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纸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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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盯着苻长卿手指的地方,惊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她手脚冰凉地瘫坐在榻上,低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造反呢?他是很老实的人啊!我逃出来的时候,家里余粮也够,不会有人饿死的……”

安眉语无伦次的话令苻长卿颇不耐烦地将卷宗一合,一派淡漠道:“到底是不是他,明天跟我去大牢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安眉一怔,这才回过神来,捏紧了衣角望着苻长卿嗫嚅道:“那,那万一是真的,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他在休书上按手印吗?这样会不会太无情了?”

“你怎么蠢成这样?!”苻长卿闻言怒瞪了安眉一眼,墨黑的眸子里尽是恼火,“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当然要跟他撇清关系!其实按律此时已不允许人犯在狱中休妻,但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嗯……”安眉被苻长卿一通数落吓得低下头,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可只要一想到丈夫全家都会被处决,心中就涌起一腔不忍。

这时苻长卿在一旁看着她魂不守舍,也只好无可奈何地住了口,伸手掸掸她肩头道:“你现在觉得自己独自抽身不厚道,那么他当初决心造反时,怎么半点不为家人考虑呢?幸好你碰见了我……”

“嗯。”安眉听了这话也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幸运,于是她抬起双眼在灯下望着苻长卿,满是感激地又点了点头,“嗯。”

尽管嘴上答应了,可夜里安眉还是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气得苻长卿起身骂了她好几次。其实安眉很清楚徐珍犯下的是无可挽回的大罪,可她就是无法安心合上眼入睡,只要一想到天亮后就要去面对已成为阶下囚的丈夫,还要亲手拿着休书叫他按手印画押,安眉在心中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恶人。

这一刻她的眼前滑过一张张徐家人的脸孔,这些年,公公冷漠的双眼、婆婆尖刻的薄嘴、小叔总是冲她皱成一个球的鼻子,还有丈夫平板冷淡的脸……尽虽然如此,可就是在大荒年快饿死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拿她去换一斗米。

安眉的眼底蓦然泛起一阵酸涩,她赶紧闭上双眼,终于在天快亮时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炎炎夏日,她拿着休书跑遍了小泽村,到处寻找自己的丈夫。当她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看见老槐树葱茏繁茂的枝叶正在午后熏人的暖风中摇摆,好像在对她招着手。于是她怔怔停下脚步望着槐树出了好一会儿神,这才接着转身快步跑向田间,最后终于在田埂上找到了自己的丈夫。

她伸出双手向丈夫递出休书,这时丈夫徐珍抬起头一脸纳闷地问:“好好地为什么要弄休书?”

“……”安眉一时无从回答,捧着休书的双手直发颤,最后好容易才想起了理由,“是苻大人,大人要收我做侍妾。”

“别人要你做侍妾你就去?而且还让我休你?”丈夫徐珍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嗓门越扬越高,“哪个苻大人?”

“就是洛阳的那个,刺史苻大人。”安眉焦灼地催促着丈夫,鼻尖急得直冒汗,“你快点按吧,再不按,苻大人的马车就要走了!”

“苻大人的马车早就走了。”丈夫徐珍忽然觉得很好笑地盯着安眉,嘲弄道,“洛阳的苻大人会要你?美得你!”

安眉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慌忙焦急地转过身。这时窄窄的田埂上竟然跑过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安眉站在车下只及车轮,午后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冷漠俊美的侧脸。

“大人,大人!”安眉见状立即在坎坎车轮声中追了出去,奋力朝车中人扬起自己手中的休书,“大人您等等我,手印马上就能按好了!”

“你知道这休书上写得是什么吗?”这时不识字的丈夫竟然一把夺过安眉手中的休书,咄咄逼人地指与她看道,“这上面只说你犯了盗窃之罪,所以我不能再与你做夫妻。我不要你,苻大人当然也不会要你!”

安眉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仓惶地叫喊还没来得及冒出喉咙,整个人就被苻长卿摇醒。

两眼从噩梦中一睁便看见一双墨黑色的眸子,安眉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却听苻长卿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已经辰时了,起来吃饭。”

安眉恍惚应了一声,颓唐地爬起来穿衣漱洗,潦草咽了几口早饭后就在内室干坐着,等苻长卿带自己去大牢。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苻长卿忙完手边急事后才拨冗走回自己的内室,递了一盒印泥给安眉道:“带上休书,跟我来。”

安眉立刻听话地起身跟在苻长卿身后,与他一同前往郡府大牢。

一路行经层层关卡,安眉与苻长卿走了不大一会儿才来到一处开敞朴素的中庭。此刻庭内满是官兵把守,苻长卿略略与长官打过招呼后,便领着安眉走进了牢房大门。

拜苻长卿所赐,郡府大狱安眉也住过,今日故地重游,内心五味杂陈。她惶惶走进昏暗的大牢,一路魂不守舍的。也不知走了几步,就见身前的苻长卿忽然驻足回头,下巴往一间号房里比了比问道:“是他吗?”

安眉睁大双眼往暗处盯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是他。”

苻长卿闻言便立刻用手杖敲了敲牢门上的铁锁,朝号房内冷声喊道:“徐珍,过来。”

安眉被他嚣张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她慌忙拦着苻长卿哀求道:“大人,您就让我一个人和他说吧……”

苻长卿动作一顿,黑亮的双眼在昏暗中盯了安眉好一会儿,最后才语带不悦地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安眉松了一口气,看着苻长卿转身一直走出牢房,这才蹲下身子凑近牢门轻唤道:“夫君,夫君。”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暗处爬出来——正是安眉的丈夫徐珍。他像是盼了安眉许久似的,一见到她两眼就发出灼灼亮光,如蒙大赦一般欣喜地问道:“你怎么才来?”

丈夫话语中的期盼之意让安眉越发无地自容,她怯懦地低着头,好半天才艰涩地抬起头开口道:“我……我来是……求你在这休书上按个手印的……”

她慌乱的神色和苍白的面容被徐珍看在眼里,他双目中的光芒在一瞬间失望地黯淡下去,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出声:“你来就是要讨张休书的?”

安眉目光闪躲地低下头,却还是鼓足勇气低应了一声:“嗯。”

“好,我按。”徐珍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将手伸出栅栏抽过了安眉手中的休书,又拿过她递来的印泥,揭开盒盖将右手拇指伸进去按了按,问安眉道,“按在哪儿?”

顺着安眉的指点,徐珍将拇指狠狠往自己名字上捺了捺,放开拇指后还吹了吹鲜红的印迹,完事后才将休书交给安眉。

“谢谢,谢谢你……”安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眼底的潮气瞬间又湿润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逃一般扭头就要往外走。

这时呆坐在号房里的徐珍忽然唤了一声,“安眉”。

安眉迟疑地回过头,看见失魂落魄的徐珍在昏暗中睁着微微发亮的双眼,“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就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却使安眉的心防一瞬间溃不成军。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直直掉落,怔怔向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丈夫低喃道:“会的,我会的,我们大家都会的……”

浑身颤抖着从大牢里出来,顿时一股春寒袭遍全身。安眉抬起头,这才发现阴霾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落下牛毛般细细的雨丝,而苻长卿正站在不远处低头等着她。

安眉的双唇在雨丝中轻轻地哆嗦,却只能讷讷无言地望着他静候的侧影。与此同时,苻长卿低垂的双目在眼角余光中扫见了安眉,于是他抬起头来,鸦青的眉鬓浸润在蒙蒙细雨中,竟闪过些许落寞的颜色。

安眉紧揪的心顿时一软,仿佛竟为他化作这三月天的春水,微凉却又无尽缠绵。在那双墨黑色双瞳的注视下,她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过去,然后指尖发颤地将自己的休书送进他手中。

苻长卿低着头,盯着休书上鲜红的指印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问她:“心里难受吗?”

安眉摇摇头,双目中泛出的泪花却几乎因她的颤抖而滴落,于是苻长卿便又问:“害怕?”

安眉脸色苍白,迟疑了许久却还是摇摇头。苻长卿淡淡一笑,从她手里拿过印泥盒打开,端详着盒内鲜血一般的朱砂色,轻声呢喃道:“怕什么?一个指印而已……”

随着话音一落,他也将指尖落在湿润的印泥上揉了两下,然后抬手点在安眉的眉心。

一点鲜润的嫣红印上眉间的苍白,衬得两旁的眉峰如雨后青丘一脉。苻长卿看了忍不住轻声笑道:“安眉,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终于因他的话而破涕一笑,羞涩地抬手捂住眉心,掩去了这点十七年才得一见的艳色。

解决了休书一事后,安眉依旧心事重重,眼见着苻长卿又开始忙碌,她一个人闲坐在室内就不免胡思乱想。

三月春雨连绵,阴沉沉的天总也不放晴,到了午后人就容易困倦,偏偏苻长卿又爱在屋中焚香,显得更是一室春困香浓。安眉本是歪在榻上烦神,谁知烦到最后竟然养尊处优地睡起了午觉。

昼寝浅眠她仍旧做了一个噩梦。这一次她梦见徐家被满门抄斩,她曾经的丈夫、公婆,还有小叔像牲口一样被人牵到菜市口,锋利的弯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了一个个人头。她哭着喊着求监斩的苻长卿住手,可苻长卿的双眼中满是睥睨众生的傲气,嘴角含着笑意道:这是来自柔然的宝刀,一次可以砍掉十个人的脑袋……

安眉冷汗潸潸地从窒闷中醒来,发现胸口正被自己的双手死死按住——难怪会在梦中呼吸困难动弹不得。她长吁一口气,指尖微微一动,不经意间就碰到了自己怀中的槐树枝。

已经多久没吃下过蠹虫了?安眉不禁掏出树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忽然就心念一动,然后她就直直坐起身来。

是不是可以,可以靠蠹虫救徐珍呢?安眉激动地想——槐神当初送了五只蠹虫给自己,为得不就是让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吗?眼见蠹虫才用掉三只,也许,也许剩下这两只就是用来化解眼下的危机的。

安眉并没有忘记当初在突厥草原的时候,自己摇死了树枝也掉不出蠹虫来,于是这一次她将信将疑地摇了摇树枝,没想到立刻就有一只蠹虫掉在了卧榻席间不停地扭动。

安眉吓了一跳,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一瞬间又有些犹豫——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要是事先不知会他,却叫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醒来后不知道得挨他多少骂呢!想到此安眉便伸手将蠹虫捡起来往树枝上一搁,看它重又隐回树枝中去,才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藏好。

向晚苻长卿忙完公事

回到室中休息,安眉趁他喝茶的间歇便试探着说道:“哎,最近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也许很快就会发病。”

苻长卿端着茶碗抬起眼来调侃她:“也就是说,很快你又能识文断字,背出整本《鬼谷子》了?”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捏着袖子扭捏道:“我这病发作起来,是、是会比平常有本事……”

“我倒觉得你这个不是病。”苻长卿放下茶碗,在灯下认真端详了安眉好一会儿,却皱着眉苦思无果,“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从不相信鬼怪之说,可你这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安眉不敢随便说出槐神与蠹虫的事,便支支吾吾道:“也不一定发病,就算真发作起来,十天后也就好了……”

“嗯,若是真发病,到时候你就待在屋中,别到处乱跑就是。”苻长卿不以为意地拿起一本卷宗,又在灯下就着烛光翻阅起来。

安眉觉得自己已经与苻长卿报过备,这夜就寝前便悄悄从槐树枝中倒出一只蠹虫,闭着双眼生吞了下去。她在失去意识前不断祈祷,心心念念想着徐家数口人的性命,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并没有做错……槐神会保佑她……

可惜这一次,当安眉从空茫的无意识中蓦然惊醒时,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当她的身体在蠹虫的操纵下全力以赴于某一件事时,她听见了一声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于是她动作一僵,接着肩头猛然遭人痛击,剧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来。

眼前一片嘈杂混乱的局面,使她混沌的头脑越发茫然——她看见许多官兵,还有许多攥着兵器衣着褴褛的劳役,而她自己手中则提着一把长剑。

安眉低下头,看见银亮的剑身上正有血迹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顺势她又在地上看见了方才痛击她肩头的武器……那竟是苻长卿的手杖!

“不……”安眉惊惶地抬起头来寻找苻长卿,涣散的目光茫然四顾,却除了向她攻来的士兵外,其他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当的一声丢下手中的长剑,任由郡府的衙役蜂拥而上将她拿下,在被五花大绑前她莫名觉得眉间有些瘙痒,于是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却抓下了满手的鲜血……

六神无主的安眉被关押进郡府大牢,混沌的神智在空气闷湿与麻绳紧勒的折磨下,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直到现在她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出现在混乱的郡府内庭,手中还提着一把剑?她手上的血迹是谁的?为什么苻大人的手杖会丢在地上?

那么苻大人呢?苻大人呢?

安眉心中的不安像涟漪般迅速扩散,她的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于是只能膝行到木栅栏边,伸长了脖子呼唤狱卒:“差爷、差爷,请问苻大人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听见喊声的狱卒晃荡着腰间钥匙踱步走了来,不耐烦地眈了安眉一眼,挖挖耳朵道:“喊什么?刚刚你不是刺了他一剑嘛,接着他就被苻家的死士抢回去救治了,活不活得过来另说呢。”

安眉一听这话整个人便呆住了,下一刻又期期艾艾地哭起来。狱卒皱着眉看她哭哭啼啼,不禁厌烦道:“刚刚劫狱时不是挺狠的啊,怎么这会儿又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害怕刺史他活不成你也要掉脑袋?得了吧,你劫狱本就是个死罪!还好只让你们这帮乱匪救走了一个小头目,作乱的主犯还在地牢里押着……”

安眉呜呜咽咽地摇着头,五花大绑的她脖子上有根绳圈与背后的双手相连,使她一边哽咽一边咳嗽:“不,是我该死,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人嘛,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狱卒见安眉哭得实在可怜,终于叹了口气欷歔道,“安师爷,咳,我就先这么称呼你吧——你说你跟着苻大人好好过日子多好,过去成天看你往大渠上跑,也不知道原因,今天才晓得原来你是劳役们施在刺史身边的美人计……啧啧,其实酒肆里漂亮的胡姬多了,苻大人也真是……”

安眉没办法擦拭眼泪,只能垂着头盯住地面,泪眼模糊地听着狱卒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那闲述:“你等着吧,什么时候苻大人醒了,就要开堂审讯你了。哎,到时你可有苦头吃了,苻大人是有名的铁面无情。不如你今天就老实点,天黑前我会替你松松绑,不然到了明天你就知道这绳索的厉害了……”

安眉低着头没有应声,直到狱卒无聊地转身走远,她仍然伏在原地不停掉泪。疲惫使她麻痹的双手不自觉地后坠,于是脖子上的绳圈勒得更紧,使她呼吸都有些困难——然而安眉不挣不动,觉得一切折磨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像度日如年,安眉天天茶饭不思,只顾着向狱卒打听苻长卿的消息,整个人憔悴得活活瘦下一圈。被安眉闹得不胜其烦的狱卒终于在三日后从郡府内堂得到消息——苻长卿已安然醒来,而安眉将在隔日被提审。

得知这个消息时,安眉当场开心得痛哭流涕,让狱卒见了鬼似的盯着她,啧啧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苻大人一醒来就没有好脸色,一张脸阴沉得跟什么似的,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安眉满心的庆幸只是因为苻长卿性命无忧,却并不是想与他照面——在发生了行刺这件事后,她是怕他的。现时自己罪大恶极,只怕再见便是死期,哪还敢奢望能有其他转机?她就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因此当庆幸过后,一想到隔日的审讯,便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当无休无止的烦忧将紧张情绪堆叠至最高时,提审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一夜都未曾合眼的安眉被衙役们系到大堂上,浑身颤抖地刚一跪下,便听见身旁响起低沉的威喝:“犯妇安眉带到。”

“犯妇安眉,你党同乱匪在荥阳郡府纵火,趁乱劫狱救走人犯徐珍,又持剑刺杀豫州刺史苻大人,你可认罪?”

随着一声惊堂木响,安眉忍不住抬起头来,怯怯的目光却落在荥阳郡守身旁——她的苻大人,此刻正静静坐在一边听审,单薄的身子几乎要撑不起那一身原本合体的官袍。只见他面色煞白,紧抿的薄唇也没有一丝血色,衬得一双墨黑瞳人越发黝黯,像聚敛了世间所有的阴郁。

安眉痴痴望着堂上那个无比冷漠的人,当心底明了他不会再将一分一毫的目光倾注在自己身上,想到此,绝望的双眼便怔怔淌下眼泪——她曾经到手的幸福,还是被自己弄丢了。

“犯妇安眉,你可认罪?!”荥阳郡守容不得她这般藐视公堂,再一次狠狠一拍惊堂木。

安眉浑身一颤,终于在这一声惊堂木中醒过神来:“我,我认罪。”

她什么罪都认了,因为她的确罪大恶极。

“犯妇安眉,既然你已认罪,那本官便问你,你是如何与那渠上乱匪相互勾结?中间是由何人牵头,何人引线?”

安眉茫然睁大双眼,又开始一问三不知:“我……我只是想救人,怎么会和乱匪勾结?”

“你说你不曾和乱匪勾结?”荥阳郡守皱起双眉,显然是不相信安眉的话,“如果你不曾与乱匪勾结,怎么会与乱匪同时闯入郡府劫狱?”

“这……”这安眉也答不上来,因为她的确不知。

“犯妇安眉,你在刺伤苻大人之前,一连击败了好几个身手敏捷的捕快,如此身手绝非寻常女子可比。”郡守审问的口吻越来越严厉,目光更是沉肃,“你快从实招来,是否你早已是乱匪一员,一直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

“不,我没有。”安眉在郡守刻意地威逼下直觉摇头,不料却触怒了一心想在苻长卿面前表现的郡守。

但见荥阳郡守双目一瞪,拍案道:“当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犯案,如今还敢抵赖,来人啊,上竹拶!”

安眉脸色一白,战战兢兢看着一旁衙役拿着竹拶向自己走来,慌忙抬眼往堂上望去——她心存侥幸地希望苻长卿可以看一眼自己,哪怕只一眼,也好叫他读出自己满心的忏悔。

然而令安眉失望的是,冷漠的苻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自始至终都没有。

安眉就这样木然地被两名衙役由背后按住,身前两名衙役怕她畏怯似的扯住她的手,用力将她的十指塞进竹拶,随着郡守一声令下狠狠地收紧。

“收。”

坚硬的竹拶将安眉十指咬得咯咯作响,剧痛顺着她的指骨一路蔓延进心里,像火一样灼烧着她。安眉不禁呻吟一声,冷汗便随着浑身的急颤浸透了中衣。

“再收。”

“啊……”又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安眉不由自主地扭动起身子,她想挣脱这份可怕的折磨,这时站在她身后的衙役便用力按住她的双肩,使她只能跪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受刑。

一瞬间她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安眉双唇哆嗦着,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堂上郡守看在眼里,正要趁热打铁再行逼供,却听见身旁苻长卿忽然掩住嘴唇轻咳了两声。

郡守赶紧对堂下叫停,恭谨地转过身来问苻长卿道:“苻大人有何指教?”

“哦,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咳嗽。”苻长卿垂着眼不以为然地回答,信手接过身后小厮递来的帛巾,再掩住唇时面色却越显苍白,“您继续。”

被莫名打断的郡守只得讪讪对堂下喝道:“犯妇安眉,你招是不招?”

安眉大汗淋漓地扑在地上,恹恹喘了几口气后才低声啜泣道:“我招……”

“嗯,你且从实招来,你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是否早有预谋?你与乱匪的预谋于何时订立?你可曾接触过乱匪的头目,他们的组织是否严密……”

安眉趴在堂下静静听着,眼泪又一次滑出眼眶——郡守的问题令她完全绝望,她竟不能随意回答是或者否,缜密的问话也使她的谎话无从可编。她不能在堂上招认自己会失忆、会平空多出一身武艺;或者吃下一只槐神赠予的蠹虫后就会获得神奇的能力——她是一个胡女,这样承认只会被人当作是身怀妖术,下场就是被神婆牵到街头剥去衣裳活活打死。

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个痛快,安眉低着头怔怔道:“大人,我只是劫狱救人,其他一概不知。”

仅是一项劫狱,就够死罪了吧?还有她亲手葬送掉的幸福——她至今都不知道苻大人到底被她伤得有多重,这才是她身上最大的罪:“小人罪该万死,竟然刺伤苻大人……小人认罪。”

“犯妇安眉,此刻本官不是问你这些。”郡守怒道,出于威慑又拍了拍惊堂木,“我问你何时与乱匪勾结?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企图掩盖罪行蒙蔽本官!”

安眉急得哭起来,不明白为何认个死罪还要这般啰嗦:“大人,小人除了认下罪名,其他实在无话可说……”

“还敢强词抵赖。”郡守双目一瞠,不自觉便伸手摸向案头签筒,边抽出两支黑签边道,“给我打。”

“慢着。”这

时一旁的苻长卿终于打破沉默,气息浅弱地对郡守低语,“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

“可是大人,这犯妇实在刁蛮,她连您都敢刺伤,实在应当破例施用重刑……”

“不必为我破例。”

力图表现的荥阳郡守被泼了一头冷水,心底不禁滑过一丝纳闷。出身寒族的他在官场打拼了几十年,才能在年过半百时爬上了荥阳郡守的位置,因此平日极会察言观色。既然此案须听令于年轻的苻长卿,他当然不会有丝毫怠慢,因此当即留下心,便倏然从苻长卿苍白淡漠的脸色中捕捉到一丝微妙。

难怪,难怪。他怎么能够因为老迈,而将某些细节不当一回事,真是疏忽。于是郡守当即一拍惊堂木,口气和缓地对堂下道:“一日不动二刑,今日暂且退堂,待本官明日再审。”

安眉听了这话立刻浑身一松,如释重负地伸出肿胀的双手,被衙役用枷锁系着押回狱中。受伤的手指捏不住筷子,又没有吃饭的胃口,因此安眉一回到号房便蜷缩在稻草中,只闭目回想着高堂上的苻长卿。

冷漠的苻大人、高高在上的苻大人、为她拦下第二次重刑的苻大人……即使明知无望,安眉心中仍旧免不了一阵悲凉——吞下蠹虫后的她,怎么会干下那样的混事?

为什么每一次蠹虫现身后,都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究竟蠹虫是在替她解决难题,还是在制造更大的难题让她面对……

就这样思绪纷乱地挨到傍晚,正当安眉在憔悴不堪中煎熬时,牢中的狱卒竟然咔咔打开了号房的铁锁,语带同情地对安眉道:“出来吧,今夜刺史苻大人要单独审你。”

安眉闻言一怔,立刻睁大双眼盯着狱卒,瞬间充满心头的莫名情绪,竟不知是喜是忧。

既是单独审问,那么问案就不必在大堂内进行。当安眉戴着枷锁再度踏入苻长卿住的后堂,她的心情竟比白天过堂更加紧张。

厚重的锦帐帘帏隔绝了料峭春寒,苻长卿独自坐在设立着屏风的坐榻当中,斜倚着凭几闭目沉思。当安眉被狱卒领进堂赤足跪在地上时,哗哗响动的铁链声才使他睁开双眼。熏笼中缭绕而出的香气遮不住她一身肮脏散发出的气味,然而他却无法张口抱怨——锁骨下的伤口太深,一动便疼痛难忍。

由于安眉之前行刺过苻长卿,这次单独审问便不能解除枷锁,因此当狱卒离开后安眉只能行动困难地跪在地上,再抬眼看一脸冷漠的苻长卿,顿时愧惧交加地哽咽起来。这一刻她甚至比白天更窝囊,一个人战战兢兢不停往后退缩,好似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是只吃人的猛兽。

然而那只猛兽只是坐在榻上岿然不动,一双黑眸静静看了她半天,才气息浅弱地低喃了一句:“说吧。”

安眉立刻停止了哽咽,眼泪却无声地涌出眼眶,越流越凶:“对不起,我对不起大人您,当时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苻长卿看着安眉声泪俱下的模样,却只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你的脑子有毛病……别再这样搪塞了,这次我要听点别的。”

安眉浑身筛糠般发抖,眼中泪花凄惶地闪动,再一滴滴落下双颊。她壮着胆子,趁此刻无人要将一切都告诉苻长卿,再不做任何隐瞒,“我们村……我们村有棵千年老槐树,我在离家出走前跑去祭拜,当时从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告诉我他是槐树神。”

若不是此时重伤在身,听到这样荒诞的说辞苻长卿一定会冷嗤一声,认定安眉依旧在与自己胡搅蛮缠。然而这一次他不便开口,于是只能翻了个白眼,继续闷闷地听了下去。

“那个槐神说他会帮我,所以他给了我五只蠹虫,叫什么‘五蠹’的,据说有三百年的精气,让我有危难就吞一只下肚,问题就会解决了……”

安眉只顾抽抽搭搭地往下说,却让坐在榻上的苻长卿心念一动,突兀反问了一句:“五蠹?”

安眉一怔,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声,“嗯,说是这五蠹还有个什么讲究的,不过当时槐神说得太快,我没听懂也记不住。”

“后来呢?”苻长卿不动神色地示意安眉往下说,心头却有一个荒谬至极的答案,正隐隐浮出水面。

“后来每当我遇到难题,就会吞下一只蠹虫救急。虽然每次问题都会解决,可是,可是……”说到此处安眉的眼泪又忍不住往外涌,使她断断续续不停地抽噎,“第一次我因为又冷又饿就吞下了一只,谁知等醒来后已过了十天,然后我手中就有了好多钱;可我接下来就被人告了,告我的人说我当街聚赌卖假药,后来又说我与私盐贩子勾结……我没有办法,所以就吞下了第二只,哪知十天后一醒来我就成了县衙的师爷,还被县令姜大人派去给您送珠子。后来您抓了姜大人,又说要流放我和卢师爷,我没办法就吃了第三只蠹虫,然后就一直跟着您了。我不是故意要瞒您的,我怕您当我是妖怪,那些蠹虫真的是槐神给我的……”

“这次你为了救徐珍,于是吃了第四只蠹虫?”苻长卿不理会安眉的自我辩白,径自往下问出重点,“你平空有了一身武艺,就是因为吃了蠹虫的关系?”

“嗯,应该是这样。”安眉点点头,因为戴着枷锁没办法拭泪,只好任眼泪痒痒地风干在脸上。

苻长卿见安眉点头承认,便闭上双眼,靠着凭几瞑目苦思:她为了自己和卢师爷不被流放吃下第三只蠹虫、为了救徐珍吃下第四只,这中间好像差了点什么……不,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重点是五蠹,这不是她能编出来的瞎话,如果是《韩非子》中的五蠹,那么也就意味着她在吃下蠹虫后会有五种人格——儒士、商贾、游侠、患御者,还有纵横家。从手边已掌握的情报来看,她第一次吞下的应该是商贾,而第三次吞下时自己见过,应该是纵横家。至于刺伤自己的第四只应当是游侠,那么还剩下儒士和患御者,这第二只蠹虫是哪个还真不好说。

只是还有不对劲的地方——给安眉蠹虫的人到底是不是槐神?他到底为什么要给安眉蠹虫?他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如果安眉吞下蠹虫变成游侠只是为了劫狱,那么与她同时出现的乱匪又该作何解释?这些都是疑点!

想到此苻长卿便猛然睁开双眼,墨黑的瞳人紧紧盯住跪在地上的安眉,直把她吓得噤若寒蝉:“我问你,你如何确定给你蠹虫的人就是槐神呢?”

“呃?”安眉瞪大眼,回答苻长卿时迟疑的口气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怎么可能不是呢?当时他是从槐树后面绕出来的,长得又像神仙,而且他都说他自己是槐神……他还会仙术呢,吹口气就治好了我的伤。”

苻长卿对老实巴交的安眉无可奈何,气得身上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于是他瞪着眼没好气地道:“好吧,就算他是槐神,那他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安眉冥思苦想了半天才道,“因为他说他的原形被雷劈焦了,所以村里都不再有人信奉他,只有我还在真心信奉,所以他要谢谢我。”

“信奉?”

“嗯,那棵大槐树是我们村的神树,以前族长每年都要在树下举行社祭的。”

苻长卿瞄了眼一脸认真的安眉,很清楚这个傻女人一根筋的脾性——能够坚持将一棵被雷劈焦的槐树当成神仙信奉,他若是那棵槐树,恐怕也会受宠若惊了。

真傻啊……

苻长卿咬紧牙,被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气得无话可说。

就像为了他吃草根、为了徐珍吃蠹虫,她所做的这些傻事他全都无法理解,所以才会有最初的惊诧莫名,才会有后来情不自禁的接近与琢磨……就好像他喜爱的羊脂玉不会出自洛阳,而是藏在遥远的西域于阗,外表还裹着一层貌不惊人的璞——他和她,原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们在突厥遇险时,你怎么不吃蠹虫?”在刻意按捺许久之后,苻长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想吃的,可蠹虫藏在槐树枝里,总是摇不出来。”一说起这个安眉就有点委屈。

听了这话原本烦躁的心竟瞬间竟十分熨贴,于是苻长卿心想,很好,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这次你吞下蠹虫劫狱,为何会与乱匪同时出现,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安眉赶紧否认,她可不想与大兴渠的乱匪沾上任何关系。

苻长卿听了点点头� �相信安眉所言不虞,“你吞了蠹虫,难怪会不知道。”

苻长卿却没有告诉安眉,当时劫狱的一干乱匪皆与她配合默契,当他们救出徐珍后,突围的态势明显是想由安眉留下来断后。而她翻脸无情的一剑,更是将出离震惊的他彻底击溃。

因为失血过多,他足足昏迷了两天才醒来,那一剑之深,让他至今连呼吸吞咽都是刺骨的痛。苻长卿自问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这份痛楚,他必会成倍地报复出去。想到此,伤口又开始火烧般灼痛,苻长卿忍痛皱眉,冷冷对安眉道:“出去,叫狱卒解了枷锁,你再进来。”

安眉听后急忙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找狱卒解锁。当她手脚自由地再度回到内堂跪下,苻长卿仍是歪在榻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看他一双黑眸中尽是狠戾,缓缓对安眉道:“你那槐树枝呢?”

安眉不疑有他,立刻乖乖将怀中的树枝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递到苻长卿手里。苻长卿接过普普通通的槐树枝放在掌心掂了掂,略一沉吟,便将那树枝往榻边火盆里一丢。

安眉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抢在树枝掉进火盆前将它一把捞起,自己反倒险些被烫伤。苻长卿见状怫然不悦道:“你还真是死不悔改……”

“不,不是。”安眉慌张得直摇头,期期艾艾道,“我是怕万一将它烧了,会招来什么祸事,毕竟……这是……”

她不敢说这是槐树赐给她的宝物,怕再度引火烧身,于是支支吾吾道:“还,还是我自己来……”

“此物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苻长卿严肃地告诫她,墨黑的眼珠紧盯住安眉,看着她点头答应自己。

既然今夜从她嘴里已问不出什么来,那他就自己继续追查吧。为何安眉失踪了区区八天,第四只蠹虫就会与乱匪沆瀣一气?事情只从表面看就已疑窦丛生,他一定要将背后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此外还有另一件事……

苻长卿在榻上淡淡瞥了安眉一眼,轻声道:“我说过对你不离不弃,就必然会做到。这蠹虫之说我姑且相信,既然你无心伤我,那我也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这听上去有气无力的一句话,却是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笃定得叫人匪夷所思。

“可是,劫狱是死罪啊……”安眉震惊过后,便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轻声低喃道。

“当然是死罪。”苻长卿冷嗤一声,随即牵动了伤口疼得脸色发白,口中却轻描淡写地逸出一句话,“除非颠倒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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