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梧桐月
冯妙抱膝坐在门槛上,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小药园,不动也不说话。
她返回甘织宫时,素荷正耀武扬威地指挥着小太监,拖拽一卷草席出去。草席边缘,露出一捧了无生气的、枯草一样的头发。脸蛋圆圆、眼睛小小的品儿,就这么被一块草席裹着,送去乱葬岗了。
予星告诉她,品儿临去前,声音细微得只剩一条线,反反复复就说了一句话:“我要回家……隔壁家的陆哥哥说过,家门口的桃花开过十次,他就要娶别人了,不等我了。”
文澜姑姑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要别人给你公允,你永远都拿不到。……给你两个选择,你想清楚,直接去做就是了。”
冯妙把手指探进怀中,指尖感受到珍珠圆润的触感。她想好了,现在就去做。
晚饭过后,文澜姑姑果然把冯妙和素荷都叫进正殿,要她们把白天的事再讲一遍。
素荷扭着袖子,做出一副既亲热又大度的样子:“这位妹妹刚来,不懂宫里的规矩也是有的。咱们甘织宫,本来已经被外人瞧不起,同病相怜,何必还要自己为难自己呢?反正今天也没有真的冲撞了御驾,宫里也没人追究,我看,她诚心诚意向我认个错,就算了吧。”
文澜姑姑露出一丝诧异神色,素荷可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怎么忽然转性了。
冯妙微微低着头,捧了一碗热茶送到素荷面前:“我就以这杯茶为礼,向姐姐赔罪吧。请姐姐看在我年纪小、不懂事的分儿上,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她在心里反复练习了多次,才能把这句话自然地说出来,不带上一点怒意和不甘。
素荷接过茶杯时,指甲尖儿还故意在她烫伤的左手上狠狠划了一道,压低了声音说:“看在你乖觉的分儿上,这回就饶过你了,下回可学聪明点。”
冯妙忍着手上钻心的疼痛,硬挤出一丝笑意:“谢姐姐提醒,我记得了。”
素荷很满意她的服软,转身对文澜姑姑说:“既然她诚心认了错,给她点小小惩戒就算了,让她每天晚上,去打扫南阁楼吧。”
甘织宫里的南阁楼,堆放了不少陈年旧物,多少年没有人进去,也不知道积了多少尘土。素荷放她一条生路,却还是要折辱、为难她一番,让冯妙知道,她仍旧逃不出素荷的摆布。
冯妙躬身答应,把情绪全都隐藏起来,又向文澜姑姑恭敬行礼。一直没说话的文澜姑姑忽然开口:“既然要打扫,就仔细清扫,里面的书册、绢布,都打开了仔细清理。”素荷见文澜姑姑也支持,神情越发得意。
等到众人散去,予星才走过来握住冯妙的手,十分不甘地问:“难道就这么让她得逞嚣张下去?”
冯妙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如果我现在非要争这口气,最多不过是让她受一场责罚而已。我要忍,忍到终有一天,我可以让她抵偿品儿无辜的性命。”
沉默片刻,予星终于忍不住问:“素荷一向心胸狭窄,她怎么肯轻易放过你了?”
直到这时,冯妙僵直的脊背,才松懈下来。她斜靠在予星身上:“晚饭之前,我把一直藏在身上的那几颗珍珠,给她送去,已经提早任由她发泄过了。”
她说得简单,予星却听得心中不忍,素荷一向心胸狭窄,她是亲身领教过的。这时仔细去看,才发现冯妙双颊微肿,被烫伤的一只胳膊上,血水四溢,衣袖都跟皮肉粘在一起。
予星眼睛发酸,要如何“泄愤”,才能把人弄成这副样子?她揉揉眼睛:“好好的珍珠给了她,还不如丢到茅坑。”那几颗珍珠她也看过,对底层宫人来说,已经是极好的成色了。
“你帮我洗一下吧……”冯妙手臂一动,才觉得撕扯疼痛得厉害。
“你呀,小气!”予星帮她用温水沾湿衣袖,再一点点揭开,看她疼得脸色发白,随意说些别的话来逗她,“早点把珍珠拿出来,省得受这些皮肉苦。”
冯妙微微发笑:“素荷是个没有心性的人,所以几颗珠子就能让她改了主意。我故意赶在晚饭之前给她,一边是粗茶淡饭,一边是光泽莹润的珍珠,对比鲜明之下,她才会被晃了眼,接受了我的示弱。”
衣袖一点点扯开,冯妙轻轻“嘶”地吸了一口冷气:“这时间却是早一点也不行,她这么容易被几颗珠子收买,过后也同样容易改变主意。文澜姑姑来处置时,她那股得意劲儿还没过去,所以才肯放过我。眼下这关虽然过去了,可等她日后回想起来,只怕仍然会觉得不解气,再来为难我们。”
予星好半天没说话,抿着嘴把冯妙的衣袖剪开,再一点点撕扯下来:“刚才听你说,要让她抵偿品儿一条命,我还只当你是气愤难平。现在我才终于信了,你一定会做到的。”
这一天甘织宫里发生的事,在整个皇宫里,就像一滴水珠沉入湖泊,半点涟漪都没有激起。每个人的眼睛,都只看到高高在上的贵胄宗亲,没人会注意从角门丢出去的一裹草席,和里面那个等不到门口桃花第十次开放的姑娘。
昌黎王冯熙的府邸内,人工开凿的湖水边,石舫之上设置团龙金桌。石舫有半面与湖岸相连,另外半面,仅用铁索串连在湖底。微风轻拂,水波荡漾,在石舫上就座的人,都好像随着水波在轻轻摇晃,还没饮酒,就已经醉了。
拓跋宏遥遥举杯,冯熙便只能跟着举杯相和。他亲眼看着这个孩子,从襁褓里一点点大的粉白团子,长成今天的英挺帝王。只不过,越大越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拓跋宏已经到了可以行冠礼的年纪,这成年礼,对少年天子来说意义非凡。冠礼之后,他就可以大婚亲政了。
可是太皇太后不提,拓跋宏也就从不提起。他对冯氏越发恩宠爱重,即使像今天这样的寻常家宴,也亲自前来庆贺。一进门就免了众人跪拜之礼,反倒殷殷询问,两位表姑母的身体可好。
冯熙向拓跋宏告了个罪,说是要去内间,向太皇太后敬一杯酒,得了允许,便起身离席。
说是内间,其实不过是六角红顶小亭,用一段云绡纱,与石舫隔开。香樟木柱上镂刻着九蝠衔云纹,象征福禄绵长。
太皇太后接过冯熙敬上来的梨花合春酒,轻轻抿了一口:“今日你才是寿星,不必这么拘着礼。”
“臣怕太皇太后烦闷,前几日选了几个清秀女子,让诞儿调教了一曲乐舞,太皇太后权且当作一乐,也算成全了诞儿这孩子的一番孝心。”冯熙抬手击掌三下,水面上便漂漂荡荡划来一只小船,摇橹的都是女子,船头站立着五名作渔娘打扮的年轻女孩,手持桃木短笛,缓缓吹奏,曲声隔着湖面传来,越发显得清越悠扬。
太皇太后知道冯熙有意安排交谈的机会,想借乐曲声遮掩,免得被外间的人听见,心思便也没放在乐曲上:“诞儿这孩子也该娶妻了,整日都把心思放在乐舞珍玩上,也未免太不像样子。”
冯熙应了声“是”,便不再说话。小渔船上原本合而为一的笛声,渐渐分成三股,高低错落,各不相同,像调皮的渔娘,撑着小舟躲进层层莲叶中,忽隐忽现。
太皇太后漫不经心般地打量着血脉相连的兄弟,当年初封肥如侯时,这位小冯侯爷玉质翩翩的美貌,不知道羞煞了多少平城少年。上天的确厚待冯氏,无论男女,都有一副令人艳羡的好容貌。可上天每给予一样,便要拿走另一样作为代价,想起另外一桩多年难解的心事,她便微微皱起眉头。
“清儿的疹子没有留下大碍吧?”太皇太后开口询问。冯清退了热以后,就被送回家中休养,一直没有再进宫。
“清儿身子已经大好了,她母亲怕那些疹子留下疤痕,珍贵药材用了不少。”冯熙揣摩着太皇太后的神色,几番犹豫,终于开口问,“妙儿那孩子,现在可好?”
太皇太后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手指轻轻晃动着琥珀色的酒液,忽然问:“妙儿小时候,有没有用过月华凝香?”
冯熙一怔,不知道太皇太后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当年太皇太后得幸获封贵人夫人,冯家春风得意,文成帝为表示对冯氏的恩宠,将宫廷秘制的月华凝香丸,赏赐给冯氏。据说这药丸,用二十几种稀世药材制成,女孩儿家服用了,肤质细腻,如同月光下的花瓣一般。冯家女儿满周岁时,都会开始服用月华凝香。
他摇头答道:“妙儿小时候流落在外,后来又不得清儿她母亲喜爱,没有福分服用这等珍贵的药材。”忽然想起什么,惊疑不定地看向太皇太后。
“哀家当年承宠以后,也曾经服用过月华凝香丸,”太皇太后慢慢说道,“哀家专宠三年,始终没能有孕。咱们的姑姑,位封左昭仪,也终身没有子嗣。”
冯熙尽力掩饰住惊愕神色,太皇太后话中所指,是那月华凝香药丸有问题。可当年制作药丸的人,早就无处可寻,赏赐药丸下来的文成帝,也已经驾崩多年。他思虑再三才说:“女子体虚导致不易受孕,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拓跋皇室向来有立子杀母的规矩,皇长子多半会被立为太子,冯家女儿就算进了宫,也并不需要急着抢先诞下皇子。臣以为,太皇太后恐怕是多虑了。”
“需不需要皇长子,哀家自有计较,”太皇太后一口喝干了梨花合春酒,用绢丝帕子轻擦嘴角,“哀家看得出来,你对妙儿的生母,很有几分情意,只是碍着博陵,才不好表现出来。你若想要她和夙儿安然无恙,便替哀家做几件事。”
冯熙脸上,现出几分焦虑急切:“太皇太后,上次纸笺的事,已经让妙儿受了苦楚,可不要……”他焦灼间上前两步,手掌握住了太皇太后的一截袖子,被太皇太后瞥了一眼,才自知失仪,赶忙松开。
“第一件,博陵那里应该还有剩余的月华凝香丸,”太皇太后收回目光,只管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你帮哀家悄悄地取一丸来。这件事要瞒着博陵,不可让她看出半分。”
“第二件,从今天开始,不要再让夙儿和他生母出门,除了近身服侍的人,也别叫他们见外人。妙儿那孩子,哀家自有安排,你不必管。”
太皇太后凝神闭眼,又想了想,便抬手示意冯熙退下。打起白绡纱时,他隐约听见太皇太后一声极轻的叹息:“没有血缘的孩子,终归养不熟。长得大了,心总要向着亲生的父母。”
冯熙暗自心惊,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在说谁,却也不敢再问。暗自疑虑,莫非太皇太后知道了妙儿的来历,转念又想,皇上与太皇太后便没有血缘关系,若是皇上知道了当年上阳殿那桩事……手上轻轻一抖,冯熙放下云绡纱帘,快步离去。
石舫上,拓跋宏手拿一根银筷,对着桌上一套浮青色四方四象攒盘,敲打出错落有致的节奏。在他面前,冯诞一手甩着水袖,一手拿着一柄小巧的短剑,正咿呀唱起。男声低回,女声柔婉,冯家大公子的嗓音和身段,即使放到戏园子里,也是极好的。
冯熙轻咳一声,对着冯诞低声呵斥:“成什么样子?在皇上面前如此无状!”
拓跋宏放下银筷,悠悠一笑:“朕只把这儿当自己家里,偶尔在家中与思政一起放浪形骸一次,舅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除去朝堂议事之外,拓跋宏一直按亲族辈分称呼冯氏族人。只有对冯诞是个例外,两人恰好同年出生,拓跋宏便称呼他的表字“思政”。
在外人看来,皇上对冯氏的恩宠,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冯熙仍旧想着刚才太皇太后那一声叹息,一时竟然无话。
拓跋宏返回皇宫时,已经夜色深沉,酒意上涌,他进了宫门便斥退了随行的内官,只带着林琅,沿着甬道步行。一弯新月,孤零零镶嵌在泼墨一样的天幕上。
快要转回崇光宫时,拓跋宏抚着额头,靠在墙角的青石座灯上。
“皇上,夜里风凉,早些回吧。”林琅柔声劝说。
拓跋宏轻轻摆手:“难得安静,你陪朕走一走。”
沿着青砖碧瓦的宫墙,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不知不觉间,已经靠近甘织宫外的一条僻静小路。拓跋宏无意间抬头,脚步突然加快。
宫墙转角处,一棵高大桂花树后,一豆烛火在树影婆娑间闪动。火光勾勒出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正靠在木制窗棂上,捧着一卷书,侧着头细细地看。身影微微一动,似乎是在翻动书页,上身前倾,小心地吹去书页上沾染的尘埃。
“母妃!”拓跋宏向半空里伸出手去,脚步踉跄而又急切。
“皇上!”林琅提着裙摆,小跑着勉强跟上。她从没见过皇上如此急切,心里万分担心,却不敢高声说话。
拓跋宏像是完全没听见身后的呼喊声,双眼热切地盯着那个朦胧倩影。他依稀记得父皇曾经说过,他的母妃,性格沉静,珠玉金翠、亭台楼阁,她都不喜欢,唯独对书卷爱不释手。每次献文帝驾幸上阳殿,都要等她看完了手上正捧着的那一卷书,才能拥美人入怀。
走得越近,桂树的轮廓反倒遮住了亮着灯火的那扇窗。酒意发作,整个人都微微发热,拓跋宏一把扯下头上的通天冠,随手丢在地上,乌发直垂下来,遮住他半边面孔。
拐过一个弯,拓跋宏只觉呼吸都快要凝滞,瞪大眼睛向前看去。
暮色四合,沉静如水,哪里还有什么点着灯火的窗子?
林琅微微喘息着追上来,手里捧着拓跋宏丢下的通天冠,茫然不知为什么皇帝会突然失态至此。“皇上,”她试探着开口,“要是有意,我叫人私下打听了,召来崇光宫侍奉……”虽然那方位似乎是甘织宫,可只要皇帝喜欢,宫中管事总有办法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太皇太后被文成皇帝看中时,也不过是永巷罪奴而已。
不过略一思索的工夫,拓跋宏已经神色如常,长发垂下如同珠冕,遮住了他深沉双眸中的一切情绪。冷风一吹,脑海中便格外清醒,他从未见过面的母妃,早已经死了,死在上阳殿的一场大火里。就连他的父皇,也已经死了,他身为人子,却连替父亲装殓尸身都做不到。
“不必,朕醉了,回吧。”
看见也要装作没看见,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他比任何一个低等宫婢,都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冯妙吹熄灯火、走下阁楼时,丑时已经过半。小阁楼里堆着很多东西,多半是从前居住甘织宫的妃嫔用过的旧物。这些东西,按制不能随意丢弃,平日也没人使用,只能年复一年地锁在阁楼里。她记得文澜姑姑说过的话,每一片纸都要清理干净。
起先她只把这当作件差事任务,可是翻着那些书册札记,竟然慢慢读出些兴趣来,凑着萤火一样的烛光,看得入神忘了时间。她摸着黑回到床榻上,脑海里还回想着刚才看到的一句话:忍得十年心头血,九羽凤阙一朝成。如血鲜红的字迹,留在以贤德著称的开国皇后手抄的札记上。
拓跋鲜卑与慕容鲜卑,世代征战,最后却是拓跋氏成了这片九重宫阙中的主宰。开国皇后慕容氏,要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屠戮自己父兄的丈夫?又要用什么心情,抚育两人血脉交融的子嗣?
乞巧节越来越近,宫中人人喜气洋洋,只有甘织宫越发沉闷。内六局总管事听说有人染了暑热,甚至还有人丧命,怕病情惊扰了入宫的冯家小姐,斥责了奚官局,又命人送了药来,予星等人的病情这才慢慢转好。
一连几天,冯妙都天色一黑就进入小阁楼,天亮时才出来。予星伸手捏了捏她泛白的脸,悄悄塞给她一个粗瓷小罐:“姐姐从御膳房托人送来的,治烫伤的,你那白藕似的胳膊,可别留下疤痕才好。”
冯妙心头一暖,虽说药是御膳房常用的烫伤药,可私下传递,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刚要道一声谢,身后便传来素荷尖细的嗓音:“都站在原地别动,甘织宫里,不知道究竟是闹了鬼了,还是遭了贼了。”
转身去看时,素荷手里扬着一段半新的宝蓝色缎带走进来,目光像看着猎物一般得意狠辣,头上插着的一支素银吊穗簪子,随着步子左右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