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暮云重
予星吓了一大跳,一边抬头看过去,一边喝问:“谁?”
黑衣束身的少年,怀里抱着一柄长剑,迎风站在一丈多高的宫墙上。傩仪面具仍旧遮住了他的面容。宽肩窄腰的身形,在夜色下别具风韵,三分骄傲自负,三分风流不羁,三分英武果决,混合上一分睥睨山河的气度。
只听那带着嗡嗡回响的声音,冯妙就已经认出这个“讨厌鬼”。快一年时间过去了,那枚毒药仍旧没有丝毫发作的迹象,冯妙已经大致猜出,自己是被人戏弄了。上次跟高清欢见面时,冯妙也找个借口请他替自己探了探脉。高清欢只说她幼年时似乎有过用药不慎的症候,并没探出中毒的迹象。
“可惜,这道菜虽好,却不配你,”冯妙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我有另外一道干烧鹅掌送给你。”
“咦?菜还有配人这一说?”少年似乎很感兴趣,“不妨说来听听。”
冯妙轻启朱唇:“取一月大小的鹅,放在铁桶内,桶底用炭火加热。小鹅怕热,只能轮流高抬双脚,在桶里走来走去,却因为翅膀还没长成,飞不出去。等到两只鹅掌烧熟时,小鹅还是活的。”
少年沉默片刻,沉声说:“好残忍的一道菜色。”
“正是,”冯妙语含讥诮,“这就是菜与人相配的道理。残忍无情的人,自然要配残忍无情的菜式。”
少年微微一怔,接着反倒大笑起来:“你小小年纪,嘴却伶俐刁钻,只盼将来有个如意郎君,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为他死,揉碎一地芳心,看你还敢不敢如此伶牙俐齿。”这少年明明自己年纪也不大,说话间却总带着居高临下的口吻。
“彼此彼此,”冯妙立刻接口,“只盼将来你也遇着个人,爱不得、恨不得,生生消磨了你这一身脾性,看你还敢不敢戏弄、要挟别人。”
少年低着头轻笑一声:“呵,好大的牛皮味!”
冷不防来这么一句,反倒让冯妙一愣,这里只有鹅掌,哪来的牛皮味?
“早年拓跋先祖与慕容氏骑兵交战,用整张牛皮做成可供十人共用的革盾,”少年不疾不徐地讲,“任凭对面的弓弩手如何箭如飞蝗,都能被革盾给挡回去。我从前看了,只当是在夸耀先祖的功绩,当不得真。”
冯妙跪坐在地上,侧着头微微眯着眼睛看他,脸颊上伤疤结痂刚刚脱落,留下一弯浅浅的、新月似的粉色印记,双眼弯出一个圆润姣好的弧度。冷月清辉,给她身上笼上一层软烟罗纱似的朦胧色泽。
少年略略停顿,接着说:“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世上果真有坚韧不摧的牛皮。”
“你!哼!”冯妙听他讥讽自己脸皮厚,气得俏脸泛红,左右看看,随手抓起一块石子向墙头掷去。
少年一俯身,把石子抄在手里,接着打了一声清亮的呼哨,声音脆如夜莺。他倾身向前,嗡嗡回响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再过半炷香,羽林侍卫就会巡视到这里,偷吃鹅掌的人,可要小心点,藏好了。”话音似乎还在耳边,人已经翻下墙头,飞快地远去了。
冯妙不知道他话语是真是假,想到这包鹅掌毕竟是私下传递来的,被人发现,反倒牵连旁人,低声对予星说:“你先回去,我反正要打扫阁楼,顺便处理了这包东西。”
予星也不跟她多争辩,离去前在她手掌上轻轻一压:“你多小心。”
听听四下无人,冯妙便把鹅掌迅速裹好,打算埋在树下了事。风吹着树影一阵摇晃,宫墙外侧忽然传来剑身摩擦剑鞘的细微声响。冯妙以为是刚才那少年去而复返,捧着鹅掌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墙头的琉璃瓦。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墙外响起,一道陌生的男子声音,刻意压低了说话:“郭公公,我今天早到了一点,没想到你也比平常早。”声音粗犷,说话的人应该已经年近四十岁,显然不是刚才的少年。
冯妙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趴下去,尽量不让衣衫发出声响。
那位郭公公轻哼一声,语气颇有些强横:“这回的事,是小王爷交代下来的,你给我用心办,再出上回那种岔子,你也就别在平城里混了。”
“是,是!郭公公放心,我保证手脚干净利索。”
郭公公又是一声冷哼:“城门侍卫里,有个叫林简的校尉,平日本来就喜欢喝酒赌钱。你只需要引着他,让他慢慢输上一笔赔不起的大价钱,就行了。”墙外传来衣衫绸缎细碎摩擦的声响,接着是金银之物撞击在手掌之中的声音:“这是赏你作赌本的,事成之后,你让林简输了多少,王爷都赏你双倍,只管拿出你的手段来。”
原来是侍卫宫人之间栽赃陷害,这种事,别说是宫里,就算是偌大一个冯府,每天也不知道发生多少件。冯妙没心思管这等闲事,只想等他们说完话离开,再悄悄回去。
那四十多岁的男声,嘿嘿笑了两声,谄媚地说:“请王爷只管放心,那林简长得一表人才,可几口酒下肚,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这么个人物,也值得王爷亲自交代?”他突然停住,恍然大悟似的说:“林简那个在御前侍奉的女儿,倒真是个美人儿,只是病恹恹的,一看就不是个长命的。莫不是王爷想来一出英雄救美……”
“小王爷的事,也由得你胡说八道?”郭公公轻声斥责,语气极度不悦,“要是让我听见你在外头乱嚼舌根,你这双瞎了的狗眼,也就不用要了。”
那中年男人显然很畏惧郭公公,应了声“是”,便匆匆离去。
宫墙内外都寂静无声,冯妙觉得心口扑通直跳。趴得太久,腿上已经微微发麻,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啮咬。她咬着牙抬手向下摸去,想捏一捏酸麻的腿。目光顺着裙裾看过去,立刻大惊失色。
冯妙一向怕冷,今天夜里出门,特意裹了一件织锦披风,披风边缘缀着一圈水磨珠子,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可是在月光下,那珠子泛着一层亮光,十分显眼。在她身侧,宫墙之下刚好缺了几块青砖,上次素荷栽赃时挪走的砖石,一直没人来修补。
透过那处孔洞,外面的郭公公,想必已经看见了墙内躲着个人。冯妙又惊又怕,顾不得隐藏声音,急匆匆拉起披风,就要逃走。
酸麻的腿一软,冯妙刚起身便跌倒在地。就在此时,宫墙脚下的孔洞里,忽然伸过来一只鹰爪一样瘦骨嶙峋的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脚踝。
冯妙惊慌失措之下,用力挣扎,可是那只手力气极大,整个环握住她纤细的脚踝。郭公公的声音,阴恻恻地在宫墙另外一侧响起:“死丫头,谁叫你躲在这儿的?”他用力一扯,拉得冯妙在地上被拖行着后退,一只脚几乎就要被扯出墙外。
“死丫头,我先断了你的脚筋,再慢慢收拾你。”郭公公沉声说着,“噌”的一声扯出一柄匕首。宫中有严令,不准宫女太监随身携带利刃,听见刀刃的声音,冯妙暗叫不好,知道自己这次惹上了大麻烦。连宫规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怎么可能是寻常太监?
她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免得日后被辨认出声音,抬脚狠狠向后踢去。猝不及防下,竟然真的被她一脚蹬在郭公公袖筒上。可她力气实在太小,那一脚,只不过蹭脏了他的袖筒而已,连半点痛感都没有。
冰冷的利刃已经贴在她脚踝上,森凉冷意隔着薄薄一层棉布软袜传递过来。冯妙惊恐万分,低头刚好看见怀里油纸包着的鹅掌。她胡乱摸出一只,使足力气向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上挥去。
鹅掌趾甲锋利,即使蒸煮熟了,仍旧又硬又尖。一爪子正刨在郭公公手背上,当即留下几道红痕,血珠子从红痕中间浮起来。他毫无防备,本能地一缩手。冯妙感觉到脚踝上力道一松,立刻手脚并用地向前爬,逃开那处空洞。
郭公公抬眼看看一丈多高的宫墙,想要翻墙过去追,可那墙壁光溜溜的,连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甬道上已经隐约传来巡夜侍卫的甲胄声响,郭公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原本就见不得人,犹豫再三,只能恨恨地压低声音说:“死丫头,你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你给我好好等着!”
冯妙不敢直接回房,更不敢停步,一口气跑进小阁楼,这才顾得上低头去看。鞋袜上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郭公公虽然没来得及当真断了她的脚筋,却也在她脚腕上划出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匆忙逃命间,她连疼都忘记了。
倚靠在镂空门扇上,冯妙深吸了几口气,才定下神来。她把染血的鞋袜脱下来,连同鹅掌一起包好,胡乱藏在桌子底下。想一想,她又觉得桌子底下也不安全,挪开一大卷书册,把纸包藏在最里面,又用好几卷书层层叠叠地堵住。
从小阁楼返回房间的路上,明明是冬天,冯妙却觉得额头冷汗涔涔。左思右想,她还是觉得不放心,最终折回去,把整包东西拿出来,回到院子里徒手挖了个坑埋起来了事。
第二天一早,予星看见冯妙脸上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好奇地问:“昨晚我走之后,发生什么事了没有?怎么你一副思春无眠的样子?”
予星一贯口无遮拦,不知道从哪听了这句戏文,就拿来消遣她。冯妙无奈地撑住额头:“我倒真宁愿是因为这个缘故。”想起那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冯妙仍然觉得脊背发凉,予星心直口快,冯妙怕她藏不住事,到底没告诉她。
从腊月初八开始,宫中就大宴小宴不断。正月初一,大魏天子按祖制先前往通明殿祭祀先祖,然后在宫中设宴,与宗亲百官共贺佳节。
崇光宫内,林琅亲自为拓跋宏穿戴正式典礼用的朝服。左衽窄袖,前襟上金龙怒目。她跪在地上,替拓跋宏穿好长靴,又仔细整理他膝间的短衣下摆,最后仰起脸,替他扣好腰间一条金镶玉坠的龙纹腰带。
拓跋宏伸手一拉,让林琅站起:“今天的祭祀和宫宴要很久,你不用一直随侍。”
林琅柔柔地一笑:“换了别人,不知道皇上的饮食习惯,反倒不方便。皇上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像影子一样跟着拓跋宏,十几年从未变过,以至于拓跋宏习惯身边有她,就像习惯每天需要呼吸一样。
“听说今年新贡的鹅肉很好,不过鹅肉温凉,皇上还是少吃为好。”林琅絮絮叮嘱。听见鹅肉两个字,拓跋宏忽然问:“怎么从来没见御膳房进过鹅掌?”
林琅哑然失笑:“皇上平常吃的,向来是鹅胸腹之间最嫩的那一块肉。鹅掌不容易入味,再说吃起来也不雅观,寻常贵胄都不肯吃,哪还敢送到皇上面前来?”她微微诧异,拓跋宏向来不对吃用上心,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问起鹅掌。
拓跋宏轻轻“哦”了一声,不再深究这个话题。半晌,他又像自言自语一样对林琅说:“知学里讲学时那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后来到处都找不着她,原来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关进甘织宫去了。”
林琅尴尬地沉默,好半天才重新摆出一副跟平常一样温柔的笑意:“她是冯家的小姐……”
“正因为她是冯家的小姐,朕才格外留意。”拓跋宏用手指敲着紫檀木桌面,“朕这个祖母,待人恩威并施,恩让人感激敬重她,威让人畏惧她。如果冯家的小姐能够与她失和,那情形倒是对朕有利得多。”
他知道林琅胆小,从没对她提起过在密室暗道中看到的事。虽然再三想办法确认,他还是不能肯定,第一晚那个小猫似的狡黠女孩,究竟是谁。那一日同在宫中的,有两位冯家小姐,年龄相仿,身形也差不多,他却只看到一个光影模糊勾勒的背影。
那个女孩显然并没向太皇太后提起,在密室暗道里遇见了人……
礼官在宫门外第三次催请,拓跋宏才上了雕金肩辇,往通明殿去。
宫中一切喜庆热闹,都与甘织宫无缘。正月初一,甘织宫的人,可以不用像平常一样辛苦劳作,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绣几块绢帕消遣时间。
冯妙心事重重,略一走神,手底下一只蝴蝶半张的翅膀,就绣歪了,只能一点点拆开重来。扶摇阁开宴的钟声,隔着清冷的空气,也显得有些萧索寥落。这种设在扶摇阁的阖宫大宴,不到申时是不会结束的。
丝线刚扯开一半,素云就走进来,目光在房里扫了一圈,叫所有人都到正厅等候。自从素荷离开甘织宫,她就变得很沉默寡言,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说话。
冯妙放下半成的绢帕,混在人堆里走出去。一进正厅,便看到文澜姑姑陪着一名三十出头的太监坐着。那太监面皮白净,双眼却喜欢用余光斜斜地瞟着人。
“甘织宫的人都在这儿了,你要找谁就请便吧。”文澜姑姑端坐着,语气很是冷淡。
那太监斜着眼角,在宫女身上挨个儿扫过去,这才捏着嗓音说:“今天宫中扶摇阁开宴,御膳房忙不过来,想从甘织宫借几个闲人过去帮把手。要是做得好了,说不定就不用在这受罪了。”
那不阴不阳的声音一出,冯妙就心头一颤,这不就是那天晚上的郭公公?他还真沉得住气,一直等到阖宫大宴这天,才找个借口来甘织宫寻人。
冯妙两手交握,暗暗告诫自己不要慌乱。他越是准备周全、小心布置,越说明他害怕那天晚上的事被别人知道,只要抓住这点跟他周旋,总还有活命的机会。她悄悄伸手,把一条旧帕子系在脚腕上。
文澜姑姑看也不看他一眼:“郭公公什么时候也操心起宫宴的事来了,到甘织宫要人,有没有总管事大人的批准?”
郭公公干笑一声:“这时节到哪里去请示总管事大人?是太妃娘娘让我来的,她老人家也知道你一向最守规矩,特意指明有口谕给你。你若不信,只管去问太妃娘娘。”
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当真去问,文澜姑姑轻哼一声,不再说话。郭公公特意地挑了挑嘴角,这动作落在他本就有些皮肉松弛的脸上,越发显得阴森狰狞。他的目光,像长柄钩子一样,从那些宫女脸上一个一个点过去,最后落在冯妙的脚踝上。
“就你,过来!”他伸出手指一点。
冯妙怯生生地走到他面前,盈盈屈膝,行了一礼。
“你可愿意跟我去这一趟?”郭公公一面问,一面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
“只要公公不嫌弃我笨手笨脚的就好,”冯妙低头说话时,越发显得像小鸟一样楚楚可怜,“若是做得好,还请公公美言几句,让我离了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吧。”
“你乖乖听话,少不了你的好处。”郭公公也不再看其他人,直接带了冯妙就走。
冯妙在宫中整整一年有余,可真正熟悉的地方,不过是太皇太后的奉仪殿和冷宫一样的甘织宫而已。她跟在郭公公身后,穿过永巷,又绕过一段弯曲的回廊。四周越来越安静,连个侍奉的宫女太监都看不见。冯妙心里清楚,郭公公是要选个合适的地方杀人灭口了。
“公公,不是去扶摇阁伺候吗,这好像不是去扶摇阁的路吧?”她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却还要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懵懂发问。
“急什么,你这身衣裳,能进扶摇阁伺候吗?”郭公公这会儿倒是一点也不急躁,“先带你去换身衣裳。”
他推开一扇角门,把冯妙一把推进去。门后一株红梅迎风傲雪绽放,枝干稀疏,却别有一番意味,显然是经过巧手修剪的。冯妙略一定神,这里应该是某处宫苑的角落。
脚下还没站稳,一阵风声就从身后呼啸而来,一只手用力按住了她的肩头,另外一边,利刃的寒芒闪动,向她心窝直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