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延寿堂内,临窗大炕的炕桌上架着一个精巧的小炉子,那上面煮着的奶茶飘香四溢。屋里静静的,除了水声和徐徐的热气,没有半分的声响。
苏麻喇姑静立一旁,凝视着端坐炕上的孝庄,只见孝庄面色沉静仔细地看着一封密函,她无喜无悲的神情让室内气氛更显静寂。半晌之后,她才不声不响地用帕子垫着提起炉上的茶壶,将手中的密函丢进炉火之中,火焰瞬时吞没了纸张,嗞嗞两声过后又重归平静。
随将茶壶微倾,香浓的奶茶便缓缓注入碗中,随即再重新放回炉上。
“苏麻,你也过来尝尝。”孝庄示意,苏麻喇姑盘腿上炕,坐在孝庄的下首,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真香。”
“再香,也不是当初在科尔泌的毡帐里的味道。”孝庄仿佛陷入了回忆,“一早起来,混着草香,在袅袅炊烟中,喝上一碗奶茶,那才叫是香呢。”
“所以,格格喜欢煮茶,却不怎么喝。”苏麻喇姑面上是一如往昔的平静,只是她心中稍稍不安,每当孝庄遇到难题的时候,便会亲自煮茶。在煮茶、品茶的间隙让自己的思绪回到故里,在对故乡与往事的回忆中,找到答案。看来这一次的事情,还真是有些棘手。
“你呀。又瞎操心了不是。”见苏麻一脸凝重,孝庄反而笑了,“跟了我几十年了,什么阵势没见过,眼下这点小事,还忐忑不成?”
苏麻喇姑叹了口气:“奴婢不是怕了,而是心疼,格格这一生遇到过的沟沟坎坎太多了,仿如草原上的牛羊、天上的星星,奴婢都数不清了。到了如今,刚太平了没几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格格又要操劳……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操劳?”孝庄轻哼一声,“操劳好啊。操劳证明我还活着。”
“格格!”苏麻喇姑眼中闪过一丝惊悸。
“没事。”孝庄道:“这信,你也看了,你怎么说?”
“奴婢觉得奇怪。先不说那人当年是怎么从刑部大牢逃脱的?就算是侥幸逃脱,又如何能隐身在南苑,竟然还能行刺皇上。这太蹊跷了。”苏麻面色沉重,“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惊肉跳。若不是当时昭妃在身边,皇上可能就……这是天崩地裂啊。”
孝庄如如不动,苏麻喇姑更感事态严重:“皇上会如何做?”
见孝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苏麻喇姑不禁揣测道:“留下活口,恐怕辅臣们不依,因此产生嫌隙便不好了。若是处死,反倒好些,一来可以给辅臣们留下个教训,当年庄家之事乃鳌拜主办,出了这样的纰漏便是一个污点,他日渐嚣张,此事正可让他检点些。这人处死了,也算给他留了脸面,他自是感激皇上的。可是若这人死了便断了线,余党就无从查起。若不杀,又恐辅臣们多疑。想来着实难办。”
孝庄看了一眼苏麻喇姑:“这件事两种做法,虽有不同的结果,但却是殊途同归,不管怎样做,对辅臣们都是一个信号,他们做事并非滴水不露,也可警戒警戒。”
“格格说得是。”苏麻喇姑松了口气,“如此,皇上怎么做,都是有利的。”
孝庄轻叹一声:“且看看再说吧。”靠在引枕上,孝庄不禁眉头微蹙,出事的时候为什么昭妃会在场?幸亏昭妃在场?她唇边不禁浮起一丝冷笑,真是这样吗?
苏麻喇姑从旁扯过一条白熊皮围搭在孝庄身上,正要悄悄起身下炕,不经意间被孝庄抓住手:“苏麻,太平日子没过两天就到头了。咱们又得打起精神来了。”
苏麻喇姑一惊,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痛得难以呼吸,只紧咬着嘴唇应了一个字:“是。”
此时,被她们念及的皇上正在南苑与人把臂同游,此人正是前日得到黄马褂的费扬古。
身处一片湿地草滩,平静的水面上间或有一两只野鸭,周围并不宁静,从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厮杀声,时时提醒人们,这是猎场,也是战场,这里前一刻是动物们宁静的生存家园,而后一刻便会是它们永久的坟冢。
回想刚刚在龙帐内的争执,费扬古不禁对眼前这位少帝心存敬意。
龙帐之中,康熙在辅臣与亲贵面前召见了他,也因此引来了新的纷争。
“皇上可知他是谁?”第一个发难的是庄亲王博果铎。
康熙答道:“费扬古,正白旗董鄂氏、内大臣三等伯鄂硕的老来子,顺治二年生,顺治十四年袭爵。”
“皇上所说不差,只是还遗漏一条,他还是董鄂妃的弟弟。而董鄂妃,皇上想必知道,那可是为先帝诞育‘第一子’而宠冠后宫的,当然,也是先帝罪己诏中所指的那位‘侧妃’。”康亲王杰书从旁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
“第一子?”
是啊,小四弟出生即被父皇称为第一子,立为皇储万般宠爱,之前曾折的大哥牛钮,二哥福全还有自己这个皇三子,在父皇眼中都是无物。
康熙心中闪过一丝苦涩,这是他心底永远的痛楚,偏偏总有人要拿出来说事。
这样的议论与嘲讽对于费扬古来说,已是家常便饭。顺治十四年,父兄过世,年仅十三岁的他袭爵,成为那一时期最年轻的伯爵。众人便把对乌云珠的嫉恨,对皇上的不满都发泄在他的身上。年仅十三岁的他,受了多少委屈与不平,他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姐姐与先帝相继辞世,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唯有忍痛自勉,言行谨慎再谨慎,闭门精研文韬武略以期日后扬眉。
为此,他付出了很多。
此时,费扬古身形如如不动,面上神情淡定从容,目光直视着皇上。龙椅上所坐的是比自己小九岁的皇上,有人说是他太过命硬,所以才克死了挡道的皇四子,克死了董鄂妃,克死了先帝,也克死了生母。
也许对于费扬古而言,康熙是他的仇人至少是煞星,然而自己现在能否出头竟还要凭他一言。
这世上之事果然滑稽。
康熙目光掠过众人,开口时已然千帆尽过心平如水:“康亲王口中所说的董鄂妃应当是孝献端敬皇后。端敬皇后为人谦和,做事谨慎,虽然未能为我大清留下子嗣,却有这样一位武功出众的弟弟,朕自当重用。”
“皇上。”一班老臣皆来劝阻。
“父皇在时,并没有因为端敬皇后而荫封本家,这费扬古除了世袭爵位也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如今父皇与端敬皇后都不在了。难道朕还要因为避亲而损贤吗?”康熙把目光投向安亲王岳乐,“叔王,您说呢?”
安亲王见皇上点到他不由心中自苦,从顺治朝起自己便早已是皇族亲贵和满大臣们的靶子了,何苦皇上又将自己推到旋涡之中?心中虽苦但还是开口回道:“皇上说得极是。费扬古不仅武功出众,文才也是不俗,正当为朝廷建功立业。”
于是,无数目光直抵安亲王如剑似弩,好在他已经习惯了。
随即众人的劝谏如同潮汐一般连绵不绝,康熙坐在御座之上静静地看着费扬古,他倒是极为镇定,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让康熙很常识。只是此时康熙还并不想真的为了一个费扬古去得罪众臣,他只想以此来看看朝臣们的反应与风向。
果然,除了安亲王等少数派以外,是一边倒的否定。
于是康熙说道:“众卿也太谨慎了,好像费扬古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他入朝为官就使社稷不稳了?辅臣们也太小气了些,又不是要什么大官。罢了,费扬古,你若不觉得委屈,就先做朕的侍卫如何?”
此语一出,四下里立即安静下来。
那些满臣亲贵们面上都是一派看戏的神情,小皇帝是真的妥协了还是原本就在戏弄那个人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结果是他们乐见的。
“奴才叩谢皇恩!”费扬古郑重叩拜。
闹剧平息,众人散去,皇上则带着费扬古等人来跑马。
策马狂奔,不知哪里是尽头,尽情飞驰直到马儿热汗浸浸,康熙此时忘记了背上的伤,只是希望驰骋的快感抹平心底的痛,于是马蹄声声,踏遍整个草场。
此时,马儿在湿地饮水。
他和费扬古执鞭而立,望着眼前平静的景致,心中却有千渠万壑。
“当日,你猎那些田鼠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沉默良久之后,康熙突然发问。
没有半分的闪烁与犹豫,费扬古直言回道:“因为皇上猎了羚羊。”
“哦?”康熙稍感意外。
“奴才小时候曾经随阿玛去过海拉尔,在草原上看到过狼群捕食。当时奴才小,不知道狼为什么会喜欢猎羚羊,羚羊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动物,猎它们比猎牛马等牲畜要费力得多。阿玛告诉奴才,因为羚羊虽然跑得快,但却不喜欢群居,它们经常单独行动,所以常被狼捕食。而马群则是紧密团结的,夜晚降临时,成年而强壮的马就会头朝里,尾巴朝外,自动围成一圈,把弱小的和衰弱的马围在中间。只要狼一靠近,外围的马就会扬起后蹄去踢它,集合的力量让狼很难得逞。所以,马群很少被袭击。”费扬古眼中的神情是一种可以被看作孤独的东西,这份孤独让康熙看起来颇有些熟悉。
“朕还是没明白,你为什么要猎田鼠?”他仿佛一个倔强的孩子,对于解不开的谜有着执着的探究欲望。
是,他只有十二岁,他不是安亲王岳乐,把他当成谈话的对手,不能这样浅尝辄止,费扬古在心里暗暗叹息。“狼对于喜欢集体行动而又团结的马有着一种尊重和无可奈何,所以便很少围捕,对于羚羊则不同,喜欢耍单的羚羊即使跑得再快,也会成为狼的美味。在草原或者朝堂之上,做‘羚羊’都是危险的。然而,在草原上对于所有的牲畜来说危险不是来自于凶狠的狼,也不是孤独的羚羊,而是田鼠。它个头小,不引人注意,但是却可以令草原变为荒芜。所有的活物,不管是狼、马还是羚羊,最终都会因为田鼠的泛滥而没有了生存之所。所以田鼠比狼更危险,于是,奴才猎了田鼠。”
康熙捕羚羊,只因为它跑得快,猎到它可以证明自己的骑射本领,同时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警示,出头的椽子先烂。
然而这种警示是深埋在康熙心底的潜在意思。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人窥了去,康熙有一丝不悦。
再细细端详眼前的费扬古,更显的人中翘楚、俊美挺拔,他果然与他的姐姐一样,有着让人妒忌的容貌与出尘的气度。
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他?
这样的脱颖而出,确实不俗。
一方面,康熙期待这种不俗;另一方面,又有些负气。
四目相对,费扬古读出了少帝眼中的内容,于是他风淡云轻地笑了。
他伸出右臂,眼中是清澈如水的澄明。
稍许,康熙也露出一丝笑意,伸出右臂。
两人肘臂相碰,如同汉人的击掌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