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_第四十三章 歌台暖响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第四十三章 歌台暖响

冯妙拿了帕子替她擦脸,好言好语地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不说清楚,我该怎么帮你呢?”

灵枢很小就被王玄之带进东篱,对他的亲近、依赖,比素问更深切。她哽咽着啜泣不停:“刚才我去御膳房里,看看给小皇子准备的牛乳糕好了没有,听到给澄阳宫送午膳的小宫女说,皇上大发雷霆来着。”

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牛乳糕还没好,我就一时好奇问了几句,那个小宫女说,她去的时候,刚好有前线的奏报送来,好像是说公子只带了几千人擅自离开大军驻地,结果被困在义阳……她还说,出来时听见皇上传旨,另外选人担任南征大军的主帅,不准派兵去救援公子……”

灵枢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但却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大概来。冯妙沉吟着不说话,她已经有很久都刻意不在元宏面前提起王玄之了,就算在奏表上看到与王玄之有关的内容,她也会装作不经意地留白,交给元宏去处理。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王玄之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心结,即使他站在朝堂之上,向着御座之上的天子跪拜,他的眼睛里也看不到丝毫的谄媚、臣服、畏惧。

帝王之术,有时跟驯鹰驯马的道理一样,越是难得的凶禽神骏,就越难驯服。

她柔声安抚灵枢:“皇上一向都很倚重大哥,在很多大事上都会征询他的意见。南征是件大事,如果有什么失误,军中一切赏罚都有标准,这事情不好额外求情,但也不会太过严苛……”

“皇后娘娘!”灵枢想必是真的急了,高声打断她的话,“如果一切都按律法处置,我也不会替公子求什么了。您不知道,我只怕……只怕……皇上是要借这机会,杀了公子以绝后患……”

她的双眼发红,手握成拳放在身侧,仰着脸对冯妙说道:“公子不准我告诉娘娘,可我觉得娘娘应该知道,再决定要不要救公子的命。”

她咬着唇,把元宏去嵩山时的事,都说了出来:“娘娘和素问姐姐整夜都没有回来,我没有办法,只能偷拿了华音殿里的令牌,出宫去向公子报信。公子伪造了御用物品,又假传了皇上的口谕,才能骗得李得禄帮他的忙,从南朝人口中问出了传递消息的方法。任城王让两位娘娘写的信,并没有送去南朝人手中,而是交给了皇上!”

冯妙的脸色倏地变了,李得禄一直在奉命审问捉到的慕容氏后人,偶然提及前一次的事,实在再正常不过了。她不知道王玄之为了救她,还做过这样的事,这已经实实在在触了元宏的底线。不只是元宏,历朝历代任何一位帝王,最忌讳的便是臣子假传上谕、自作主张。元宏是个雄才大略的君王,在做个合格的帝王和做个善良的好人之间,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灵枢仍旧直挺挺地跪着,冯妙拉了她一把,叫她到内殿去照顾好怀儿,自己匆匆地跑了出去。肩辇、软轿都来不及传,她只能一路沿着宫道往澄阳宫跑去,随意绾起的发髻在半路上松散,束发的金环“叮”一声落在地上,可她根本顾不上回头去看,只想着快些赶到澄阳宫去。

奔跑让她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眼前闪过的,都是王玄之的影子——

他在蚕架中间,递出来一把油纸伞,声音温润地说:“小姐,这把伞的名字,叫作踏青归晚。”

他在佛寺之中,无比虔诚地叩拜,双手合拢抵在唇上,缓缓念出那句话:“万事宽心,四时安好。”

他在平城小巷尽头,手中只握着一支剑鞘,微凉的夜风掀起他的袍角,但那双眼睛里的关切从未改变,像在坚定地说:“不要怕,我来了。”

他在城关古道,他在南朝都城,他在每一个有她的地方,随时准备伸出一只整洁修长的手,不让她坠入万丈深渊。

澄阳宫卷翘的檐角出现在眼前,冯妙不叫守门的太监通传,直接跑进了内殿。

元宏似乎正在跟几位臣属议事,殿内传出博阳侯与关西侯的争吵声,两人都在讥讽对方的差事好做,却做了这么久都不见成果。

冯妙顾不得礼数周全,双手用力一推,内殿的门便在她面前敞开。争吵不休的两个人都住了嘴,转过头来愣愣地看了片刻,才想起来跪拜施礼,道了一声:“皇后娘娘安好。”

元宏看见她脸色潮红,一下子便想到她是一路跑过来的,怕她喘症发作,快步走过来搂住她:“怎么不叫人送你……”

冯妙大口喘着气,却并不像从前那样,贴在他胸口像小猫一样蹭来蹭去,只用一双深潭似的眼睛看着他,那两汪潭水深处,全是隐隐暗藏的波澜。

元宏已经猜到她是为什么事而来,脸上的表情却纹丝不动,抱起冯妙向纱幔之后走去,转身时对着身后的两人吩咐:“既然你们都觉得对方的差事好做,那就让你们换换,博阳侯改去治理黄河水患,关西侯改去筹集粮草。十天之后,朕要看到成效!”

那两人互相狠狠地瞪了一眼,却再没什么话好说,悻悻地退了出去。原来皇帝心里早已经有了计较,刚才不过是像看戏一样,听着他们互相揭对方的短处。

“妙儿,别着急,慢慢呼气……”元宏抚着冯妙的额头,帮她调整呼吸。可冯妙却惶急地抓紧了他的衣袖:“皇上……派兵……去救救大哥吧。”

元宏的手垂下来:“妙儿,你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事吗?”

冯妙从不看战报,自然对前线的事一无所知。元宏沉声说道:“王玄之身为一军主帅,竟然把大军留在淮安,自己带了两千人,去偷袭云阳镇。朕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云阳易守难攻,是块最难啃的骨头,就算是遇到了也要绕开走。他呢

?他竟然私自离开营地,偏离了原定的行军路线三百多里!”

大概觉出自己的话怒气太盛,元宏停了一停,把声音放低了一些:“朕知道他一向不愿循规蹈矩,以为他另有什么高明的安排,起先并没处置他,只要他能获胜,哪怕失败后他能及时撤回来,朕都可以当作没这回事,这已经是朕宽容的极限了,但他却让朕失望了。他和那两千兵士都被围困在云阳东面,两千兵卒都要因为他的突发奇想而丧命!”

“不,不会的,不会的,”冯妙连连摇头,“大哥不是这样冲动莽撞的人,他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至少该先把他救回来,再慢慢审问……”

元宏的脸色,已经阴郁得如同暴雨之前的天色一般,冯妙乍一抬头,竟被他吓得向后缩了缩,却仍旧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皇上,无论如何先救救大哥吧。”

元宏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也越发沉郁:“他姓王,你要么姓冯,要么姓萧,他是你哪门子的大哥?”说出口的话,就像从天而降的雨水一般,没有办法倒流回去。他其实并不是想要责备冯妙,他更想责备自己,因为有太多的责任和束缚,没有办法像王玄之那样,总是在冯妙最软弱无助的时候出现,带她离开困境。

冯妙愣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那就请皇上收回凤印,把我也废为庶人吧,我实在当不起如此高位了……”

就在几天前,也在同样的位置,他们还在感慨元恪是个孩子,做事情太过冲动、不计后果。可真正轮到他们自己身上,又能比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成熟多少?

带着怒意说出的话,比利刃还要伤人,元宏盯着她的双眼,想要从中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谅解来,只要她撒个娇、服个软,哪怕只要她别再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他都能心平气和地再想一想,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质疑、质问……

“朕亲自去统率大军,把你的大哥带回来,就算是朕欠了你们的!”元宏甩下这句话,拉开殿门大步走了出去。

冯妙心里一直记着,元宏身上的病症还没有治好,并不适合御驾亲征。她从床榻上跳下来,赤着双足追到门口,满腹的担心不知怎么变成了另外一句冲口而出的话:“你本来就欠他的!也欠我的!”

回应她的,只有元宏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和骤然涌进殿内的凉风。冯妙慢慢坐在地上,身子从脚尖开始一点点变凉。她在心里有些木然地想,皇上不会去的吧,灵枢已经听见别人说,皇上会另选一位主帅南下。他们说的不过都是气话罢了,等气消了,终究还是会跟以前每一次一样,元宏会张开双臂抱一抱她,埋怨她的脾气竟然这么大,她会窝在元宏胸口,扭来扭去地不想说话。

他们有那么多不同,却彼此刚好贴合,应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冯妙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华音殿,第二天清早起来时,从左肩头到整个背上,都是酸疼的。素问带着小宫女来送早膳时,才含含糊糊地说起,昨晚是元宏送她回来的。

华音殿安静得如同被人遗忘的世外桃源一般,十来天过去,元宏一次都没有来过。他不来,冯妙便也不去澄阳宫。她知道,两人的想法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也许说不上谁对谁错。她只是不明白,元宏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地逼迫她,好像恨不得让她立刻能成为长袖善舞的政客。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元宏非要从她最亲近的人开始下手,为什么不能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学着适应。

转眼又是月初,自从冯妙被立为皇后以来,每三个月一次,元宏会和她一起到宫中学堂去,劝勉那些贵胄子弟读书,以表示皇帝、皇后都非常重视和提倡汉学。这个月恰恰是该帝后同行,去宫中学堂劝学的日子。这也是宣召那些适龄女子进宫后,第一次帝后同去劝学的日子。眼看着快到了,元宏却仍旧没什么表示,冯妙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放心,怕他太过忙碌,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不想先低头服软,犹豫了几次,最后还是叫过来一名小太监,让他去澄阳宫请旨,问问这个月什么日子去宫中的学堂。其实日子向来都定在每月初五,早已经是惯例了。

小太监的神情有些古怪,赔着几分小心说道:“皇后娘娘,皇上不在宫中,现在是太子殿下监国。”

冯妙一时没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还有些怔怔地问:“皇上又去嵩山了吗?”没等那小太监接着说下去,冯妙便意识到不对,猛地站起来问道,“皇上去南征了?”

“娘娘回华音殿的第二天,皇上就出发了。”小太监低垂着头说话,却时不时地偷眼打量她的神情,“皇上走得很匆忙,我们只当……只当娘娘都已经知道了。”

冯妙无力地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她怎么会不知道,或许就是因为她说的那几句话,元宏才这么急匆匆地去了。

自从用了李夫人最后一次送的药,元宏的身体的确已经比从前好得多,甚至可以骑马了,只要别太快就行。可是军中环境艰苦,经常要连夜急行,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尚且会觉得疲劳不堪,更何况一直病症未愈的元宏?

她忽地想起来,不知道元宏身边有没有忠心可用的人跟随,赶忙派人去问,听说始平王元勰也随皇帝的銮驾一起去了,才多少放心一点。有太子监国,一切奏表都会直接送去太子居住的永泰殿,冯妙自然也就不再过问了。看不到奏表、战报,就没办法知道前线的情形,只能默默盼望元宏平安归来。

夜里怀儿早早便睡了,冯妙大睁着眼睛躺在他旁边,心里反反复复想着最后那一日的情形。如果她没有那么冲动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说不定元宏就不会这么着急地启程了。

此时元宏已经到达谷塘原行宫

,距离南征大军的驻地只有半日路程。这座行宫,原本就是前些年为了指挥南征而修建的,元宏几次御驾亲征,都曾经在这里暂住过。说是行宫,其实不过只有几间简单的宫室,远远比不上平城、洛阳两处皇宫的规模。

他的身体仍旧很虚弱,按照李夫人说的方法用药施针过后,他的经络穴位几乎都被封住,不能做激烈的活动。因此,他一路上都乘马车赶路,车厢四面都垂着厚厚的帘子,不让人看见他发病时的样子。进入谷塘原行宫后,元宏也只让始平王一人在身边侍奉,一切诏令都由始平王传递,皇帝轻易不见外人。

真正到了军中,元宏才清楚地看见,王玄之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境况。从前每次御驾亲征时,负责调运粮草的官员都十分卖力,好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可轮到王玄之统率大军时,那些鲜卑官员不敢违抗皇帝的旨意,运来的数量是够的,时间却总是不经意地晚上那么一点,搬运时还会凑巧撒落一些。有时候,就是因为这迟来的一点点,便错过了追击南朝逃兵的最佳时机。

可王玄之自有他的解决方法,他详细计算了兵卒马匹正常需要的粮草数量,大军进攻、追击时,每日配给的数量便比正常数量略多一些,确保人和马都有足够的力气。而大军驻扎休息,配给的数量便只有正常数量的一半,吃不饱的士兵和马匹,可以到营地周围自己想想办法。这么一来,不但保证了进攻时的士气,还节省下了不少存粮,即使后方送来的粮草偶尔晚上几天,或是少了一点,他也可以先用存粮补给。

元宏翻看着军中的文书记录,不由得感叹,王玄之的确是个人才,他是个典型的士子文人,却用文人的头脑,布局落子一般指挥着十万南征将士。文书看了一大半,元宏便觉得有些疑惑,这一路攻城略地,王玄之都十分沉稳,并不贪功冒进。大军驻扎在淮安,显然也是为了休养生息,准备继续向南朝都城建康推进。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王玄之怎么会突然离开大军往云阳镇去了?

他用手指点着绘在羊皮上的地图,仔细思索了半晌,叫过始平王元勰说道:“去传朕的旨意,命军中的右裨将带一万人,去云阳镇解围救人,务必把王玄之带回来,哪怕断手断脚,也要带回还剩一口气的活人来!”

元勰抱拳答应了,却仍旧有几分迟疑:“皇兄,增派一万人去救两千人,会不会……太浪费了?再说,已经这么多天了,那两千人还剩下几个,都已经很难说了。”

元宏的目光一直落在地图上,有一处地方被王玄之用笔勾了个圈,他沉声说道:“去吧,这一万人,不会白白浪费的。”

洛阳皇宫内,冯妙正坐在皇家开办的学堂中,头戴单凤朝阳步摇金钗,身穿牡丹纹云锦深衣,看着十二名袅袅婷婷的年轻女孩儿。她们都是从洛阳城中贵胄世家里挑选出来的,个个生得面容姣好、仪态娴静。当着皇后、太子和六公主的面,她们依着礼节低垂下头,目光里却隐隐流动着期盼。

现在的冯妙,在她们心中是一个传奇,从卑贱歌姬所生的昌黎王庶出女儿,到母仪天下的大魏皇后,她实现了一个女子所能有的全部梦想。皇帝因为宠爱她,再不宠幸其他的妃嫔,甚至准她们各自回家改嫁。听说这位皇后,就是因为才思敏捷、举止柔婉,才得到了皇帝的喜爱。一时间,无论是鲜卑女儿还是汉家小姐,都效仿冯皇后,诵经、读书、制香、品茶,希望得到皇家的青睐,一朝飞上枝头。

冯妙几次偷偷打量元恪的神情,见他并没对哪个女子格外留意,只在高家的女儿高英上前行礼时,微微含笑叫了一声“表妹”。等到领军将军于烈的侄女于秋婉抱着琵琶献上一曲时,元恪更是显得心不在焉,眼神不自禁地往窗外飘去。

于秋婉的琵琶弹得很好,十指在弦上翻飞如蝶舞,曲音流畅,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可就连冯妙也听得连连摇头,曲中虽然一个音都没有错,可是却少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情意,比起高照容当年怀抱琵琶、顾盼生辉的样子,实在差得太多了。有高照容这样的珠玉在前,也难怪元恪会对她不屑一顾。

冯妙不由得又看了元恪一眼,见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的宫道,五六名年轻的姑子,正被一名管事的太监引着,向宫外走去。那是六公主前些日子从明悬寺召进宫来做法事的,都是十五六岁极年轻的女子,即使穿着灰扑扑的衣裳,也掩不住身上的明媚春光。

走在最后的那名姑子,似乎年纪更小些,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过于宽大的衣裳裹在她身上,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她应该是第一次跟着师姐们进宫,慢吞吞地走着,看哪里都觉得新奇。快要跨出宫门时,她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想要再看一眼身后的雕梁画栋,目光恰恰对上了元恪的双眸。一双灵动大眼睛,带着不染世事的天真无邪,小姑子毫无怯意,竟然对着元恪抿嘴而笑。

门外传来其他姑子叫她的声音,催促她走快些,小姑子这才丢下手里的草茎,快步跑了出去。

冯妙收回视线,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比起窗外宫道上那个俏丽的倩影,这些举手投足都一板一眼的闺秀,实在如同泥塑土偶一般索然无味。元恪也转回头,适时地褒奖了于家小姐几句,叫人拿玉如意来赏她。大魏仍旧以金器为贵,拿玉器赏她,其实已经无意间表明了,太子殿下并没看中她。

从不偏不倚的角度来说,太子妃的人选多半就会是未来的皇后,于家小姐有掌管羽林侍卫兵权的叔父,人也端庄规矩,是最合适的人选。如今皇帝和始平王都不在京中,领军将军于烈的忠心,就显得更加重要。就在于秋婉有些失望地要告退时,冯妙从头上取下了一支镶着夜明珠的九环钗,随意地赏她,说给她添件装饰。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弥天记她的4.3亿年至高降临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嫡女娇妃农家娘子美又娇恣意风流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女配她天生好命
相关阅读
冬日暖阳!如若巴黎不快乐沧月:羽倾城别传(全)柔福帝姬(全)假面(全)为你打开时间的门(全2册)清宫谋(全)五蠹(全)虐心教主:匪我思存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