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下学期一开始,大学生活进入了更加紧张的节奏。双学位的压力与日俱增,唐宓又是那种恨不得每门学科都拿到满分的人,基本上过着“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生活。唯一能谈得上“休息”的,也就是欧几里德俱乐部的活动了。
是的,她把参加数学研讨会的活动看作休息。协会众人思维火花的碰撞,如同一场盛宴,让她的大脑不至于淹没在无数的经济学名词当中。
四月开始,欧几里德俱乐部的成员几乎都参加了世界数学建模比赛,研讨会的气氛简直如火如荼。数学建模比赛是应用数学领域,和纯数学领域相去较远,叶一超虽然有参赛,但对此兴趣不算很大,以罗志维的说法,他的热心程度大概只有“姑且配合”这种档次。
然而,就算是姑且配合,他的能力也可以轻松驾驭这类比赛。人家只能提出一个办法,他可以提出三个四个,模型的建立和计算对他来说轻而易举。难度太低,导致叶一超和每一个智商足够用于纯数学的天才一样,对应用数学的兴趣始终不大。
他真正想做的,是别的事情。
休息时间他跟唐宓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程老师正在准备一篇论文,也邀请我帮忙做一些工作……但这工作量不小,我想两个人做更有效率一些,你要不要帮帮我?”
程京的这篇论文是关于泛函分析的,本来他选定了两个人帮忙,其中一人是他手下的博士生,另一人就是叶一超,虽然他是本科生,但负责一些计算不成问题。
“啊?”唐宓一愣,“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有时间。”
“我可以挤出时间……只是我怕能力不够。”
叶一超笑起来:“唐宓,说真的,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你不比我差。”
唐宓从善如流:“那好。我会努力的。”
她拿到了论文的资料,忙忙碌碌地准备起来。唐宓数学功底相当不错,但到底还是大二的学生,基础无法和研究生相比,只能配合辅助,做一些较为次要的分析计算工作,但即便是这类工作也相当不容易。唐宓对许多内容都不太清楚,只能去图书馆借出厚厚的图书来参考。论文中需要用到matlab 验证,她又抓紧时间学习matlab软件。有不明白的地方她就和叶一超并肩讨论参详,所有的休闲时间都耗在这篇论文上,她连骑车都在思考函数中的计算问题。
她忙忙碌碌无暇顾虑任何其他事情,却没想到,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她来帮忙的。
接下论文任务一周后,那天晚上她上完了数学系双学位的课程,和之前一样匆匆赶往数学系大楼的欧几里德活动室,门虚掩着,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传来,是吕子怡和叶一超在交谈。
她一愣,现在都九点多了,通常这个时候活动室只有叶一超了。
“我今天听程老师说,你也让唐宓参加了论文?”
叶一超声音坦然:“是啊。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跟程老师说选我呢?”吕子怡的声音有些委屈,“你觉得我无法参与论文?”
叶一超说:“有建模大赛,你要专心参加比赛。”
吕子怡的声音有点尖锐:“我的忙碌不算什么,唐宓才是更忙碌的那个。她们系的课程本来就很重,再说还有双学位,她可一点都不轻松。你现在让她帮忙做论文,不是让她更忙了?”
叶一超迟疑了一会儿:“我已经告诉她了。”
“这才几天呢,你可以改口告诉她不用她帮忙的。”
叶一超没回答,倒是另外的男声开了口,唐宓听出来那是罗志维。
“子怡,这样不太好吧。”罗志维说,“你没看到她天天在看相关的书和论文?”
“罗志维。”吕子怡声音有些不悦,“你怎么帮着她说话?她又不是咱们系的。”
“我不是帮着她说话。”罗志维说,“给人家一块糖然后又夺走?不太厚道。”
吕子怡锐利地反驳了罗志维:“你难道就不想在论文上署名?”
唐宓呆在门外。她以为这篇论文的工作纯粹是帮忙,没想到居然能在论文上署名。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是很想能在某篇论文里署名。”罗志维说,“我们理科专业又不像工科专业,大学时代就可以写出几篇论文,有一篇论文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吕子怡声音轻了下来:“她是经管学院的,在数学论文上署名作用不大,但对我们就不一样了。”
“不能这么说,名下有论文,对谁来说都是好事。”罗志维说,“只要她有能力,未尝不可。”
吕子怡不说话了。
“认识她也这么久了,你应该很清楚,唐宓的数学水平不逊色咱们中的任何人。”罗志维说,“更重要的是,经管学院的课程那么多,但她的数学居然还是这么好,论聪明的话,我都自叹弗如。”
“这点我知道……”吕子怡说,“她是很聪明,但是我也可以努力……”
罗志维打断她的话:“食言而肥,你让叶一超还怎么做人?”
“我只是觉得,叶一超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唐宓,不想着我们系的……”
罗志维笑起来:“这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们认识得早?”
“吕子怡。”叶一超的声音忽然响起,“不是还有建模比赛?争取拿到特等奖吧。”
下一瞬,吕子怡的声音由怒转喜:“真的?”
叶一超说:“是啊。”
“你说话要算话啊!”
“当然。”
剩下的话也不必再听了,唐宓轻手轻脚地从门边退开,在走廊拐角处等了一等,再次走到活动室门口,此时只能听到关于数学的讨论声传出——她抬手推开门,屋内的三人正围在桌前讨论题目。
她冲着三人点头。
罗志维冲她一笑:“来了?”
“是啊。”
叶一超指了指桌子:“你先坐,我把这道建模题目算完,就和你说论文的事情。”
“好的。”唐宓放下书包,抽出纸笔,开始自己的工作。
罗志维用笔敲了敲桌面:“说起来,唐宓,你五一有什么计划?”
“我没有计划,怎么了?”她抬头看罗志维。
“我们打算去苍山玩一玩,三天两夜,住在苍山的小旅馆,可以去钓鱼野炊摘草莓。”罗志维笑着说,“我想想,人均费用是多少?”
吕子怡说:“人均费用四百左右。”
所谓的苍山,是首都城郊几十公里外的一座名山,草木繁盛,大一的时候,学院组织过大家去春游——那次春游总共耗时一天,在山中的时间不到四个小时,很多同学都没爬到山顶就退缩了。
“怎么样?跟我们一起去吧?”
叶一超停住了和吕子怡的交谈,抬起眼来,两人的说话声传入他的耳中,他也不能不在意。
“唐宓,不想去的话不用勉强。”
“没事,我去。”
不出意外,她看到了叶一超略微吃惊的眼神,于是她重复了一遍:“我去。”
罗志维忍不住笑开颜:“好啊!我真没想到你会答应。那就太好了。”
她知道罗志维为什么这么高兴——认识一两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俱乐部的集体活动,此前他邀请她参加各种活动,她都婉拒了,她一是没兴趣二也是太忙,当然经济问题也是个门槛。
叶一超认真地看她一眼,唐宓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怀疑。碍于在教室里,他没问她缘故,待晚上回去后她收到了他的短信——“你有钱吗?没钱的话我借给你。”
唐宓揉了揉脸,开始回复。
“我有数的,没钱的话就不会去了。”
“那就太好了,我很期待。”
唐宓回复了他一个笑脸。她想问问那篇论文的署名问题,但想了想,到底没能问出口。
唐宓直到出发那天才知道这次活动完全是吕子怡安排的,总计十人,分别在两辆车上,程老师提供了一辆车,是赵刚开,还有一辆是曹威家的车。
她有些惊讶,她不知道曹威会开车。
叶一超看懂了她的怀疑,笑着说:“他的驾龄很长的。”
考虑到他们才二十岁,因此驾龄再长也不过两年——唐宓机智地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曹威把自己的背包扔进车子的后备厢后,开始大呼小叫:“上车上车,唐宓,你坐副驾驶吧?”
“哦,好。”
罗志维“啧啧”两声:“喂,干吗不让我坐前面?”
“我可不要在开高速的时候一侧头就看到胡子拉碴的男生脸啊!”
“你这见色忘义的家伙!”罗志维笑骂。
天地良心,罗志维可完全不是胡子脸,他的相貌完全当得起一句“清秀端正”。
吕子怡提着个小包坐进后排座位:“好了好了,少听他俩胡侃,上车吧。他们几个坐程老师的车先走了,我们得赶上他们。”
一群人笑了起来,唐宓勉为其难地勾了勾嘴角,上了副驾驶座位。
去苍山的这一路都是高速,众人在车子里聊天,兴致高涨。大约是正值五一,堵车也堵得厉害。进入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本来四五十公里的路不过一个小时,但学生们还是大大低估了堵车,车子光是开出市区就花了一个小时,在收费站又等了半个小时——巨大的出城车流使得高速路上也不算畅快。
行程过半时,道路才终于畅通起来。曹威的确算得上是好司机,怎么堵车也不恼,道路畅通后也不着急。
他说:“没什么,反正早晚能到。”
唐宓“嗯”了一声。她不是很着急,膝盖上放着沓打印的论文,一手拿着铅笔在论文上批注计算。
曹威忍不住乐了乐,他知道唐宓这人多认真,没对这事儿加以吐槽:“你精神还不错啊,看看他们都睡着了。”
唐宓回头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长久的行驶让后座的几人睡着了,叶一超的座位靠窗,吕子怡枕在叶一超的肩膀上睡着了。吕子怡的头发很长,垂至半腰,软软地搭在了叶一超的手背上。
唐宓觉得这一幕如此刺眼,于是默默转过身来。
曹威通过后视镜瞥了两人一眼,“啧啧”两声。
“真是温馨甜蜜啊,恨不得烧烧烧。”
唐宓眼神一闪,没有回答。
曹威侧头看她:“你要困的话,也可以打个盹儿。”
“不要紧,我不困。”
“哎呀,我去,总算上小路了。胜利就在前方了。”
曹威猛然精神抖擞起来,踩了一脚油门,右拐下了道,沿着马路上了苍山。
作为长于山村的人,唐宓没觉得苍山漂亮,但公允地说,以大部分北方人的视角看,的确还算不错了。越上山去,越能察觉苍山的巍峨,道旁的树木整齐高大,立在宽阔的街道旁,宛如列兵迎接。
上山的路修得很是宽敞,车辆不多,比起高速上的堵车状况好了太多——车子在山路上时不时一个大拐弯,终于惊醒了在后排呼呼大睡的三人。山中清凉,比城市里的温度起码降了3℃,曹威摇下车窗,凉爽的风灌进车内,众人马上清醒了。
“啊,到了啊?”吕子怡很吃惊。
“快了。”
罗志维看了看表:“都快中午了啊?这堵了一上午?”
“可不是,你们倒是睡得开心,就唐宓陪我说话。”
大约是曹威心情实在太愉快,注意力也有些分散,前方又是一个急转弯,他猛然甩了一下方向盘,拐弯之后才发现道路的前方赫然有一辆奔驰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曹威脸色一变,猛然踩了一脚刹车,然而“砰”的一声之后,车子还是抵上了前车的车尾。
这下子,所有人都彻底清醒了。
“应该还好。”唐宓说,“刚刚那一下不算重。”
“完了,这可是大奔啊……”曹威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摁了应急灯,“哎哎,先下车看看吧。”
因为曹威刚刚刹车踩得死,追尾造成的擦伤的确不算很重,曹威的车保险杠凹了一小块,掉了漆;前方的大奔差不多也一样,就凹痕浅点。
曹威苦着脸看着凹痕:“还好,不算特别严重,但这个修车费……”
他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看着刚刚走下来的前车司机。前车的司机是个中年男子,西装革履,表情冷峻,看上去不好打交道。
“抱歉啊。”曹威说,“我马上打电话给保险公司。”
前车司机看了下撞处,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走到车窗旁,和车里的人交谈了几句。
“他大概是司机,也做不了主。”吕子怡小声说。
众人纷纷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片刻后那司机打开了车门,纯白色的小牛皮高跟鞋轻轻落地,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士单手拿着个白色小包从后座走了下来,于是众人把她看得更清楚了些。她相貌端庄气质从容,头发在脑后绾成了发髻,用一根簪子别着,穿着驼色的真丝套裙,显得雅致而凝重。这名女士实在算不上年轻,毫无瑕疵的妆容让这群没见过市面的学生判断不出她到底年岁几何,只能得出结论,来人身份不低。
唐宓看到来人的脸,心头“咯噔”一下。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辆汽车,怎么我的车就偏偏追了你的尾呢?唐宓苦笑着想,早知如此,她压根不应该答应参加这个聚会的。
曹威迎上去正想解释缘由,但刚刚下车的那名女士的视线压根越过了他,直直落到唐宓身上,并且对她和善微笑:“阿宓?”
奇特的剧情发展让所有学生都愣愣地看着唐宓。虽然来人并不年轻,但浑身的装束和气派显示出她的身份和地位一定低不了——众人面面相觑,都在思考一个深刻的问题:平时校门都不出的唐宓是怎么会认识这种人的?
来人看见他们几名年轻男女站在一起,也猜到了缘故,继续问她:“你们几位同学出来玩的?”
对方是事主,唐宓也不能太过于无礼,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嗯。”
“那你们住在哪里?”
“……”
虽然答应着,思维却有些卡壳,唐宓之前没问过这趟五一玩耍的细节,也不知道住在哪里。
“我们住在半山腰的嘉禾居。”
说话的人是叶一超,他走到唐宓身边,帮她接了话。
“我知道了。”她冲着叶一超和众人温和地笑笑,“你们都是阿宓的同学?”
奇怪的是,对方明明已经不年轻了,但笑起来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叶一超解释:“不是一个系的,但都是同一个协会。”
对方微笑:“是这样的,你们是什么协会的?”
吕子怡接话:“我们是欧几里德俱乐部的!”
“数学学会的啊,大家都很优秀啊。”她朝着唐宓走近一步,笑容十分真诚。
这名女士实在是太会聊天了!众人被赞美得浑身舒坦。
好奇的人实在很多,叶一超代表大家问出了心声:“您认识唐宓吗?”
这名女士看了唐宓一眼,微笑着说:“当然认识的。”
叶一超侧目看了身边的唐宓一眼,得出了初步的结论——从她那明显不悦的表情上判断,她可不愿意认识对方。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一超。”
“哦。”女士笑着看他,“你是叶一超啊。”
对方攀谈的兴致有些浓,曹威再次上前一步,跟她说:“我刚刚撞了您的车,真不好意思。”
“没事,撞了就撞了。”她像是才想起“撞车”这回事,和颜悦色地摇了摇头,“你也不是存心的,自己修自己的车吧。”
这名女士是如此温和亲切大方典雅,众学生对她的好感度顿时再上一个台阶。
宛如得到了赦免令一样,曹威大喜:“多谢您理解,今天真的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
对方笑了笑,从白色的手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唐宓。
“我的私人名片没有带出来。”她说,“阿宓,我这几天都在苍山宾馆,有事找我。”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接过了名片。
白色名片上文字不多,只有寥寥几行字——达信进出口贸易集团董事,傅笙女士。
再次抬起头,奔驰也已经扬长而去,而其他人的视线纷纷落在唐宓身上,连撞车后如何处理都忘记了。
“傅笙?”吕子怡把名片上的内容念出来,“唐宓,你怎么认识她?”
唐宓表情寡淡地开口:“我也只见过她一次。”
罗志维在手机上敲了一阵子,此刻抬起头来:“达信进出口贸易集团,我刚刚搜了下,规模很大的公司。”
他把手机上查到的资料展示给众人看,众人“啧啧”了几声,对唐宓如何认识这等人物太好奇了。
“好了。”叶一超很平静,“走吧,否则我们又要在山上耽误一阵子了。”
“她是谁完全没关系,但是确实帮我减少了明年的保费。”曹威完全站在叶一超这一边,感慨万千道,“总之,唐宓,今天可太感谢你了。”
唐宓摇头不语——对方大约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追究这次追尾事故,但是曹威感谢错了人。
叶一超也不欲久留:“走吧。”
再次坐回车里,唐宓扶着头,想到了去年暑假时的初次见面,再想到外婆犹如沟壑的手和花白的头发,不由得低头苦笑。这个世界上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啊,明明外婆和她是同龄人,但看上去,简直差了二十岁。
随即,她的手机短信音响了。
那是一条来自叶一超的信息。
“傅笙到底是谁?”
她回过头看了后座的叶一超一眼。
他看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透露出询问的意思。叶一超明白她的顾虑,也知道她不想在众人面前解释,因此选择了这种迂回的方式。她垂下头,回复他的信息。
“我生父的母亲。”
嘉禾居地处苍山的半山腰,是一家环境良好价格体贴的家庭旅馆,宾馆附近的花园鲜花盛开,旁边还有空地,划出了羽毛球场地。作为社团的唯二两名女生,唐宓和吕子怡分到了一间房间。众人是轻装简从的类型,进屋后把背包往桌子上一放,就兴致勃勃开始了预定内的活动——摘草莓。
唐宓对这种类似农家乐的活动兴趣不大,她没有参与其中,只坐在草莓园子外的石凳上翻着书,等他们出来。数学系的众人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很少接触这等活动,因此觉得趣味盎然。即便是爱因斯坦,休闲的时候也会拉拉小提琴来活动大脑,更何况是他们呢?
这种喜悦的气氛感染了每个人,却延续到了晚饭时分。
每个人都抱着一捧草莓,吕子怡根本等不到回房间,就在旅馆外的池子里洗净了草莓之后,在开饭前和众人分享,众人你一颗我一颗地吃起来。
唐宓对草莓没太大兴趣,礼貌地吃了一颗后就放弃了。
另外一个对草莓没兴趣的是叶一超,他吃了一颗之后就敬谢不敏:“太酸了。”
“哪有,明明很甜的好吧,都这个季节了怎么可能不甜?”吕子怡不服气,从篮子里拿出一颗草莓直接送到叶一超嘴旁,一副“你一定要吃”的态度,“你再尝尝看。”
叶一超微微皱了皱眉,从她手里拿过草莓尝了尝,勉为其难道:“好吧,这颗甜一些。”
吕子怡容光焕发地拍了拍手:“我就说了很甜,叫你不信我!”
唐宓瞥了两人一眼,又转开了目光,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吃过晚饭众人纷纷回了房间休息,下午摘草莓的时候众人都大汗淋漓,约好晚上夜探苍山。
吕子怡回到房间就开始洗澡,唐宓则把笔记本翻开,查收邮件,伏案看书做备忘,程老师的论文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半小时后吕子怡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瞧见唐宓在查阅资料和验算,倒是笑了:“你太认真了。”
唐宓随便“嗯”了一声。
吕子怡做事素来效率很高,此时连头发都已经吹干了。她梳着头发,在床边坐下:“唐宓,我问你一件事。”
唐宓正伏案看书,不紧不慢地回答:“什么?”
“你喜不喜欢叶一超?”
唐宓心口猛跳不止,她猛然从书本中抬起视线,从镜子里看着长发披散的吕子怡,半晌后吐出一句:“这是我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我喜欢叶一超。”
那一瞬,房间里几乎只能用“死寂”形容。吕子怡喜欢叶一超,这事儿唐宓早就看出来了,但是此刻她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陡然有一种大音希声的效果。
“说实话,我觉得和你说话挺费劲的,你不喜欢透露自己的想法,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简直是个绝缘体,我心里猜测了你和叶一超两年时间,依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清楚你喜不喜欢他,所以只能问你了。”吕子怡说,“我知道问这话挺讨厌的,但我希望你告诉我答案。”
房间里非常安静,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
唐宓大脑里一片空白,那一瞬间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那个义务告诉你。”
吕子怡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其事的表情。
“我是理科生,也不喜欢拖拖拉拉,干脆直说好了。我从小到大应该和你差不多,只知道读书,在认识叶一超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喜欢某位男生。”吕子怡坐床沿,正色道,“大一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你和叶一超,你们渊源很深,而且你太漂亮了,你如果追他,我完全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整整两年时间,我也没发现你和叶一超有什么进展,因此我得出了结论——你不喜欢他,或者说喜欢了也不敢表白。”
唐宓看着吕子怡,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知道吕子怡喜欢叶一超,并且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我的话也明白地告诉你了。”吕子怡耸了耸肩,做了个很西式的动作,“我以后会开始追他,如果有可能,希望你不要妨碍我。”
唐宓心口猛跳,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女生。
半晌后她开了口:“你真觉得自己可以追到叶一超?”
“我就这个性格,我喜欢数学,所以努力地学习;我喜欢叶一超,一样会拼命地去追求他。世界上可没有从天而降的好事。追叶一超难度是很大,一两年没什么指望,三四年估计也不会有大成果,但我不着急。现在到毕业还有两年,然后我会跟他一起考托考G(考托福、考GRE )最后出国。”吕子怡冷静地分析,“你或许没注意到,我的学习并不差,我肯定可以和他申请到一所大学。”
在唐宓说出任何话之前,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唐宓如蒙大赦,她没有哪个时候像今天这样这么感谢电话铃声的存在。她拿过手机一看,是叶一超的来电。他在电话那头说,如果她有空的话,就到楼下宾馆的大厅去。
叶一超的电话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唐宓长长舒了一口气,离开房间走到一楼的大厅。虽然已经入夜,但大厅里依然灯火通明,照得一切无所遁形,清清楚楚。唐宓站在楼梯口,看着大厅沙发上的两人,脸色微微一沉。
叶一超的电话果然是别有用心。大厅水晶灯下的布艺沙发上,叶一超和一位女士在沙发上对坐闲聊,聊天进展似乎不错,对方脸上露出了格外欣慰的笑容。那一瞬间,唐宓产生了转身就走的冲动,但仿佛心有灵犀般,叶一超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冲她颔首。
唐宓没辙,只得朝两人走了过去。
“我刚刚到楼下的时候恰巧看见傅女士……”叶一超没有让唐宓的疑心超过三十秒,爽快地解释了原因,“你祖母,她来这里找你。”
“嗯。”唐宓干瘪瘪地应了一声,语气缺乏足够的热情。
傅女士露出了
亲切的笑容,冲着自己这位表情冷淡的孙女开了口:“阿宓,坐下说?”
碍于叶一超在场,唐宓也只能在叶一超右侧的长沙发坐下来。
傅女士说:“我想跟你谈一谈,所以麻烦叶一超同学叫你下来。”
唐宓面无表情,摆出一副拒绝的态度:“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可谈的。”
叶一超看了看祖孙两人:“既然这样,唐宓你和傅女士先聊聊,我走了。”
“不必。”傅笙女士冲叶一超微笑,“叶一超,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
唐宓脸色顿时沉下来,一个“不必”还没出口,叶一超却已经答应了下来:“好啊。”
要说的话胎死腹中,就算是唐宓也觉得恼火:“叶一超,你可以去做你的事情,没必要在这里耗时间。”
她是真心觉得,叶一超的时间应该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奋斗在数学研究的前沿,实在没必要在这里搅和她家的破事,岂料叶一超却摇了摇头:“不,关于你的事情,我都挺想知道的。”
他的话坦诚又直白,唐宓生生憋了一口气,不得不咽了下去。对叶一超,她实在是做不出来赶人的姿态。
傅女士瞧着叶一超,微微笑了,像是觉得叶一超的话很有趣。
“我和你爷爷去年去唐家村找过你。”傅女士说,“当时你的态度很生硬,这近一年里,我都在想要不要再次来找你。”
“我的态度没有改变,你不用找我谈话。”顾及叶一超在场,唐宓不敢把话说得太死,“我想你也很忙。”
傅女士感慨得很:“阿宓,我没想到今天会在路上巧遇到你。我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这不是机会,只是个平常的巧合。”
傅女士知道和唐宓的谈话会进行得很困难,但没想到这么难,唐宓在她面前,已经到了连语气词都不屑使用的程度。傅女士早就查过唐宓的信息,唐宓所有的师长对她的评价都是“自重自强,冷清孤傲”,她明白自己的这个孙女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那类人,她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自己的任何讨好也很难收到效果。
“你爸妈的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对。”傅女士沉默了很久,才缓慢地开口,“我们当时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结果酿成大错。”
唐宓如同木偶般坐在沙发上,脊背笔直,脸上毫无表情。
她想起之前听严晓冬开玩笑时说过的一句话“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经警察干吗”,她想这句话还真是对极了。世界上不是每件错事都可以用道歉来解决。死亡是存在的,自己父母的死亡和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但间接关系少不了。
“你不需要解释,道歉也没必要。”唐宓有些不耐,“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不知道的时候,是可以当作不存在。”傅女士态度雍容,不为所动,“但知道了就不行,你毕竟是我的孙女,我不想跟你这么相处,无论你的态度如何。”
唐宓习惯用利索的言语和果断的态度来解决问题,并盼望着对方可以读出自己的态度并且知难而退——但面前的傅女士不是此类。
“那是你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唐宓站起来,“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请坐下,我诚心和你谈话。”傅女士脸色微微沉下去,“即便你不在意我是你的祖母,我想对老人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你外婆应该教过你这个。”
傅女士太懂得戳人心窝。唐宓咬了咬牙,坐了下来。
叶一超也拉了拉她:“别急,坐下再说。”
“阿宓。”傅女士说,“来找你之前,我调查过你。你以前的同学、老师,对你赞不绝口。叶一超刚刚也在跟我说,你非常非常优秀。”
唐宓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微微看了叶一超一眼。她不知道,叶一超和她的谈话居然进行到如此深入的地步了。
“有你这样的孙女,我很骄傲。你已经成年,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识,经济也基本独立,我清楚,提出和你缓和关系绝非易事。”
唐宓没作声——既然她都知道了,何必跟自己废话?
“你不用想得太多,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也不是要你认祖归宗。”
傅女士打开精致的手提包,取出一张照片,顺着茶几推过来。
“这是你爸爸的照片。”傅女士说,“你爸爸他非常爱你们母女,如果他知道你这么优秀,一定非常高兴。”
这确实是唐宓无从拒绝的礼物。
她没见过父亲的照片,也无从知道父亲的模样。傅女士推过来的是一张年久的照片,但保存得很好。照片里的少年有着英俊的相貌,正靠在书架旁专心看书。
“阿宓,你可以留着这张照片。”傅女士看了看表,从容起身,“那么,我先告辞了。”
唐宓自然不会去送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玻璃门外,收回了目光。
傅女士离开后,叶一超也凑过来观摩照片:“你和你爸爸有点像呢,嗯,不是有点像……是非常像,眼睛和鼻子……”
唐宓没作声,最后只看了一眼照片,收好。
叶一超又说:“去山里逛逛?”
“嗯。”
入夜后的山中清凉舒爽,月亮爬上树梢,十分圆满的模样。月影下树影婆娑,灌木丛中的小花朵娇滴滴的。绑在树上的小灯照亮了一段石板路,这是散步的好去处。
“你奶奶脾气还挺好的。早上我们追尾的事情,她没跟我们计较。”叶一超说,“大概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吧。”
唐宓侧目,月色下叶一超的五官非常柔和。
“说起来,你奶奶家应该很有钱吧。”
唐宓道:“跟我没关系。”
叶一超不奇怪:“你奶奶果然没说错,你挺恨他们。”
“我不恨她,这是我见她的第二次。我为什么要恨一个陌生人。”
“你的态度不是这样说的。”叶一超不赞许,“如果对方是陌生的老人,你的态度会更和善。”
没办法和叶一超解释了,唐宓抿了抿唇,只能说:“叶一超,当年的事情,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叶一超说,“傅女士跟我说了当年的事情。你下来之前,她跟我聊了半小时。”
原来自己出现之前,他们一老一少居然聊了半个小时?足足三十分钟,足以让叶一超对她的家庭恩怨这些破事了如指掌了。她想起叶一超和自己的这位祖母言笑晏晏的样子,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几乎就要情绪失控,但生生忍住了。
“怎么说呢 。”叶一超抬起视线看着前方,“你要知道,你爸爸是他们的独子。儿子去世,因此迁怒你母亲,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唐宓想,这就是叶一超了,凡事都是理性思维,从合理性角度进行分析。
“我不觉得可以理解。”她冷冷开口。
叶一超说:“你应该现实一些。出于现实角度,你不需要把气氛搞得太差。”
唐宓觉得焦灼感从心头袭来:“我不稀罕他们的钱。”
叶一超端正了神色,字字句句都那么认真:“从来也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的态度问题。你为什么不停下来仔细想一想?高中的时候,你讨厌李知行,但你现在和他的关系非常好。”
“我之前不了解李知行,所以才有误会。”
“你也不了解你爷爷奶奶。你可以给李知行机会,为什么不给他们机会?”
这番论证逻辑严密,思路清晰。唐宓张口结舌。
叶一超说出结论:“所以归根结底,是你的态度问题。”
唐宓心跳急速加快,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性格从来也不好,社交能力差,在某些事上还执着到偏执的程度。但是,只有叶一超从来不在意她性格上的缺点。她惶惶然离开家乡到宣州上中学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带着微笑和善意主动跟她真正交流思想的人,其他同学在背后骂她的时候,只有他站出来为她辩护。
他当时在(2)班的那群男生面前说什么来着——“你们都想多了。她不是故意装得高冷,她有自己追求的道路,对除了这条道路之外的事情统统不在意而已。”
从高一开始到现在,认识叶一超近五年时间,唐宓可以发誓,这是她第一次从叶一超嘴里听到否定她的话。唐宓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叶一超,或者,她了解的叶一超并不是真正的那个人,一直以来,都是她误会了。而叶一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人情世故变得这么了解了?
唐宓停下脚步,笔直地站在树下。叶一超没听到她的脚步声,诧异地也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他的脸庞在路灯下不再清晰,但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清澈,认真程度可见一斑。
“你要说什么?”
叶一超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可以设想,高三暑假的时候,你外婆病了,需要钱治病,如果那时候傅女士出现,给你钱,你难道会不接受?你之前大约也不喜欢你舅舅,但你舅舅那时候站了出来帮助你和你外婆,你对他的态度从此改观。”
这个反问直指核心。那一瞬间,唐宓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叶一超提着衣领扇了一巴掌。是的,叶一超说得太正确了,正确得她无地自容。
她深呼吸一口气:“我为什么要设想从来没出现的情况?”
“以前没有发生,不等于以后也不会发生。”叶一超指出。
“你站在外人的角度,当然可以就事论事。”唐宓冷冰冰地开口,“叶一超,你告诉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和唐宓的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让叶一超有些心烦,语气不由得加重。
“你一定要纠结于往事?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往前看的,奋发向上,为什么不能理智地看待家人的问题?你祖父祖母很在意你,这无论如何都不是坏事。”
“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唐宓双手发抖,她本来也不是多善于言辞的人,现在气上心头,“那你去找吕子怡啊,她跟我不一样,善解人意又聪明。”
叶一超皱眉:“这跟吕子怡又有什么关系?”
唐宓掉头就走。
叶一超没想到她忽然发难,一时间愣住了,回过神来不过几秒,就再也看不到唐宓的身影了。
夜色的山林中,灯光本就无法传递太远,只要走在树木的阴影之内,几秒钟就可以让踪影消失。唐宓从小在唐家村长大,对山林特性的熟悉,远超叶一超。
她的人生中,很少有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刻,愤怒再大她也会努力控制,控制得太好,所以变成了现在这种冷淡的性格。她想到刚刚叶一超的表情,想到吕子怡,几乎愤怒到自己都难以形容,脑子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如泄愤一般在林中瞎走。
等到她抬起头来,只见四周都是树林,自己已经走到了另外的林中小道上,不远处的树林中透露出亮色的灯光——她默默朝前方走去,绕过最后两棵大树,眼前陡然光明大盛,她终于知道自己所在何方。
苍山在半山腰一带,分布着不少小的家庭旅馆,但也有档次很高的五星级宾馆,比如苍山宾馆。而她现在就站在这家苍山宾馆的大门侧前方。苍山宾馆门前是块草坪大树交错分布的大停车场,她想起来,是了,傅女士也是住在这里,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
衣兜里手机振动不停,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看到“叶一超”三个字,于是掐掉。
宾馆里灯火通明,恢宏的宾馆前,她站在树荫下呆住了。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和叶一超发生了如此难堪的争执之后,她暂时不想回家庭旅馆。她知道,叶一超说的话一点错都没有,但就是因为他的正确,该死的正确,他从来都是正确的——她才会这么生气。
这山中没有公交车,要下山除了两条腿走路,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而忽然间,熟悉的声音传来。
“唐宓,你怎么在这里?”
她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来,因为心思纷杂,半晌后才彻底看清楚来人。
李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