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寂寞空庭春欲晚】_若只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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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回首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纳兰容若《荷叶杯》

开了春,琳琅才渐渐好起来。这几日宫中却忙着预备行围。玉箸见琳琅日渐康复,已经可以如常应对差事,极是欢喜,说:“皇上要去保定行围,咱们浣衣房也要预备随扈侍候,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因琳琅做事谨慎周到,所以玉箸便回了总管,将她也指派在随扈的宫人名册中。

琳琅自入宫后,自是没有踏出过宫门半步,所以此次出京,又喜又叹。喜的是偶然从车帷之间望去,街市城郭如旧。叹的是天子出巡,九城戒严,坊市间由步兵统领衙门,会同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由御前大臣负责统领跸警。御驾所经之处,街旁皆张以黄幕,由三营亲兵把守,别说闲人,只怕连只耗子也被撵到十里开外去了。黄土壅道之上远远只望见迤逦的仪仗銮驾,行列连绵十数里。其时入关未久,军纪谨肃,只听见千军万马,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之声都听不到。

至晚间扎营,营帐连绵亦是数里,松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连天上一轮皓月都让火光映得黯然失色。那平野旷原之上,月高夜静,只听火堆里硬柴燃烧“噼叭”有声,当值兵丁在各营帐之间来回巡逻,甲铠上镶钉相碰发出丁当之声,那深黑影子映在帐幕之上,恍若巨人。

琳琅就着那灯理好一件蓝缎平金两则团龙行袍,忽听远远“呜咽”一声,有人吹起铁簧来,在这旷野之中,静月之下,格外清回动人。其声悠长回荡,起伏回旋不绝。玉箸“咦”了一声,说:“谁吹的莫库尼?(莫库尼,满族传统的一种乐器)”琳琅侧耳细听,只听那簧声激荡低昂,隐约间有金戈之音,吹簧之人似胸伏雄兵百万,大有丘壑。琳琅不由道:“这定是位统兵打仗的大将军在吹。”

待得一曲既终,铁簧之音极是激越,戛然而止,余音不绝如缕,仿佛如那月色一样,直映到人心上去。玉箸不由说:“吹得真好,听得人意犹未尽。琳琅,你不是会吹箫,也吹来听听。”

琳琅笑道:“我那个不成,滥竽充数倒罢了,哪里能够见人。”玉箸笑道:“又不是在宫里,就咱们几个人,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我知道你是箫不离身的,今儿非要你献一献不可。”此番浣衣房随扈十余人,皆是年轻宫人,且宿营在外,规矩稍懈,早就要生出事来,见玉箸开了口,心下巴不得,七嘴八舌围上来。琳琅被吵嚷不过,只得取出箫来,说:“好吧,你们硬要听,我就吹一曲。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听得三月吃不下肉去,我可不管。”

琳琅略一沉吟,便竖起长箫,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回首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玉箸不通乐理,只觉箫调清冷哀婉,曲折动人。静夜里听来,如泣如诉,那箫声百折千回,萦绕不绝,如回风流月,清丽难言。一套箫曲吹完,帐中依旧鸦静无声。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说不上来好在哪里,不过到了这半晌,依旧觉着那声音好像还在耳边绕着似的。”琳琅微笑道:“姑姑太夸奖了。”一语未了,忽听远处那铁簧之声又响起来,玉箸道:“那铁簧又吹起来啦,倒似有意跟咱们唱和似的。”此番吹的却是一套《月出》。此乐常见于琴曲,琳琅从未曾听人以铁簧来吹奏。簧声本就激越,吹奏这样的古曲,却是剑走偏锋,令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簧乐中霸气犹存,并无辞曲中的凄楚悲叹之意,反倒有着三分从容。只听那铁簧将一套《月出》吹毕,久久不闻再奏,又从头吹遍。琳琅终忍不住竖箫相和,一箫一簧,遥相奏和,居然丝丝入扣。一曲方罢,簧声收音干脆清峻,箫声收音低回绵长。那些宫人虽不懂得,但听得好听,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着嚷起来。正七嘴八舌不可开交的热闹时节,忽见毡帘掀起,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

帐中人皆向来者望去,只见当先那人气宇轩昂,约摸二十六七岁,头上只是一顶黑缎绣万寿字红绒结顶暖帽,穿一身绛色贡缎团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额伦代。顾盼之间颇有英气,目光如电,向众人面上一扫。众人想不到闯入一个不速之客,见他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万万不知御驾随扈大营之中为何会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错愕在当地。惟琳琅只略一怔忡,便行礼如仪:“奴才叩见裕王爷,王爷万福金安。”帐中诸人这才如梦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头请安。

福全却只举一举手,示意众人起来,问:“适才吹箫的人是谁?”琳琅低声答:“是奴才。”福全“哦”了一声,问:“你从前认识我?”他虽常常出入宫闱,但因宫规,自是等闲不会见到后宫宫人,他身着便服,故而帐中众人皆被瞒过,不想这女子依旧道破自己身份。

琳琅道:“奴才从前并没有福气识得王爷金面。”福全微有讶色:“那你怎么知道?”琳琅轻声答:“王爷身上这件马褂,定是御赐之物。”福全低首一看,只见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绒滑的毛尖。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显贵如亲王阁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这上头露了破绽,不由微笑道:“不错,这是皇上赏赐的。”心中激赏这女子心思玲珑细密,见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间并不让人觉得出奇美艳,但灯下映得面色莹白如玉,隐隐似有宝光流转。福全却轻轻嗽了一声,说:“你适才的箫吹得极好。”

琳琅道:“奴才不过小时候学过几日,一时胆大贸然,有辱王爷清听,请王爷恕罪。”福全道:“不用过谦,今晚这样的好月,正宜听箫,你再吹一套曲来。”琳琅只得想了一想,细细吹了一套《九罭》。这《九罭》原是赞颂周公之辞,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卓异于群子,武王即位,则以忠诚辅翼武王。她以此曲来应王命,却是极为妥切,不仅颂德福全,且将先帝及当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贤圣。福全听了,却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听完,方问:“你念过书么?”

琳琅答:“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福全点一点头,环顾左右,忽问:“你们都是当什么差事的?”玉箸这才恭声答:“回王爷的话,奴才们都是浣衣房的。”福全“哦”了一声。忽听帐帘响动,一个小太监进来,见着福全,喜出望外地请个安:“王爷原来在这里,叫奴才好找。万岁爷那里正寻王爷呢。”

福全听了,忙带人去了。待他走后,帐中这才炸了锅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吁了口气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没想到竟是裕王爷。琳琅,亏得你机灵。”琳琅道:“姑姑什么没经历过,只不过咱们在内廷,从来不见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时没想到罢了。”玉箸到帐门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说:“这就打开铺盖吧,明儿还要早起当差呢。”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去铺了毡子,收拾了睡下。

琳琅的铺盖正在玉箸之侧,她辗转半晌,难以入眠,只静静听着帐外的坼声,远远像是打过三更了。帐中安静下来,听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声。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便不由自主轻轻叹了口气。玉箸却低低问:“还没睡着么?”琳琅忙轻声歉然:“我有择席的毛病,定是吵着姑姑了。”玉箸说:“我也是换了地头,睡不踏实。”顿了顿,依旧声如蝇语:“今儿瞧那情形,裕王爷倒像是有所触动,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虽在暗夜里,琳琅只觉得双颊滚烫,隔了良久方声如蚊蚋:“姑姑,连你也来打趣我?”玉箸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爷是皇上的兄长,敕封的亲王。他若开口向皇上或太后说一声,你也算是出脱了。”琳琅只是不做声,久久方道:“姑姑,我没有那样天大的福气。”

玉箸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道:“老实说,假若裕王爷真开口问皇上讨了你去,我还替你委屈,你的造化应当还远不止这个才是。”她声音极低,琳琅骇异之下,终究只低低说:“姑姑你竟这样讲,琳琅做梦都不敢想。”玉箸这些日子所思终于脱口而出,心中略慰,依旧只是耳语道:“其实我在宫里头这些年,独独遇上你,叫人觉着是个有造化的。姑姑倚老卖个老,假若真有那么一日,也算是姑姑没有看走眼。”琳琅从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说得人怕起来,我哪会有那样的福分。姑姑别说这些折煞人的话了。”玉箸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说:“睡吧。”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人手便显得吃紧。琳琅见衣裳没有洗出来,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洗浣。春三月里,芳草如茵,夹杂野花纷乱,一路行去惊起彩蝶飞鸟。四五个宫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声溅溅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几槌,忽然“哎呀”了一声,她本不惯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却叫那水濡湿了鞋,脚下凉丝丝全湿得透了。见几个同伴都赤着足踩在浅水之中,不由笑道:“虽说是春上,踏在水里不凉么?”一位宫女便道:“这会子也惯了,倒也有趣,你也下来试试。”琳琅见那河水碧绿,清澈见底,自己到底有几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这样急呢。”旁边宫女便说笑:“这样浅的水,哪里就能冲走你?”琳琅只是摇头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语晏晏间,忽见一个小宫女从林子那头寻来,老远便喘吁吁地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里的一件江绸衫子便顺水漂去了,连忙伸手去捞住。将衣筐、衣槌交给了同伴,跟着小宫女回营帐去。只见芸初正坐在那里,琳琅笑道:“我原猜你应该也是随扈出来,只是怎么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按规矩,御前当差的人是不得随意走动的,芸初略有忧色,给她瞧一件石青夹衣。琳琅见那织锦是妆花龙纹,知道是御衣,那衣肩上却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芸初道:“万岁爷今天上午行围时,这衣裳叫树枝挂了这么一道口子,偏生这回织补上的人都留在宫里。”玉箸在一旁道:“琳琅,你素来针线上十分来得,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该勉力试一试,可是这是御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连累了姑姑和芸初。”芸初道:“这回想不到天气这样暖和,只带了三件夹衣出来。晚上万岁爷指不定就要换,回京里去取又来不及,四执库那些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拿到你们这边来。我知道你的手艺,你横竖只管试试。”

琳琅听她这样说,细细看了,取了绷子来绷上,先排纬识经,再细细看一回,方道:“这会子上哪里去找这真金线来?”玉箸说:“我瞧你那里有金色丝线。”琳琅说:“只怕补上不十分像,这云锦妆花没有真金线,可充不过去。”芸初脸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说道:“我先织补上了,再瞧瞧有没有旁的法子。”对芸初道:“这不是一会子半会子就能成的事情,你先回去,过会儿补好了,再打发人给你送去。”

芸初本也不敢久留,听她这样说,便先去了。那云锦本是一根丝也错不得的,琳琅劈了丝来慢慢生脚,而后通经续纬,足足补了两个多时辰,方将那道口子织了起来。但见细灰一线淡痕,无论如何掩不过去。玉箸叹了口气,说:“也只得这样了。”

琳琅想了一想,却拈了线来,在那补痕上绣出一朵四合如意云纹。玉箸见她绣到一半,方才抚掌称妙,待得绣完,正好将那补痕掩盖住。琳琅微笑道:“这边肩上也只得绣一朵,方才掩得过去。”

待得另一朵云纹绣完,将衣裳挂起来看,果然天衣无缝,宛若生成。玉箸自是喜不自禁。

玉箸打发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这几个时辰不过胡乱咽了几个饽饽,这会子做完了活,方才觉得饿了。玉箸说:“这会子人也没有,点心也没有,我去叫他们给你做个锅子来吃。”琳琅忙说:“不劳动姑姑了,反正我这会子腿脚发麻,想着出去走走,正好去厨房里瞧瞧有什么现成吃的。”因是围猎在外的御营行在,规矩稍懈,玉箸便说:“也罢,你去吃口热的也好。”

谁知琳琅到了厨房,天气已晚,厨房也只剩了些饽饽。琳琅拿了些,出帐来抬头一望,只见半天晚霞,那天碧蓝发青,仿佛水晶冻子一样莹透,星子一颗颗正露出来,她贪看那晚霞,顺着路就往河边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溅溅,晚风里都是青草树叶的清香,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低低地在树丫之间,月色淡白,照得四下里如笼轻纱。

她吃完了饽饽,下到河边去洗手,刚捧起水来,不防肋下扣子上系的帕子松了,一下子落在水里,帕子极轻,河水已经冲出去了。她不及多想,一脚已经踏在河里,好在河水清浅,忙将鞋子提在手中,淌水去拾。那河虽浅,水流却湍急。琳琅追出百余步,小河拐了个弯,一枝枯木横于河面,那帕子叫枯木在水里的枝丫钩住了,方才不再随波逐浪。她去拾了帕子,辫子滑下来也没留神,叫那枝子挂住了,忙取下来。这时方才觉得脚下凉凉滑滑,虽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有趣。那水不断从脚面流过,又痒又酥,忍不住一弯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来,将那帕子拧干了晾在枝间。只见河岸畔皆是新发的苇叶,那月亮极低,却是极亮,照着那新苇叶子在风里哗哗轻响。她见辫子挂得毛了,便打开来重新编。那月色极好,如乳如雪,似纱似烟。她想起极小的时候,嬷嬷唱的悠车歌,手里拢着头发,嘴里就轻轻哼着:

“悠悠扎,巴布扎,狼来啦,虎来啦,马虎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玛出征伐马啦……”

只唱了这两句,忽听苇叶轻响,哗哗响着分明往这边来,唬得她攥着发辫站起来,脱口喝问:“是谁?”却不敢转身,只怕是豺狼野兽。心里怦怦乱跳,目光偷瞥,只见月光下河面倒映影绰是个人影,只听对方问:“你是谁?这里是行在大营,你是什么人?”却是年轻男子的声音。琳琅见他如斯责问,料得是巡夜的侍卫,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却不敢抬头,道:“我是随扈的宫女。”心里害怕受责罚,久久听不到对方再开口说话,终于大着胆子用眼角一瞥,只见到一袭绛色袍角,却不是侍卫的制袍。一抬头见月下分明,那男子立在苇丛间,仿若临风一枝劲苇,眉宇间磊落分明,那目光却极是温和,只听他问:“你站在水里不冷么?”

她脸上一红,低下头去。见自己赤足踏在碧水间,越发窘迫,忙想上岸来,不料泥滩上的卵石极滑,急切间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得那人眼明手快,在她肘上托了一把,她方站稳妥了。她本已经窘迫到了极处,满俗女孩儿家的脚是极尊贵的,等闲不能让人瞧见,当着陌生男子的面这样失礼,琳琅连耳根子都红得像要烧起来,只得轻声道:“劳驾你转过脸去,我好穿鞋。”

只见他怔了一下,转过身去。她穿好鞋子,默默向他背影请个安算是答谢,便悄然顺着河岸回去了。她步态轻盈,那男子立在那里,没听到她说话,不便转过身来。只听河水哗哗,风吹着四面树木枝叶簌然有声,伫立良久,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月色如水,苇叶摇曳,哪里还有人。

他微一踌躇,双掌互击“啪啪”两声轻响。林木之后便转出两名侍卫,躬身向他行礼。他向枯木枝上那方绢白一指:“那是什么?”

一名侍卫便道:“奴才去瞧。”却行而退,至河岸方微侧着身子去取下,双手奉上前来给他:“主子,是方帕子。”他接在手里,白绢帕子微湿,带着河水郁青的水气,夹着一线幽香,淡缃色丝线绣出四合如意云纹,是极清雅的花样。

琳琅回到帐中,心里犹自怦怦直跳。只不知对方是何人,慌乱间他的衣冠也没瞧出端倪。心里揣摩大约是随扈行猎的王公大臣,自己定是胡乱闯到人家的行辕营地里去了,心下惴惴不安。玉箸派去送衣裳的人已经回来了,说道:“芸初姑娘没口子地道谢,梁谙达见了极是欢喜,也说要改日亲自来拜谢姑姑呢。”玉箸笑道:“谢我不必了,谢琳琅的巧手就是了。”一低头见了琳琅的鞋,“哎哟”了一声道:“怎么湿成这样?”琳琅这才想起来,随口说:“我去河边洗手,打湿了呢。”忙去换下湿鞋。

第二日,琳琅在帐中熨衣,忽听芸初的声音在外面问:“玉姑姑在吗?梁谙达瞧您来了。”玉箸忙迎出去,先请安笑道:“谙达这可要折煞玉箸了。”梁九功只是笑笑:“玉姑不用客气。”举目四望:“昨儿补衣裳的是哪一位姑娘?”玉箸忙叫了琳琅来见礼。琳琅正待蹲身请安,梁九功却连忙一把搀住:“姑娘不要多礼,亏得你手巧,咱们上下也没受责罚。今儿万岁爷见了那衣裳,还问过是谁织补的呢。”芸初在一旁,只是笑盈盈的。玉箸忙叫人沏茶,芸初悄悄对琳琅道:“梁谙达这回是真的欢喜,所以才特意过来瞧你呢。”到底人多,不便多说,轻轻在琳琅手腕上一捏,满脸只是笑容。梁九功又夸奖了数句,方才去了。

他回御营去,帐门外的小太监悄悄迎上来:“谙达回来了?王爷和纳兰大人在里面陪皇上说话呢。”梁九功点一点头,蹑步走至大帐中。那御营大帐地下俱铺羊毡,踏上去悄无声息。只见皇帝居中而坐,神色闲适。裕亲王向纳兰性德笑道:“容若,前儿晚上吹箫的人,果然是名女子。咱们打赌赌输了,你要什么彩头,直说吧。”纳兰只是微微一笑:“容若不敢。”皇帝笑道:“那日听那箫声,婉转柔美。你说此人定是女子,朕亦以为然。只有福全不肯信,巴巴儿地还要与你赌,眼下输得心服口服了。”福全道:“皇上圣明。”又笑容可掬向容若道:“愿赌服输,送佛送到西。依我瞧你当晚似对此人大有意兴,不如我替你求了皇上,将这个宫女赐给你。一举两得,也算是替皇上分忧。”皇帝与兄长的情谊素来深厚,此时微笑:“你卖容若人情倒也罢了,怎么还扯上为朕分忧的大帽子?”

福全道:“皇上不总也说‘容若鹣鲽情深,可惜情深不寿,令人扼腕叹息’。那女子虽只是名宫人,但才貌皆堪配容若,我替皇上成全一段佳话,当然算是为君分忧。”

纳兰道:“既是后宫宫人,臣不敢僭越。”

皇帝道:“古人的‘蓬山不远’、‘红叶题诗’俱是佳话。你才可比宋子京,朕难道连赵祯的器量都没有?”

福全便笑道:“皇上仁心淳厚,自然远胜宋仁宗。不过这些个典故的来龙去脉,我可不知道。”他弓马娴熟,于汉学上头所知却有限。皇帝素知这位兄长的底子,便对纳兰道:“容若,裕亲王考较你呢,你讲来让王爷听听。”

纳兰便应了声“嗻”,说道:“宋祁与兄宋庠皆有文名,时人以大宋、小宋称之。一日,子京过繁台街,适有宫车经过,其中有一宫人掀帘窥看子京,说道:‘此乃小宋也。’子京归家后,遂作《鹧鸪天》,词曰:‘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词作成后,京城传唱,并传至宫中。仁宗听到后,知此词来历,查问宫人:‘何人呼‘小宋’?’那宫人向仁宗自陈。仁宗又召子京问及此事,子京遂以实情相告。仁宗道:‘蓬山不远。’即将此宫人赐予子京为妻。”

他声音清朗,抑扬顿挫,福全听得津津有味,道:“这故事倒真是一段佳话。皇上前儿夜里吹簧,也正好引出一折佳话。”皇帝笑道:“咱们这段佳话到底有一点美中不足,是夜当命容若来吹奏,方才是十成十的佳话。”

君臣正说笑间,虞卒报至中军,道合围已成,请旨移驾看城。皇帝闻奏便起身更衣。纳兰领着侍卫的差事,皇帝命他驰马先去看城。福全侍立一旁,见尚衣的太监替皇帝穿上披挂。皇帝回头见梁九功捧了帽子,问:“找着了?”

梁九功答:“回皇上话,找着那织补衣裳的人了,原是在浣衣房的宫女。皇上没有吩咐,奴才没敢惊动,只问了她是姓卫。”皇帝道:“朕不过觉得她手巧,随便问一句罢了,回头叫她到针线上当差吧。”

梁九功“嗻”了一声。皇帝转脸问福全:“那吹箫的宫女,我打算成全容若。你原说打听到了,是在哪里当差?”福全听到适才梁九功的一番话,不由想了一想,一抬头正瞧见宫女捧了皇帝的大氅进来,灵机一动,答道:“那宫女是四执库的。”

皇帝道:“这桩事情就交由你去办,别委屈容若。”福全只道:“皇上放心。”皇帝点一点头,转脸示意,敬事房的太监便高声一呼:“起驾!”

清晨前管围大臣率副管围及虞卒、八旗劲旅、虎枪营士卒与各旗射生手等出营,迂道绕出围场的后面二十里,然后再由远而近把兽赶往围场中心合围。围场的外面从放围的地方开始,伏以虎枪营士卒及诸部射生手。又重设一层,专射围内逃逸的兽,而围内的兽则例不许射。皇帝自御营乘骑,率诸扈从大臣侍卫及亲随射生手、虎枪手等拥护由中道直抵中军。只见千乘万骑拱卫明黄大纛缓缓前行,扈从近臣侍卫按例皆赏穿明黄缺襟行褂,映着日头明晃晃一片灿然金黄。

在中军前半里许,御驾停了下来,纳兰自看城出迎,此时一直随侍在御驾之侧,跟随周览围内形势。皇帝见合围的左右两翼红、白两纛齐到看城,围圈已不足二三里,便吩咐:“散开西面。”专事传旨的御前侍卫便大声呼唤:“有旨,散开西面!”只听一声迭一声飞骑传出:“有旨,散开西面……”远远听去句句相接,如同回音。这是网开一面的天恩特敕,听任野兽从此面逃逸,围外的人也不准逐射。围内野兽狼奔豕突,乱逃乱窜。皇帝所执御弓,弓干施朱漆缠以金线,此时拈了羽箭在手里,“嗖”一声弦响,一箭射出,将一只窜出的狍子生生钉死在当地。三军纵声高呼:“万岁!”声响如雷,行围此时方始。只见飞矢如蝗,密如急雨,皇帝却驻马原地,看诸王公大臣射生手等驰逐野兽。这是变相的校射了,所以王公大臣以下,人人无不奋勇当先。

福全自七八岁时就随扈顺治帝出关行围,弓马娴熟,在围场中自是如鱼得水,纵着胯下大宛良马奔跑呼喝,不过片刻,他身后的哈哈珠子便驮了一堆猎物在鞍上。此时回头见了,只皱眉道:“累赘!只留耳朵。”那哈哈珠子便“嗻”了一声,将兽耳割下,以备事毕清点猎物数量。

纳兰是御前侍卫,只勒马侍立御驾之后,身侧的黄龙大纛烈烈迎风作响。围场中人喧马嘶,摇旗呐喊,飞骑来去。他腕上垂着马鞭,近侍御前所以不能佩刀,腰际只用吩系佩箭囊,囊中插着数十尾白翎箭。只听皇帝道:“容若,你也去。”纳兰便于马上躬身行礼:“奴才遵旨。”打马入围,从大队射生手骑队间穿过,拈箭搭弓,嗖嗖嗖连发三箭,箭箭皆中,无一虚发。皇帝遥相望见,也禁不住喝了一声彩。众侍卫自是喝彩声如雷动。纳兰兜马转来,下马行礼将猎物献于御前,依旧退至御驾之后侍立。

这一日散围之后,已是暮色四起。纳兰随扈驰还大营,福全纵马在他左近,只低声笑道:“容若,此次皇上可当真了,吩咐我说要将那宫女赐给你呢。”

容若握着缰绳的手一软,竟是微微一抖。心乱如麻,竟似要把持不定,极力自持,面上方不露声色。幸得福全并无留意,只是笑道:“皇上给了这样天大的面子,我自然要好生来做成这桩大媒。”容若道:“圣恩浩荡,愧不敢受。王爷又如此替容若操劳,容若实不敢当。”福全道:“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皇上吩咐不要委屈了你,我自然老实不客气。”有意顿一顿,方道:“我叫人去打听清楚了,吹箫的那宫人是颇尔盆之女,门楣倒是不低,提起他们家来,你不定知道,说来她还是荣嫔的表亲。我听闻此女品貌俱佳,且是皇上所赐,令尊大人想必亦当满意。”话犹未落,只见纳兰手中一条红绦结穗的蟒皮马鞭落在了地上,纳兰定一定神,策马兜转,弯腰一抄便将鞭子拾起。福全笑道:“这么大的人了,一听娶亲还乱了方寸?”

纳兰只道:“王爷取笑了。皇上隆恩,竟以后宫宫人以降,本朝素无成例,容若实不敢受,还望王爷在皇上面前代为推辞。”

福全听他起先虽有推却之辞,但到了此时语意坚决,竟是绝不肯受的表示了。心里奇怪,只是摸不着头脑。他与纳兰交好,倒是一心一意替他打算。因听到梁九功回话,知琳琅已不可求,这两日特意命人悄悄另去物色,打听到内大臣颇尔盆之女在四执库当差。那颇尔盆乃费英乐的嫡孙,承袭一等公爵,虽在朝中无甚权势,但爵位显赫。不料他一片经营,纳兰却推辞不受。

福全待要说话,只见纳兰凝望远山,那斜阳西下,其色如金,照在他的脸上,他本来相貌清秀,眉宇之间却总只是淡然。福全忍不住道:“容若,我怎么老是见你不快活?”纳兰蓦然回过神来,只是微笑:“王爷何出此言?”

福全道:“唉,你想必又是忆起了尊夫人,你是长情的人,所以连皇上都替你惋叹。”话锋一转:“今晚找点乐子,我来撺掇皇上,咱们赌马如何?”容若果然解颐道:“王爷难道输得还不服气么?”福全一手折着自己那只软藤马鞭,哈哈一笑:“谁说上次是我输了?我只不过没赢罢了,这次咱们再比过。”

容若举手遮光,眺望远处辂伞簇拥着的明黄大纛,道:“咱们落下这么远了。”福全道:“这会子正好先试一场,咱们从这里开始,谁先追上御驾就算谁赢。”不待容若答话,双腿一夹,轻喝一声,胯下的大宛良驹便撒开四蹄飞驰,容若打马扬鞭,方追了上去。侍候福全的哈哈珠子与亲兵长随,纵声呼喝亦紧紧跟上,十余骑蹄声急促,只将小道上腾起滚滚一条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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