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_第四十一章 烟斜雾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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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烟斜雾横(下)

元宏皱紧眉头凝神思索,南征会调集整个大魏最精锐的兵马,统帅的人选十分重要。这个人不一定要多么勇猛强健,但是一定要有驾驭、掌控这么多人的能力。战场上的情形瞬息万变,统帅有时需要果敢决断,命令士兵拼死向前,有时又需要小心谨慎,避免落进敌人的圈套。

与此同时,这个统率大魏几乎全部兵马的人,既要对皇帝忠心,还要对南朝萧氏有深入骨髓般强烈的征服欲望,不会因为任何诱惑迷失了心志。

“皇上,”冯妙低声开口,“我心里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以他的能力足可以统率大军杀敌,南朝又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皇上完全可以相信,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这件事的。”

元宏知道她说的人是王玄之,扶住她的肩,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担忧:“朕也想到了你说的这个人,朕绝不怀疑他的能力,也相信他会比朕更想攻破南朝的都城,但是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还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粮草、探报甚至士兵的情绪,每一个细节都会影响最后的结果。”

“皇上,”冯妙用清泉明月般的眼睛看着他,“只要皇上相信他,这些困难大哥都会有办法解决。琅琊王氏的这一支,几乎都被南朝皇室杀尽了,大哥他忍辱逃出来,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报仇吗?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大哥一定不会轻易放弃的。”

“妙儿,这不是朕能不能相信他的问题,”元宏放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朕可以下诏让所有鲜卑贵族都改用汉姓、改穿汉服,却没办法在一夜之间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自以为是。虽然嘴上不说,可他们从心底里看不起汉臣,尤其看不起像王玄之这样的士族子弟,说不定内心里反倒对萧鸾这样的武夫敬佩多些。如果没有他们尽全力配合,就算王玄之有通天的本事,也很难施展。”

冯妙的目光黯淡了几分,她知道,元宏说的都是实情。王玄之实在太能干,派了几拨人人都没能解决的北地各部纷争,王玄之不过去了几个月,便全都解决了。遇到难以决断的事,元宏也总会在议事时征询王玄之的意见。那些鲜卑贵胄们,都巴不得能找个机会让他出丑犯错。

“其实这事情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元宏叹着气,有些无奈地说,“如果他肯尚娶公主,变成大魏皇室的驸马,那些鲜卑贵胄的敌意就会淡去很多,只是……”

不必再说下去,两人都明白,以王玄之的世事通透、人情练达,不会想不到这条捷径,也不会不知道,眼前就有心心念念想嫁他的六公主元瑶,可他从没提过这件事,自然是不愿这样做了。

冯妙有些失望,她能明白王玄之心中所想,知道报仇雪耻对他有多么重要。让他带兵南征,既能满足王玄之的心愿,也能让元宏安心治病,本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可惜现在看来是没有办法实现了。

她掀开琉璃灯罩,正要吹熄烛火,手却被灯罩上的热度给烫了一下,缩回手的一刹那,一个念头跳进脑海。她转回身揽住元宏的腰,带着几丝压抑不住的期盼说道:“皇上不妨先下旨,让大哥率军南征,同时放出消息去说,等他南征归来,就从显贵亲王的女儿中为他选一个正妻,再专门派那些家中有适龄未嫁女儿、妹妹的人,去负责跟南征相关的事。这些人看不起他,是因为他的官职升得太快,可一旦有机会跟他变成亲家,这些人的态度就会完全不一样了。至于大哥的婚事,等到南征大功告成,这件事总有办法可以推脱。”

元宏仔细想了想,点头说道:“这办法的确可行,南征的时机稍纵即逝,先应付过眼前的难关再说。”他看得出冯妙的心思,知道她对王玄之半是感激半是愧疚,细说起来,导致王氏被灭族的人,正是冯妙的亲生父亲。给王玄之这个机会,或多或少总是一种补偿。

南征的诏令很快便下达了,元宏给王玄之加镇南将军衔,命他统率整个南征大军。太极殿议事时,元宏有颇有深意地当着百官的面说,要替王玄之物色一位出身尊贵、品貌端庄的妻子,等他南征凯旋时,就亲自替他主婚。

离开太极殿时,平常抢在王玄之前面出门的鲜卑贵胄们,这回都刻意放慢了脚步,有意无意地跟他攀谈,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顺便委婉地介绍,自家的女儿就刚好是他喜欢的类型。王玄之只是淡淡地微笑,既不应允,也不拒绝,客气间带着几分疏离。

接到诏令不过短短两天之后,王玄之就匆匆离开了洛阳,好像他随时都准备着出发一样,身边只带了几名护卫,轻车简从,连日用的物品都很少。进了军中,他就要跟将士一起同吃同住,从前那些士族子弟常用的物件,都不能再用了。

对南朝开战之后,洛阳城内更需要安定,元宏对李得禄和于烈都下了密令,要他们一个继续抓紧审问捉到的慕容氏后人,另一个继续看准机会围捕混迹在市井间的慕容余孽。因为事情牵涉到自己和夙弟,冯妙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奇怪,高清欢就是慕容后人,元宏却并不审问他,还让他每天来华音殿送药,这两人之间就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样,只是谁也不对冯妙说起。

就在冯妙以为这件事快要尘埃落定时,领军将军于烈到澄阳宫求见元宏。他原本奉命处置冯夙,皇帝的意思,是让他斟酌着不轻不重地罚一下了事,可他却大张旗鼓地来求见,又把这难题送回了皇帝面前。元宏心里有几分不快,说话的口气也跟着严厉了几分。

于烈跪在殿内金砖地面上,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来,双手高举过头顶,呈给元宏:“羽林侍卫营的冯夙,未经长官允许私自外出,臣已经罚他在营中关禁闭思过。”

元宏听了这几句话,面色才和缓一些。用私自外出的名义处罚冯夙,轻重很得当,既要严罚以儆效尤,又不会罚得太重。他示意于烈把手里的几张纸递上来,随口问道:“这又是什么?”

于烈不敢直接与皇帝对视,上身稍稍向前,把纸张放在元宏面前的书案边缘,低头禀奏道:“冯夙禁闭思过二十天,今天日子刚好够了,臣原本是想去放他出来的,没想到在他的房间内发现了这个东西,臣不敢隐瞒,立刻拿来请皇上过目。”

听他说得严重,冯妙也忍不住想知道那张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心里已经在不住地叹息,早知道夙弟现在会惹出这么多麻烦来,当初还是应该早些听王玄之和元宏的劝,让他多在外历练历练。

元宏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脸色越来越阴沉凝重,他最后把那些纸轻拍在桌面上,沉声对于烈说:“先把冯夙继续关着吧,这件事朕会亲自处置,你先退下。”

于烈走后,冯妙上前拿起那几张纸翻看,只见上面大大小小地写满了名字,字体有些古拙怪异,不知道是故意这样还是落笔时写错了,有好些字缺了几笔。她茫然地看向元宏:“这……是夙弟写的?”

元宏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点了两下头:“于烈刚才说得很清楚,他把冯夙单独关着,凑巧那房间里有些笔墨纸张,今天再去便发现了这个。这字体虽然跟冯夙平常的字体不大一样,可是你也该看得出来,落笔的习惯却是跟他平常写字一模一样的。”

他指着几处带提手旁的字给冯妙看:“冯夙写这一笔竖钩时,习惯在这弯角处稍稍向右顿一下,这几张纸上的提手旁,都有向右顿的痕迹。”

冯妙对照了几处,的确如此,可她还是不明白,这些纸张看起来就像是随手练字用的,上面的字根本连不成句子。想到夙弟,她的心都乱了,焦急地问:“皇上,这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怎么……我一点都看不懂呢?”

元宏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先别惊慌,拿过一张纸指给她看:“妙儿,这些字你看不明白,并不奇怪,因为好些都写错了。这些字也连不成句子,而是……人名,你看着奇怪,因为这些并不是汉人的名字,而是鲜卑人的名字。早先的鲜卑名字,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汉化,只是根据读音选择相似的汉字,记录下来,因此本身并没有什么含义,不像汉人的名字那样,每个字都带着美好的寓意。”

冯妙越是想要听明白,就越觉得脑海中一团混乱:“夙弟写这个做什么?再说……再说……就算是从前的鲜卑人名,夙弟写在纸上,又有什么要紧?”

“这不是普通的人名,”元宏的声音越发沉郁,“这是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连朕都以为,它永远不会有再见天日的那一天了,没想到,朕却用这种方式看见了它。”

“慕容和拓跋这两个姓氏,从前都曾经有过不同的写法,后来才确定下来,”元宏指着纸上的几个字说,“慕容从前写作步摇,拓跋从前写作托跋。”

冯妙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那几张纸上果然出现了好几次“步摇”“托跋”。

元宏握住她的手腕,叫她不要紧张,可他自己的指尖上却不自禁地加上了几分力道。他接着说下去:“这份东西是慕容世系谱,慕容氏自认是上古时高辛氏的后人,大燕建国后编纂了这份世系谱,详细记载着每一代慕容皇族的姓名,能够把名字留在这张世系谱上的人,都有纯正的慕容氏血统。”

“夙弟不会真的跟慕容氏人有来往的,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慕容氏的血统。”冯妙紧紧抓住元宏的胳膊,皇帝的信任是夙弟能够活命的唯一依靠了。

“妙儿,朕就算不相信冯夙,也一定会相信你,”元宏怕她喘症发作,用手掌抵着她的后背,“只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朕跟你说过,当年拓跋氏击败了慕容氏之后,想要把慕容氏赶尽杀绝。这不仅仅是因为慕容氏曾经是鲜卑草原上真正的霸主,还因为……拓跋氏曾经真的向慕容氏纳贡称臣,奉慕容氏为宗主。”

冯妙看过很多史书,却从没听说过这段两雄相争的旧事。元宏用手指在那几张纸上划过,指尖走过的地方,连出一条无形的线来,刚好把几代大燕国的帝王连在一起:“妙儿,你没听说过这些事并不奇怪,当年拓跋皇室要把慕容氏杀尽,就是为了掩盖这一段秘密。”

元宏的声音低沉喑哑,缓缓讲出这一段并不光彩的过往:“如果说慕容氏是鲜卑人里天生的贵胄,拓跋氏就是草原上的野狼。有好几次,拓跋氏被人驱赶得无路可退,只剩下孤儿寡母,可最终还是一次又一次东山再起。其中最传奇的,就是开国皇帝的经历。”

“他一无所有时,曾经放下尊严,求娶慕容氏的公主,并且许诺,婚后生下的孩子,男的以拓跋为姓,女的以慕容为姓,从此将拓跋氏变成慕容氏的家奴,并且献上了拓跋氏的世系谱,才换来了大燕借给他的一万兵马,报了杀父杀母的仇。”

冯妙听得怔怔发愣,这种举动,简直跟平常人家的男子“入赘”差不多。只要是稍有身份的人,都会把成婚时入赘到女方家里视作羞辱,更何况拓跋氏整个部族,变成别人的附属品。

“当时婚事还没成,慕容氏的太子提议,索性将两个部族的世系谱合并在一起,重新编写一份慕容氏的世系谱,”元宏的手指在书案上轻敲,“你看到的这些,就是这份世系谱的一部分。后来开国皇帝建立大魏,自然不肯再承认这些事,可攻破大燕皇宫时,却没找着这份世系谱,只能一把火烧了整个燕国皇宫。可是开国皇帝的疑心越来越重,索性下令将这个慕容氏的人都杀

了,只留下了开国皇后,囚禁在甘织宫里。”

他看出冯妙的疑虑,苦笑着解释:“大魏的史书上不会记载这些事情,但是每一任皇帝登基或是亲政前,都会有宗室里年长的人来,讲授拓跋氏的旧事。除此以外,这件事也在宫外的鲜卑贵胄之间私下流传,只是没有人见过这个慕容世系谱,无法断言究竟是真是假。可朕看了冯夙所写的名字,里面的好几处,都能跟朕知道的事相互印证,一看便知道……是真的。”

冯妙轻轻摇头:“开国皇帝有过落魄的时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过去的事,如果不能坦然面对,就索性忘了也好,何必非要苦苦执着呢?”

“道理的确是这样,可事情到了今天,已经远没有那么简单,”元宏英挺的眉再次拧在一起,“每一代大魏皇帝,都会知道这件事,自然不是为了知道开国皇帝曾经低声下气地向别人借兵,而是为了提防和小心。如果这份合并在一起的慕容世系谱被其他鲜卑部族知道,整个大魏皇室都会成为一个笑柄,甚至有些别有用心的部族,会趁机举着慕容氏的大旗作乱。”

冯妙张了张口,却觉得嗓子里一阵阵地发干发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确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任何威胁都要及早铲除,免得变成一个无法控制的祸患。

“皇上,我想去见见夙弟,”冯妙在他面前屈膝跪倒,“也许我可以问问,他究竟从哪里知道了这些东西。”

元宏盯着她的双眼看了片刻,才点头答应:“好,等晚膳过后,朕叫人用肩辇送你过去。羽林侍卫营的饮食很简单,朕再叫御膳房准备些菜肴,你给他带过去,他平日喜欢吃什么,你最清楚,只管告诉他们去准备。”

冯妙此时哪里还有心情斟酌菜色,只随口答应了,心不在焉地挨到晚膳过后。

羽林侍卫营在皇宫西门外,乘肩辇过去,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冯妙坐在摇摇晃晃的肩辇上,怀里抱着元宏命人帮她备好的食盒,冷风迎面打在脸上,她却只顾着用宽大的衣袖遮住食盒,免得里面的几道菜肴变凉。阿娘已经去了,养父昌黎王已经去了,生父萧鸾说不定也已经去了,如果再失去了夙弟,她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便全都不在了。

羽林侍卫营不过是一排并列修建的厢房,整整齐齐却并不奢华。冯夙被单独关在最末尾一间里,于烈并没有苛待他,即使是关禁闭思过,也仍旧给了他宽敞干净的住处,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今天是因为有小太监提前来报信,说皇后娘娘要来,才没有送晚饭过来。

见到冯妙进来,冯夙立刻迎上来,叫了一声“姐姐”,看他的样子,竟然好像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惹了大祸。冯妙不忍责备,把食盒放在桌上,让他先趁热吃饭。冯夙算是外臣,按规矩不能当着皇后的面吃东西,他扭捏着不肯动筷子,冯妙也不强求,在他对面坐下,问了他几句闲话。

冯夙兴致极好,絮絮地说着前几天因为外出受了罚,被关了禁闭,这一两天就可以放出去了。他还一脸兴奋地说起,于烈将军平时十分严厉,实际上对下属兵卒是极好的。

冯妙尽量若无其事地问:“夙弟,关禁闭这些天,你白天都做些什么?”

“没什么事做,”冯夙撇一撇嘴,“这里只有些笔墨纸张,我就只能写字消磨时间。从前阿娘和姐姐都不在家时,我也没事情做,就只能临摹字帖打发时间。那字帖被我反反复复抄了好几遍,都背下来了,现在闭着眼睛都写得出,消磨时间倒是更方便了。”

他说的都是实情,从前在昌黎王府,他们母子三人,一直被关在小院子里,后来冯妙先被送进了宫,他们的阿娘也没多久就离开了。他的前半生,没有同龄的朋友,也没有老师,只有四面围墙围拢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天空。他一直都很乖巧,在原地等着父母兄姐的偶尔回头看他一眼,注意到还有他这个安静的孩子。

冯妙听得奇怪,抬眼问道:“你在临摹什么字帖?”

冯夙站起来,从桌角拿过一摞纸来,笔墨有深有浅,递到冯妙面前:“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阿娘走后我整天见不到人,连句话也说不上,就在屋子里面翻找,找出了一本字帖,上面的字不像隶书也不像小楷,可是看着别有韵味,我起先照着描,后来写得多了,连上面的字和位置都记得。”

冯妙听得心酸,夙弟这些年,一定过得很孤独,别的男孩子在他这个年纪,大多成群结队地骑马比箭,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冯夙也看出些异样来,凑到她面前问:“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皇帝姐夫又对你不好了?”

冯妙赶忙摇头,稳住心神说:“不可失礼!夙弟,那本字帖,现在在哪里,能不能拿来给我看看?”

冯夙摇头说道:“已经看不到了,那几年姐姐叫我在知学里读书,有几次也会到奉仪殿去拜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见到那本字帖,说那字体不端正,容易移了性情,便拿走了,后来再没给我。”

冯妙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夙弟照着抄写的那一本,并不是什么字帖,恰恰是元宏说过的慕容氏世系谱。太皇太后应该是认出了这本东西,才故意拿走了。她硬挤出一丝笑来,叮嘱冯夙:“既然太皇太后这么说了,以后就不要再写这些字了,被人看见总归不大好。”冯夙心思单纯却又十分执拗,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怕他不当一回事,又特意反复叮嘱了好几遍。

冯夙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却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一向还是很听这个姐姐的话,冯妙见他不再争辩什么,心里多少放心一点,起身要回澄阳宫去,提过食盒叫他好好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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