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隽再次见到这香囊,是在宗望宗翰的议事厅中。
那日提起向金主进献帝姬之事,萧庆忽然说:“这几日刘家寺中人盛传野利看中柔福帝姬,已私授香囊定情,并传信于其表兄盖天大王,欲请大王为他代聘柔福帝姬。不知是真是假。”
宗翰嗤笑:“未嫁的帝姬是要献给郎主的,他区区一个千户也敢做此非分之想?”
宗望也感诧异:“我们已屡次警告将士不得打这些帝姬主意,还有人企图私纳帝姬?”
宗翰冷瞥宗望一眼:“不过此事发生在刘家寺也不足为奇……”
宗望知他言下之意是,私纳帝姬这头是你开的,导致将士纷纷效仿,该碰不该碰的女人都想碰。心中自然大大不快,宗望便也刻意笑问宗翰:“前几日在与宋废主等人的太平合欢宴上,令郎设也马带走了洵德帝姬,不知现在他二人相处可好?”
宗翰沉着应道:“这事我已上奏郎主,请他下诏赐洵德帝姬与小儿。”
宗隽见他们又有争斗迹象,便接口将话题引回去:“若野利这事是真,恐怕应该略施惩戒,以免此后再生此类事。”
高庆裔也立即附和道:“不错。不如将柔福帝姬找来,问问她便知真假。”
片刻后,柔福随引路的金兵步入议事厅。看见宗隽,她目光稍滞,略有些惊讶。
除了唇角不可捉摸的浅笑若隐若现,宗隽看她的神情完全平静,眼中不带任何情绪,仿佛这是他们初次相见。
随后高庆裔向柔福询问野利之事,柔福这日态度颇好,颔首说认得他,再轻轻地自袖中取出香囊呈上,道:“野利曾胁迫我随他走,我幸得宫人相助才令他罢手。后来他又让人传语与我,说他兄长是北国大王,富贵不异于南朝官家,并赠我这香囊。我反复思量,未解其意。”
宗翰见这香囊形状花纹是金国样式,顿时脸一黑,挥手命柔福
出去,再把香囊抛至宗望面前。
柔福应声低首退去,在她转身出外那一瞬,宗隽没有忽略她目中不小心逸出的一抹黠色。这个小姑娘显然明白她的呈堂证供,将给曾欺负过她的人带来厄运,她十分配合地完成了事先设计的戏份,单纯快乐地等待结果。
结果也许比她想象的严重。
“杀一儆百,斩!”宗翰向众人宣布他的决定。
其余人大多沉默,仅宗望反对:“不可!野利是宗贤表弟,我们好歹应给宗贤几分面子吧?若宗贤前来与我们会合时见表弟被我们所杀,必会伤了和气。”
宗翰冷笑道:“我向来秉公执法,处事不看私交,不怕得罪盖天大王。”
宗贤也是金宗室中人,昭祖四世孙,本名赛里,多次领军屡立战功,身为万夫长,号称盖天大王,现行军在外。宗望与他私交甚笃,听宗翰这话又是在讥刺自己徇私,正要理论,宗翰却全然不顾,直问自己兄弟泽利:“野利现在何处?”
泽利回答:“在南薰门巡视。”
宗翰命道:“你速去将他就地正法,带人头回来。”
泽利答应一声,立即出门。
兄弟二人快速应对毫不给宗望插话的机会,最后宗望眼睁睁地看着泽利领命而去,不禁拍案而起,怒道:“好,国相自会秉公执法,日后凡事自拿主意便是,再也不必与我这徇私枉法之人商量!”
言毕大步流星地走出议事厅。宗翰并不在意,待他走后笑对其余人道:“我们刚才议到哪里?继续说。”
两个时辰后泽利带回野利人头,宗翰让宗隽悬人头于刘家寺宫眷所住院落门前,以警告不听命的将士。院内宫眷见状无不惊骇,纷纷入内躲避,连柔福也只看一眼即低首入帐,面无喜色。但过了一会儿,又见帘幕再启,一位少女在柔福搀扶下自帐篷内出来,倚门站定,悠然看向门上那颗滴血的人头。
宗隽认得她,比柔福更小的帝姬宁福。
她仍在病中,面无血色,瘦伶伶的身子有气无力地倚门而立,像是随时会倒下。夕阳洒在她身上,许是觉得刺眼,她半低着眼帘,却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有柔和的弧度,拂向人头的目光安宁,恬静如湖水,不含一丝惊惧神色,仿佛她只是在欣赏一朵初开的花。
见柔福仍垂目不看野利首级,她淡淡地笑了,轻声劝:“看呀,姐姐,不要饶恕对你犯错的人。”
忆起她那晚意味深长的微笑,宗隽毫不怀疑柔福的供词出自她的授意,或许病弱的她在此事上所起的作用还不止这些。宗隽皱了皱眉,那一刻这女子的影像令他有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回到自己大帐,宗隽唤来服侍他的宫女,问:“你何时入汴京皇宫的?”
宫女垂目答道:“奴婢八岁入宫,至今已有十一年。”
宗隽再问:“那崔贵妃被废之事你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宫女颔首说:“奴婢略知一二。崔贵妃早年也曾得宠于太上,生了敦淑、徽福、宁福、仁福、永福等五位帝姬和汉王椿。可惜汉王早夭,崔贵妃一直期盼再得皇子,但始终未能如愿。后来她便求助于卜祝之流,请一位名叫刘康孙的卜者在宅中为她求子。宣和三年,太上当时最宠爱的小刘贵妃薨,太上悲悼不已,连哭了好几日,后宫诸妃前去吊唁,也都泣不成声,唯独崔贵妃侧目无戚容,太上便大怒,痛斥她心胸狭窄妒忌小刘贵妃。次年太上梦见小刘贵妃向他泣诉,说自己是被人作法诅咒而死。太上询问众宫人,便有人说出崔贵妃作法祈祷之事。太上亲自去问崔贵妃,崔贵妃一向孤傲执拗,见太上问罪即冷笑,也不为自己申辩说明祈祷是为求子,反而出言顶撞太上。太上盛怒之下命人将刘康孙捕送开封狱,继而问斩,崔贵妃也被废掉,降为庶人,撵出宫去,从此宫中人再未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