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寂寞空庭春欲晚】_六龙天上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纳兰容若《采桑子》

因为折子并没有明发,所以明珠以密折谢罪。皇帝明知纳兰对那吹箫之人甚是向往,恐是顾忌明珠对婚事不悦,故而有此推搪作态,所以有意将折子交给明珠。明珠果然诚惶诚恐,上专折谢罪。如今看来此事已谐,他握笔沉吟,那笔尖朱砂本舔得极饱,这么一迟疑的工夫,“嗒”一轻响,一滴朱砂落在折子上,极是触目。皇帝微觉不吉,不由轻轻将折子一推,搁下了笔。

琳琅正捧了茶进来,见皇帝搁笔,忙将那小小的填漆茶盘奉上,皇帝伸手去接,因规矩不能与皇帝对视,目光微垂,不想瞥见案头折子上极熟悉的笔迹:“奴才伏乞小儿性德婚事……”顿时胸口一紧,手中不知不觉已经一松,只听“咣啷”一声,一只竹丝白纹的粉定茶盏已经跌得粉碎,整杯滚烫的热茶全都泼在御案上。皇帝不由“呀”了一声,她骤然回过神来,脸色煞白:“奴才该死!”见御案上茶水碎杯狼藉,皇帝已经站了起来,她直吓得面无人色:“万岁爷烫着没有?”

皇帝见她怯怯的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又惊又惧,那模样说不出的可怜。正待要说话,梁九功早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一面替皇帝收拾衣襟上的水痕,转头就呵斥琳琅:“你这是怎么当差的?今儿烫着万岁爷了,就算拿你这条命也不够抵换。”她本就脸色惨白,犯了这样的大错,连唇上最后一抹血色都消失不见,盈盈含泪,几欲要哭出来了,强自镇定,拿绢子替皇帝拭着衣襟上的水痕。

因两人距得极近,皇帝只觉幽幽一脉暗香袭来,萦绕中人欲醉,她手中那素白的绢子,淡缃色丝线绣的四合如意云纹,让人心里忽地一动。梁九功一迭声嚷:“快快去取烫伤药。”早有小太监飞奔着去了,皇帝道:“朕没烫着。”低头见她手腕上已经起了一串水泡,不觉道:“可烫着了不曾?”

幸得小太监已经取了烫伤药来,梁九功见皇帝并未受伤,才算松了口气,对着琳琅亦和颜悦色起来:“先下去上药,烫伤了可不是玩的,这几日可不必当差了。”

她回到房中之后,虽上了药,但手腕上一阵一阵燎痛,起坐不定,躺在床上闭目许久,才朦胧假寐。过不一会儿,画珠下值回来,已经听说她伤了手,便替她留了稀饭,又问她:“今日又是小四儿该班,你可有什么要捎带的?”本来禁宫之中,是不让私传消息的,但太监们有奉差出宫的机会,宫女们私下里与他们交好,可往外夹带家信或是一二什物,不过瞒上不瞒下罢了。她们在御前行走,那些太监苏拉们更是巴结,自然隔不了几日便来奉承。

琳琅心中难过,只摇一摇头。画珠见她神色有异,以为是适才受了梁九功的斥责,便安慰她说:“当差哪有不挨骂的,骂过就忘,可别想着了。好容易小四儿出去一遭,你不想往家里捎带什么东西?”琳琅腕上隐隐灼痛,心中更是痛如刀绞,只低声道:“我哪里还有家。”轻轻叹了口气,望着窗外,但见庭中花木扶疏,一架荼蘼正开得满院白香,微风吹过,春阴似水,花深如海,寂寂并无人声。

开到荼蘼花事了,这迟迟春日,终究又要过去了。

虽说太医院秘制的伤药极是灵验,但烫伤后亦休养了数日,这一日重新当值,恰值皇帝前去天坛祈雨。天子祈雨,典章大事,礼注仪式自然是一大套繁文缛节,最要紧的是,要挑个好日子。钦天监所选良辰吉日,却有一多半是要看天行事。原来大旱之下天子往天坛祭天祈雨,已经是最后的“撒手锏”,迫不得已断不会行。最要紧的是,皇帝祭天之后,一定要有雨下,上上大吉是祈雨当日便有一场甘霖,不然老天爷不给皇帝半分面子,实实会大大有损九五至尊受命于天的尊严。所以钦天监特意等到天色晦暗阴云密布,看来近日一场大雨在即,方报上了所挑的日子。

己卯日皇帝亲出午门,步行前往天坛祈雨。待御驾率着大小臣工缓步行至天坛,已然是狂风大作,只见半天乌云低沉,黑压压的似要摧城。待得御驾返回禁城,已经是申初时刻,皇帝还没有用晚膳。皇帝素例只用两膳,早膳时叫起见臣子,午时进晚膳,晚上则进晚酒点心。这还是太祖于马背上征战时立下的规矩。皇帝已经斋戒三天,这日又步行数里,但方当盛年,到底精神十足,反倒胃口大开,就在乾清宫传膳,用了两碗米饭,吃得十分香甜。

琳琅方捧了茶进殿,忽听那风吹得窗子“啪”一声就开了。太监忙去关窗,皇帝却吩咐:“不用。”起身便至窗前看天色,只见天上乌云翻卷,一阵风至,挟着万线银丝飘过。只见那雨打在瓦上噼叭有声,不一会儿工夫,雨势便如盆倾瓢泼,殿前四下里便腾起蒙蒙的水气来。皇帝不觉精神一振,说了一声:“好雨!”琳琅便端着茶盘屈膝道:“奴才给主子道喜。”

皇帝回头见是她,便问:“朕有何喜?”

琳琅道:“大雨已至,是天下黎民久旱盼得甘霖之喜,自然更是万岁爷之喜。”皇帝心中欢喜,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茶,方打开盖碗,已觉有异:“这是什么?”

琳琅忙道:“万岁爷今日步行甚远,途中必定焦渴,晚膳又进得香,所以奴才大胆,叫御茶房预备了杏仁酪。”

皇帝问:“这是回子的东西吧?”琳琅轻声应个“是”。皇帝浅尝了一口。那杏仁酪以京师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候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兑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成极细的粉。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兑了奶子,最后加上西洋雪花洋糖,一盏津甜软糯。皇帝只觉齿颊生香,极是甘美,道:“这个甚好,杏仁又润肺,你想得很周到。”问:“还预备有没有?”

琳琅答:“还有。”皇帝便说:“送些去给太皇太后。”琳琅便领旨出来,取了提盒来装了一大碗酪,命小太监打了伞,自己提了提盒,去慈宁宫太皇太后处。

太皇太后听闻皇帝打发人送酪来,便叫琳琅进去。但见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后,穿着家常的绛色纱纳绣玉兰团寿夹衣,头上亦只插带两三样素净珠翠,端庄慈和,隐隐却极有威严之气。琳琅进殿恭敬行了礼,便侍立当地。太皇太后满面笑容,极是欢喜:“难为皇帝事事想着我,一碗酪还打发人冒雨送来。”见琳琅衣裳半湿,微生怜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琳琅答:“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叫琳琅。”

太皇太后笑道:“这名字好,好个清爽的孩子。以前没见过你,在乾清宫当差多久了?”

琳琅道:“奴才方在御前当差一个月。”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问:“皇帝今日回来,精神还好吗?”琳琅答:“万岁爷精神极好,走了那样远的路,依旧神采奕奕。”太皇太后又问:“晚膳进的什么?香不香?”

琳琅一一答了,太皇太后道:“回去好好当差,告诉你主子,他自个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顺我了。”

琳琅应“是”,见太皇太后并无旁的话吩咐,便磕了头退出来,依旧回乾清宫去。

那雨比来时下得更大,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驭水龙首,疾雨飞泄,蔚为壮观。那雨势急促,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气,红墙琉瓦的宫殿尽掩在迷蒙的大雨中。风挟着雨势更盛,直往人身上扑来。琳琅虽打着伞,那雨仍不时卷入伞下,待回到乾清宫,衣裳已经湿了大半,只得理一理半湿的鬓发,入殿去见驾。

皇帝平素下午本应有日讲,因为祈雨这一日便没有进讲。所以皇帝换了衣裳,很闲适地检点了折子,又叫太监取了《职方外纪》来。方瞧了两三页,忽然极淡的幽香袭人渐近,不禁抬起头来。

琳琅盈盈请了个安,道:“回万岁爷的话,太皇太后见了酪,很是欢喜,问了皇上的起居,对奴才说,万岁爷您自个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顺太皇太后了。”

皇帝听她转述太皇太后话时,便站起来静静听着。待她说完,方觉得那幽香萦绕,不绝如缕,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只见乌黑的鬓发腻在白玉也似的面庞之侧,发梢犹带晶莹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却有一滴雨水缓缓滑落,顺着那莲青色的衣领,落下去转瞬不见,因着衣衫尽湿,勾勒显出那盈盈体态,却是楚楚动人。那雨气湿衣极寒,琳琅只觉鼻端轻痒难耐,只来得及抽出帕子来掩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是御前失仪,慌忙退后两步,道:“奴才失礼。”慌乱里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轻盈盈无声落地。

拾也不是,不拾更不是,心下一急,颊上微微的晕红便透出来,叫皇帝想起那映在和田白玉梨花盏里的芙蓉清露,未入口便如能醉人。他却不知不觉拾起那帕子,伸手给她。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颊上飞红,如同醉霞。偏偏这当口梁九功带着画珠捧了坎肩进来,梁九功最是机警,一见不由缩住脚步。皇帝却已经听见了脚步声,回手却将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

皇帝是背对着梁九功,梁九功与画珠都没瞧见什么。琳琅涨红了脸,梁九功却道:“瞧这雨下的,琳琅,去换了衣裳再来,这样子多失礼。”虽是大总管一贯责备的话语,说出来却并无责备的语气。琳琅不知他瞧见了什么,只得恭敬道:“是。”

她心里不安,到了晚间,皇帝去慈宁宫请安回来,梁九功下去督促太监们下钥,其余的宫女太监都在暖阁外忙着剪烛上灯,单只剩她一个人在御前。殿中极静,静得听得到皇帝的衣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声。眼睁睁瞧着盘中一盏茶渐渐凉了,便欲退出去换一盏,皇帝却突然抬头叫住她:“等一等。”她心里不知为何微微有些发慌起来。皇帝很从容地从袖间将那方帕子取出来,说:“宫里规矩多,像下午那样犯错,叫人见到是要受责罚的。”那口气十分的平和。琳琅接过帕子,便低声道:“谢万岁爷。”

皇帝轻轻颔首,忽见门外人影一晃,问:“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却是敬事房的首领太监魏长安,磕了一个头道:“请万岁爷示下。”方捧了银盘进来。琳琅退出去换茶,正巧在廊下遇见画珠抱了衣裳,两个人一路走着。画珠远远见魏长安领旨出来,便向琳琅扮个鬼脸,凑在她耳边轻声问:“你猜今天万岁爷翻谁的牌子?”

琳琅只觉从耳上滚烫火热,那一路滚烫的绯红直烧到脖子下去,只道:“你真是不老成,这又关着你什么事了?”画珠吐一吐舌头:“我不过听说端主子失宠了,所以想看看哪位主子圣眷正隆。”

琳琅道:“哪位主子得宠不都一样。说你懒,你倒爱操心不相干的事。”忽然怅然道:“不知芸初现在怎么样了。”御前宫女,向来不告假不能胡乱走动,芸初自也不能来乾清宫看她。画珠道:“好容易我来了,芸初偏又去了,咱们三个人是一块儿进的宫,好得和亲姊妹似的,可恨总不能在一块儿……”只叹了口气。琳琅忽然哧地一笑:“你原来还会叹气,我以为你从来不知道发愁呢。”画珠道:“人生在世,哪里有不会发愁的。”

琳琅与画珠如今住同一间屋子,琳琅睡觉本就轻浅,这日失了觉,总是睡不着,却听见那边炕上窸窸窣窣,却原来画珠也没睡着,不由轻声叫了声:“画珠。”画珠问:“你还醒着呢?”琳琅道:“新换了这屋子,我已经三四天没有黑沉地睡上一觉了。”又问:“你今天是怎么啦?从前你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芸初老笑话你是瞌睡虫投胎。”画珠道:“今天万岁爷跟我说了一句话。”

琳琅不由笑道:“万岁爷跟你说什么话了,叫你半夜都睡不着?”

画珠道:“万岁爷问我——”忽然顿住了不往下说。琳琅问:“皇上问你什么了?”画珠只不说话,过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也没什么,快睡吧。”琳琅恨声道:“你这坏东西,这样子说一半藏一半算什么?”画珠闭上眼不做声,只是装睡,琳琅也拿她没有法子。过得片刻,却听得呼吸均匀,原来真的睡着了。琳琅辗转片刻,也朦胧睡去了。

第二日卯时皇帝就往乾清门御门听政去了,乾清宫里便一下子静下来。做杂役的太监打扫屋子,拂尘拭灰。琳琅往御茶房里去了回来,画珠却叫住她至一旁,悄声道:“适才太后那里有人来,我问过了,如今芸初一切还好。”琳琅道:“等几时有了机会告假,好去瞧她。”

要告假并不容易,一直等到四月末,皇帝御驾出阜成门观禾,乾清宫里除了梁九功带了御前近侍的太监们随扈侍候,琳琅、画珠等宫女都留在宫里。琳琅与画珠先一日便向梁九功告了假,这日便去瞧芸初。

谁知芸初却被太后打发去给端嫔送东西,两个人扑了个空,又不便多等,只得折返乾清宫去。方进宫门,便有小太监慌慌张张迎上来:“两位姐姐往哪里去了?魏谙达叫大伙儿全到直房里去呢。”

琳琅问:“可是出了什么事?”那小太监道:“可不是出了事——听说是丢了东西。”

画珠心里一紧,忙与琳琅一同往直房里去了。直房里已经是黑压压一屋子宫女太监,全是乾清宫当差的人。魏长安站在那里,板着脸道:“万岁爷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今儿早起就没瞧见了。原没有声张,如今看来,不声张是不成了。”便叫过专管皇帝佩饰的太监姜二喜:“你自己来说,是怎么回事?”

姜二喜哭丧着脸道:“就那么一眨眼工夫……昨儿晚上还瞧着万岁爷随手摘下来撂那炕几上了。我原说收起来来着,一时忙着检点版带、佛珠那些,就混忘了。等我想起来时,侍寝的敬主子又到了。只说不碍事,谁知今儿早上就没瞧见了。这会子万岁爷还不知道,早上问时,我只说是收起来了。待会儿万岁爷回宫,我可活不成了。”

魏长安道:“查不出来,大伙儿全都活不成。或者是谁拿了逗二喜玩,这会子快交出来。”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下也听得见,魏长安见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便冷笑一声说:“既然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也不客气了。所有能近御前人,特别是昨天进过西暖阁的人,都给我到前边来。”

御前行走的宫女太监只得皆出来,琳琅与画珠也出来了。魏长安道:“这会子东西定然还没出乾清宫,既然闹出家贼来,咱们只好撕破了这张脸,说不得,一间间屋子搜过去。”琳琅回头见画珠脸色苍白,便轻轻握了她的手,谁知画珠将手一挣,朗声道:“魏谙达,这不合规矩。丢了东西,大家虽然都有嫌疑,但你叫人搜咱们的屋子,这算什么?”

魏长安本来趾高气扬,但这画珠是太后指过来的人,本来还存了三分顾忌,但她这样劈头盖脸地当堂叫板,如何忍得住,只将眼睛一翻:“你这意思,你那屋子不敢叫咱们搜了?”画珠冷笑道:“我又不曾做贼,有什么不敢的?”魏长安便微微一笑:“那就好啊,咱们就先去瞧瞧。”画珠还要说话,琳琅直急得用力在她腕上捏了一把。画珠吃痛,好歹忍住了没再做声。

当下魏长安带了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过去,将箱笼柜子之属都打开来。及至到了琳琅与画珠屋中,却是搜得格外仔细,连床褥之下都翻到了。画珠看着一帮太监翻箱倒柜,只是连连冷笑。忽听人叫了一声,道:“找着了。”

却是从箱底垫着的包袱下翻出来的,果然是一只通体浓翠的翡翠扳指,迎着那太阳光,那所谓子儿绿的翠色水汪汪的,直欲滴下来一般。魏长安忙接了过去,交与姜二喜,姜二喜只瞧了一眼便道:“就是这个,内壁里有万岁爷的名讳。”魏长安对着光瞧,里面果然镌着“玄烨”二字,唇边不由浮起冷笑:“这箱子是谁的?”

琳琅早就脸色煞白,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倒似立都立不稳了,连声音都遥远得不似自己:“是我的。”

魏长安瞧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了头,似大有惋惜之意。画珠却急急道:“琳琅绝不会偷东西,她绝不会偷东西。”魏长安道:“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说的?”画珠脱口道:“这是有人栽赃嫁祸。”魏长安笑道:“你说得轻巧,谁栽赃嫁祸了?这屋子谁进得来,谁就能栽赃嫁祸?”画珠气得说不出话来,琳琅脸色苍白,手足只是一片冰凉,却并不急于争辩。魏长安对琳琅道:“东西既然找着了,就麻烦你跟我往贵主子那里回话去。”

琳琅这才道:“我不知道这扳指为什么在我箱子里,到贵妃面前,我也只是这一句话。”魏长安笑道:“到佟主子面前,你就算想说一千句一万句也没用。”便一努嘴,两名小太监上来,琳琅道:“我自己走。”魏长安又笑了一声,带了她出去,往东六宫去向佟贵妃交差。

佟贵妃抱恙多日,去时御医正巧来请脉,只叫魏长安交去给安嫔处置,魏长安便又带了琳琅去永和宫见安嫔。安嫔正用膳,并没有传见,只叫宫女出来告诉魏长安:“既然是人赃并获拿住了,先带到北五所去关起来,审问明白供认了,再打她四十板子,撵到辛者库去做杂役。”

魏长安“嗻”了一声,转脸对琳琅道:“走吧。”

北五所有一排堆放杂物的黑屋子,魏长安命人开了一间屋子,带了琳琅进去。小太监端了把椅子来,魏长安便在门口坐下,琳琅此时心里倒安静下来,伫立在那里不声不响。

魏长安咳嗽一声,道:“何必呢,你痛快地招认,我也给你个痛快。你这样死咬着不开口,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琳琅道:“安主子的谕,只说我供认了,方才可以打我四十板子。况且这事情不是我做下的,我自不会屈打成招。”

魏长安不由回过头去,对身后侍立的小太监啧啧一笑:“你听听这张利嘴……”转过脸来,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这么说,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琳琅缓缓道:“魏谙达,今儿的这事,我不知道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您这样一个聪明人,必然早就知道我是叫人栽赃陷害的。我只不知道我得罪了谁,叫人家下这样的狠手来对付我。只是魏谙达已经是敬事房的总管,不知道以您的身份,何苦还来蹚这一摊浑水。”

魏长安倒不防她说出这样一篇话来,怔了一怔,方笑道:“你这话里有话啊,真是一张利嘴,可惜却做了贼。今儿这事是我亲眼目睹人赃并获,你死咬着不认也没用。安主子已经发了话,我今天就算四十板子打死了你,也是你命薄,经受不起那四十板子。”

琳琅并不言语,魏长安只觉得她竟无惧色。正在此时,一名小太监忽然匆匆进来:“魏谙达,荣主子有事传您过去。”

魏长安连忙站起来,吩咐人:“将她锁在这里,等我回来再问。”

那间屋子没有窗子,一关上门,便只门缝里透进一线光。琳琅过了许久,才渐渐能看清东西。摸索着走到墙边,在那胡乱堆着的脚踏上坐下来。那魏长安去了久久却没有回来,却也没有旁人来。

她想起极小的时候,是春天里吧,桃花开得那样好,一枝枝红艳斜攲在墙外。丫头拿瓶插了折枝花儿进来,却悄声告诉她:“老爷生了气,罚冬郎跪在佛堂里呢。”大家子规矩严,出来进去都是丫头嬷嬷跟着。往老太太屋里去,走过佛堂前禁不住放慢了步子,只见排门紧锁,侍候容若的小厮都垂头丧气地侍立在外头。到底是老太太一句话,才叫放出来吃晚饭。

第二日方进来瞧她,只说:“那屋子里黑咕隆咚,若是你,定会吓得哭了。”自己只微微一笑:“我又不会带了小厮偷偷出城,怎么会被罚跪佛堂?”十余岁少年的眼睛明亮如天上最美的星光:“琳妹妹,只要有我在,这一世便要你周全,断不会让人关你在黑屋子里。”

屋中闷不透气,渐渐地热起来,她抽出帕子来拭汗,却不想帕上隐隐沾染了一缕异香。上好的龙涎香,只消一星,那香气便可萦绕殿中,数日不绝。乾清宫暖阁里总是焚着龙涎香,于是御衣里总是带着这幽幽的香气。四面皆是漆黑的,越发显得那香气突兀,她将帕子又掖回袖中。

她独个在这黑屋子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像是一月一年都过完了似的。眼见着门隙间的阳光渐渐黯淡下去,大约天色已晚,魏长安却并没有回来。

门上有人在“嗒嗒”轻轻叩着门板,她忙站起来,竟是芸初的声音:“琳琅。”低低地问:“你在不在里面?”琳琅忙走到门边:“我在。”芸初道:“怎么回事?我一听见说,就告了假来瞧你,好容易求了那两位公公,放了我过来和你说话。”

琳琅道:“你快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没得连累了你。”

芸初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我回去听见说你和画珠来瞧我,偏没有遇上。过了晌午,姐姐过来给太后请安,正巧说起乾清宫的事,才知道竟然是你出了事。我央姐姐替你求情,可你是御前的人,姐姐也说不上话。”

琳琅心中感念,道:“芸初你快走吧,叫人看见可真要连累你了。”芸初问:“你这是得罪了谁?”琳琅道:“我不知道。”芸初说:“你真是糊涂,你在御前,必然有得罪人的地方,再不然,就是万岁爷待你特别好?”

琳琅不知为何,猛然忆起那日皇帝递过帕子来,灯外的纱罩上绣着浅金色龙纹,灯光晕黄映着皇帝的一双手,晰白净利,隐着力道。那帕子轻飘飘地执在他手上,却忽然有了千钧重似的。她心乱如麻,轻轻叹了口气:“万岁爷怎么会待我特别好。”

芸初道:“此处不宜多说,只一桩事——我听人说,那魏长安是安主子的远房亲戚,你莫不是得罪了安主子?”

琳琅道:“我小小的一名宫女,在御前不过月余工夫,怎么会见罪于安主子?”她怕人瞧见,只连声催促芸初离去,说:“你冒险来瞧我,这情分我已经惟有铭记了,你快走,没得连累你。”芸初情知无计,只再三不肯。忽听那廊下太监咳嗽两声,正是递给芸初的暗号,示意有人来了。琳琅吃了一惊,芸初忙走开了。

琳琅听那脚步声杂沓近来,显然不止一人,不知是否是魏长安回来了,心中思忖。只听咣啷啷一阵响,锁已经打开,门被推开,琳琅这才见着外面天色灰白,暮色四起,远远廊下太监们已经在上灯。小太监簇拥着魏长安,夜色初起,他一张脸也是晦暗不明。那魏长安亦不坐了,只站在门口道:“有这半晌的工夫,你也尽够想好了。还是痛快认了吧,那四十板子硬硬头皮也就挺过去了。”

琳琅只道:“不是我偷的,我决不能认。”

魏长安听她如是说,便向小太监使个眼色。两名小太监上前来,琳琅心下强自镇定,任他们推搡了往后院去,司刑的太监持了朱红漆杖来。魏长安慢悠悠地道:“老规矩,从背至腿,只别打脸。”一名太监便取了牛筋来,将琳琅双手缚住。他们绑人都是早绑出门道来的,四扭四花的牛筋,五大三粗的壮汉也捆得动弹不得。直将那牛筋往琳琅腕上一绕,用力一抽,那纤细凝白的手腕上便缓缓浮起淤紫。

皇帝在戌初时分回宫,画珠上来侍候更衣,侍候冠履的太监替皇帝摘了朝服冠带。皇帝换下明黄九龙十二章的朝服,穿了家常绛色两则团龙暗花缎的袍子,神色间微微有了倦意。等传了点心,芳景上来奉茶,皇帝忽然想起来,随口道:“叫琳琅去御茶房,传杏仁酪来。”

芳景道:“回万岁爷的话,琳琅犯了规矩,交慎刑司关起来了。”

皇帝问:“犯规矩?犯了什么规矩?”芳景道:“奴才并不知道。”皇帝便叫:“梁九功!”

梁九功连忙进来,皇帝问他:“琳琅犯了什么规矩?”梁九功这日随扈出宫,刚回来还未知道此事,摸不着头脑。画珠在一旁忍不住道:“万岁爷只问魏谙达就行了。”皇帝没有问她话,她这样贸贸然搭腔,是极不合规矩的,急得梁九功直向她使眼色。好在皇帝并没有计较,只道:“那就叫魏长安来。”

却是敬事房的当值太监冯四京来回话:“万岁爷,魏谙达办差去了。”梁九功忙道:“糊涂东西,凭他办什么差事去了,还不快找了来?”冯四京连忙磕了个头,便要退出去,皇帝却叫住他:“等一等,问你也一样。”

梁九功见皇帝负手而立,神色平和,瞧不出什么端倪。梁九功便问冯四京道:“侍候茶水的琳琅,说是犯了规矩,叫你们敬事房锁起来了,是怎么一回事?”

冯四京道:“琳琅偷了东西,奉了安主子的吩咐,锁到北五所去了。”梁九功问:“偷东西,偷什么东西了?”冯四京答:“就是万岁爷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魏谙达带了人从琳琅箱子里搜出来,人赃并获。”

皇帝“哦”了一声,神色自若地说:“那扳指不是她偷的,是朕赏给她的。”

殿中忽然人人都尴尬起来,空气里似渗了胶,渐渐叫人缓不过气来。冯四京唬得磕了个头,声调已经颇为勉强:“万岁爷,这个赏赐没有记档。”凡例皇帝若有赏赐,敬事房是要记录在册,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赏某人某物。冯四京万万想不到皇帝竟会如此说,大惊之下额上全是涔涔的冷汗,心中惶然恐惧。

皇帝瞧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连忙跪下去,说:“奴才该死,是奴才一时疏忽,忘了将这事告诉敬事房记档。”

殿中诸人都十分尴尬。那只翡翠扳指既然是御用之物,自然价值连城。况且皇帝自少年初习骑射时便戴得惯了,素来为皇帝心爱之物,随身不离,等闲却赏给了一个宫女。人人心里猜忖着这里面的文章,只是都不敢露出什么异色来。冯四京却连想都已经不敢往下想。

最后还是梁九功轻声对冯四京道:“既然琳琅没偷东西,还不叫人去放了出来。”

冯四京早就汗得连衣裳都湿透了,只觉得那两肋下嗖嗖生寒,连那牙关似乎都要“咯咯”作响。只“嗻”了一声却行而退,至殿外传唤小太监:“快,快,跟我去北五所。”

乾清宫里因着殿宇广阔,除了御案之侧两盏十六支的烛台点了通臂巨烛,另有极大的纱灯置在当地,照得暖阁中明如白昼。冯四京去了北五所,敬事房的另一名当值太监方用大银盘送了牌子进来,皇帝只挥一挥手,说了一声:“去。”这便是所谓“叫去”,意即今夜不召幸任何妃嫔。敬事房的当值太监便磕了个头,无声无息地捧着银盘退下去。

梁九功早就猜到今晚必是“叫去”,便从小太监手里接了烛剪,亲自将御案两侧的烛花剪了,侍候皇帝看书。待得大半个时辰后,梁九功瞧见冯四京在外面递眼色,便走出来。冯四京便将身子一侧,那廊下本点着极大的纱灯,夜风里微微摇曳,灯光便如水波轻漾,映着琳琅雪白的一张脸。梁九功见她发鬓微松,被小宫女搀扶勉强站着,神色倒还镇定,便道:“姑娘受委屈了。”

琳琅只轻轻叫了声:“谙达。”冯四京在一旁道:“真是委屈姑娘了,我紧赶慢赶地赶到,到底还是叫姑娘受了两杖,好在并没伤着筋骨。”梁九功不理冯四京,只对琳琅道:“姑娘在这里稍等,我去向万岁爷回话。”便走进殿中去。皇帝仍全神贯注在书本上,梁九功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万岁爷,琳琅回来了,是不是叫她进来谢恩?”

皇帝慢慢将书翻过一页,却没有答话。梁九功道:“琳琅倒真是冤枉,到底还是挨了两杖。奴才瞧她那样子十分委屈,只是忍着不敢哭罢了。”

皇帝将书往案上一掷,口气淡然:“梁九功,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多嘴?”梁九功忙道:“奴才该死。”皇帝微微一笑,将书重新拿起,道:“叫她下去好好歇着,这两日先不必当差了。”

梁九功一时没料到皇帝会如此说,只得“嗻”了一声,慢慢退出。皇帝却叫住他,从大拇指上捋下那只翡翠扳指来,说:“朕说过这扳指是赏她的,把这个给她。”梁九功忙双手接了,来至廊下,见了琳琅,笑容满面道:“万岁爷吩咐,不必进去谢恩了。”又悄声道:“给姑娘道喜。”琳琅只觉手中一硬,已经多了一样物件。梁九功已经叫人:“扶下去歇着吧。”便有两名宫女上来,搀了她回自己屋里去。

琳琅虽只受了两杖,但持杖之人竟使了十分力,那外伤却是不轻。她强自挣扎到此时,只觉腿上剧痛难耐。回了屋中,画珠连忙上来帮忙,扶她卧到床上。梁九功却遣了名小宫女,送了外伤药膏来。那小宫女极是机灵,悄悄地道:“梁谙达说了,只怕姑娘受了外伤血淤气滞,这会子若传医问药,没得惊动旁人。这药原是西北大营里贡上来的,还是去年秋天里万岁爷赏的,说是化血散淤极佳的,姑娘先用着。”

画珠忙替琳琅道了谢,琳琅疼得满头大汗,犹向柜中指了一指。画珠明白她的意思,开了柜子取了匣子,将那黄澄澄的康熙通宝抓了一把,塞到那小宫女手中,说:“烦了妹妹跑一趟,回去谢谢梁谙达。”

那小宫女道:“谙达吩咐,不许姑娘破费呢。”不待画珠说话,将辫子一甩就跑了。

画珠只得掩上房门,替琳琅敷了药,再替她掖好了被子,自出去打水了。琳琅独自在屋里,只觉得痛得昏昏沉沉,摊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掌,却不想竟是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幽幽的似一泓碧水,就着那忽明忽暗的灯光,内壁镌着铁钩银划的两个字:“玄烨”。她出了一身的汗,只觉得身子轻飘飘使不上力。那只扳指似发起烫来,烫得叫人拿捏不住。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弥天记她的4.3亿年至高降临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嫡女娇妃农家娘子美又娇恣意风流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女配她天生好命
相关阅读
六宫无妃假面(全)为你打开时间的门(全2册)清宫谋(全)五蠹(全)初恋爱篮球之白银帝国第八句喜欢来不及说我爱你宠婚99次:总裁大人请节制
作者匪我思存其他书
东宫 明媚 爱你是最好的时光 星光璀璨 爱你是最好的时光II 来不及说我爱你 佳期如梦 当时明月在 佳期如梦之今生今世 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