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青山共人语
李弄玉觉得他话里大有深意,自己却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一时转不过弯来。她的手还探在元勰衣襟里,刚才一味地想着要找到诏令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此时突然静下来,元勰胸口处的温度,沿着指尖传递上来,让她一阵心慌。
她急急忙忙地抽出手来,却从元勰怀中带出一样东西来,“叮”一声脆响,一只铜制的鹰哨落在地上。
李弄玉看看地上的鹰哨,又看看元勰似笑非笑的脸,捡起那只鹰哨,摊在掌心上送到元勰面前:“好啊,元勰,你现在很聪明了是不是,都能想出这么聪明的办法?什么危在旦夕,我看你很胸有成竹嘛。”
李冲向来反对养鹰,却唯独喜欢这种精致小巧的鹰哨,有些做工精良的,声音能在夜色中传出很远。她们姐妹两个,从小就用这种东西跟李冲闹着玩,渐渐变成了父女之间传递讯息的方法,在方山那次,李弄玉也曾经用鹰哨跟李冲联络过。
李弄玉完全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元勰给戏弄了。他束手就擒,不是因为没有办法,而是因为已经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安排好了。他拿到那些底层军官的签名以后,应该就已经传递过消息给李冲了,让他适时带兵过来,里外同时施压,瓦解叛军。
元勰笑着向后躲了一躲:“弄玉,我是心里着急,才推你一把,我和你年纪都不小了,再过几年,连皇兄的几个儿子都要封王娶妃了,我还连个真正的妻子都没有……”
李弄玉挑着眉梢笑着,一步步走到元勰身边,伸手抱住他。这个亲昵的动作,却让元勰更加紧张,讨好地叫了一声“弄玉”。她却一句话也不说,活动了一下手腕,猛地往元勰肋下抓去,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在他腰腹腋下灵活地滑动,隔着衣衫又刺又痒。
元勰双手还被绑着,隔间内空间又小,尽力向后躲去,却怎么也躲不开那双手。隔间外还有兵卒在巡逻,他怕被人听见声音起疑,又不敢高声叫喊,只能强忍着笑求饶。伊人馨香近在咫尺,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崇光宫狭窄逼仄的耳房里,她调皮霸道,他软语温存,一切都美好如初,只是跟寻常的夫妻有些相反。
躲闪之间,元勰渐渐觉得热起来,眼前鲜活的人影,他再也不想错过。他用手臂贴紧身躯,夹住了李弄玉的手,两人一起向侧面倒去。元勰注视着她清清亮亮的双眼,说:“萧郎仍在,弄玉可还愿意高楼吹箫?”
李弄玉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帐外又是一阵嘈杂,有人在慌乱地喊着话,连守在门口的几名侍卫,也走开了大半。两人凝神听了一阵,李弄玉忽然高兴地一拍双手:“是爹爹来了!”
她想起件事,转头问:“刚才你说四姐没有离开这里,那她究竟做什么去了?”
外面人声嘈杂,估计守在门口的侍卫也无心偷听,元勰略微放大了一点音量:“含真不在这里,可以吸引住东阳王世子的注意,他认定含真带着诏令偷偷离开,就不会仔细在我们身上搜查。不过,含真还有另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做。”
他变换了一个姿势:“你给我揉揉肩,我就告诉你。”
李弄玉抬手在他肩头扇了一巴掌,眼睛瞪得溜圆:“美死你算了!快说!”
元勰清咳一声:“揉得还行,下次轻点,这次就先告诉你。”他重新压低声音,“古往今来,叛乱总需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这些叛军的借口,就是冯昭仪妖媚惑主,太子想要恢复祖制,才不得这么做。如果连太子都放弃了叛乱的念头,底层的士兵就更没有道理坚持了。”早上出发前,他和含真就在商议这件事,让含真悄悄潜去太子的住处游说,却只瞒着李弄玉一个。
李弄玉的眼睛转了几转:“太子认罪,加上诏令的效果,如果爹爹再及时带人赶到,这场叛乱就不攻自破了。”
元勰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此时只需要以逸待劳。外面纷乱的人语声,渐渐变成了兵刃搏击的声音。一个时辰时间早已经过了,东阳王世子却没像他威胁的那样来割李弄玉的耳朵,显然已经被突然发生的情形绊住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门口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太子元恂大步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元勰面前,声泪俱下地哀求:“皇叔救救我!”他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在担惊受怕中过了这么久,心神早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李含真的劝说加上李冲带来的一万精兵,已经把他内心的恐惧逼迫到极致。亲眼看着战刀下喷溅出热血,跟听人讲述拓跋氏先祖的赫赫战功,完全是两回事。血腥味让他直想呕吐,他不想支离破碎地死去,他想活着,哪怕低头祈求别人怜悯。
有外人在场,李弄玉便收敛多了,她上前要解开元勰手腕上的绳索,却被他闪身制止。元勰不作声地注视着元恂,等到他的哭号声稍稍止歇,才用长辈的口吻说:“皇兄一向宽仁,只要你诚心悔过,哪怕是看在早逝的贞皇后面上,皇兄也会给你一次机会的。”
元勰想要站起,可双手被捆住,动作就没那么灵便。元恂愣了一下,立刻上前想要替他解开绳索。元勰摇摇头,示意他到外面去。元恂明白这位皇叔的意思,抖着手扶他到帐外,要当着兵卒的面解开他的绳索,再向他认错,请他代皇上责罚。
东阳王世子已经被李冲带来的人围在中间,他见到元恂跟始平王站在一处,气得破口大骂,但紧接着又不得不对太子连声劝说:“不要相信他们的话,现在杀过来的只有不到一万羽林侍卫,我们手里是两万平城守军,现在杀进洛阳去,我们仍然有胜算!”
元勰却不理会他的嘶喊,只平静却威严地对元恂说:“皇兄能不能留你一条活路,就看你今日如何做了。”元恂一咬牙,上前亲手用刀子划开了元勰
手上的绳索,接着跪倒在地,叩首认错:“请皇叔代为禀告父皇,儿臣一时糊涂,受了奸邪小人的蒙蔽,愿请父皇降罪责罚。”
直到此时,元勰才取出藏在靴筒中的诏令,高声说:“东阳王和北海王在宫中叛乱,已经被皇上擒拿,皇上有诏令在此,只追究主犯,不追究从犯!现在放下手里的刀,本王愿意为你们在皇上面前担保,你们都是受了奸人的胁迫。”
那些亲眼看过诏令的人,听了始平王的话,再无怀疑,连太子都已经屈服,他们为何还要苦战?斗志一失,立刻像瘟疫一般在叛军中传染开来,李冲带来的人,很快就毫无悬念地占了上风。东阳王世子虽然是个凶蛮的武夫,却很有几分血性,宁死也不肯求饶,被李冲一箭射中手臂,握不住手中的宽刀,才被人擒住。
这一场涉及太子和几位亲王的叛乱,终于尘埃落定。
洛阳皇宫内,冯妙沉沉地睡到午时才醒,一睁眼,便看见元宏坐在床榻边,定定地看着她。冯妙想要坐起身,四肢却软软的没有力气。元宏扶她起来,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她胸口的露出一角的木槿花。
冯妙想起昨晚的事,有些不能相信地问:“高照容她……?”
“朕已经命人去将她装殓了,”元宏明白她的意思,点头回答,“妙儿,这些事情你不必担心,先休息吧。”
冯妙微微闭上双眼,很快又睁开问道:“皇上,昨天您说,木槿花是慕容氏的象征,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在甘织宫见过开国皇后留下的旧物,慕容氏的印记倒是随处可见,可并没有什么木槿花。”她见元宏又要开口,知道他一定要劝说自己不要多想,抬手覆盖在他手上,“告诉我,这文身一直在我身上,我应该知道。”
元宏抬手抚了一下她的侧脸,点头说道:“你熟悉汉文,却不熟悉鲜卑的旧事,不然,以你的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从前,鲜卑人里最尊贵的姓氏,不是现在那几个大姓,也不是拓跋氏,而是慕容氏。”
“慕容氏?”冯妙微微皱眉,“是曾经建立燕国的慕容氏?”她对这个传奇的氏族的确了解不多,只知道它像划过天空的流星一般,曾经光芒万丈,却又很快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个传说般的名字,娈童皇帝慕容冲、盖世枭雄慕容垂……
“是,”元宏轻轻点头,“慕容氏的人不仅骁勇善战,而且个个天生俊美非凡,好像上天对鲜卑人的全部恩赐,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一样。那时鲜卑各部之间时常通婚,只有慕容氏是个例外。他们对自己的血统引以为傲,为了保持血统纯粹,其他各部送来的公主,永远不可能成为正妃,也不允许她们生下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子嗣,慕容皇室甚至专门配了一种珍贵的药丸,防止这些外来的公主怀有身孕。”
冯妙听得直皱眉,忍不住问:“那种药丸,是不是叫作月华凝香?”
元宏点头:“说起来也真是巧,后来慕容氏所建的燕国分崩离析,好几处地方都有人宣称自己是正统的继承人,其中北燕被冯氏篡夺,后来又被拓跋氏的先祖灭了国。就是那时候,拓跋氏从北燕皇宫中得到了一盒制好的月华凝香,可惜药方却再也找不到了,这盒药后来又被用在了冯家的女儿身上,以免这个野心勃勃的家族,生出皇位继承人来。”
冯妙仍旧不解:“这些跟木槿花文身有什么关系?”
“这事得从慕容家那位常胜将军慕容垂讲起,”元宏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下,表示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慕容垂已经名满天下时,大魏的开国皇帝还是一个四处流亡的少年,他有拓跋氏最正统的血统,手里却没有一兵一卒。他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却没有忘记要找到父亲的旧部,东山再起。就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慕容垂最宝贝的孙女。”
元宏的声音很低很轻,像天气刚刚转暖时拂过面颊的风一样。冯妙的眼前,如同展开了一幅画卷,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胸怀大志的落拓少年,遇上了明珠般耀眼的小公主。也许是她先颐指气使,也许是他曾刻意接近,这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就那样在命运的指引下遇见了彼此。
少年用自己做的弓,射杀了草原上最狡诈凶残的野狼,送给自己心爱的女孩儿。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把自己最喜欢的发簪,送给他变卖了招兵买马。小公主把这个眼神倔强的少年带到祖父面前,扭扭捏捏地缠着祖父,要他帮着少年建功立业。慕容垂借了兵马给他,却不答应把自己眼珠子一样宝贝的孙女儿嫁给他。
少年带着兵马离开前,对着威名赫赫的慕容垂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跟你一样了不起的英雄,到那时,她迟早还是要做我的王妃,看你还能怎么拦我?”
从那天开始,慕容氏的小公主就天天在等,等着她心里念着的人,早些变成跟祖父一样的大英雄,骑着骏马回来接她。草原上征战不断,无数部族在一夜之间崛起,又转瞬就像流星一样陨落。慕容家的女儿,自然也不会是娇弱无用的女子,她跟着祖父、父亲一起守城,手中一张金弓,渐渐也小有威名。
在她心里,祖父永远是大英雄,就像每天都会从东边升起的太阳一样,光芒万丈,辉煌耀眼。直到有一天,太阳被浓密的黑云遮住,她的祖父,竟然在参合陂遭遇惨败。当初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英武的青年,他偷偷骗出小公主,把她留在营帐内,变成了自己的女人,却背地里用她作诱饵,引着慕容垂父子孤军深入。十万大燕儿郎,被生生活埋在参合陂,慕容垂虽然侥幸留住性命,却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听到这里,冯妙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听高清欢讲过参合陂的故事,知道让慕容垂吃了平生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败仗的人,就是大魏的开国皇帝拓跋珪。她悄悄转过头,几乎不忍心再听下去。
元
宏看出她心里难过,短暂的停顿过后便加快了语速:“后来的事,你应该多少也知道一些,慕容氏彻底败在拓跋氏手下,连那个小公主也成了战俘。慕容氏曾经是鲜卑各部里真正的霸主,其余各部都要向慕容氏定期朝贡,连拓跋氏也不例外。他们面容俊美妖冶,由于始终保持纯粹的血统,慕容氏时常有双眼纯净如碧玉的孩子出生,很多鲜卑牧民甚至真的相信,他们是天神的子孙。只要慕容氏的后人仍然存在,拓跋氏就永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北方之王。”
“所以……”冯妙已经猜到了大概,对于雄才大略的君主来说,任何阻碍,都必须除去。
元宏搂住她僵硬的肩,只想快些讲完这段惨痛的旧事,可偏偏往事千头万绪,一时半会儿又讲不清楚。他飞快地说下去,也不管冯妙能不能听清楚:“开国皇帝曾经下令,除了选进宫中为奴的人之外,将其余的慕容氏后人全部杀死。据说那时开国皇后和匈奴部落送来的刘夫人都怀有身孕,刘夫人故意把这件事告诉慕容皇后,导致她惊怒之下流产。从那以后,慕容皇后就再没跟开国皇帝说过一句话,就连她封后之前手铸金人时,都是被开国皇帝像木偶一样手把手完成的。”
“木槿花……”冯妙低声说。
元宏更紧地搂住她:“慕容皇后曾经偷偷帮助一些慕容氏的人逃脱杀戮,这些人一直想着要报仇雪耻。木槿花是慕容皇后最喜欢的装饰,他们就用木槿花图样作为信物,互相联络。这些死里逃生的慕容氏后人,大多都改了姓,有不少就改作了高氏。”
“这些慕容后人,屡次想要刺杀开国皇帝,却一直没能成功。性情刚烈的慕容皇后,从不屑于为自己辩解,开国皇帝也是个脾气暴烈的人,不顾朝中大臣的反对,坚持独宠慕容皇后,虽然她从不开口说话。直到慕容皇后离世,他才命人销毁了宫中一切看得见的木槿花图样,他要慕容皇后跟自己合葬,却更加疯狂地杀戮慕容氏的后人,并且留下遗言,宫中再也不准有姓慕容的女人。”
冯妙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手指抚过泛着淡粉色的花瓣,就像心口上有一道旧伤,还在不断地渗出血来:“你是说……我有木槿花文身,是因为我其实也是慕容氏的后人?”
元宏不想骗她,只能点头,安慰着她说:“妙儿,无论你是南朝人的后裔,还是慕容氏的后裔,朕只知道你是朕的妙儿。除非……你介意这个身份,记恨朕的先祖害你的族人颠沛流离。”
他把头压在冯妙肩头,不敢看她的神情动作,像在等待裁决一样忐忑不安。良久过后,冯妙轻轻摇头:“阿娘一定知道这些事,可她从没告诉过我,她一定希望我忘记。阿娘说过,无论这朵木槿花代表什么,我都只需要坦然接受就好。她并不想让我执着于过去的痛苦,她希望我快乐。”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元宏悬着的心落下,他看着冯妙纯黑的双眼说道:“妙儿,你能这样想真好,朕也可以明白告诉你,哪怕有再多困难横在你我中间,哪怕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该是天生的仇敌,朕依然当你是唯一心爱的妻子,这就是朕爱你的方式!”
冯妙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头倚在他胸口,低低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有小太监在门口跪禀:“昭仪娘娘的药煎好了。”冯妙只当又是那些治疗喘症的药,想要摇头说她不喝,元宏却把药接过来,用瓷勺送到她唇边,浓黑的汤汁里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那股味道让她从心底泛起腻来,但她不忍拒绝元宏,还是张开双唇含住了这口药汁。
小太监又问了一句:“高大人请皇上示下,今天还有没有别的差事要办?”
冯妙奇怪地抬头看向元宏,元宏却从容地把又一勺药汁送到她唇边,对小太监吩咐:“让他回去吧,明天再送药来。”
“这药是高清欢准备的?”冯妙稍稍偏头,不肯再喝这一口药汁,“我以为今天早上你会……至少让他远远地离开宫闱。”
“高清欢的医术很好,正好现在素问双手不能动,朕打算让他来治你的喘症,每天到这来送药一次。”元宏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敷衍,显然隐瞒了一部分实情。
“皇上,高清欢身上,也有木槿花文身啊,”冯妙握住了他的手臂,因为着急而上身前倾,“我担心,他也会跟高照容一样。”她记得高照容最后一刻的眼神,与其说她是畏罪自尽,倒不如说她觉得自己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终于可以慷慨赴死。太子叛乱,一定会被废,她的儿子会成为储君,未来的大魏皇帝身上,也带着慕容氏的血。
慕容后人对血统和复仇的痴迷,让冯妙心里又忧又怕。她说不出原因,却总觉得高清欢想要的,不只是现在这些。
“朕知道,高清欢已经对朕全都说了,”元宏对着碗里的汤药仔细吹凉,“他供出了几处慕容后人藏身的地方,也只有他知道怎样跟那些人联络,朕还要依赖他,剿灭慕容氏的余孽。”
他顿一顿,才沉声说道:“更何况,你的病症现在也只有他能治了。”他想起早上跟高清欢那场密谈,心口隐隐作痛,木槿花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记号而已,这种朝开夕落的花,象征着近乎疯狂的执着。种上它,这一辈子都戴上了枷锁。
冯妙有几分茫然不解,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天生的肺热咳喘,再加上月中亏虚失调,任何一个高明的御医都能治,只是效果好坏而已。
她还要再问,又有一名身穿内官服饰的人,满面喜色地跪在门口:“皇上,李冲大人快马送来的捷报,叛军已经全部投降,太子亲笔写了请罪的奏表,东阳王的两个儿子和几名叛军首领,都已经被俘,无人逃脱!”
那名内官口齿伶俐,奏报的又是一件喜事,语气间兴高采烈,直叫人听了无比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