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公府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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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手脚冰凉地缩在牢房一隅,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自从那日过堂认罪后,她一直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日日接受密集的审问已使她不堪应付。好在最后苻刺史终于认可她只在县衙任职了一个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这才放弃了对她的盘诘。安眉无法想象,为了将姜县令的罪状连根挖起,这几天其他的师爷们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她憔悴地将身体蜷成一团,正想闭目歇息片刻,忽然牢房尽头却传来咔咔的开锁声。安眉抬起头,发现竟是康古尔前来探监,她慌忙爬起来凑到栏杆边,目光闪亮地盯着康古尔苍白的脸。

康古尔,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着食盒无力地跌在地上,一双碧绿的眼珠被泪水浸得湿亮,她痛苦地望着安眉喃喃道:“安眉……”

这是康古尔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睁大眼,也第一次结结巴巴唤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尔。”

在异乡相逢相认,这一刻,两人心中却不存喜悦。康古尔哭着将手伸过木栅栏,凄迷的眼中尽是绝望,“安眉,安眉……”

安眉见她哭得悲凉,心里也有点儿慌了,连忙抓了她的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康古尔六神无主地看着安眉,含泪告诉她刚刚得到的消息,“安眉,我们该怎么办?你,还有卢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顿时一片茫然。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听着康古尔细碎的哭诉缓缓念来,“我们该怎么办?安眉,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聚。还有卢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着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贱籍……安眉,我是不是应该逃走?”

安眉怔怔回过神,盯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娇美女子,“你想从酒肆逃走?抓到会给打死的!”

康古尔闻言却蓦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抚过安眉的鬓发,隔着栅栏用冰凉的脑门抵住她的额头,接下来道出的话竟带了一丝甜蜜,“安眉,我也许,已经有宝宝了。”

安眉浑身一颤,惊愕地舌头打结道:“那,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不能……”

“安眉,这个孩子注定不会有父亲。”康古尔仍在欷歔,语气中却透着一股突厥人的坚定,“但是,我至少要带他去他父亲所在的地方,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哪怕只能远远地躲着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话倏然掉泪,慌忙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康古尔,我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康古尔看着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惊。

“你设法到县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里面有一段槐树枝,把那树枝带来给我。一定要带来给我,要尽快,千万别耽搁!”安眉吸吸鼻子,左右张望着推推康古尔,悄声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头我都打过交道,他们没有为难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康古尔虽然感觉纳闷,却仍仍点了点头,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安眉在她走后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尔带来的馒头狠狠塞进嘴里,目光中第一次透出执拗。在她头顶上方的那截木栅栏正巧被虫给蛀了,她盯着那蛀洞喃喃自语道:“槐神,求你保佑……我从前吞了蠹虫就什么都不管,但这一次,我要我和卢师爷都不会被流放……蠹虫,你一定要记得为我办到……”

“少爷,宫中送橙子来啦。”阿檀笑嘻嘻地闯进苻长卿的书房报喜,雪白的罗袜簌簌擦过花纹繁复的大食毡毯。

苻长卿合上案头尺牍,抬起眼轻轻笑了笑。

一筐鲜亮的红橙带着绿叶被家奴送到案头,扑鼻的清香顿时在室内弥散开来。阿檀喜滋滋地跪在苻长卿跟前,与他附耳悄声道:“来送橙子的公公说,十二月辰日腊祠清祀,圣上已经钦定苻贵嫔作陪了,真是个好兆头,看那季淑妃以后还神气什么……”

苻长卿正要揭开随着橙子送来的洒金红笺,闻言便拿挺括的笺纸敲了阿檀脑门一记,轻声责备道:“多嘴多舌,还不退下。”

阿檀吐吐舌头,转身逃跑。苻长卿笑着睨了他一眼,低头打开信笺,“阿兄,今日初尝新橙,不胜欢悦,特特送与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癣药方颇为灵验,小儿麒麟今已蹒蹒学步,憨态可掬、足慰人怀。幸甚谢甚。妹苻道灵字。”

苻长卿看完微笑,弹弹笺纸低语道:“傻丫头,又得意忘形。”

合上信笺,苻长卿特意起身熄灭炉中龙涎香,在清新的橙香里静静沉思。苻道灵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宫,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贵嫔,与今年秋天刚诞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宫之位最适宜的人选。初尝新橙——初偿新成,当然是个好兆头。

苻长卿再次微笑起来,回到坐榻上打开先前看的尺牍,那是他的计吏今日送来的密信。按大魏朝律例,每一州的刺史均有驻地,奏事可以派遣计吏代行,不必亲自到洛阳御史中丞处奏报。苻长卿是豫州刺史,驻地正在洛阳,所以虽名为刺史,倒更像个天子脚下的京官。

苻长卿展平尺牍,冷冷看着信中所奏,“查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徐家报走失人口,新妇徐安氏,名眉,年十七,西域安息国人氏。成婚当日夫君徐珍被征至大兴渠,婚后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数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归。”

苻长卿饶有兴味地冷笑起来,从案头信札中抽出几日前收到的密报,两相比照着看,“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来历不明,仅可查此人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以一贯钱购得《地藏经》一百卷,冒名孝子于毗卢寺敛财五十余贯;后买断荥阳县三家药铺所售人参,当街哗众取宠制药出售,而后贩卖假药敛财积万,经人告发,被荥阳县令缉拿审讯,于狱中贿赂县令白银二百两,得聘荥阳县钱谷师爷,期间阿谀奉迎,左右逢源,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查所见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人徐珍,其他无考。”

合上两封信,苻长卿闭目沉思。

七日前在荥阳,这位已判流放的师爷竟点名要求见自己,当时他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前去,没想到见面得到的第一句话竟是,“昔日苏秦、张仪同学鬼谷先生,辩说剖毫厘、变诈入无形、巧言惑正理,人主莫不倾听。苻大人,您可想听听我能说些什么?”

一个身陷囹圄蓬头垢面的人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坦白说,的确令人吃惊。之前贿赂他时连话都说不清的草包,何以前后判若两人?苻长卿百思不得其解,却能够确信一件事——这样的人,他必须收归己用。

如今时局未稳,西北边疆的突厥和柔然,一直都是大魏的心腹之患。如今大魏的第二任皇帝刚即位六年,资质只堪守成,因此便想出了个和亲的主意,要将亲妹妹嫁到突厥去。这计划早在年初便已拟定,和亲前派往突厥谈判的使臣却迟迟没有任命,苻长卿隐隐觉得这项差事会落在自己头上,而这只怕是朝中夙敌搞的鬼。毕竟他的父亲在凉州做了十几年的封疆大吏,这理由,真是再好不过了。

前往突厥为和亲谈判,两国使臣面对面坐下,聊聊岁币、纳贡、疆域划分,再约好共同对付别的国家,连横合纵寸土必争,最后往可汗大帐里送一个大活人,真是有意思。苻长卿冷笑——他需要一个纵横家来为自己做这些事,正为此发愁时,老天就为他送来了一个安师爷。于是他用了点手段将安眉从大牢里捞出来,顺带送一个人情,也应她要求放了一个叫卢焘升的师爷。

苻长卿将安眉带回了洛阳,暂时安置在苻府里做他的幕僚。荥阳一案结束后,圣上必然会有所表态,苻长卿静静等待着接下来朝中的人事更迭。无论如何,这份等待已经比先前有底气得多。真是幸甚至哉!呵呵,不过再幸甚至哉也不会头脑发昏。

任人或唯亲或唯贤,苻长卿当然不会贸然信任来路不明的安眉,所以他派人花了几天时间在荥阳查探安眉的身份,结果第一封信却是个有点意思的谜团。他确信自己从“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这一处抽丝剥茧,派人往秦州扶风县追查安眉的身份,这个方向十分正确,然而这第二封密信还是不足以解释她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来源于何处。会和西域安息国有关吗?不,断断不应该,一个女人,说到底不应该有这样的能力。

至此苻长卿决定先放一放这个疑问。他既然已确定要利用这个人,不如将计就计静观其变。

正在这时,书童阿檀又将梳着总角的脑袋探进了书房,嘻嘻一笑,“少爷,老爷请您去他那里呢!”

苻长卿闻言皱了皱眉,却还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苻公在堂中正襟危坐,一脸的严肃,盯着长子来到自己面前。他微咳了一声,等苻长卿行过礼坐定后才缓缓开腔道:“你知道吗,最近关于任命使节赴突厥谈判一事,圣上已经拟定了人选。”

“孩儿不知。”苻长卿淡然回答,不动声色地接过婢女奉上

的热茶。

苻公瞪了儿子一眼,沉声道:“蒙圣上不弃,皇恩浩荡,这项重任将会委派给你。明日早朝时,圣旨应该就会宣布,望你一路克已守道,不辱使命。”

“只要不是明升暗贬就好。”苻长卿垂下眼,吹了吹碗中的茶叶。

“怎么会是明升暗贬?”苻公被这说法气得拍案大吼,“竖子不事节俭、专为奢纵,一味好逸恶劳!也不想想能往边塞邻国走一趟,是多好的历练!”

苻长卿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父亲,微微笑起来,放下茶碗抱歉,“是孩儿放肆了,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哼,你且好自为之吧,若是丢了苻家的脸,休怪我无情!”苻公厉声斥责,然后又将一卷笔记丢到儿子面前,“这是我在凉州任职时所写,里面记录了一些塞北的琐事人情,你此去要跟胡人打交道,好好看看吧。”

苻长卿弓身拾起父亲的手稿,微微沉吟了片刻,才将手稿纳入袖中,拜谢告退。

信步离开父亲所住的庭院,苻长卿半途经过一处偏院,偶然看见安眉正站在庭中摆弄一只信鸽,便皱了皱眉走上前问道:“安先生在玩鸽子?”

“呵呵,是啊。”安眉闻言笑着回过头来,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中挺直了腰,对着苻长卿吹了声口哨,“这鸽子可是个好东西,时常放它飞飞,我们人就算站在地上看着,也能跟着它游目骋怀、修身养性啊……”

苻长卿负手而立,对安眉笑着点了点头:“安先生真是妙人。苻某日日忧苦于案牍之间,竟不及足下这般通透,今日也想学学安先生,游目骋怀一番,不知安先生能否割爱?”

“这有何不可。”安眉呵呵笑起来,不料指间一动,手中信鸽竟立即扑腾飞到半空,她忙不迭惊叫起来,“哎呀呀不好不好,这鬼东西竟然飞了,大人您看……”

她故作无奈的狡黠笑容浸在明媚的阳光里,竟是分外光彩照人。

苻长卿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是仰首往空中淡淡一瞥,口中唿哨一声,径自伸手一扬,就看那信鸽竟然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扑棱棱落在苻长卿手中。安眉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着眼任苻长卿将鸽子收走,过了半晌方才无奈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扼腕骂道:“呜呼呜呼,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长眼的傻鸟,竟落在他手上,真是找死……”

苻长卿得意洋洋地抓着信鸽走回自己的庭院,书童阿檀看见他手里的鸽子,乐颠颠地跑上前左看右看,“哎呀少爷,这是老爷赏您的鸽子?”

苻长卿一愣,觉得这话好笑,于是顺口唬他道:“没错,正是他赏给我炖汤补身子的。”

“哎?这不是用来传递书信的?”阿檀歪着脑袋摸摸那信鸽脚上的铜环,怜惜道,“这可是一只信鸽呀。”

“呵呵,他何曾希望和我互通书信……”苻长卿嘴上说笑,目光却黯然一沉,吩咐书童道,“去找把剪子来。”

阿檀摸不清苻长卿要做什么,紧赶着找婢女讨了把剪子,乖乖地递给苻长卿。却见苻长卿扬起剪刀咔嚓一声,那信鸽翅膀上的翎毛已被齐刷刷剪光,然后又被他往院中一丢,那上好的信鸽只能像只鹌鹑一样扑着翅膀到处跑了。这一切让阿檀瞧得咋舌不已,“少爷,你你你……”

“我今天心情好,饶它一命,送你养着玩吧。”苻长卿漫不经心地说完,将剪刀还给婢女,转身回内室找水洗手。

次日早朝,天子果然降旨,加封豫州刺史苻长卿为通议大夫,授八尺旄羽虎节杖出使突厥,并赐随同三十人。退朝后,苻长卿回府准备了两天,于十一月十五日午后启程。安眉作为幕僚自然也登上了前往突厥的锦车,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又一次好死不死地、别无选择地、无可奈何地清醒了过来。

十六日黎明天还没亮,安眉在颠簸的马车中摇摇晃晃地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她被流放了!可紧跟着她又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羊毛毯厚实且温暖,马车四壁在昏暗中闪烁着织锦细碎的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恐怕又被蠹虫推上了一层新境界。安眉闭上眼无力地呻吟了一声,认命地爬起来摸黑穿衣。

车外呼啸的北风凶猛地拍打着车壁,安眉好奇地掀起锦帘,拔开车窗上的搭扣,推开沉重的车窗悄悄向外张望。只见车外是黑压压一片旷野,间或有车轮、马蹄、銮铃声随着寒风隐约传来,点点雪花从四周的缝隙窜入车厢,钻进安眉的衣领,惹她直打寒噤。她赶紧关上车窗,裹着毛毯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接着她开始摸索自己的包裹,堆在车厢角落的大毡包里有她的冬衣和零碎什物,她顺利地在钱袋一旁摸到了粗糙的槐树枝,这才安下一颗心。

安眉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这段槐树枝当做护身符了。她掏出树枝,将它贴在耳边细细地听,里面应当还有两只蠹虫,却很安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眉心一紧,心想坏了,不会是天太冷虫子冻坏了吧?这么一想,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干脆将那截树枝塞进怀里焐着。

天色渐渐地亮起来,车厢中的人也陆续从睡梦中醒来,开始穿衣漱洗吆喝着做饭。日夜兼程的车队暂时停驻,四名火夫最先跳下马车,在雪地中扫开一块净地,搭锅生火烧早饭。昨日从牧民手中买来的两岁阉羊此刻被牵了来,当场捆住四蹄放血,剥皮去蹄洗净内脏,卸成肉块扔进锅里水煮。

苻长卿一走下马车,看着地上深厚的积雪,一股腥膻的羊肉味钻进鼻子,双眉就不禁狠狠皱起——这才往西走到渑池县,还没出自己的辖区豫州,他就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是被人算计了。

随行的仆役们早烧开了雪水,殷勤地伺候苻长卿漱洗。苻长卿坐在临时架起的胡床上净过脸,一边将冰凉的手指贴在脸上融开面脂,一边呵着白气眺望四野的荒山野岭,相当地不满:“车队怎么不去驿亭补给?”

“公子,现在我们离最近的驿亭尚有八里,车队赶是赶得,只是那驿亭太小,恐怕一下子供不了几十个人的口粮。不如中午赶到渑池县,直接去县里补给,可好?”随行的高管家跟了苻公十几年,经验丰富,因此被苻夫人指派给苻长卿随同前往突厥。他在苻府是德高望重的老仆,说得话极有分量,就是孤傲如苻长卿者也会尽量听从,因此苻长卿听了高管家的话,当下也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安眉这厢正透过车窗缝隙盯着那个被簇拥在雪地当中的人。没见过这样细雪蒙蒙中,竟还有心情令仆从撑着罗伞闲闲喝茶的贵公子,更遑论此刻这披着鹤氅的神仙中人,是个冷酷无情的酷吏。

安眉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恐惧得瑟瑟发抖,她她她,怎么会和苻刺史会扯上关系?正在胡思乱想间,就听到自己的车门被人拍了拍,车外有人高喊道:“安先生,还没起身呢?朝食已备妥,下来吃饭吧。”

安眉不敢让人怀疑自己惫懒,慌忙应了一声,“就来,就来。”却怎么也不敢下车与苻长卿照面。她灵机一动想了个馊主意,索性抓过风帽将自己尽量包裹严实,才畏畏缩缩蹭下了马车。

车外果然风大雪大,没有仆从遮风挡雪的包围,别说喝茶,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面刚接到手里就飞了一层雪花。安眉赶紧躲到避风处吸溜面条,正想着狼吞虎咽快点吃完好躲回马车装死,没想到却有个苻家的随从撑伞走到她面前道:“安先生,公子请您过去议事呢。”

安眉被呛了一下,一阵猛咳后故意暗哑了嗓子,喉咙里拉风箱一般沙哑道:“我昨夜伤了风,不好过去,可不能把病过给苻大人,咳咳,咳咳……”

那随从皱了皱眉,也只好寒暄了几句回去复命。不大一会儿就见一位老先生背着药箱走了来,亲切地请安眉伸手把脉。安眉没料到一队人马中还会有郎中,吃惊之余连那郎中捏得是自己右手腕都没反应过来。老郎中把过脉后沉吟了片刻,笑着对安眉道:“安先生,您先回车中躺躺,待会儿我送药来。”

安眉只好唯唯诺诺爬回车中,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惊魂未定之余,哪能想到那郎中已经去了苻长卿车内复命:“苻大人,安姑娘脉象平稳,并没有生什么病。”

苻长卿正抱着手炉看书,听了只是是嗤笑一声,“姑娘?她还是姑娘吗?”

“没错,是姑娘。”老郎中见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于是又补了一句,“完璧处子,当然还是姑娘。”

“嗯。”苻长卿皱了皱眉,颇不耐烦地又翻了一页书,吩咐道,“不管是姑娘还是人妇,你都不可泄露她的身份。”

“是,小人遵命。”老郎中低头领命道。

这时苻长卿却是目中精光一闪,抬头冷笑道:“不过这人一向诡计多端,今天我得让她受点教训。”

说完便从自己身后的箱笼里掏出一只压箱底的锦盒,递进郎中手里,面色古怪地阴笑道:“这两颗

人参养荣丸是我母亲特意为我备的,你送去给她吧,一定要亲眼看着她服下。呵呵,说起来这药丸,与她还颇有些渊源呢……”

安眉觉得自己遭了报应,就因为扯了一个谎,结果郎中好心给自己吃的补药,反而让她腹泻了整整一天。为此她每一次腹痛,都不得不冒着风雪离开车队,一路哆嗦着小跑到远处,在冰天雪地里找一丛灌木解决问题,然后还得顶着冷风追赶车队,一来二去,倒真受了风寒。

也许是三只蠹虫多少使安眉有了点改变,或者在荥阳县衙当师爷的日子使安眉开阔了眼界,总之如今她待人接物,终于比过去机灵了一点。比如,当她想打听车队到底要去哪里时,她会在吃饭的时候扶着脑袋对火夫喋喋抱怨,“哎呀,头疼得厉害,这还得往下走多少天啊……”

年富力强的火夫这时就会憨憨大笑道,“哎呀,小伙子不行啊,你可得撑着点儿,到乌山的突厥可汗庭起码还要走一个多月呢。”

当得知这个答案时,安眉脑袋里嗡了一声,头似乎真的开始疼了。

接下来她又揣度自己的身份,这里人人都称呼她为“安先生”,连队伍中备受爱戴的高管家都很尊敬她,于是安眉便猜想,她会不会又翻身做了苻刺史的师爷呢?

事实虽不是如此,不过她猜想的也差不多。

当队伍行进了三天到达雍州北地郡,安眉终于无路可退,在大冬天里披着一身冷汗,软脚虾一般跌跌碰碰爬进了苻长卿的马车。

苻长卿的马车是车队中最豪华的一辆锦车,车内永远在羊绒毡毯四角放着不会翻漏的卧褥香炉,里面焚烧着名贵的龙涎香。苻长卿正抱着手炉,翻看着一卷手稿,当安眉在高管家的帮助下换了外衣脱了靴子钻进车厢时,他仍是挑剔地抬眼皱起了眉:“怎么头发都是潮的?那边熏笼上,找个手巾擦一擦。”

在风雪中一路跑来,怎么可能会不狼狈。安眉也不敢辩解,只在熏笼上拣了条看上去不那么精巧名贵的白色方巾,拿在手上簌簌擦干了头发。这时靠在锦垫上的苻长卿睨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调侃道:“你倒识货啊,晓得挑最稀罕的火浣布。”

安眉大惊失色,一时捏着方巾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搁也不是,不搁也不是。苻长卿却也没再多说,只从奁盒里抽了根银簪子,用簪子尖将安眉手中那块火浣布挑了,径自揭开手炉拨旺炭火,将潮湿的白布直接放在火上烤。只见原本沾着点污迹水渍的白布被火一烤立刻焕然一新,苻长卿这动作做得越自然,安眉却是越拘束。

苻长卿烧干净火浣布后,将那块方巾又搁回熏笼上,这才靠回锦垫中说道:“安先生,大概一个月后我们就能到达突厥可汗庭,关于说服突厥与大魏联手防御柔然一事,你有什么看法?你认为这次大魏与突厥在疆域划分上,要不要做出让步?我们应该将岁币定在多少,才能保证西海郡不被割出去?”

这一席话听得安眉两眼发直,脑袋里嗡嗡作响。苻长卿见她面色发白,便不悦催促道:“说话啊?你平素的机敏,都跑哪里去了?”

话一出口他的脸色却也变了,因为想起与安眉的初见,知道她的失常不是偶然。

只见安眉白着脸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小,小人最近伤风,脑子不大好使……”

苻长卿紧紧盯着安眉,脸色却已越来越难看,他冷冷道:“你那‘伤风’,用人参养荣丸大泻一天,早就应该好了吧?”

安眉一怔,苍白的脸又开始发红,她低头绞着手指挣扎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早些认罪才好,因为就算蠹虫的本事再高强,毕竟一星半点都不属于她。于是安眉仓惶朝苻长卿一拜,脑门抵着厚实的毡毯战战兢兢道:“对不起,苻大人,小人不该骗您,小人其实……没那些本事。”

苻长卿手中一紧,差点想把怀中的手炉砸出去,他勉强按捺住怒气,盯着安眉伏低的脊背咬牙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小人的意思是,小人什么都不懂,大人说得那些高深的东西,小人连听都没听过。”尽管低着头,她却能感受到苻刺史的怒气。车厢内压抑的气氛也使安眉噤若寒蝉,但她还是紧闭着双眼,鼓起勇气道出了真相——她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白丁,一直都是。

这时苻长卿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一样砸着安眉的脊背,“那么,当日你所说的那些话呢?什么‘佞言者,谄而干忠;谀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决而干勇;戚言者,权而干信……’这些又算什么?”

安眉根本听不懂苻长卿在说什么,只能牙齿打战地继续央告,“求苻大人宽恕,小人不该骗您,小人只是害怕被流放,所以才斗胆……”

“你骗我固然该死,但这些不是问题所在!”苻长卿心烦意乱地拂袖骂道,“当日你能将《鬼谷子》倒背如流,为何现在却一问三不知?你脑子有毛病?”

安眉一怔,自然而然顺着苻长卿的话接了下去,“大人,小人的确脑子有毛病,而且总是一阵一阵的,发病时,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苻长卿气结,因这话怒极反笑,“你这毛病倒是发作得好,让我一个帮手没找,就孤注一掷在你身上……果然是‘谀言者,博而干智’。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我还真拿你当了人才……”

安眉无话可说,只能把蠹虫种下的因果全认下——毕竟这些都是她自己求来的,她不能后悔:“求大人宽恕,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闭嘴。”苻长卿烦躁不堪地打断安眉,没好气地对她颐指气使道,“去把巾箱里那本《鬼谷子》给我拿来。”

事到如今他只能靠自己了。

目不识丁的安眉只认识一个“子”字,她不敢再刺激苻长卿,便乖乖打开巾箱翻找起来。一叠软塌塌的巾箱本诸子百家被她草草一翻,全是带“子”字的书,打头是被苻长卿翻烂的《韩非子》,接着往下是《公孙龙子》、《墨子》、《孟子》、《荀子》、《庄子》……

《鬼谷子》因为一向受苻长卿冷遇,因此被压在箱底。安眉匆匆忙忙没来及翻到《鬼谷子》,就想着苻长卿要的书名字是三个字,又似乎是他生了气就要看着解闷的,那么必然就是最上面这一本了。于是安眉便将最上面的《韩非子》拿了出来,转身交到苻长卿手里。

苻长卿看着手里的《韩非子》,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已然铁青,他不抱希望地最后问了一句,“你……不识字?”

安眉浑身一颤,但仍是硬着头皮承认道:“是……”

苻长卿眯起眼慢条斯理地磨牙,继而冷笑,“呵呵,既然你说你脑子有毛病,那么我倒要问问你,你现在的脑子,是好是坏?”

现在的安眉当然再正常不过,但是比起说自己脑子有病时又识字又有学问,还是按常理回答比较好,于是她不大情愿地回答道:“我现在,应该是在发病……”

“嗯,很好。”苻长卿再一次笑起来,笑容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狰狞,“我收了一个病人做幕僚,还为她专拨一辆马车随行,锦衣玉食地供着,我从小到大,还没做过这么仁慈的事呢。”

总算知道了当冤大头的滋味,很好,很好。

“听着,待会儿我会叫一个苻府家奴领你回去,你还是跟着那什么姓卢的师爷一起流放去吧。不过这次要流放到什么地方好呢?须得更远些,就去交趾吧。”

安眉一听就慌了,赶紧不停给苻长卿磕头道:“大人我错了,您大人大量,饶过小人吧。请让小人跟着您,也许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还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语,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随行有翻译,要你做什么?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费车队的柴米。”苻长卿无动于衷。

“大人,您的随从也不多我这一个,要么您就留我帮佣,我什么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发红,她和卢师爷绝不能被流放,为此无论怎样乞怜她都在所不惜。

苻长卿听到这里反倒开始沉吟,因为此行任务重大,严肃的父亲坚决不准他带婢女同行,于是自己每天换下的贴身衣物只好让圣上赐的内侍洗,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眼前这胡女虽然学问上一无是处,当个婢女应该还凑合吧。

想到这里,苻长卿便和缓了面色,当下也懒得多嘱咐安眉,只对她发话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书童吧。”

安眉如蒙大赦,连忙毕恭毕敬地对他下拜叩首道:“多谢大人大恩大德。”

苻长卿不耐烦地挥手令她退下,没好气道:“能把《韩非子》当《鬼谷子》拿给我的书童,天下也算少有。你出去吧,叫高管家给我烹碗茶来,你在一旁学着点,以后这些事都要你来做。”

安眉憨憨地笑了笑,领命起身,如释重负地掀帘推开车门,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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