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患难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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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看见苻长卿墨黑的眸子里满是怒意,不知道他的怒气所为何来,只好结结巴巴道:“大人……小人我,我……”

大受震动的苻长卿看着安眉一脸无辜的呆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安眉面前,一把扯下她嘴里的草根看了看,抬起眼阴沉沉问道:“你的馕饼呢?”

安眉在苻长卿的质问下有些心虚,吞吞吐吐地撒谎,“吃了……已经吃了。”

“吃得还真干净啊……”苻长卿垂下眼盯着安眉干净的衣襟冷笑,紧跟着信手一捞,不由分说地搜起安眉的身来。

“哎哎哎大人……”安眉面红耳赤地挣扎,却被苻长卿牢牢拽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手探进她怀里摸索,最后扯出一块馕饼来。

答案昭然若揭,什么都不用问了。此时苻长卿不得不脸色铁青地面对这样一个事实:眼前这个蠢女人,正用自杀的方式来节省口粮供养他!

先前安眉将半块馕饼递给他时,一向记性绝佳的苻长卿对那饼上的掰痕感到眼熟,接着他发现安眉手中的饼和自己这块对不上,心中便隐隐有了怀疑——这才会一路悄悄跟在安眉身后,直到发现这残酷的事实。

这事实令苻长卿不堪面对——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成了这样的废物,需要一个女人牺牲至此!当他们二人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所谓男男女女的无聊把戏就不该继续存在,如果此刻他还要利用安眉的爱慕苟活,冷眼看她因为自己而饿死,苻长卿确信自己还做不到。

“你觉得这样做,很无私?”苻长卿无法理解安眉的行为,只能抬起眼恶狠狠盯着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真相,好让我承你的情?”

他真的是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所以不惮用最恶意的想法来揣度她。苻长卿甚至希望安眉被自己这句话激怒——哪怕她因此只产生一点激烈的反应,他都好有余地去应对。

只可惜苻长卿刻毒的话里刺次次都只能徒劳地戳在安眉这枚软柿子上。

“嗯……其实今晚就瞒不过去了。”安眉结结巴巴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半块饼了。”

苻长卿一瞪眼,将那半块馕饼塞进安眉手里,怒气冲冲地命令道:“把它吃了。”

“哎,大人,其实小人不要紧的,灾年的时候小人天天都……”话还没说完苻长卿又是一瞪,安眉顿时心惊胆战,乖乖将馕饼塞进嘴里。

饥饿的唇齿一旦碰上久违的干粮,立刻引发本能地狼吞虎咽,安眉知道苻长卿正看着自己,可就是遏制不住凶猛地吞咽之势,直把她羞得满面通红。

苻长卿别开眼,不知为何,就是不忍心看安眉饕餮般的吃相。素来冷硬的内心竟然一阵发酸,他不是那种没见过饿殍的贵公子,当年做豫州刺史时,也能忍看饥民眼冒绿光就是不开仓放粮。心狠手辣的事他做得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也能麻木不仁地接受安眉的“好心”。

否则,一旦接受了,骄傲何在,颜面何存?士族的优越,不是靠从女人嘴里乞食维系的。

苻长卿垂下眼,不能否认眼前这胡女扰乱了他的心思——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前方仍没有出路,难道接下来要她割肉续他的命吗?

苻长卿想到此处心思一动,抬眼看安眉已经把饼吃完,便拄着拐杖径自蹒跚地往回走,安眉怯怯瞄了一眼苻长卿依旧怒气腾腾的背影,只能惴惴跟在他身后。

哪知刚回到马车边,苻长卿就从车厢中一把抽出防身用的长刀,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拴在车前的两匹马走去。安眉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拦住苻长卿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杀马,马还要拉车呢……”

“先杀一匹再说。”苻长卿不顾安眉的阻拦,径自挽起袖子要杀马。

“不行……大人。”安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尊卑,大声冲苻长卿喊道,“这马儿是有灵性的,您当着它们杀了一匹,另一匹就不会听话了……”

“什么该死的灵性?!”苻长卿鄙夷安眉的妇人之仁,提着刀怒斥,“再等人都要饿死了,我要看是它有灵性还是我有灵性?!”

安眉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苻长卿这句滑稽的怒吼,只得坚持劝道:“大人,大人,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苻长卿闻言气结,将长刀往地上一丢道:“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路程已过三分之二,支撑到凉州和折回大道都一样。接下来我们靠什么活?难道你要我跟你一起吃草根吗?”

“当然不……”安眉立刻摇头,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苻长卿无可奈何地深吸口气,望着安眉嘲讽道:“好,你倒说说吧,你们这些贱民一向能养会活,你们荒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我们一般先掏鼠洞,会发现一些粮食……”安眉嗫嚅。

苻长卿狠狠瞪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这方法你想也别想!”

“嗯,不会不会。”安眉连忙否认,继续冥思苦想道,“那,就只有挖草根了……”

苻长卿立刻转身磨刀霍霍,安眉惊慌失措地喊道:“大人,您腿脚不便,离不开马车的。”

“……说到底,不能杀马也是因为我,对吗?”苻长卿冷笑着低头看安眉哀求的眼神,顿了顿才妥协道,“好,我给你一天时间想办法。你要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当心到时候饿狠了我——我不杀马就杀你!”

得过且过的安眉忙不迭缩着脖子点头,接着便开始愁云满面地想办法。这时候天公偏偏还恶作剧,从黑压压的云层中又降下点点雪花来,逼得地上二人只好灰溜溜躲进马车里。

不能掏鼠洞、不能抓老鼠、不能吃草根……安眉病怏怏蜷在车厢一角,想得是头疼肚子也疼,只好捂着肚子苦着一张脸。苻长卿发现安眉的异样,先是不满她装死,后来没好气地冷嘲了几句,却发现安眉还是缩在角落里不动弹。于是他凑到安眉身边伸手一探,才察觉她浑身无力手脚冰凉。

“你身子不舒服?”话一出口苻长卿就有些后悔——这话若是搁到从前,他一定会嘲笑这样的自己:奴仆就是奴仆,一个主人去操心奴仆的身体成什么样子?那简直就是一个溺惑昏聩的笨蛋……

而他现在,的确很像个溺惑昏聩的草包吧?

“没事,没事的……”面对苻长卿的关心安眉不知所措地嗫嚅,红着脸将身子蜷得更紧。苻长卿看着她捂着肚子扭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昨天夜里就疼了吧?”他皱眉想起她一夜辗转不安,就知道她恐怕是受寒了。于是苻长卿取过可以在车中使用的简易水釜,抓了把柴禾填进水釜中间的隔层,准备烧点热水给安眉喝。

安眉蔫蔫撑起身子看着苻长卿忙碌,犹自穷酸地低喃道:“柴禾已经不多了……”

“少啰嗦。”苻长卿瞪了安眉一眼,径自专注而笨拙地烧水,隔了一会儿却尴尬地补上一句,“以后不舒服就早点告诉我,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是有妹妹的人。”

安眉一怔,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发红,嗓子却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最后她只能低着头小声地问:“大人您……您知道小人是女的了?”

“什么时候不知道?”苻长卿懒得跟她胡扯这些,没好气地道,“若没发生这些,我们两个就各自装傻吧!”

话一说完两人同时缄默。这时釜底的柴禾正啪啪燃烧,因为连日天不放晴,有点发潮的柴禾便散出滚滚黑烟,呛得两人直咳嗽。安眉慌忙伸手推开车窗,引着浓烟散出车外。很快釜中雪水就被烧沸,苻长卿找了只碗想将水舀出来,一不留神手指却被水釜烫了一下,于是他有些恼怒地丢开手对安眉道:“你自己来吧。”

“是,谢谢大人。”这时的安眉早已是受宠若惊,她赶紧接过苻长卿递来的碗与木杓,小心地舀了一碗热水轻轻地吹气。苻长卿看着安眉小心翼翼的动作,却是靠着车厢兀自沉默。

当一碗热水喝下肚后,暖意很快就走遍四肢,安眉只觉得浑身舒泰,这时候苻长卿却将油灯一口气吹灭,“既然晚饭已经没得吃,不如早点睡,免得我等不了一天就杀马。”

安眉惶惶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靠着苻长卿躺下,在羊毛被褥下蜷成一团。昏暗的车厢里一时寂然无声,衬着车外风雪大作,两个人的呼吸竟显得这样贴近。许久之后,当安眉发出一声轻微地呻吟,躺在她身旁的苻长卿竟不满地咕哝,“你怎么这么吵?”

“哎?”安眉顿时哑口无言——昨天翻滚了一夜都不见他抱怨,怎么现在才叹一声气就……

“你再冻得手脚冰凉,就是故意找我麻烦……”苻长卿烦躁地冷哼了一声,将自己身上的毡毯和褥子都加在安眉身上,跟着自己也钻进安眉的被子将她搂进怀里。

“哎,大人,小人身上不干净……”

苻长卿闻言在昏暗中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没那么好的心情……”

“哎?”安眉红着脸睁大眼睛,“大人您昨天不是还嫌弃小人的指甲吗……”

“……闭嘴!”

此刻离天黑尚早,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会降临,但见乌压压的云层遮天蔽日,乱纷纷的雪花铺天盖地,让冰冷的车厢里见不到一点光亮。安眉窝在苻长卿温暖的怀抱里,心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此刻得到苻大人的照顾她应该开心的,可是明天怎么办呢?明天……

这一夜车外风雪交加,安眉一宿好眠,翌日苻长卿倒比她醒得还早。

清晨时苻长卿一睁眼就觉得车厢里比往日明亮,于是他起身掀帘往车外看了看,回头推推安眉道:“好了,这下我不用杀马,你也不用愁了。快起来看看……”

安眉闻言迷迷糊糊地爬出被褥,探头往外一看便惊呼了一声,原来这一夜大雪不仅让草原银装素裹,连带着也将前日生病的那匹马给冻死了。

苻长卿与安眉赶紧穿好衣服下车查看,只见冻死的马已僵卧在及膝深的积雪中,另一匹还活着的正用鼻子不停蹭着同伴的尸体,不时发出一声声哀鸣。

安眉动了恻隐之心,蹲身将轭具从死马颈上取下,先牵着活马将车远远拉开。等她再回到原地时,苻长卿已经拿着长刀在死马身上比划了。

“你会剥马皮吗?”他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问。

安眉摇摇头道:“不会,但小时候看大人们做过。”

“嗯。”苻长卿闻言便将长刀递给安眉,老实不客气道,“那你来,你比我强。”

“哎?”安眉怔怔接过刀,也不多问,便开始生疏地动手将马肉一块块割下来。

苻长卿兀自在一旁看着她出神,过了一

会儿蓦然道:“可惜现在有了肉,柴禾却不够了。”

安眉皱着眉嗯了一声,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可以生吃……哎,可惜这马死的时候没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长卿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别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饮血。”

“哪我们该怎么办?”安眉为难道,“上哪儿去找柴禾呢?”

此时雪后初晴,苻长卿仰首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双眼一眯破釜沉舟道:“拆马车。”

“哎?”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反对,“使不得啊大人,夜里风大寒气又重,万一再下雪……”

“好歹赌它一赌。”苻长卿面色狰狞地咬牙道,“现在开春了,雪不会天天下,再说如今只剩下一匹马拉车,也该轻装上阵。我们先把车篷拆掉一半,晚上还可以将就着过夜……”

安眉听着听着便不再做声,眼下既然自己也想不出办法,那么苻大人出的馊主意……也算是主意了吧?

待安眉割下足够分量的马肉后,她试着艰难地推动马骨架,想把马尸推进草甸旁的泥沼里。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上前帮了把手。

“你这算是替它安葬吗?妇人之仁。”他冷嗤。两人站在泥潭边看着马尸被沼泽静静吞噬,须臾后半点也不剩,心头都微微地有些发寒。

接下来便一刻也不得闲,安眉与苻长卿合力拆下马车上每一处显得多余的部件,比如撑毡毯的支架、车窗、车轸和车轼,苻长卿拆上了瘾,甚至还想把车轮上的三十根辐条给拆下一半来,安眉劝阻了半天才没让他得逞;拆到最后再凑上死马身上的轭具,算来木料还真不少。苻长卿索性豪情万丈道:“干脆一次多烧熟些马肉带着做干粮,免得浪费了今天这堆火。”

安眉笑着依言将柴堆点燃,用铁签串着马肉烤熟。她一边忙碌一边与苻长卿闲话道:“大人,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来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凉州了吧?”

苻长卿因她的话而笑起来,此刻他虽浑身狼狈,一张脸却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这一次突厥之行,我记得你的好处。等回到洛阳,我必会重重赏你。”

安眉正坐在苻长卿身边嚼着马肉,听见这话,也满心欢喜地低下头轻笑道:“多谢大人。”

苻长卿拨着火并不答话,凝视着篝火的墨黑眼珠映着跳动的火焰,却显得益发坚忍镇定。

这一晚夜宿,车篷的毡毯因为没了支撑而瘪瘪地塌陷下来,将睡在车中的苻长卿和安眉压得严严实实。好在天公作美没再下雪,否则沉重的积雪非把二人给闷死不可。

翌日上路时,一行人马已是落魄得惨不忍睹——但见泥泞、破车、瘦马、一身褴褛的安眉,再加上断了腿的苻长卿,真是连劫道的土匪看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泪。

二人每天就靠着马肉干维生,没柴禾烧水后苻长卿只敢用生水润润唇,谁知喝一点竟腹泻一天,可是腹泻后他又想喝水,没几天下来,他就被折腾得面无人色。好在两人一路咬牙坚持,最后总算一点点接近了“梦中的凉州”。

这一天正当人疲马乏,晌午时苻长卿仰躺在没了车篷的马车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鹰。”

于是安眉顺着他的话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却笑道:“大人,那大鸟飞得这样慢,又在空中打旋儿,不是鹰,是鹫。”

“鹫?”苻长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见它在这一带觅食,想来凉州也已不远,终于要脱离这鬼地方了……”

安眉也跟着苻长卿笑起来,两人就这样傻乎乎望着天,竟忘了留神脚下。就是这一刻致命的松懈,吱吱呀呀的马车轮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进了潜藏在草甸旁的泥潭。一瞬间整个车身就陷下去一半,生生将架在辕上的活马拖进了沼泽。骏马踢腾着蹄子不断哀嘶,却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车厢里的苻长卿大惊失色,安眉愣在草甸边吓得尖叫个不停。

这时苻长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节杖跳出了车厢,却因为腿脚上的不便,在距离安眉指尖一步之遥时踩进了泥潭。黑色的沼泽瞬间将苻长卿吞下一半,他双手拼命往下划拉泥浆,却只能徒劳地越挣扎陷得越深。

跪在泥潭边的安眉这时趁机抓住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适时阻挡住了他的下沉,两人为此同时吁出一口气,又同时头皮发麻地面对接下来的困境。

“大人,大人……”安眉紧张地双手直发抖,结结巴巴道,“小人这就拉您上来……”

说罢她手上一使劲,苻长卿的脸却顿时煞白:“别——我的腿……”

安眉一怔,这才意识到苻长卿腿上有伤,慌忙撤了劲问道:“大人,您疼得厉害吗?”

何止疼得厉害,简直疼得要死!苻长卿只觉得泥潭中有一双鬼手正拽着自己的脚,将他腿上快愈合的伤口又活生生撕扯开。他痛得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将鬓发打得湿漉漉贴在额角,两只眼直愣愣瞪着安眉大叫道:“你别拉,别拉……”

怎么能不拉,眼看着苻大人一点点往下沉,安眉急得哭起来:“大人……大人……”

这时苻长卿感觉泥沼已淹没自己胸口,他拼命喘着气,一手抓着节杖,一手本能地想撑着身子浮起,却只能在稀软的泥浆中越陷越深。眼看着无声的沼泽就要吞噬掉苻长卿,已是泣不成声的安眉一狠心,擅自咬牙拉动了节杖,就听毫无准备的苻长卿惨叫一声后大喊道:“别拉——别拉!”

“大人,再这样下去您会死的……”安眉拽着节杖,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废话,他当然知道这样会死,他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苻长卿何尝不知安眉的心意,他急喘了一口气,眼中忽然便透出一股狠绝,仿佛接下来的皮肉之苦不是施于自己,而是施于他以往用严刑审讯的某一个犯人:“好,我准备好了,拉我出来!”

岸上安眉得到命令,便忍着眼泪,一鼓作气地将苻长卿慢慢往外拉。

脱险的短短一刻仿佛漫长的一辈子,当苻长卿最终摆脱泥潭,一身虚汗地趴在草地上倒抽冷气时,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满身泥浆带来的寒意——他大难不死,很好,很好……苻长卿精疲力竭地想着,将来他也许可以发明一种刑罚,将犯人的腿骨先折断再拉扯,一定能叫那人把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这时安眉却顾不得苻长卿的想法,只管搂着满身泥浆的苻长卿庆幸不已,在放下心后破涕为笑。苻长卿兀自疼得说不出话,白着一张脸仰躺在安眉怀里,怔怔看着她背光的笑脸衬着头顶晴朗的天空,竟散发出一抹动人心魄的神采……

待二人惊魂稍定,没有了马车后,安眉想了个办法继续上路。她脱下羊皮袄铺在地上,将动弹不得的苻长卿挪到皮袄上仰躺着,而自己反手拽着皮袄的长袖拖苻长卿走。好在这一路满是滑溜的草甸和积雪,走起来也不算太费劲。

只是当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咆哮的寒风便让失去马车庇护的二人苦不堪言。安眉在积雪中垒出一个雪窝子,与苻长卿抱在一起取暖。她特意让自己背靠着风口,因此被冻得牙齿不停格格打战,当昏沉沉的苻长卿夜半一觉醒来时,正好看见与自己耳鬓相依的安眉已被冻得半死。

于是他伸出手去抱住安眉,摸到她冰凉的脊背。温热的指尖在触及凉意时微微一顿,片刻后苻长卿伸手抚上安眉的脸,轻轻拍打她的双颊:“醒醒,你醒醒……”

“呃……”安眉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地望向苻长卿,借着淡淡雪光望见他深不可测的黝黑凝眸。她微微一怔,紧跟着就两眼一花呼吸一窒,昏头昏脑地被苻长卿吻住双唇。

一瞬间安眉脑中一片空白,任苻长卿发泄般咬牙切齿地释放自己的激狂……这不一定是爱,也不是恨,更像是乍然冲开心中樊笼的、蛰伏了许多年的兽。

“大人……大人……”汹涌的恐惧在浮华破灭后席卷了安眉的心,她满脸是泪地沙哑嘶喊道,“小人我……我,我是有夫君的人!”

苻长卿一愣,四方征战的兽性倏然退回瞳人,目光如火般不善地舔舐着安眉苍白的脸庞,让她胆战心惊。

安眉惊慌失措地退开,后背猛地撞开雪窝子,凛冽的寒风便立刻向二人扑来,如穿心的刀剑。安眉蜷着身子缩在寒风中发抖,这时凌乱的发辫被风吹散在她双肩,让她看上去像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然而她只能捂着脸对苻长卿哭道:“大人,我已经成过婚了……”

“我知道。”

许久之后迎着风的苻长卿说了这样一句。他的身子没有退开,目光却已冷冷远离。

狂风中安眉竟捕捉到这句话,她怔怔抬起头,一双泪眼在月下满是迷茫地望着他。

而苻长卿在月下冰冷地低喃:“我知道。”

在雪地中露宿,不睡觉总比睡着安全得多,所以安眉也顾不上苻长卿满面阴云,兀自擦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垒好雪窝子,之后才偎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地坐下,蜷身缩成一团,不敢抬头面对他的愠怒。

她能如何面对,又能说点什么呢?明明当初一味贪婪的是自己,这时胆怯退缩的也是自己。安眉心里刀割般一阵阵地疼——她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苻大人也会要自己。如果她没有夫君,这该是多么欢喜的一件事!如果她没有夫君,方才她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后退一步……自怨自艾的眼泪扑簌簌掉出眼眶,安眉埋着头默不作声,而苻长卿沉着脸坐在她身边,也是兀自沉默了一夜。

天色在两人静默地僵持中渐渐明亮起来,安眉畏畏缩缩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掐在一个得体的时刻爬出了雪窝。她先抓把雪擦了擦脸和手,接着转身就想搀扶起苻长卿继续上路。这时被她落在雪窝子里的苻长卿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刹那两人都茫然失神,竟不知这原本相互扶持的路,接下来该怎么走。

看来还是不行……不可能忘掉昨夜发生的事,将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安眉咬着嘴唇,苻长卿则默默看着她,面色沉静不见波澜。

正当二人尴尬对视时,东方地平线处忽然升起一小团烟尘,竟然出现了一队巡查边境的骑兵。骑在马上的官兵远远望见这二人,刚开始还以为是突厥来的难民,待到策马驰近时看清楚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为首的将官这才大惊失色地喊道:“是御使苻大夫吗?!”

随着这一声大喊,苻长卿与安眉连日来噩梦般的草原历险,终于结束。

被官兵解救回凉州的苻长卿和安眉蓬头垢面,宛如从草窠子里钻出来的狼和狈。两人先跟着官兵前往军营暂时落脚,趁士卒通报刺史时躲在大帐里打水洗涮了好几遍,又换

过衣裳,这才全身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凉州刺史府。

这时安眉已换回女装打扮,在全是男儿的军营和府衙里显得特别扎眼,因此她一路惶恐地跟着苻长卿充当他的婢女,须臾寸步不离。

凉州刺史府里大张旗鼓地摆起了接风宴,一路从马车换到肩舆再被数人搀扶的苻长卿顺利落座后,凉州刺史捧着酒水感慨道:“苻大人一路不易啊!想那千里草甸危机四伏,连当地的突厥人都不敢走。我们的暗探在大道上来回寻找了大人好几遍,与突厥人数次交锋,却万万没想到苻大人敢从草原取道。苻大夫兵行险招,果然好胆量!”

苻长卿听了这话讪笑一声,面色不快地淡淡开口:“无知者无畏,在下没见识过凉州边境的草原,妄自尊大,当然好胆量。”

凉州刺史闻言顿了顿,又看了看苻长卿上着夹板的左腿,关切地道:“大人这腿伤可耽误不得,在下已请了李太医来府中,待会儿还是请他看一看才好。”

苻长卿闻言点头,干了杯中酒才问道:“怎么这里会有御医?是朝中哪位李太医?”

“喔,这位李太医多年前就已辞官,回到凉州养老后也经常出诊,太医只是个尊称罢了。”凉州刺史答道,“边境战事多,李太医最会治金创和骨折,正好可以看看大人的腿伤。”

苻长卿也担心自己的腿会落下残疾,因此欣然接受了刺史的好意。饭后他半躺在偏厅卧榻上等候李太医前来,只有安眉陪在他身边伺候。

片刻之后,就见一名小厮毕恭毕敬地引了位瘦小却精神矍铄的老头走进偏厅,这便是曾经在宫中做御医的李太医了。但见李太医拉着个臭脸,也不问安,径自走到苻长卿面前放了药箱坐下,相当鄙夷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腿,便开始动手拆夹板。

年迈的李太医精力充沛,出手如钳,捏得苻长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时一惯对人颐指气使的苻长卿还未发难,却听李太医抬眼冷嘲道:“哼哼什么?老夫与河内郡公打了多年交道,素知他勇猛英武,怎么养了个儿子娇贵成这样?”

苻长卿没料到区区一个郎中竟敢当面数落自己,一时哑然,又想到安眉还在旁边观看,心里就恼怒异常,一张俊脸绷得死紧。

那李太医倒是专心看诊,根本不在意苻长卿的脸色,继续下钳推敲了半晌之后,终于在苻长卿发飙前下了诊断:“腿没断,就是骨裂。”

“是吗?”在一旁伺候的安眉闻言喜出望外道,“腿没断吗?太好了……”

“嗯,要是断了,就你们这么个折腾法,一条腿早废了。”李太医再度斜眼鄙视道,“裂纹是横向的,本来已经长出了骨痂,现在又被外力拉伤,倒比原先难治了。”

安眉顿时心虚地低了头不敢吭声,靠在榻上的苻长卿却根本不看她,只望着李太医问道:“在下这腿伤什么时候能痊愈?”

“有得养呢,不过也不算大伤,战场上多得是你这样的,还不照样上阵杀敌?每天下床多活动活动,尽量拄杖走走,没事别老躺着,省得长褥疮。”李太医说完又瞄了苻长卿一眼,很不给面子地继续道,“草原上环境恶劣,看你脸色,最近腹泻得厉害吧?我这里有些药丸,待会儿和外用的药膏一并开给你,吃得时候别搞混了……”

此时苻长卿已是面色铁青,心中恼恨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咬着牙低声道:“在下不胜感激,一定谨遵足下所嘱……”

当晚苻长卿与安眉便留宿在刺史府中。这一日苻长卿都没有与安眉说话,甚至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晚饭后安眉便一直躲在耳房里伤心,她一会儿觉得是自己不识抬举惹恼了苻大人,一会儿又觉得苻大人既已回到凉州,往后自己也就没了用处,如果连做婢女都是多余,那么她的去留苻大人又怎会过问?

最后安眉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在临睡前走出耳房,想探明白苻长卿的心思——她在惹恼苻大人之前,苻大人不是说过回到洛阳后会重赏她吗?那么现在就算赏赐没了,至少也不会把她流放到交趾吧?

就在安眉踟蹰不决时,刺史府的小厮却眼尖地发现了她,边嚷嚷着边将一个托盘交到安眉手里:“哎哎哎,你是苻大人的婢女吧?大人沐浴,你怎么不去伺候?”

“哎?哎……”安眉不知所措地接过小厮递来的托盘,就见里面盛着衣服和喷香的澡豆,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矜贵东西。

于是安眉便茫茫然跟着那小厮往浴室走,就听那小厮一路抱怨道:“说句实在的,你们家大人可真是难伺候,不但吹毛求疵还爱摆脸色……要不是看在前凉州刺史河内郡公的份上,谁稀罕伺候他……”

“不是的,其实大人他人很和气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安眉跟在那小厮身后怯怯嗫嚅,却见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对安眉指了指浴室的木门之后便转身离开。

于是安眉只好双手捧着托盘,独自一人走进浴室。此刻浴室中帘帏低垂,足够容纳十几个人的浴池正被苻长卿一人占用,偌大的浴池里弥漫着暖雾腾腾,将室内一切都模糊得看不真切。安眉踢掉鞋袜,赤足踏过湿漉漉的纹石砖地,从罗幕后小心地绕到苻长卿身边,轻轻放下托盘。

这时背靠着池壁的苻长卿转过身来,一双墨黑的眼珠透过水雾正对上安眉,神色中不见喜怒。片刻后他凝视着安眉道:“你过来。”

安眉在苻长卿的注视下紧张得浑身发颤,可她还是听话地跪在地上,缓缓将身子凑了过去。这时水声哗哗作响,苻长卿在一池碧水中站直了身子,伸出潮湿的手指摩挲过安眉的耳侧与颈项,却始终一言不发。

安眉在蒸腾的雾气中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却一动不动,任苻长卿望着自己沉思——这一刻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挣动,这是来时路上就已做下的决定。她清楚自己不能够再退缩,他与她的距离原本就已遥不可及,她怎么能再退缩……安眉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任由苻长卿双臂一揽,将她拖进了汤汤碧水之中。

裸裎相见会不会让接下来的话显得坦诚?苻长卿湿润的双目凝视着安眉羞红的脸,嘴角弯出一丝哀悯的苦笑。带着一股深深的自厌他俯下身子,再一次狠狠吻住安眉。这一次安眉没有挣扎,只安静地承受这一吻带来的窒息……她的双手不敢触碰到苻长卿的身体,于是只能无力地垂进热水中,整个人轻飘飘地后仰,饧眼望着面前这个叫她舍不开放不下的男人。

她不想再让他生闷气,她害怕他不理不睬的冷淡——她已经舍不开他。

白色的粗布裙裾浸在水中层层绽开,像几片宽厚的栀子花瓣,安眉的衣襟被苻长卿轻轻拽开,露出衣下细腻白嫩的肌肤,还有其他惊喜频频……

“这是什么?”苻长卿怔怔盯着手中一截粗糙的槐树枝,百思不得其解。

安眉慌忙伸手去夺,怕苻长卿随手一扔烫死了蠹虫:“这是护身符,千万别丢水里……”

于是苻长卿随手将槐树枝扔到浴室的墙角,接下来他又发现一根眼熟的绦绳,用手指勾住一拽,竟然拽出了自己让安眉拿去典当的玉佩。安眉的脸顿时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道:“小,小人不是故意昧下您的玉佩的,真的是当时寺庙里的和尚不肯收……”

苻长卿盯着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慢慢眯起墨黑的眼珠,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昧下了就昧下了,总好过便宜那帮不识货的笨蛋。不过,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两贯钱?”

“是您赏的。”安眉怪不好意思地羞涩道,“逃难当天高管家牵出的马车,碰巧是小人原先睡的那辆,小人一直把钱藏在车篷的夹缝里……”

“我倒不记得何时赏过你钱。”苻长卿轻轻笑了一声,下一刻双眼却正正凝视住安眉,语气中笑意全无,“好了,安眉,你听我说——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现在也明白地告诉你,我很中意你。”

苻长卿的坦白让安眉被吓傻,她怔怔望着苻长卿,任他抚着她耳边碎发,听他继续道:“你今后只有两条路:要么跟在我身边,作我的侍妾;要么回你的山村,我们形同陌路。我让你选。”

自古聘为妻、奔为妾。罗敷为何不愿登上使君的车?因为不论伴侣贫富俊丑,正妻的名分对一个女子来说,永远重于其他条件。

他苻长卿今日要别人的正妻做自己的侍妾,这个提议的荒谬与残酷,绝非一般女子可以承受,因此即便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安眉,听了也必然会无比恐惧。

向来心狠手辣的苻长卿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安眉是他的恩人,他原本可以选择别的方式报偿,但是迟了,已然迟了;他的自私,令自己情不自� �想将这个善良的女人逼上一条坎坷路。他察觉到安眉浑身的战栗,心中生出歉疚,可他仍旧俯身再一次抱紧她,墨黑的瞳人中尽是彻骨的寒:“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至于其他你所担心的,我自有手段解决。我既然要你背弃世俗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此言一出,可斫金石。”

安眉浑身一震,怔怔掉下泪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苻长卿得不到安眉的答案,便又冷冷逼问了一句:“说吧,你要你丈夫,还是要我?”

安眉双唇轻轻哆嗦着,眼泪掉得更凶——当得到爱情的喜悦被离经叛道的恐惧压住,当离经叛道的恐惧被清楚自己会如何选择的无可奈何压住,这泪便是为无奈而流。

“要您,大人……我要您……”安眉哽咽出声,绝望地抱紧苻长卿。

这一刻她甘为下贱,今后便是千夫所指、再也没有翻身的一刻。她是见异思迁的放荡胡女也好,是坚持族人追逐爱情不屑礼教的胡女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此刻自己如果放手,她的生命便又会回到苍白的过去,她已经没法回去了……这一刻安眉的心头浮现出她的故乡——那里终年阳光炽烈,那里没有礼教制约,那里做什么都只需遵从自己的心,那里的姑娘们可以对自己心爱的男人恣情歌唱,也可以拿着刀追逐负心人……

哪怕将来吃再多的苦,这一刻都要遵从自己的心。这份顽固也许正来自她身上的血液——胡人的血液——即使千年之狐姓赵姓张,这份顽固都不会改变。

“很好。”这时苻长卿嘴角微微上挑,浮起一抹自得的笑,他伸手抚过安眉的头发,双唇埋在她颈侧低喃道,“我就知道……我从没输过……”

这一刻池水的浮力助纣为虐,让苻长卿根本不用在意小腿上的伤,就这样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安眉随着他在温热的池水中载沉载浮,目光渐渐迷离开去,竟仿佛在冥冥之中看见淡月下蜿蜒出一条银白色的小路……

可那条路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是她心爱的斡哥岱,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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