这样的事情。”
“小桑,良药苦口,眼下的时局,亦只能用猛药去医治。欲求天下和平,就只能把应该打的仗先打完了,我们没有军队在手,只能挑起各军阀之间的内斗,让他们互相消亡……”
“不必再说。”秦桑淡淡地道,“我不愿看到挑起战祸,打仗太苦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国家大事我不懂,但我不愿意看到无辜的人受苦。”
符远地处江南,地气温润,虽然是冬天,但晴时亦暖,只是变了天,便是阴冷潮寒。这天一早便是冷雨潇潇,到了午后,细密的雨丝渐渐稀疏,一阵北风刮过,却听见一片飒飒的轻响,原来雨已经变成雪了。雪珠子打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屋子里已经烧着汽水管子,暖烘烘的。雪粒粘在窗子上,不一会儿就化成水珠,细密的水珠渐渐凝成大的水珠,缓缓地滑落下去,在玻璃朦胧的雾气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纵横交错,可是不一会儿,更多的水汽蒙上来,整扇窗子就像是西洋的磨花玻璃,看不清外头。
朱妈不放心那些女仆做事,自己从衣帽间里将一件水獭皮的大衣拎出来,一边掸着大衣,一边嘀咕:“这样的天气,定规要出去……若是受了凉……”
秦桑拿着柄玳瑁梳子本来在那里梳头,不知道想到什么,不由得放低了手里的梳子。她新近烫了头发,乌黑的发卷篷篷地遮在象牙似的脸颊旁,倒衬得脸上没有血色似的。朱妈看到她两道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不由得问:“姑爷真的不陪小姐去?”
秦桑说:“他有旁的事。”她不愿意和朱妈多说,放下梳子便站起来穿大衣,穿好了大衣,从镜子里端详了片刻,对朱妈说:“走吧。”
朱妈拿着手提袋跟着她下楼,潘健迟是早就等在那里的,见她们出来,连忙打开车门。自从上次街头遇险之后,易连恺专门将潘健迟调到了秦桑身边,又另拨了一些卫士过来,秦桑为了避免麻烦,总是深居简出,很少出门去。但今天是例外,因为承州派来的和谈特使慕容沣已经到了符远,易连恺避开了不见,遣了符州都督江近义去车站迎接,将慕容沣送到西园饭店住下。
汽车从城防司令部出来,沿着符湖行了不久,便拐进一条岔路。从岔路口已经设了岗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马路都戒严起来。西园饭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学士告老还乡后营建的私邸,筑园于烟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园林精致,登楼可望长湖,风景之胜,历代符州才子颇多咏诵。庚子之后被符州巨贾将园子买下来,改成西园饭店,专用来招待贵宾,费用自然不菲,这次为了安全的缘故,干脆将整个西园饭店包了下来,所以从饭店门前的路便开始戒备森严。
秦桑因为坐的是易连恺的防弹汽车,所以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到了西园饭店。远远已经看到西园饭店粉墙黛瓦的大门,外头铺了红毡,到了这里,警卫更加森严。秦桑下车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陈培迎上来,陈培乃是后勤科的主任,亦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秦桑对易连恺的下属从来很疏远,陈培这个人她也没有见过几次,只觉得他殷勤小心,倒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现在陈培一身的戎装,雪白的手套扶着帽檐,远远就并脚行礼,然后微微一鞠:“夫人好。”
秦桑从来很讨厌这样的做派,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还礼。陈培道:“慕容公子已经更衣休息,属下这就遣人去告诉他夫人来了。”
秦桑说:“是我来得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点钟吗?还是不要叨扰客人休息,过会儿再说吧。”
陈培道:“那么属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厅。”
虽然西园饭店皆是中式的园林,在园角西侧却有一幢西洋式的小楼,据说是逊清末年的时候营建,原是供西园主人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从改成饭店,这里便成了西餐厅。尤其是三楼的大厅,一列向南的长窗玻璃,窗外底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致的露台,正对着烟波浩瀚的符湖。但现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又放了许多鲜花插瓶,一进去暖烘烘的热气夹着花香,几乎熏得人有微醺之意。秦桑说道:“这里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饭店的招待早换成了陈培的人,行动利落,七手八脚便将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过宴厅的布置,然后问陈培:“昨天改的菜单,饭店的大司务怎么说?”
陈培道:“夫人请放心,饭店另外借了一个承州厨师来,不应再有问题。”
秦桑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处细节,陈培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着游廊回大厅,刚刚一进厅门,就见到穿藏青色长衫的人——那是慕容沣贴身的侍卫,虽然穿着长袍,但掩不住军人那种特有的姿态。他见秦桑由陈培陪同,气质不凡,后面还跟着副官与卫士,料知这便是易夫人,立时很恭敬地行礼,回头命人去通知慕容沣。
十六岁的承军少帅眉目清秀,有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显得十分少年持重。他一身西式的华服,由穿长衫的侍卫簇拥着出来,倒仿若众星捧月一般。看来慕容宸还是极为疼爱这个儿子,虽然遣他南来,但随从众多,精锐尽出,显然非常在意安全。慕容沣只字不提易连恺的避而不见,与秦桑交谈之间,亦显得颇具风度。秦桑暗自诧异,心想举国皆知慕容宸乃是草莽出身,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谁知竟然养出这样一个儿子,谈吐风度倒也罢了,难得是心思深沉,小小年纪便已经显得见识过人,将来倒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为可知。
她和慕容沣的这顿饭,吃得颇为轻松。慕容沣留学俄国,见识甚是开博,席间两人不过闲谈音乐美术,并不涉及军政之事。秦桑精心安排的菜式,虽然是按西餐的规矩分盘而上,但几道主菜却是一半的符州时鲜,一半乃是承州风味的菜肴。秦桑笑道:“不知公子口味如何,所以请了一位承州师傅,做了几道承州菜,希望公子能觉得在符远就像在承州一样。”慕容沣感念她招待细心,所以也极为客气。两个人吃完了饭再按西洋的规矩饮过咖啡,秦桑略坐一坐,便婉转告辞:“公子路上辛苦,还请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慕容沣倒是格外客气,一直送到雨廊之外,他因为也曾留学西洋,所以守着绅士的规矩,亲自打开车门,扶着车顶让秦桑上车,秦桑连声道:“不敢。”慕容沣道:“我与易三哥乃是世交之谊,嫂夫人不必这样见外。”
秦桑见他这样客气,便也由他去了。她这一晚上虽然没有做什么大事,可是招待敷衍,也是极累人的,坐在车上在只想,慕容宸遣慕容沣南来,倒未必真是儿戏,只是中外皆以为这慕容沣不过十六岁,又能参晓什么军政大事——亲自见过之后,她倒觉得,这个慕容沣不容小觑。潘健迟就跟在她左右,她心想他看到这样的警卫森严,一定不会轻举妄动。
她一直回到城防司令部,易连恺却早就回来了,换了睡袍拖鞋,很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报纸。听到秦桑上楼的声音,他便放下了报纸,看着秦桑进来,然后满面笑容地站起来,说:“夫人辛苦了。”
秦桑不理会他这样的惺惺作态,只是淡淡地道:“你今天回来得倒早。”
“我那不是惦记你这边的事情。”易连恺问,“怎么样?是不是没吃好,要不要再叫厨房做点面条。”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好?”
“招待素未谋面的贵客,又要敷衍得周到,又要找话来同他讲,况且又是男客——光是说话便已吃力,哪里能吃好。”易连恺笑着说,“其实这些应酬,最最无趣,哪次能够吃饱?”一边说,一边就吩咐去叫厨房,另做点心来当宵夜。
秦桑便向他脸上看了一看,易连恺笑道:“你看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得对。”秦桑道,“不过这个慕容沣,你倒真应该见见,人家一口一个易三哥,说是通家世交之谊,你还躲起来不见人。”
“那种乳臭未干的小子,见了做什么。”易连恺甚是不以为然,“若是他老头子亲自过江来,那我无论如何是要见一见的。”又问,“明天招待他做什么?”
“原本说是游湖,但天气这样坏,改去霞净寺看梅花,总也是江左名胜。”
易连恺哈哈笑道:“踏雪寻梅,倒有几分趣味。”
一时厨房已经送了面条上来,朱妈替秦桑拨了一碗面条,又将卤汁浇上,热气腾腾的闻着极香,易连恺不由道:“我也吃一点。”朱妈便又拨了一碗,奉与易连恺。秦桑一边吃面,一边打量他:“晚上是在哪里打混,现在就饿了。”
“嗐,不是对那慕容沣托辞说我去赵河了吗哪还敢在外头混,所以一早就回来了,连晚饭都没有吃。要不是现在看你吃面,我都忘了。”
秦桑便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说:“难道这慕容沣在这里一日,你就躲着一日,真的不见他一面?”
易连恺笑了笑:“承符合谈是慕容宸与李重年的事,我这个挂名儿的司令,操那些闲心干什么。”
他嘴上这样说,竟也真的就避而不见。第二日仍旧是秦桑出面,陪了慕容沣去游霞净寺。霞净寺的梅花颇有胜名,寺后霞净山上,号称有梅一百零八株,寒雪轻浅,暗香浮动,除了素口、檀心之类的名品,亦有腊梅野梅生于山谷。因为霞净寺就在符远城外,又传说寺中灵签十分灵验,所以霞净寺的香火极是旺盛。这日因为秦桑陪慕容沣出来游山,所以岗哨一直从城里放到霞净寺外,可是大雪初晴,红梅怒放,出城游山赏梅的游人如织,那却是禁绝不了的。陈培没有办法,只得多安排卫士,寸步不离秦桑与慕容沣左右。
秦桑因为潘健迟曾经有意要刺杀慕容沣,所以也格外地小心,寻了个由头将潘健迟留在城防司令部里,没有带他出城来。看到陈培带人如此的戒备森严,料刺客无法藏身。再加上日本特使遇刺后,符军军中亦是格外谨慎,像是今日的游山,便一个驻军不曾动用,完全皆是易连恺自己的卫队。
霞净寺的住持得了城防司令部的通知,老早就率着小沙弥在山门迎接。秦桑没有和方外人打过交道,好在这位方丈大师久居名刹,见多识广,交结的是富室。所以虽然恭谨,却不至过于殷勤,让人觉得很是自在。便由方丈大师引着他们入山门,拜过神佛,又入厢房奉茶,之后稍歇了歇,便去后山看梅花。
冬日里往霞净寺来的游人,十有八九是来看梅花的。绕过宝塔拾阶而下,只谷底梅花怒放,残雪未消,红梅似海,香雪十里,倒好像工笔重渲的艳雪图一般。还没有走到后山,就听到林间传来争执之声,因为隔得太远,所以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
秦桑便问陈培:“怎么回事?”陈培道:“怕是有人误闯了进来,待属下去看看。”秦桑本来就担着几分心,听到他这样说,于是点了点头:“小心为宜。”
一句话未落,只听远处梅林间有人大声道:“这梅花难道是易家的吗?什么易夫人,一个娘们嫁了军阀,就也这样横行霸道!”
秦桑听在耳中,不免觉得尴尬。她本来是走在慕容沣前面,料想他必然也听到了,但见慕容沣神色如常,听方丈指指点点,讲述各种梅花名品名种,似乎浑然未觉。她便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卫士使了个眼色。那卫士连忙上前来,秦桑低声道:“去跟陈主任说,不要跟闲人纠葛,免得扰到客人。”
卫士一路小跑向着梅林后去了,过不了片刻,突然听得“砰”一声,倒似放炮仗一般。山间静谧,惊起无数飞鸟,扑腾腾飞往后山去。秦桑被吓了一跳,只见慕容沣的侍卫们个个手摸腰间,将慕容沣围在中间,神色间颇为警惕。秦桑突然悟过来,那不是放炮仗,而是枪声。
隐在林间的卫士们此时也拉上了枪栓,秦桑心中暗暗着急,可是不知道枪声是怎么回事,正待要遣人去看,陈培却已经回来了,对她说道:“适才卫兵的枪走了火,夫人不必惊慌。”又向慕容沣道,“惊扰了公子的游兴,实在是抱歉。”
陈培说完便退了下去,秦桑便仍旧陪着慕容沣往山上走去,方走出了大约十来步,慕容沣神色犹豫,见陈培并没有跟上来,于是低声对秦桑说道:“嫂夫人,刚刚那声枪响蹊跷得紧。”
秦桑心中担忧,嘴上却安慰道:“没事,陈主任刚才也说了,是卫士的枪走了火。”
慕容沣摇摇头:“卫兵用的皆是长枪,刚刚那一响,是德国制的一种驳壳枪。那种短枪符州军中很少使用,应该不是卫兵的枪走火。”
秦桑没想到他仅仅凭一声枪响,便可听出那是什么枪,不由得微微一怔。慕容沣低声道:“本来有些话,我并不该讲,但那位陈主任似乎是李帅的心腹?”
秦桑倒不曾想到这一层,仔细回想了一番,陈培那个人的来历她一无所知,所以只得笑了笑,说道:“人事上的事情,我并不太清楚。”
慕容沣在一株梅花树下站定了,似乎欲语又止。秦桑于是伸手攀下一枝梅花,似乎在细赏那梅花的形态香气,却低声道:“慕容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慕容沣一边看着梅花,一边说道:“不瞒嫂夫人,父帅此番遣我南来,真意并不是和谈,就算是和谈,也要见到真正的江左主人。江左行省,历来就是易氏的根基,易帅的事,父帅甚是遗憾。易三哥对我避而不见,亦在我的意料之中。李帅此人,性多猜疑,只是易三哥将门虎子,安能容卧榻之侧,他人酣眠?”
秦桑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却气定神闲,拈着一枝梅花,说道:“李重年性情狡黠,借着三哥的旗号,却行侵犯占据之实。父帅与易帅乃是八拜之交,易帅被奸人所害,父帅甚是愤懑,父帅与我,都愿助易公子一臂之力,还请嫂夫人转告三哥,父帅与我的诚意。”
秦桑不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笑道:“这样的大事,我全然不懂,不过公子的话,我会一句不少转告给兰坡。”
慕容沣笑了笑,说道:“三哥胸怀大志,而嫂夫人巾帼英雄,却也不必过谦了。”
两人边说笑边往前走,那些卫士眼中,他们亦不过指点议论梅花而已。游完梅谷之后,霞净寺的住持方丈又招待吃素斋,所以回城之时,天色已近黄昏。
秦桑在路上思量了许久,见到易连恺的时候,还是将慕容沣的话原封不动转告了他。易连恺却似是半分也没放在心上:“慕容宸派他儿子来挑拨我与李重年,亏他想得出来。劝我造反,我手里没有自己的一兵一卒,如何去跟李重年相争?”
秦桑正在卸妆,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平静地说道:“反正他的话我带到了,听不听由你,拿什么主意,更是由你。你在外头的那些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指望你行事的时候,能够想着我一点半分。二哥那样的人,还不是抛下二嫂……”想起自尽的二少奶奶,秦桑不由觉得心中甚是抑郁,不知不觉便叹了口气。易连恺却从后面伸手揽住了她,笑道:“那我答应你,绝不像二哥那样抛下你,总成了吧?”
秦桑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哪天真要是让你选,一边是兵权,一边是我,你保证选兵权,不会要我。”
易连恺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你呀,成天就会胡思乱想。”
到了第二天,易连恺早早出门去了,秦桑起来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报纸,于是问:“今天的报纸呢?”
朱妈说道:“早上公子爷起来看到报纸,发了好大的脾气,派了所有人出去要将报纸收回来,所以家里的报纸也不敢留着,交给潘副官了。”
秦桑心里一沉,问:“报纸上说了什么?”
朱妈不识字,所以呆了一呆:“那可不晓得。”
秦桑见问不出什么端倪,便遣她去叫潘健迟,谁知潘健迟跟着易连恺出去了。秦桑无法,只得派人去找卫士来,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早上报纸的头条是易连恺卫士的枪走了火,误中霞净寺无辜游人,因为死的是国立符远大学的学生,所以现在事情闹得很大。
秦桑想起昨天游山时那一声枪响,不由得悚然一惊。连忙问那卫士:“现在公子爷到哪里去了?”
“到教育厅开会去了,说是学生们要游行。”
秦桑想了想,说道:“派人去找公子爷,请他务必回家一趟,或者打个电话回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那人答应着自去了,过了不久,易连恺果然打电话回来,语气甚是不耐:“我这里正忙着。”
“那枪不是卫士开的。”秦桑本来想直接告诉他,但一想这里的电话全是军用线路,总机都能够听见,于是顿了顿,说,“你回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易连恺怔了一下,说:“行,我过会儿就回来。”
没过多久秦桑就听见汽车喇叭响,正是易连恺回来了。他进门连衣服都没有换,往沙发上一坐,遣了朱妈去倒茶,然后随手关上门,说:“你知道什么?”
“昨天枪响的时候,陈培说是卫兵的枪走火。后来慕容沣告诉我说,那不是长枪的声音,而是德国一种驳壳枪,符军里没有那种短枪。他还问我,陈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连恺脸色阴沉,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食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么。
秦桑很少看见他这种样子,只觉得从前的他,虽然� ��怒无常,可是不脱纨绔习性。而现在的他,却像是深不可测,自己再难猜到他在想些什么。秦桑道:“验伤不就得了,子弹是可以查出来的,既然不是卫士开的枪,总可以解释清楚。”
易连恺脸色仍旧阴沉,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
“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确实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的,为什么要把父亲软禁起来。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们,到底争来争去,是争什么。地盘已经够大了,军队已经够多了,还要互相打来打去,战祸绵延民不聊生,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
易连恺忽然笑了声:“妇人之见。”他说完便站起来,拿着帽子往外走,秦桑问:“怎么又要出去?”
易连恺说:“人家设下了圈套给我钻,我总不能辜负这一番美意。”他心情似乎渐渐好起来,“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才比较有趣。”
到了晚间,秦桑才知道,因为误杀学生之事,陈培已经被撤职。而易连恺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迟继续负责慕容沣的接待与安全。秦桑听到这样的变动,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潘健迟有意置慕容沣于死地,现在让他去负责慕容沣的安全,那无异于送羊入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等到第二天起来,眼皮微肿,精神不济,可是仍旧要打起精神,此日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沣去游湖。吃早饭的时候秦桑看到报纸开了天窗,再寻了另几样的报纸来看,有的亦是开了天窗,有的却毫不客气,将易连恺大骂了一顿,称他是败家子。又说承州诸军不承认内阁,是为宪法之贼,与承军谈判便是与贼分赃,至于卫士枪支走火误中游人,那更是军阀生活之腐败云云。秦桑见文辞犀利,行文之间极是厉害,所以不由得看得极是认真。易连恺这日却不像往日总是很早出门,看她拿着报纸看得认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道:“吃早饭就吃早饭,什么文章值得这么认真去看,连饭都不吃了。”
秦桑便将报纸放到一边,易连恺却拿起来,秦桑原本以为他看到这些文章后定然是勃然大怒,谁知易连恺竟然颇有兴致,一边看一边说:“‘不啻与虎谋皮’、‘反复无常小人’、‘违背宪法及民主精神’、‘实行军阀割据之实’……依他这写法,我简直惭愧得没有脸面去见符州百姓……啧啧……我得派人去打听一下,看这个写文章的人,肯不肯来做我的秘书。”
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易连恺笑了笑:“你看我做什么?武则天尚且知道骆宾王之才,我难道连几千年前的一个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声,并不置可否。易连恺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为然。你说你念的是西洋学校,动不动又跟我讲礼义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马上变成女权主义……你们新派的女人就是这样麻烦。”
秦桑不欲与他争吵,所以并不理会他。易连恺说道:“陈培被关起来了,其实挺委屈的,他是李帅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你替我去看看他家里人,送点东西去,问问他们还缺什么。”
秦桑冷笑道:“亏你想得出来。你把陈培关起来,却叫我去送东西给他家里人,这样收买人心,又有何用。”
易连恺道:“我不做事情,你说我是纨绔。我做事情,你又说我是收买人心。现在我挂着个司令的名义,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只能劳烦你,你若是实在不情愿,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尤其说到潘健迟,秦桑只觉得让他越少参与事情越好。在直觉里,她觉得潘健迟非常的危险,让他去办的事情越多,她就觉得这种危险越深。她私心里是非常不愿意潘健迟继续留在这里,现在的易连恺她完全琢磨不透,从前她总觉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够知道易连恺的脾气性格,现在看来,自己却是被他瞒过去了,他真正是什么样子,她是一点也猜不透。所以她说道:“罢了罢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着慕容沣游完符湖,又去符远城里有名的饭店吃鱼羹。在半路上又遇见了学生游行,幸而潘健迟早就安排好了人,将那些学生拦在了两条街口之外,饶是如此,“打倒军阀”、“还政内阁”、“血债血偿”、“交出凶手”诸如此类的口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秦桑怕起了冲突,又会逮捕学生,所以叫过潘健迟,再三地叮嘱他。潘健迟说道:“夫人请放心,属下绝不会为难学生。”秦桑转念一想,他当年亦是学生中的激进分子,自然现在不会对学生怎么样,于是微微放了心。她将慕容沣送回西园饭店,这才另备了礼物去看陈培的家眷。
等她从陈培家中出来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天黑时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备森严,街上空荡荡的并没有行人,不由觉得十分纳闷。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车一看整幢楼灯火通明,院子里停着好些汽车,乌黑的轿车一辆辆并排停在那里,齐齐整整,像是一盘锭子墨。秦桑于是问:“今天晚上是不是在开会?”
替她开车门的卫士答:“是。城防余司令与江长官都过来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与行省长官都来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么大事,难道是真的打算与承军和谈?难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着走上楼去,刚刚脱下大衣,女仆拿去挂了起来,忽然听到楼下说话声、脚步声、卫兵上枪立正的声音响起来,想必是会议结束了。朱妈倒了杯茶给她,她便说:“去看看,要是会议散了,就问问公子爷,要不要上来吃晚饭。”
朱妈依言去了,没过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姑爷说还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么事忙得连饭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随口说,“别管他了,叫厨房开晚饭吧。”
“小姐你还不知道啊?城里出大事了,那些游行的学生把警卫队围起来给打了,潘副官受了重伤,治安公所的人开了枪,说是又打死了两个学生,还抓了好些人关在牢里头,现在外头街面上都戒严了。卫士们说,公子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事情越闹越大……”
潘健迟负了重伤,这句话乍入耳中,秦桑心里一沉,只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她觉得心里都乱了,搁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见一部接一部的汽车正开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门,雪亮的车灯笔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无星无月,她想,今天晚上不会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厨房送了饭菜上来,朱妈请过她几次,她只是恍若未闻,朱妈知道她有时候是这样子,所以也不勉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后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头上,将她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易连恺。
她勉强笑了笑:“不是说你正忙着?”
易连恺却问:“怎么晚饭都没吃?饭菜都凉了。”
“没什么胃口。”秦桑随口敷,:“下午我去看了陈培的家里人,哭哭啼啼的,也挺可怜的。”
易连恺说:“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秦桑心里正乱,又怕他看出什么来,于是走到房门口去叫朱妈,把凉了的饭菜撤下去,另让厨房重新做了几道菜,陪着易连恺吃饭。易连恺见她拿着筷子,低头拨着碗中的米饭,却是挟起来的时候少,喂进嘴里去的时候,就更不知道能有几颗了。于是笑着敲了敲碗边,说道:“夫人,有什么咽不下的金颗玉粒噎满喉?”
秦桑不料他拿这句话来打趣,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易连恺却哈哈大笑。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因为秦桑在楼上住着,所以易连恺的下属每次上楼来,总会叫一声“报告”。秦桑听见这声,便对易连恺说:“别胡说了。”
易连恺也知道必然是有正经事,于是说了一声“进来”,来人正是易连恺的亲信秘书,先向秦桑颔首为礼:“夫人。”然后脸上的神色,却仿佛在踌躇似的。秦桑便知道他们有什么事情要避开自己,于是站起来只说去洗脸,径直走到内屋去了。她虽然人走进里屋去了,但是留了一个心眼儿,将门只是虚虚掩着,然后悄悄注意外边的动静,只见秘书低着头不断地在跟易连恺窃窃私语。门缝非常窄,她看不到易连恺的脸色,也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没过一会儿,却听易连恺说道:“那么叫他们把汽车开出来,还有……给闵小姐打个电话……”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了,秦桑心里一动,来不及多想,推开房门,几步走出来,问:“三更半夜的,你要往哪里去?”
那个秘书看秦桑板着脸一丝笑意都没有,心想这下子如果吵嚷起来,自己夹在中间多有不便,这位少奶奶向来很厉害,而易连恺的脾气呢,又很难说,于是找了个借口,慌忙就退出去了。易连恺却有点犹豫似的,似乎拿不定主意,过了片刻才说道:“我有正事要办。”
“什么样的正事非要大晚上的赶着去办?”秦桑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似乎是柔缓,但是易连恺知道她的性格,忽然就笑了笑:“也罢,你要是不信,只管一起去就是。”
没一会儿功夫,卫士进来报告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易连恺便站起来,对秦桑说道:“走吧,咱们出去逛逛。”
秦桑犹未有会意,仍旧板着脸说:“都快半夜了,出去逛什么?”
易连恺一边叫朱妈去拿秦桑的大衣,一边笑着说:“得啦,太太,算我对你赔礼还不成吗?都快过年了,何必还跟我怄这样的闲气。你不是总说想吃袁记的馄饨,难得晚上有空,我陪你吃馄饨去。”
秦桑这才悟到了一点儿什么,于是说:“大半夜的,少带些人吧,要是叫小报知道,只怕又是排揎。”朱妈早拿了大衣来,易连恺亲自领着衣领,让秦桑穿好了大衣,又替她扣上扣子,说:“外头只怕要下雪,穿得严实些。”
朱妈见姑爷对小姐这般温存体贴,不由得觉得甚是欣慰。走下楼来看见一帮卫士坐在那里说闲话,一个说:“这大半夜的,街上又戒严了,怎么想起来还要出门。”另外一个说:“少奶奶听见闵小姐的事情,哪有不生气的,所以公子爷不能不赔起小心来……公子爷还是这样的脾气,对谁好起来,那就是要好上十分。咱们这位少奶奶,眼见是熬出来了。从前虽然哄着那位闵小姐,却不曾这样尽心尽力过呢……”
朱妈虽然很不乐意听见这些话,但是一想近来易连恺对秦桑的态度,果然是变了许多,所以也觉得高兴起来。
却说易连恺和秦桑两个坐了一部汽车,然后另一部卫士的汽车相随,悄悄就从城防司令部出来。到了袁记的楼下,因为宵禁的缘故,早就已经打烊,连铺板都上齐了,只从那门缝里,漏出来一点晕黄的灯光。易连恺命卫士上前去敲门,里面问起来是谁,卫士答了几句话,那些伙计连忙进去告诉了柜上,一边就连忙来开门,柜上的二掌柜迎出来,连声地赔着礼,将他们迎进去,赔笑道:“真不知道司令与夫人光降,灶上的鸡汤是不封火的,明日的鲜虾子也送来了,只是要叫他们重新揉面做面皮,还要重新包馄饨,烦请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连恺说:“没事,既然来了,我们等着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柜答应着,将他们引上二楼的包房,又叫伙计送上几碟盐咸果饯之类,另外暖了一壶酒,亲自移了一个大火盆来,包房里顿时暖和起来。易连恺见他小意巴结,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馄饨好了端上来就是。”
二掌柜的知道这些有权有势的贵人,其实脾气都古怪得紧,这样半夜劳师动众前来,只为吃一碗馄饨,倒也是见怪不怪,所以连声答应着就退下去了。易连恺伸手烤了一会儿火,见火盆旁竖着火钳,就拿起来拨着炭。红红的炭燃得正是厉害,一闪一闪像是宝石一般。他只管看着那炭火出神,这里虽然点着灯,但因为街面上宵禁的缘故,所以没有敢用电灯,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盏古色古意的烛台,蜡烛的光亮被白纱罩子罩着,朦朦胧胧,泛着水一样的波纹。秦桑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烛灯了,所以觉得还挺有意思。
因为易连恺坐在炭盆边,所以炭盆里的火光,隐隐约约映在他脸上,这火光与烛火的光却又不一样,带着隐约的红光。他本来生得挺白净,让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过酒似的,双颊上泛起红晕来,漆黑的眉毛,让光影映得突出棱骨,显得眼窝那里微微陷下去,越发轮廓分明,倒像是西洋图画书里的石膏像。尤其他低着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炭,有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正遮在他那象牙色的额头上,更像是西洋画里的素描——秦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其实易家三个兄弟,所有人都夸易连恺长得最俊俏,因为他的生母,是江左出名的才貌双全的美人。
不仅仅是美人,来历也甚是传奇。易连恺的生母姓云,家中乃是逊清的封疆大吏,正儿八经的侯门千金。那时候易继培不过是个游击使,本来一个千金小姐,一个游击武夫,两人天壤之别,若是不世事生变,或许这辈子连见面的机缘都没有。但后来庚子之变,易继培乱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业,而这位云小姐,却家道中落,后来经人说合,嫁给易继培为侧室。这位云小姐既出身侯门,自然知书达理,又能诗会画,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长之处,所以甚得易继培的宠爱。然而美人薄命,生下易连恺不久就一病不起。秦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婆母,但是见过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还有她所作旧诗文手泽,知道“才貌双全”四个字并非虚文。而易继培号称是“儒将”,旧文上的修学甚为不错,对于早逝的丽姬,颇有悼亡之作。秦桑早先虽不曾特为留意,但是阖府人多嘴杂,她虽然在符远的日子不多,但一句半句闲话,总能传到耳中去。知道易继培对这个自幼丧母的小儿子颇为偏疼,一大半是因为易连恺性情乖巧,最能讨易继培的欢心,另有一部分原因,大约也是为着他的母亲早逝,所以对幼子未免偏怜。
易连恺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出神,于是笑着问:“怎么了?跟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秦桑也觉得有点失态,于是笑了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易连恺又追着问了一句:“你到底瞧什么呢?难道我脸上有花不成?”
秦桑本来跟着他出来,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可是见他有心调笑,料必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于是随口说:“我瞧你,其实跟太太长得挺像的。”
秦桑对早逝的婆母,很少提及,因为易连恺亦更少提到,所以她都不怎么好称呼,现在脱口说出来,倒用了“太太”两个字。秦桑虽然觉得不妥当,却难得易连恺只微微怔了一下,就懂了她说的是谁,他脸上的神色倒挺寻常的,说道:“哦,原先张妈也这么说。”
张妈是易家的老人,还是易连恺的生母从云府带去的陪嫁丫鬟。后来她又是易连恺的乳母,易连恺自幼失恃,脾气特别坏,这张妈从小照料他,在他面前倒挺能说上几句话。秦桑过门之后还见过这位张妈,但她年纪已经大了,早就辞工不做了,那次是专为喜事到易府里来。秦桑还记得那瘦小的妇人,头上戴着朵红绒花,喜滋滋的样子。
因为易连恺提到张妈,她也就顺着嘴问下去:“张妈现在在哪儿呢?”
没想到易连恺却不耐烦起来,说道:“她回乡下养老去了,我哪晓得她在哪儿呢?”
秦桑碰了这样不软不硬一个钉子,于是不再做声。过了片刻,忽然听到楼道上有脚步声,秦桑还以为是伙计送了馄饨上来,没想到来人轻轻敲了敲门,易连恺道了声“进来”,应声而入的这个人却是潘健迟。秦桑听人说他身负重伤,正是担忧的时候,这时见了他,更是忍不住微微有惊诧之色。潘健迟手臂上缠着纱布,显然负伤是实,但是步履如常,看不出有任何“重伤”的迹象。潘健迟微微躬身算是行过礼,低声道:“公子爷,送点心的人来了。”
说着他便往旁边一闪,从他身后悄无声息走出来一个人,只见那人穿着一身卫士的制服,头戴一顶军帽,将那帽子压得极低,连眉眼都遮去了大半。走进屋子来潘健迟就关上了门。那人将帽子取下来,虽然身量未足,但是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秦桑虽然隐约猜到了几分,但是真正见到慕容沣,不禁还是吃了一惊。慕容沣倒是微微一笑,叫了一声:“三哥!”
易连恺笑容满面,抢上来拉住他的手,说道:“六弟南来,今日才得见,实在是不得已,又委屈六弟乔装潜行,望六弟原宥。”
慕容沣道:“三哥处境艰险,我理会得。今日三哥冒险相见,我不胜感激。”对着秦桑又是一鞠,说道,“连日承蒙嫂夫人招待,还没有当面致谢。”
秦桑连忙起身还礼,易连恺说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见外。不瞒六弟说,愚兄此行不易,时间稍久,或恐走漏了风声,正事要紧。”
当下二人以兄弟相称,坐下来说话。秦桑对于政务是一窍不通,只见他们喁喁细语,倒是慕容沣说话极多,而易连恺眉头微皱,倾身细听,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茶碗的盖子。她知道此番出来,易连恺原来是为秘密地见一见慕容沣,如此费尽周折,自然所谋的事极为重大。她抬头看潘健迟,只见他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来,可是目光下垂,似乎想着什么事情。她此时方才细看,见他手臂上的白纱布隐约透出血迹来,只不知道这伤到底有多重。正在心思繁乱的时候,忽然外边走道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卫士喝问:“什么人?”屋子里顿时一静,慕容沣和易连恺都默不做声,四目相交,神色间都颇为警惕。
然后只听外头一个声音说道:“长官,馄饨好了。”料想是这袁记的伙计,送了馄饨上来。
那卫士道:“给我吧,我们送进去。”易连恺听见这样说,便向潘健迟使了个眼色,潘健迟闪身出去,他右手受了伤,于是用左手托着只红漆大盘进来,默不做声放在桌上。秦桑见是一大海碗的鸡汤,中间浮沉着雪白的馄饨,隐隐露出里面粉色的虾仁馅色。盘中还摞着几只小碗并勺子。于是亲自拿了勺子,将馄饨拨出两碗,一碗奉与慕容沣。
慕容沣自然连声道谢,秦桑便将另一碗盛与易连恺。易连恺用勺子慢慢搅着那热气腾腾的鸡汤,却叹了口气,说道:“瓴帅和六弟的诚意,我是十分明白了。只是兹事体大,家父与瓴帅乃是金兰之谊,六弟想必也知道,老人家思想保守,总觉得内阁之事,事关国体。如今家父病着,我更不敢招惹他生气,所以不便擅自答应你。”
慕容沣笑了笑,道:“三哥的顾虑我是知道的,现在局势瞬息万变,还望三哥尽早决断,以免失了先机。何况易帅现下病着,江左诸事,自然是三哥暂且署理。”
易连恺又叹了口气,说:“江左的情形,六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下来见六弟,已经冒着极大的风险。李帅的为人,自不必我多加形容,六弟你也是心中有数。”
慕容沣此番南来与易连恺密谈,谈到此时,才算说到关键之处。慕容沣胸中有一篇大文章,待要徐徐道来,却又被易连恺这句话拦住。于是慕容沣笑了笑,说道:“其实三哥何必多虑,李帅虽然手握重兵,可是他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无论如何他只能以三哥为主帅。三哥占着名分二字,不论朝野、中外诸友,自然会施以援手,襄助三哥,便是父帅与我,也愿出绵薄之力。”
易连恺道:“瓴帅的高情厚谊,连恺甚是感激,只是这事牵涉甚广,老实说,我若是答允了这条件,只怕舆论面前,交代不过去。”
慕容沣原是抱着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心理,听他这样说,也不着急,只说道:“李帅的性情,三哥比我更为清楚。李帅答应租借军港给倭人,这件事情已经中外哗然,三哥何必替他背这样一个黑锅。三哥也说了,易帅他老人家性情保守,如果知道军港之事,于情于理,三哥都交代不过去……为何不与自己人合作,难道真要将这大好的局面,拱手交给李帅?”
易连恺“嘿”地笑了一声,说:“眼下说什么都是空谈,我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哪里能答允你什么。”
慕容沣道:“只要三哥一句话,承州十万子弟兵,皆愿为三哥效力。”
易连恺摇了摇头:“这句话关系重大,老实讲,谁来做内阁总理,其实并无所谓。毕竟内阁只是国家的一个代表,不管谁来任总理,都是为了国家办事情。瓴帅想成立一个更能代表宪政的内阁,亦是为了国家好,我个人来讲是一点意见也没有。可是你要借铁路调兵,这件事情,只怕家父知道了,是通不过的。”
慕容沣明知道现在易继培大病未愈,连说话都还不能,易连恺这个话,不过是借着老父的名义在婉转拒绝,于是道:“借路调兵,那也是因为想要对付西北的姜双喜,我以自家父子的名誉担保,绝对对江左秋毫不犯。三哥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难道是担心我们父子说话不算话吗?”
易连恺道:“瓴帅乃是当世的英雄,一言九鼎,这点我是肯定信得过的。但是我现下的处境,如果让承军过江,只怕大军未动,我就先背了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声。原来的名正言顺,马上可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了,到时候李帅随便一句话,就能令我变成阶下囚,那时我便有心与瓴帅合作,也尽失先机。何况我那二哥现在人在西北,他毕竟是我的兄长,而且追随家父多年,军中颇多故旧。如果他登高一呼,说不定有偌多人相随,到时候我这里可糟糕都很呢。”
慕容沣道:“家父的意思,也是只能智取,不能强求。出兵乃是下下之策,至于易二哥,说句大不敬的话,家父愿助三哥一臂之力,让江左脱离李帅的左右。”
易连恺道:“愿闻其详。”
慕容沣本来要说话,却抬起眼睛来,先笑了一笑。易连恺便对秦桑道:“大半夜了,跟出来的人都辛苦,你带他们都下去吃碗热馄饨,楼上不要留人。”
秦桑还没有说话,潘健迟已经道:“公子爷,这样可不安全……”
易连恺说道:“这里围得铁桶一般,有什么不安全的。你侍候少奶奶下去,别让店家瞧出什么来。”
潘健迟没有办法,只得拿着秦桑的大衣,跟着她一路出来,秦桑倒还是落落大方,带着人一直走到楼底下,见那二掌柜的垂手站在那里,便对他笑了一笑,说道:“劳驾,今日这些人跟着出来,晚上又冷,做点热汤给他们吃吧。”
那二掌柜早听说这位便是易三公子的夫人,见她说话和气,不由得受宠若惊,说道:“少奶奶打发人下来说一声就是了,我马上叫厨房去做。”一时做得了几十碗馄饨,便命卫士们都坐下来吃宵夜。秦桑便只当与二掌柜说话,赞这里的馄饨做得好吃,又说几时借他们店里的大司务去帮忙做菜。那二掌柜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连声道:“少奶奶瞧得上小号的手艺,那是小号的福分。什么借不借的,少奶奶几时要用人,只管打发人来吩咐一声,我叫他们去府上侍候,绝不敢耽搁少奶奶的正事。”
秦桑于是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正事,不过偶尔亲友往来,他们总嫌自家厨子吃得腻歪了,所以借外头的大司务去,算是换个口味罢了。”
二掌柜便顺着她的话,又说了许多的恭维话,秦桑一边与他说闲话,一边留意潘健迟,果然他非常注意楼上的动静,秦桑在心里想,他难道还没有打消刺杀慕容沣的念头?只是慕容沣此番前来,中外皆知,如果真的有所闪失,这个事情可真的就闹大了。慕容宸只此一子,寄予重望,到时候轻启战事,祸延江左,生灵涂炭,可都在这一线之间。自己可是要想个什么法子,阻他一阻。只是阻止他行事容易,又要让易连恺瞧不出任何破绽,那可有点费踌躇。
她心里这样琢磨着,只听楼上易连恺的声音在唤人,潘健迟答应了一声,带着人就上楼去了。
秦桑不过略站了一会儿,只见易连恺已经带着人下楼来。见她立在当地,易连恺说:“这楼底下寒浸浸的,怎么连大衣都不穿?”早就有人把她的大衣递上来,于是易连恺亲自替她穿上了,副官开销了账单,另外又赏了柜上几块钱的小账,那二掌柜自然很殷勤地一直将他们送出来,看着他们上了汽车,还在那里鞠躬。
这个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城中道路静悄悄的,只有车灯照着雪花,无声无息地落着。秦桑神思困倦,车内又暖,几乎快要盹着了。易连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襟,原是想替她扣上扣子,不料她倒是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他。
易连恺见她醒来,于是轻声对她道:“都快要到年下了,昌邺那边的宅子空了这小半年,我在想着要打发人过去看看才好。”
秦桑听了他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看了看开车的司机,才说道:“要不我打发朱妈回去瞧瞧。”
易连恺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过几日再说吧。”
话是这样说,但易连恺公务极多,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去了。秦桑起床后想起他那句话,却是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这日慕容沣却提出要返回承州去了,所以由江近义设宴饯行,一连热闹了两日,才由符湖码头登船,乘上小汽轮,北上抚州,由承抚铁路挂专列返回。
时报对于慕容沣这一次行程,大抵都觉得是徒劳往返,一事无成。只有秦桑心里明白,慕容沣与易连恺独自密谈,不定达成了什么协议。慕容沣一走,秦桑却无形中松了口气,因为潘健迟无法再对慕容沣下手,无论如何这一场事端是已经避过去了。易连恺原本指派了潘健迟跟随她,但自从上次“重伤”之后,潘健迟就一直不大露面,卫士们都说潘副官在养伤。秦桑知道他伤势不重,这样回避起来,只怕是易连恺有秘密的差事交给他去办吧。
秦桑这里,也是连日有应酬。首先是驻防余司令嫁女儿,然后又是姚师长的老太太七十大寿。姚师长乃是李重年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名义上虽然只是一个师长,实质上手握整个符州的军政大权,而且对易连恺,不免有一层监视之意,所以连易连恺都不能不稍假辞色,在前一日便派了秦桑去姚府,到了正日子,还要携夫人一起去拜寿。
秦桑素来头疼这样的应酬,但是又不能不去。好在先一日只是暖寿,去吃过酒席就可以回来。而姚师长因为近年来委实得意,所以遇上老母生日,特为大操大办。姚家本来住在雨井巷,从巷子口就扎了牌坊彩绸,一路雨篷直搭到门口去,两边还由警察厅专门派了巡视员,在那里巡逻。姚家朱漆大门外,更是站了两排雁翅形的卫队,背着大刀长枪,看上去威风凛凛。而前来祝寿的车子,早就塞满了整条巷子,所以交通警察又临时加了一个交通岗,指挥那些汽车夫。
秦桑坐着汽车到了姚府门前,只看到这水泄不通的样子,好在交通岗认识车牌,知道这是城防司令部的车子,看到两边踏板上站满了护兵,知道定然是易家人来了,所以极力维持,才让这汽车顺顺当当一直开到姚府门前去。姚家的下人自然是认识的,看到汽车牌子,早一迭声报进去:“易夫人来了。”
姚师长的夫人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听闻易连恺的夫人来了,自然是亲自迎出来,见着秦桑就亲热地搀住她的手:“妹妹,怎么敢惊动了你!”这姚夫人的年纪比秦桑要长许多,几乎和秦桑的长辈年纪相仿,这样称呼自然是为了特别客气的缘故。秦桑虽然与姚夫人不熟,但只得打起笑脸来周旋,姚夫人将她让进上房,这里都是符远军中高官的女眷,虽然都不甚熟悉,但是亦都曾听过姓名。秦桑敷衍了一阵,有位孙夫人提议说:“离开戏还早着呢,不如大家先打八圈。”那些太太少奶奶,没有不爱打牌的,所以纷纷就附和。秦桑虽然不爱打牌,但是上人家府里来拜寿,不能不随和一点儿,况且从表面上来说,易连恺是所谓的联军司令,这里的女眷隐然以她为首,姚夫人也将她视作贵宾,所以她只点一点头,就被一窝蜂簇拥到偏厅去了。
偏厅里早布置下好几张牌桌,一帮太太少奶奶坐下来,说笑着就开始打牌。秦桑素来不擅长这个,所以小半天工夫不到,就输了两三千块钱。幸好她有备而来,知道这种场合是免不了要打打小牌的,所以带了不少现金。十六圈打完,依着姚太太,肯定是要打四十八圈的。秦桑笑着道:“我是个没福气的,坐得久一点,就脑袋晕得厉害。王太太来打吧,我去花园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听说今天晚上的戏很好,过会儿我得留着点精神,好去看戏。”
姚太太也知道她不怎么会打牌,而且今天上来就已经输了这么多钱,也不好意思硬拉着她再玩。所以叫过自己的一个小女儿,吩咐她:“好好招待易夫人。”又说,“这是我们家四小姐,顽劣得很,倒是在大学堂里念书,还算识得几个字。让她陪着您说几句话,解解闷。”
秦桑连声的谦逊,知道这是姚太太格外客套,所以跟姚四小姐坐到沙发里去。自然有老妈子奉上茶水,秦桑见姚四小姐倒没有一般军阀千金的习气,甚是活泼可爱,所以跟她慢慢地闲聊。知道这位姚四小姐叫做姚雨屏,在昌邺大学里念文学系,又兼是从昌邺回来,所以两个人倒颇说得来。一直到催请开席,姚太太见他们说得热闹,便亲自走过来,说道:“没料到我们家老四可以投少奶奶的缘法,平日只是淘气,若是她跟少奶奶能学着一点半分,也少教我操多少心。”
秦桑道:“四小姐是新时代的大学生,我倒很乐意跟着她学习� �点儿呢。”
姚太太谦逊自然不说,姚雨屏得了她这句话,不知道乐得什么似的,觉得这位少帅夫人格外的和蔼可亲,所以在吃完饭之后,听戏之前,又特意嘱咐下人留了两个座位,要挨着秦桑坐。秦桑对听戏没什么兴趣,姚雨屏也不爱这种锣鼓喧天的热闹,两个人本来是讲戏文,后来索性撇开了戏文说起电影。秦桑幼时没有什么玩伴,长大后要好的同学也只有一个邓毓琳,难得姚雨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更兼性情开朗,谈吐间又甚是可喜,所以一聊聊得很是投机。到了中间换场唱吉祥戏,姚雨屏又特意引了她到自己的一间小会客厅去吃点心,喝咖啡。秦桑因为见她这会客厅,也是兼作书房的样子,四壁的柜子里,都放满了中外的小说和书籍,便点头道:“这里很好,我在昌邺也有这样一间屋子,不过在符远,可没有什么书。你这里有什么好的小说,借给我两本,过两日我来还给你。”
姚雨屏一笑,脸上就显出一对酒窝,甚是可爱,她说道:“你要看什么书,只管拿去就是了,还说什么还不还的。”
秦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不止向你借一回两回,所以一定是要还的。”
姚雨屏便选了几本英文和中文的新式小说给秦桑,秦桑本来已经接过去了,姚雨屏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其中一本书拿了回来,在里面翻了一翻,将一个西式的信封从书中取出来,装作是很随意的样子,悄悄放进自己的衣袋里。秦桑见她连耳朵根都红了,便知道这封书信定然不同寻常。这种小女儿情态,当年她在学校的时候也是有过的,遇见郦望平来信,便悄悄夹在书页里,唯恐让人知道。现在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一般,令人不胜怅然。
姚雨屏虽然将信藏起来了,但跟秦桑毕竟不熟,怕她
看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只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是我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从昌邺给我写来的信,夹在书里面忘记了。”
秦桑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我在昌邺也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不过久久不来信,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明天我倒是打算给她写一封快信,问候一下她呢。”
姚雨屏听得她这样说,就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解围,自己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可是难得秦桑肯在面子上替她圆过去,所以对秦桑的善解人意,又添了一分感激。她虽然害羞得连脖子都是红的,可是突然之间,就很愿意将满腹的心事告诉秦桑。虽然这话连父母兄弟都不曾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对秦桑生了一种信任之感。她涨红着脸,拿着那勺子,将咖啡搅动着,慢慢地说道:“实不相瞒,少夫人……”
秦桑道:“咱们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这样见外,如果你乐意,叫我一声姐姐,我也是很乐意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
姚雨屏很是感激,抬起头来,说道:“姐姐,也许我交浅言深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就想把这烦恼同你讲一讲,或许你能替我拿个主意。”
秦桑说:“我不过虚长你两岁,拿主意也未必比你高明,但如果你遇上什么困难,如果我能帮到你,我倒是很乐意帮忙。”
本来这件事情,姚雨屏是瞒着全家人的,她的闺中好友,亦是一无所知。有要好的女同学,也是远在昌邺,这一腔心事她自己已经憋屈了好久,今日虽然是初见秦桑,但觉得她难得是个温柔可亲的人,所以自己满心的烦恼,终于忍不住告诉了她一些。只是这样的事情,讲起来未免吞吞吐吐,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面红耳赤地说:“不瞒你说,这封信……这封信是他写来的呀。”
秦桑听得一个“他”字,便知道此信与男女之情有关,她本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见到姚雨屏惶惶不安的样子,总令她想起两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旁然无所依,那种煎熬的情形似乎仍旧历历在目,所以忍不住就心软了。轻声问道:“那么,你和他的交往,是瞒着家里人了?”
姚雨屏点了点头,说道:“虽然我自己没有什么门楣之见,可是你也知道,我家里……我家里……”说到这里,她就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手指头绕着衣襟上系的一条手绢,甚是发愁的样子。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恋爱的事情,本来就是讲究一个缘分。但是如果家庭里通不过,那倒是极大的一个阻力。”
姚雨屏却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道:“如果实在是不行,我就脱离家庭,我还有一双手,总不至于养不活自己。”
秦桑听到她这句话,倒有什么触动似的,于是说道:“那也是最后的退路,事情没到万万不能转圜,何必出此下策呢?如果对方的家庭只是清贫,我倒是可以从中间想点办法,去对姚师长姚太太说一说。”她自嘲似的笑一笑,“论起来,我这婚姻,还是打破门第之见的结果。我出身商贾之家,当初万万是配不上易家的公子呢。”
姚雨屏听了她的话,不由得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十分恳切地摇了摇,说道:“姐姐,你别这样说。如果我的父母,肯抛开那样的成见是再好不过,可是我的父母我十分了解,我的大姐,因为姐夫过世得早,所以想要改嫁,婆家都没有说什么,我的父亲倒将她斥骂了一顿,骂她丢了祖宗的脸面,不再肯认她这个女儿。我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心里发寒,只怕我的事情,连半分希望都没有。姐姐,你待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想让你在中间为难呢。”
秦桑微微一笑,安慰她说:“我知道我也许不够力量来劝说姚师长,但是也许姚师长会给别人一点面子呢。”
姚雨屏听她这样说,早就猜到她话里真正的意思,是打算让易连恺出面,去跟自己父亲说项。想必姚师长不能不卖易连恺一个面子。可是关系到这种事情,女孩子不能不害羞,于是红着脸说道:“我把姐姐当成自己人,才说给你听,你如果告诉不相干的人,我可不答应。”
秦桑笑道:“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告诉不相干的人。”
姚雨屏本来还待要说什么,却听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道:“四小姐,太太请易少奶奶出去看戏呢,说是冯啸山就要上场了。”
姚雨屏一面答应,一面就陪秦桑走出去看戏。那冯啸山原是乾平名伶,声动永江南北,所以今天的戏特意请了他唱压轴,甫未上场,底下早已经乌压压坐满了人。做寿人家的堂会戏,总要唱到凌晨一两点钟的。而今天因为客人都晓得有冯啸山的戏,所以谁也没肯走。秦桑对于听戏倒是可有可无,但是主人家特别殷勤,不能不敷衍着点儿。她仍旧和姚雨屏坐在一起,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道:“那么她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零言碎语飘到她耳畔,她本来也没有在意,台上原本唱的是《甘露寺》,冯啸山一句“劝告千岁杀字休出口”音犹未落,底下早就已经是震天响的喝彩声、叫好声、拍巴掌声,闹腾得几乎将整个戏台子都掀翻去,那冯啸山也当真了得,更兼中气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满座的人皆听得如痴如醉。这样的老生名角,听的就是一个唱功,唯有秦桑是个不懂戏的,不仅不懂戏,而且又不怎么懂京剧的唱腔念白,看周围的人都听得兴高采烈,不能不耐着性子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宫娥簇拥着公主出来,那扮孙尚香的花旦凤冠霞帔,刚刚亮了个相,又是满堂的喝彩声。却有两三个闲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头往后望,正正撞着秦桑的视线,却又连忙扭过头去。秦桑见他们回头打量自己,不由得觉得甚是奇怪。台上的孙尚香已经轻启朱唇,唱出:“昔日梁鸿配孟光……”这个花旦满脸敷着脂胭,倒是一双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过在秦桑眼里,这些梨园伶优扮上妆都长得差不多。按道理说,唱完这句的时候满座的人都应该拍巴掌叫好了,可是偏偏只有后排几个人喝了声彩,连掌声都稀稀拉拉的,秦桑心里奇怪,因为像《龙凤呈祥》这样的压轴大戏,从来都是名角儿配的,何况今天的乔玄是冯啸山,这孙尚香亦应该是个梨园名角,捧场的人也会特别多,不知为何连叫好的声音都听不见几声。她看那孙尚香若无其事地唱着,倒是很从容的样子,也没多想,只悄悄地问邻座的姚雨屏:“这个公主,是不是唱错词了?”
姚雨屏也是个不懂戏的,听见她问,于是转头去问别人,却看到西北角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更有符远军中的人,行着军礼。姚雨屏张望了一眼,回头笑着对秦桑说:“快看,是谁来了?”
秦桑一看,原来是易连恺。他穿着长衫,只带了两个随从,倒是很适意的样子。只不过他这么一来,众人纷纷起身跟他打招呼,一时连台上的戏都没有人听了。主人翁夫妇早就迎了上去,因为隔得远,秦桑听不见他们说话,料必是说了些客套话。姚太太便亲自引着易连恺到女客这边来,秦桑早就站起来,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给伯母拜寿,难道不应该今日来吗?”易连恺脸上含着几分笑意,他对姚师长特别客气,从来是持子侄礼的,故而这样说。他又跟几位相熟的女客点头致意,众人客套了一番才重新坐下来,姚雨屏便要将自己的座位让给易连恺。他说:“倒是不用这么客气见外。本来今天从外头回来,不知道怎么着了凉,一直头疼的厉害。若是不来,那也太失礼了,所以特意过来一趟。戏就不听了,反正明天还要到府上来,再领明天的好戏吧。”
秦桑听见他说头疼,便向姚太太告辞,易连恺在人前从来很讲究风度,亲自接过她的大衣,替她穿上。姚太太倒是格外客气,带着姚雨屏一路送到了大门口,看着他们上车方才进去。
秦桑见易连恺上了车之后,兀自皱着眉头,于是问:“你头疼得厉害不厉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易连恺却展眉一笑,悄声道:“我头倒是不疼了,不过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看京戏,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里招呼一帮女眷,所以那会儿我是替你头疼呢。”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笑着说道:“就你会使这样的心眼儿。”
易连恺说道:“我这是为了你好,难道你还不领情吗?”
秦桑说:“那么好吧,我多谢你就是。”
易连恺却道:“难为我大半夜,巴巴儿地跑来接你,还替你撒了这样的谎,难道说一句多谢就算了?”
秦桑说:“不和你说了,你腻歪得很。”她脸上敷着薄薄一层粉,此时透出晕红来,仿佛夏日的莲瓣似的,从洁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脉脉的红色,说不出的美丽动人。易连恺忍不住便伸手去摸她的脸,说:“平常很少见着你扑粉。”秦桑说:“这是上人家家里去做客呀,总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给你丢脸。”易连恺说:“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按道理讲你最应该打扮给我看,为什么你平日在家里不打扮呢?”
他们两个一路说着话,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卫士上来替他们开车门,易连恺下车来,又回头接过秦桑手里的皮包。秦桑却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用手将散乱的鬓发理了理,才下车来。一直进了房间,秦桑走进去脱大衣,易连恺拿着她的皮包,一直跟着进了更衣室,秦桑一抬头从大玻璃镜子里看见,不由得板着脸,说道:“人家换衣服你也跟进来,真是!刚刚在车上叫你不要动手动脚的,让人看见了好没意思!”
易连恺见她连嗔带怒,却是说不出的娇憨动人,忍不住伸手搂住她的腰,说道:“看见就看见了,咱们又没做贼,你心虚什么。”
秦桑说道:“谁心虚了?就你这性子太讨人厌!”易连恺不过笑了笑,秦桑换完衣服,见他正高兴,趁机说,“对了,有件事我要麻烦你。”
易连恺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于是问:“什么事?”
秦桑便将姚雨屏的事情约略讲了一遍,又说道:“这种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着你若是能跟姚师长提一提,说不定就成了。”
易连恺笑着说:“要我去跟姚师长说,倒也容易,不过我帮了你这样一个忙,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秦桑说道:“这怎么能叫帮我忙,这是为着姚小姐的事情呀,要说帮忙,也是替姚小姐帮忙。”
易连恺说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为什么又要你来对我说呢?”
秦桑嗔道:“你这个人就是腻歪,一点小事都不肯替我去做。”
易连恺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却很高兴似的,可是却故意说道:“今天晚上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已经多嫌着我两次了,我倒要看看,你倒是怎么个腻歪法!”他一边说,一边就朝着秦桑走过来,秦桑推攘了他一把,扭身却往浴室走,说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易连恺因为起来迟了,匆匆忙忙换了衣服就要出去。秦桑还没有起来,但是也醒了,从枕上欠起身来看着他扣着西服的扣子,说道:“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易连恺却头也没回,只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答应你什么了?”
秦桑明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只斜倚在枕头上,说:“虽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见合适的机会就跟姚师长提一提。俗话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门亲。这种事情人家既然托了我,我自然尽心尽力地替人家去办……”
易连恺说:“人家托了你,又不是托了我。再说这种事情,我哪怕跟姚师长去提,也顶多就是敲敲边鼓,我总不能逼着人家将女儿嫁人。还有,你连来龙去脉都没弄清楚,就大包大揽的。要是这位姚四小姐瞧中的是承军少帅慕容沣,那岂不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我还能去硬保这个媒不成?”
他回头见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这又是着的哪门子的急,人家的终身大事,你急成这个样子。”
秦桑却回过神来,说道:“亏你想得出来,慕容沣才十六岁,姚家小姐怎么会看上他!”
易连恺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爱英雄,慕容沣少年英雄,说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军少帅倒也罢了,这种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万一她是中了什么圈套,遇上那种拆白党,被人家骗财骗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
秦桑听他这样胡说八道,虽然觉得并不太有这种可能,可是却也担着一分心。等易连恺走后,她起床梳洗,又去姚府。因为这天是正经的寿辰,所以从中午就开始唱戏,还有姚家亲友送了一班魔术,另有几出说书,所以整个姚府,也是十分热闹不堪,比起昨天来更为甚之。
姚太太因为她和姚雨屏谈得来,所以仍旧让姚雨屏招呼她。秦桑趁着无人留意,对姚雨屏说:“我有话跟你说。”
姚雨屏便寻了个空子,仍旧带她到自己的小会客室去,还没有坐定下来,姚雨屏就抢着道:“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而且家母也是事后才知道,连带管事的人也被家母骂了一顿。都是我们办事不周到,姐姐你别生气,我先在这里给你赔不是。”
这番话倒将秦桑说得愣住了,不由笑着说:“你可把我闹糊涂了,昨天的什么事……”
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量大,不会跟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家母也再三地对我说,叫我不要再在你面前说起这事,省得叫你烦恼。可是我想着这事是我们家的人不对,办事办得太不周到了,总之不应该叫她来,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给你赔个罪。”
秦桑心里虽然觉得仍旧是糊涂的,看她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连忙将她扶起来,说道:“行了行了,我没有生气。”
姚雨屏说道:“虽然姐姐不生气,可是我心里觉得怪难过的。那个闵红玉,从来就跟个妖精似的,我妈妈也不喜欢她。这回是管事的人写了单子邀的戏,家母因为事情太多,也没顾得上仔细看,才让姐姐受了这样的委屈。”
秦桑听了,才恍然大悟,想起怪道昨天自己觉得那个花旦眼熟,却原来是闵红玉。怪不得昨天众人都是那种样子,闵红玉甫登场的时候还有人回头打量自己,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而自己倒是被蒙在鼓里,易连恺也真真沉得住气,他到姚家来,却未必不是知道了这事,所以特意地来一趟,将自己带走,省得旁人看笑话。
不过在旁人眼里,难道自己还不是笑话吗?
这一阵子因为易连恺待她格外的温存,所以秦桑对他的态度也多少有点改变,觉得他不是那么难以相处,可是现在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秦桑觉得他的性子一点也没有改,自己嫁了这样的一个浪荡子,真是大大的不幸。都说是齐大非偶,如果自己当年不能嫁给郦望平,哪怕嫁给别人,就算不是两情相悦,相处的时日久了,只要自己以诚相待,对方多少会对自己有几分真心,至少不会在外头这样放浪形骸,弄出这样的难堪来。昨天那样多的客人,未必不在心里笑话她吧。尤其那么晚了易连恺还特意地来一趟,别人都明白是为什么,独独她还以为他是真的为着她不爱应酬,所以才特意来接她回家。这样的人,自己却怎么要托付终身。她心里虽然一阵阵难过,脸上却一点也没有露出来。反倒心平气和地对姚雨屏说:“我叫你出来,其实是想问一问你别的事情。”当下便将易连恺的担忧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说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只是怕你上了别人的当,毕竟你年轻,若是遇上那些骗人的,免不了吃亏。”
姚雨屏说:“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几时我将他约出来,也让姐姐见一见,姐姐自然就明白了。”
秦桑握着她的手,说道:“这样也好,我也很乐意替你参谋一下。”
她们两个躲起来说了一会儿话,出来时,正好易连恺也来了,于是一起出去吃了酒席。姚家虽然是个守旧的人家,除了寿筵之外,却也设了西洋式的招待酒会,并且腾了一大间屋子出来做跳舞厅。易连恺是个喜欢跳舞的,秦桑嫁人之初,也跟着他学会了跳舞,所以易连恺拉着她去跳舞。秦桑因为昨晚闵红玉的事情,所以格外地觉得不耐烦,可是这是在别人家里,又都是客人,只淡淡地道:“你一个人去吧,我跟姚小姐坐会儿,说说话。”
姚雨屏早就知道秦桑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易连恺,所以见到易连恺,也觉得老大不好意思,只红着脸说:“公子爷请放心,这里有我陪着少奶奶呢。”
易连恺因为有姚雨屏在这里,所以不好说什么,正巧有几个相熟的朋友走进来,叫着易连恺的字:“兰坡怎么不跳舞?”还有些人说道:“公子爷好久没有跳舞了,今日是一定要见识见识的。”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然后簇拥着他,一直将他拉到舞池里去了。
秦桑本来就疏于应酬,而且听戏打牌跳舞,样样都不是她喜欢的。这一天姚府上的戏一直到凌晨两点钟才散,所以最后坐车回去的时候,她就在车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见易连恺将她打横抱起来,见她醒来,他只是说道:“怎么又醒了?”
秦桑看已经走到楼梯上了,于是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易连恺说道:“你又不重,再说你下来一走,回头可睡不着了。”
秦桑虽然心里十分不乐意,但其实这时候已经到了房门外了,易连恺一直将她抱进房中,放到了床上。他到底抱着一个人走上来,所以这么一放下,倒失了劲头,微微有点喘息,却就势搂着秦桑,头一歪就倒在枕头上,整个人就躺在了她身旁。秦桑却拨开他的手,自顾自坐起来去卸妆,易连恺说道:“你要洗澡吗?我替你放水去。”
秦桑本来就不想搭理他,这里因为原来并不是住家,所以后来改建的浴室在房间的外头。易连恺走出去放水,她却起身将房门给反锁上了。等易连恺从浴室回来,只见房门紧锁,他心头无明火起,拍了两下门,秦桑也不理他,只听见“咚”一声,想必是他踹了房门一脚,秦桑原还担心他大怒之下使劲踹开房门,谁知这一下之后,再无声息。过了片刻,才听见脚步声“咚咚”响起,想必是他一生气就下楼去了。他这一去,自然是一晚上再没有回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妈来侍候她梳洗,却皱着眉头直叹气:“这才太平了几天,又这样闹……”
秦桑心里正不耐烦,只不做声。到了下午的时候,姚雨屏却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先闲谈了几句,然后顿了一顿,对她说:“今天我约了他。”
秦桑打起精神,说道:“那我只装作是偶尔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让你能动了心。”
姚雨屏正巴不得,于是说道:“我约了他下午三点在西胜庄,你也来吧,我请你喝咖啡。”
秦桑笑道:“喝咖啡倒不必了,将来如果能喝一碗冬瓜汤,我倒是很乐意呢。”
姚雨屏虽然是符远人,却也有北方的同学,知道喝冬瓜汤在北方话里头,原是谢媒的典故,早就觉得老大不好意思。秦桑也知道她脸皮薄,不便过分跟她开玩笑,于是将话题扯开,最后大家约定了下午三点钟在西胜庄见面,才挂上电话。
到了三点钟,秦桑换了衣服出门,让司机把自己送到西胜庄。西胜庄坐落在符湖边上,原来是间老字号的酒楼,后来被人盘下来,改成吃西洋大菜的馆子,生意一向兴隆。不过下午三点是下午茶的时候,并不是吃饭的饭点,所以人还不算特别多。秦桑到了之后,姚雨屏早就已经到了,远远就对她叫了声“姐姐”,然后微微红着脸说:“他还没有来呀。”
秦桑道:“别不是怕羞,所以不肯来了吧。”
姚雨屏说:“我可没告诉他还约了你在这里,所以他一定会来的。”
秦桑道:“你这小机灵鬼儿,你不告诉他,回头他来了,你怎么向我介绍他呢?”
姚雨屏说:“只作是偶遇的样子呀,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吗?再说你替我把一把关,好好瞧瞧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秦桑说:“那倒是义不容辞的。”
当下秦桑叫过茶房来,另挑了个位置。那个位置虽然在姚雨屏的斜对面,可是正好被一架屏风掩去了一半,从外面进来的人看不到里面,可是坐在里面,却能看清楚外面。秦桑点了咖啡,刚刚喝了一半,突然姚雨屏对她递了个眼色,然后姚雨屏就笑吟吟地站起来,说道:“你来了?”
秦桑心里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姚雨屏喜欢的是什么样一个人,于是从屏风后头微微转过脸来,向外边瞧了一瞧,这一瞧直如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不由得都怔在了那里。原来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潘健迟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亦是一怔。姚雨屏只作是刚刚看见秦桑,笑着说道:“哎呀,姐姐你也在这里,真是巧。”这原是事先约好的话,秦桑却觉得这话像是有另一层意思似的,听在耳中格外刺耳。她两只耳中只在嗡嗡作响,潘健迟却镇定下来,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叫了声:“少夫人。”
这一声提醒了秦桑,自己早就嫁作他人妇,潘健迟纵与姚雨屏两情相悦,也是应当之事。秦桑勉强笑了笑,说道:“不必多礼,原来你约了姚小姐在这里。”
潘健迟并不多说,只是默然一躬。秦桑说道:“你伤好些了吗?”
潘健迟说:“谢夫人惦记,已经好多了,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回去当差了。”
“那也不必着急……”
秦桑跟他说着话,极力自持,只觉得说不出的吃力,像是透不过来气。就好像站在水里,水齐到胸口,所以压迫得心脏跳动都格外沉重缓慢。她念的是西洋学校,风气开放,体育课上还有游泳课,第一次下水的时候脚下一滑,几乎没顶,正是这种难受。那时候只看到头顶有一点儿光,可是不管伸手怎么捞,却是再抓不住任何东西,整个人朝水底下沉去……沉去……
姚雨屏见她脸色十分的难看,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她的手,问:“姐姐,你不舒服吗?你的手这样凉……”
秦桑摇了摇头,强自说:“我没事……”话犹未落,却是眼前一黑,整个人已经软倒下去了。
她这一晕,倒像是昏昏沉沉睡着了一般,又像是母亲正病着,她守在床前,熬了好几夜,再也撑不住瞌睡,可是朦胧中总觉得床上的母亲正在翻身,她想要伸出手去,握一握母亲的手,可是喃喃叫了声“妈妈……”,却终究是抓了个空。身上出了涔涔的冷汗,心里却渐渐地明白过来,母亲是早就不在了,家也是早就完了,而自己落在那样的泥淖里面,却原来已经好几年了。说是好几年,却只是短短三年工夫,不过这三年,比半生还要难熬,所以才觉得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包括母亲病,母亲死,自己出嫁……却原来只是三年前而已……
她这样一想起来,就不愿睁开眼睛,仿佛就这样睡下去才好。可是耳边“嗡嗡”的像是下雨声,又像是很多人在那里说话,吵得她不能不醒过来。她慢慢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倒真的有不少人,好几个穿医生袍的西洋大夫,还有几个看护,朱妈一脸焦虑地望着她,见她眨了眨眼睛,欢天喜地地说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那几个大夫看她醒过来,也都松了口气似的,为首的一个人便对易连恺说道:“夫人醒过来就没事了,药也不必吃的,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
秦桑没想到易连恺也在这里,她现在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就是他,所以疲倦地合上眼睛,转开脸去。易连恺便命朱妈送大夫出去,一时屋子里的医生看护都统统走了个干净,连佣人都退出去了,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在秦桑的床前,有一个西洋式的软榻,现在易连恺就坐在那个软榻上面,默默地看着秦桑。秦桑睁开眼睛,见他仍旧瞧着自己,于是淡淡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她这句话原本是逐客的意思,也知道这句话一说,依着易连恺的性子,定会又跟她吵嚷起来。只不过她今天身体十分不舒服,一点敷衍他的心情都没有,所以只想吵就吵吧,最好他生气走了,自己倒落得个清净。可是易连恺虽然脸色并不好看,却忍了忍没说话。
秦桑见他不搭理自己,这倒是罕见的事情,但也没有多想,于是又说:“我这里没事了,你出去忙你的吧。”
易连恺倒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秦桑只觉得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但也没有多想。易连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秦桑倦到了极点,只将脸靠在枕头上,说:“过两天再说行吗?我累得很。”
易连恺却笑了笑,只不过他笑得也挺古怪似的,只说:“过两天再说,也许又迟了。”
秦桑最见不得他这样阴阳怪气,于是欠身坐起来,说:“那你就说吧。”
“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易连恺倒像是心平气和下来,慢慢地说道,“我也不指望你多肯听我这番话,不过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可要对你实话实说。刚刚大夫对我说,你有了两个月身孕。”
秦桑倒像是猛然受了一击似的,整个人微微向后一仰,连唇上最后一分血色都失去了,只是看着易连恺。
“你平常玩的那些花样我也知道,那种西洋的避孕药,吃多了对身体并不好,所以前阵子我拿维他命,把你的药都换了。我知道你不想要这孩子,可是你要是敢跟去年一样,再做那样没有人性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做那样的事……”他低俯着身子,看着秦桑苍白的脸色,却像是快意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一枪崩了你!”
秦桑嘴唇微颤,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声音倒像是镇定下来:“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非逼着我说出来吗?你去年害的什么病,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孩子都快三个月了,你硬是吃药把它打下来……当时我一直装着糊涂,总以为你不至于那样狠心……”他扭着她胳膊,硬逼着她看着自己,“我还一直盼着你自己来跟我说,我想着也许你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所以我还等着你来跟我说……结果你却偷偷去医院,吃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一付药,硬把孩子打下来,回来还说是病了……我一直想看清楚你,看清楚你到底心是什么做的?那也是你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你怎么下得去那样的手?世上怎么有你这么狠的女人?你以为你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你以为我不说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这次你再敢做那样的事,我就让你一起给孩子陪葬!”
秦桑瞧着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倒像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一般,她忽然觉得乏力,困在这样的牢笼里太久,久得她都几乎已经忘了挣扎。撕破了脸原来是这样的面目狰狞,也难怪去年在昌邺的时候,虽然自己一直病了大半年,他却连家都不肯回,想必还是伤了心。可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也有心吗?
她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当初是你父亲做主,遣了人来谈婚事。我为着父母的缘故,不能不答应。过门之后,你和我脾气性子都合不来,我这辈子赔在里面,也就罢了,何苦还连带饶进去一个孩子……你要是喜欢小孩子,不管你在外头跟谁生的,带回来也是一样……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易连恺突然捏紧了拳头,那样子倒仿佛要揍人似的,可是终于慢慢地将拳头放低下去。她也没有觉得可怕,只是看着易连恺。他脸色通红,倒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说:“是你不肯放过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连眼睛都红了,转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镇定了一� ��,说:“我自己本来就是姨太太养的,已经够可怜的了。所以这辈子我的孩子,不要姨太太养。你恼我也罢,不喜欢我也罢,觉得跟我合不来也罢,这孩子你生下来,我也只要这一个,不要你生第二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从前我对你不好,我给你赔不是,将来你要不耐烦带孩子,也有奶妈佣人带着。我答应你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你要什么我都去给你弄来,或者你说的姚小姐的事情,我马上去跟姚师长说……只要你肯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从前那些坏毛病,我都答应你改……”他说到这里,声音却渐渐低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秦桑。
秦桑看他看着自己,倒从来没有见过他是这样的神色。她心里十分混乱,像是缫丝的机子似的,混着千丝万缕,只理不清一个头绪。她吃力地往后靠在枕头上,说:“那你替我找一个人,找到这个人来,我有几句要紧话问他,问完了,咱们再说咱们的事。”
易连恺问:“找什么人?”
“原来骗我父亲钱的那个人,叫作傅荣才。他骗了我爹的钱之后,就无影无踪。你将他找来,我有话问他。”
她一句话没有说完,易连恺的脸色就已经变了,她慢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怎么?找这个人很让你为难吗?”
“为难倒也不为难。”易连恺却像是突然轻松了,浑没事似的,说,“不过人海茫茫,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得慢慢去找。”
“你是联军司令,多派些人去找这么一个人,应该不算难事。”秦桑也笑了笑,“除非你不愿意找着他。”
“我怎么会不愿意找着他?”易连恺说道,“他骗了岳父大人的钱,那也就是骗了我的钱。我们做人子婿的,怎么也应该将他找出来逼他还钱,才算是孝道。”
秦桑慢慢颔首:“你有这样的心,就成了。”
易连恺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派人去找。”
“如果他不幸死了呢?”
易连恺顿了顿,说:“还没有派人去打听,怎么就知道他死了?”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人命如同草芥一般,还不是说生就生,说死就死。如果他死了,或许我想知道的事情,永远也不能知道了。”
易连恺说:“你就爱胡思乱想,我这就派人去找这个傅荣才,等找了他来,你好安心地保养身体。”
秦桑慢慢地吁了口气,说:“那么就等找到他再说吧。”
易连恺见她脸色十分疲倦的样子,于是站起来,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叫朱妈进来陪你。”
秦桑微微“嗯”了一声,像是答应了,易连恺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可是又忍不住回头,只见她整个人陷在床上的鸭绒被里,身形娇小,倒像个小孩子一般。不过她的脸庞衬在枕头上,倒没有多少血色,更显得孱弱可怜。他心中烦恼无限,最后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上门走出去了。
易连恺叫了朱妈去陪秦桑,他自己走下楼去。从楼梯下来正对着客厅,这里本来是城防司令部用作办公的地方,后来临时改成住所,虽然布置得富丽堂皇,但是因为地方太大,所以仍旧显得空荡荡的。搬进来的时候,就在中间加了一大张波斯地毯,然后在地毯旁围着一圈沙发,墙角里放着一座古董式样的落地钟,现在那钟的下摆慢颤颤地晃过来,又晃过去,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
易连恺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烟,屋子里太安静,听得着他划取灯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倒像是下雨……划了一下没着,又划了一下,仍旧没着。他索性抛在烟灰缸里,又重新擦了一根,这次终于点着了,于是点着烟,抽了没两口,却又随手掐熄掉了。远处不知道哪间屋子里的电话铃在响,葛铃铃吵得人甚是讨厌。他听了一会儿,终于辨出应该是走廊那边的房间,只是电话铃响了几声就戛然而止,想必有人在的,果不然过了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走过来,在门外先叫了一声:“报告。”
进来的人正是潘健迟,易连恺对身边的人素来是熟不拘礼,而且此时他又是便装,潘健迟便没有行军礼,只是微微一躬,说道:“闵小姐打电话来,说是身体很不舒服,公子爷要不要去看看她?”
易连恺微微皱起眉头,潘健迟压低了声音,小声道:“闵小姐素来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
易连恺想了一想,说:“叫他们预备车子,我去去就回来。你留在家里,若是少奶奶问起来,你就说我往姚师长那里去了。”
潘健迟便出去命司机将车开出来,又安排出门的卫士,然后亲自将易连恺送出大门,方才转身回去。
汽车驶起来非常快,不一会儿就拐弯转过街角,风驰电掣穿过好几条大街,最后驶进一条僻静的街巷。这里虽然离闹市不远,可是闹中取静,一条斜街,两旁的人家院外都栽着树,不过时值隆冬,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是西洋人制作的叶脉书签,又扁又薄的竖在苍蓝的天空底下。又像是池塘里的荇草,被天光云影倒映着,却又被水流不停摆动,微微生出一层寒意。
闵红玉住的地方是一幢精致玲珑的西洋小楼,前面还有一个花园,因为树木掩映,所以显得极是幽静。易连恺的汽车是经常过来的,所以只在门口按了声喇叭,门房里的听差就连忙奔出来,打开大门,让汽车驶进去。
闵红玉用的女仆也极是机灵,早就默不做声从客厅里迎出来,看到汽车在台阶底下停下来,便上前打开车门。
易连恺并没有多问,下车后就径直走进屋子里去。这里也装了有汽水管子,暖烘烘的甚是暖和,所以他一进来就把大衣脱了,帽子也摘了,任由女仆捧了去挂起来。却听见有人在楼梯上笑了一声,说道:“哎呀,你别脱衣服啊,过会儿咱们还得出去。”
易连恺没有回头也知道这娇俏的声音是谁,所以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来,佣人沏上茶,正是他喜欢的龙井。他端起杯子慢慢吹着那热气,那新沏的茶极烫,袅袅上升的雾气仿佛轻烟一般,将他的眉目也笼得暧昧不明。闵红玉就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笑着道:“我还以为今天你不肯出来了呢。”
“我要是不出来,那个姓潘的怎么肯放心。”
闵红玉“噗”地一笑,说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故意放自己太太跟副官在一块儿。”
易连恺的脸色猛然一沉,闵红玉知道他立时就要发脾气了,所以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按在他的肩上,嗔道:“瞧你这小气样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宝贝,我这样低三下四的人,原不配拿她来开玩笑,不过我只是想着自己命苦罢了……”她说到命苦两个字,眼圈不由得发红,两颗糯米细牙咬着殷红的嘴唇,倒似要真的哭起来一般。
易连恺却笑了笑,说道:“她算什么心肝宝贝,我的宝贝在这儿呢!”说着伸手一搂,闵红玉本来就腰肢柔软,身轻如燕,被他这么轻轻一使力,便就势坐在他的腿上。她却连嗔带怒似的,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说道:“你也就只拿这种话哄我罢了,回头见了你那太太,还不见得怎么拿话作践我呢?”
易连恺却像是心情渐好似的,搂着她的腰,说道:“你没有听说过吗,妻不如妾……”闵红玉却啐了他一口,说道:“谁是你的小老婆?堂堂联军司令,就算要娶姨太太,也得有茶有礼吧?你打发媒人送了茶礼来,再看我愿不愿意给你作妾。”易连恺哈哈一笑,说道:“我还没有说完呢,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咱们俩现在这样子多好啊,何必要拘那些俗礼?”闵红玉却挣脱他的手站起来,冷笑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别教我说出好的来,当初你答应过什么?结果一回到符远,头一件事却想着杀人灭口。我现在对你是还有点用处,若是一朝无用,只怕公子爷连子弹都舍不得浪费半颗,立时便要命人将我绑了,缚了石板沉到那符湖里去。”
易连恺却慢腾腾地取出香烟匣子来,自顾自擦了根取灯,点燃了烟吸了口,好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既然知道,不妨识趣些。”
闵红玉咬了咬牙,只觉得一阵阵的恨意涌上来,这个人偏生得一副好容貌,所谓的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特别是一双利眼,正经瞧着人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霸道。相书上说铁面剑眉,兵权万里,原来竟是真的。但此刻他英气尽敛,就斜倚在沙发上,很闲适地将腿搁在一方绣花方墩上,怎么看也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是那心肠,只怕是铁打的吧。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嗓子就哑了下去,说:“我知道你迟早是容不得我,不过你的那些事,我却给你记了笔总账,你要是哪天多嫌着我,别怪我全都给你翻出来,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易连恺“噗”地一笑,将嘴里的烟取下来,往那只水晶缸里一扔,说道:“当初是你自己说要替我办事,我可没有逼着你。你怪我下狠手逼死易连慎的老婆,这又是唱的哪出?你跟易连慎从前的那些事,你说一半瞒一半,我也就装着糊涂。难道你还为着他老婆,来对我兴师问罪?”
闵红玉倒吸了一口气,声音却好似轻柔了几分:“我原道他是个没良心的,不料你却比他更狠。你那二嫂肚子里,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泯灭人伦勾引二嫂倒也就罢了,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她话音未落,却听见“啪”一声,却是易连恺清清脆脆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极狠,闵红玉那凝雪似的脸颊上,顿时被煽出了一个红红的掌印,几道指痕立时就鼓了起来。她咬着嘴角,却也不哭,只是狠狠盯着易连恺。
易连恺打完了人,却慢条斯理将西装口袋里的手巾抽出来,揩了揩手指上蹭的脂粉,说道:“既然跟着我,就该知道有些事当说,有些事不当说。我知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可是事情办完之前,你也不许作死。”
闵红玉将脸一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才不想死呢,我可要好好活着,活着看你的下场。你那个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太,要是知道你做的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瞧她会怎么待你。”
易连恺瞥了她一眼:“你会去跟她说吗?”
闵红玉笑起来:“我才不会去跟她说。”她慢慢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那个太太又不是傻子,她迟早自己会知道,这比我告诉她,可要狠多了。你等着吧,你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易连恺听她说得这般恨之入骨,反倒悠然点了支烟:“我的报应太多了,说实话,真不必在乎了。”
闵红玉看他坐在那里,神色竟是十分从容,完全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样子,似乎他们刚刚说的那些话,都只不过是玩笑而已。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阵寒意涌上来,这个人不过二十余岁,又是世家出身,可是论到心狠手辣,简直无人能出其右。她几乎没有见过他在意世间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从前觉得他心里唯一占有一席之地的,就是他那位夫人。因为每次他若是有什么古怪举止,必然是为着他那位夫人。可是现在看来,这位夫人似乎也只是一个幌子,他太习惯拿旁的人或事来当幌子了。她心里终于有些游移不定,只见他坐在那里不以为然地抽着香烟,外头起了风,巨大的窗子底下是蓬勃的绿树,这种冬青树冬天也不掉叶子,反倒生出簇簇红果,极是好看。现在隔着窗子,凛冽的北风早就无声无息,只是树影不停摇动,便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他的背影生出诡异的巨翼。
窗子外面原有一棵树,现在起了风,树枝便敲在窗上,有轻微的声音。秦桑本来睡着了,可是迷迷糊糊听到那树枝敲窗的声音,又醒过来了。从前她还住在寄宿学校的时候,如果约了郦望平,他就会往她们宿舍的窗玻璃上扔小石子,那种沙沙的声音,就像现在树枝敲着玻璃的声音一样,熟悉而亲切。她一想到郦望平,不由得就彻底地醒过来。在枕上又躺了片刻,睡意全无,于是索性坐起来。
朱妈本来在外面做着针线活,可是时时刻刻注意着卧室里的动静,她一坐起来,朱妈就连忙放下针线走进来了,问她:“小姐,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秦桑摇了摇头,朱妈却笑着说:“这个时候正是害喜的时候,想必是口里寡淡无味,厨房里炖了鸡汤,要不我叫他们用那汤给你做一点面条?”
秦桑问:“他人呢?”
朱妈知道她问的是易连恺,于是说:“说是有公事,出去没多大会儿。小姐,其实我看姑爷挺心疼你的,这回姚师长的小姐把你送回来,说是你在饭馆里头昏死过去了,把姑爷给吓得啊,我看他脸都白了。站在门口直着喉咙叫人去请大夫,一直等到大夫来了,还守在你床旁边,可是一步都没有走开过呢。”
秦桑心里正自腻烦,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更是不耐烦,于是说:“他是一个人出去的吗?”
朱妈愣了一下,说道:“当然带了有人……”
“那潘副官呢?”秦桑语气像是漫不经心似的,问,“他也跟着出去了?”
朱妈说:“潘副官倒没有跟着出去。”
秦桑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叫潘副官来,我有话问他。”
朱妈说:“小姐,你现在不舒服,还是躺着吧。要是有什么话,让我去问他也是一样。”
秦桑本来半靠在床头,现在拢了拢头发,说道:“没事,我自己问他。”
朱妈只道她要向潘健迟盘问易连恺的去处,所以尽管心里犯嘀咕,还是侍候秦桑换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脸梳头,这才下去叫潘副官。
这么一耽搁,潘健迟上楼来的时候,天其实已经黑了。冬天里白昼短,秦桑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她穿了一件孔雀蓝色的旗袍,上头绣着疏疏朗朗,绣着梅花竹叶。她坐的沙发后原搁着一架落地灯,现在那灯澄金色的光虚虚地笼在她身上,那蓝色的旗袍倒像是一只瓷瓶,有一种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脸,却苍白得没什么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里的白梅花。潘健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她却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她抬起脸的时候,灯光仿佛流水一般,从她身后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里虚化成带着点红晕的半透明,像是易连恺书桌上那方荔枝冻。所以在那么一个恍惚的刹那,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地行礼。
秦桑却十分谨慎地叫了声“朱妈”,又向她使了个眼色。朱妈明白她是有话跟潘副官说,于是收拾了针线走到外边去,随手又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本来很轻,“咔嚓”一响,潘健迟却仿佛受了什么震动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声音却轻得几乎没有人能听见:“夫人。”
秦桑听着他这么一声,整个人也微微一震,不过她旋即就恢复常态,指了指一旁的沙发,说道:“坐吧。”
潘健迟却没有动,说道:“夫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么,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跟着易连恺,想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其他的事,我也不会过问。可是姚家四小姐,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你这样的手段,未免太过于卑鄙。”
潘健迟许久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子。窗外夜色无垠,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的人影,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原来只是他自己。他听见树枝被风吹动,打在玻璃上的轻响,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过了好久,他才说道:“小桑,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去游行?”
当然还记得,因为内阁答应了俄国的条款,要将川离三岛割让给俄国。那时候的血亦是热的吧,她在心里想,不像现在,连整个人都仿佛钝了。那时候一腔热血,觉得女子并不输与男儿,可以一呼而起,径直上街去抗议内阁的丧权辱国。成百上千的同学都通宵未眠,赶着写出无数标语口号,拿床单做了横幅,上面写着“还我川离三岛”,在街头、在巷尾,无数雪片样的传单四处散发,他们像潮水一般,一直越过军警的警戒,闯到外交部长家中去与部长理论……
不过区区数载,却遥远得一如前世。
“那个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军阀腐败、藩镇割据、内阁傀儡、外强中干。这些军阀自相残杀的时候,无一不骁勇善战,可是面对列强的时候,却个个软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将横川以北大片领土让给俄国人,那是几百万亩的森林、矿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要租借军港,活脱脱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姜双喜跟英国人不清不楚……这些军阀,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想着抢粮、抢地盘、抢政治资本,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的替国民、替国家在着想,他们都是外国人的走狗。要想让这天下太平,要想让国人过上好日子,就得先消灭这些军阀。”
秦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声音极其细微,她只要稍稍动一动,几乎就听不到了。他一字一句,声音仍旧非常轻,可是咬字极准,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渲诉:“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混蛋,可是我并不是为着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长、我的妹妹……都是怎么死的吗?他们都是死在徐庄,李重年和姜双喜的那次内战,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家破人亡?你以为我就不想报仇吗?你以为我就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吗?可是国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国都摇摇欲坠了,还有什么家可言?我的家是毁在军阀的手里,还有千千万万的家,都是毁在这些人手里。比起他们做的事情,我利用一个无辜少女的感情,算什么卑鄙?”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