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二帅邀赵桓携数位大臣赴青城寨打球会。宾主入幕,宗望请赵桓坐于西向,自己与宗翰东向坐,言语间待赵桓格外客气,频频敬酒,说些愿两国通好永为友邦之类的祝词。赵桓喜出望外,自忖返京有望,与宗望往来酬答更显殷勤。宗翰则态度冷淡,自顾自地饮酒,极少与二人接话。
酒过三巡,宗望对赵桓道:“听说你们太上皇是个马球高手,可惜宗望一直没机会当面见识。你既是太上之子,想必球技也不俗,难得今日良机,不如你我一齐下场切磋切磋?”
赵桓忙欠身推辞:“惭愧!我从小不喜这等游戏之事,虽身为太上之子,但他的球技却未学得分毫,实不敢下场令二太子扫兴。”
宗望呵呵一笑,也不勉强,自提了球杖朝自己的名驹走去:“皇帝陛下瞧不上这游戏?我们女真男儿可都爱打马球,这大金的江山便是一众马球高手在马背上打下的。”
宗翰闻言也忍不住冷插一句:“这书呆子除了看书什么都不会做,丢了江山也不奇怪。”
金人听了都笑,赵桓忙问身边通事此言何意,那金国通事也果然直译了,赵桓好一阵难堪,抬头见宗望策马挥杖连连主攻对方球门,姿态强劲,联想到他与己方作战攻城拔寨时大概也是这般模样,更觉不是滋味,独饮一杯闷酒,不再看球。
宗望打了一会儿,球兴正酣,场外却忽有兵卒驰马至,禀报说:“郎主遣宗磐大王来传圣旨,即刻便到。”
宗望一听,神色肃然,立即扬手叫停球赛,再命撤席,自己下马与宗翰领众金将分列恭候。须臾,有一肩宽体阔的彪形大汉手举诏书疾步入院中,众人迎上见礼,其余金兵也都跪下,齐声道:“恭迎宗磐大王。”
这完颜宗磐是金主完颜晟长子,因得金主宠爱重视,一向傲慢惯了,此刻冷冷一扫众人,也不还礼,但对二帅说:“进去接旨。”随即自己径直朝正殿走去。
二帅与宗隽、萧庆、高庆裔等近臣相继入正殿。赵桓不得入内,也不知诏书上说什么,只得与几位宗臣在殿外等待,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时而站起来回踱步,时而坐下呆看正殿门,只觉这片刻时光漫长如千年。
终于等到二帅出殿,再度现身。赵桓忙迎上去,也不问诏书内容,直接乞求回宫:“元帅曾说,一待打球会宴吧便许我返京回宫,今事已毕,望元帅容我告辞。”
宗翰黑面看他,厉声一喝:“事到如今,你还想去哪里?”
赵桓受此威慑,惶惶然不知所措,宗望见状拉他侧移一步,和颜对他说:“返京之事容后再议,现在我先送你回斋宫居处休息。”
待到了端成殿东庑,宗望摒退其余宋臣,只留下吴幵、莫俦,也不立刻说话,默然取出一卷帛书递给赵桓。赵桓展开一看,见卷首三字竟是“敕赵桓”,知是金主写给自己的诏书,不以以前的“大宋皇帝”称呼,连“宋主”都不说,显然是凶多吉少,顿时两目一黑,险些站不住,吴幵、莫俦忙上前左右扶稳,赵桓才振作精神,勉强看下去,却还不敢细看,半垂着眼睛,选重要语句迅速浏览:“背义则天地不容,其孰与助?败盟则人神共怒,非朕得私。肇自先朝开国,乃父求好,我以诚待,彼以诈欺,浮海之使神勤,请地之辞尤逊……迄悛恶以无闻,方谋师而致讨,犹闻汝得乘位,朕望改图,如何复循父佶之覆车,靡戒彼
辽之祸鉴,虽去岁为盟于城下,冀今日堕我于画中。赂河外之三城,既而不与;构军前之二使,本以间为,唯假臣权,不赎父罪;自业难逭,我伐再张……果闻举族以出降,既为待罪之人,自有易姓之事。所有措置条件已宣谕元帅府施行。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赵桓越看越心惊,看到“既为待罪之人,自有易姓之事”,持诏书的双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抬头看宗望,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是何意……”
宗望皱眉道:“陛下看不懂么?这写的可是汉文,内容我就不明白了,只听宗磐说,这诏书有个名儿,叫‘废国取降诏’。”
赵桓惨然一笑,再问宗望:“年来元帅要求我竭力满足,乃至命我五妹改嫁和亲。元帅亦屡次表示将表奏大金皇帝,愿两国通好,永为友邦。何故如今又背义败盟,要行易姓废国之事?”
宗望叹道:“这你可冤枉我了。我为保你帝位,不惜频频与群臣争执,导致国相对我不满,今日打球会上他如何不待见我想必你也看见了。此外我多次表奏郎主,请他只立藩勿废国,无奈他不接纳,执意要废了你。方才我跟宗磐力辩,说你既已同意准金纳贡,再废你便是背义败盟,宗磐便说,诏书里写着呢,是你们背义败盟在先,我们不遵跟你签的小小和议也算不得什么。”
赵桓见他居然引诏书内容,倒打一耙说自己背义败盟,一时气苦,说不出话,手一松,随着他长长一声哀叹,诏书坠于地上。
吴幵弯腰拾起诏书,恭谨递回给宗望,再与莫俦使个眼色,莫俦会意,与他一同向宗望跪下,乞求道:“二太子身份尊贵,又为大金立下赫赫战功,必有回天之力。倘蒙再造,保全我大宋君国,待国相回军后,无论二太子再要何人何物,我君臣一定唯命是从。”
“是么?”宗望侧目观赵桓表情,刻意提高了声音道:“我倒是有意帮你们,谁让你们皇帝是我大舅子呢!”见赵桓脸又红到脖子根,得意之余忍不住纵声长笑,少顷收声,对吴幵、莫俦说:“若你们皇帝答应再送我帝姬三人,王妃、嫔御七人,我或许还可再想想办法。”
吴幵、莫俦连声答应,宗望却摇头,指着赵桓道:“你们说了不算,要他手押为信。”
二人立即分工,吴幵转身跪于赵桓面前力劝,莫俦找来笔墨,迅速写好答应送宗望帝姬王妃嫔御的凭据呈于赵桓面前。最终二人半拉着赵桓的手在凭据上画了押。宗望取过,出来给宗隽看了,确保内容无误才含笑离开端成殿。
是夜宗望在众将议事时果然再提赵桓之事,说:“郎主命宗磐大王带给我们的诏书有两份,一份可公之于众的明诏,一份只予重臣的密诏。明诏虽允许废国取降,密诏却自许我等见机便宜行事。现下未到废立时机,何况日前国相已同意我表奏立藩,不好中途变更。这废国取降诏不如先存着,待郎主就立藩之事表态后再做打算。”
宗翰断然否决:“郎主的意思废国取降诏里写得明白,密诏中便宜行事的话是指我们可酌情安排取降细节,可不是说大宋这皇帝就不废了。我们理应按郎主意思行事,二太子毋须多言。”
宗望怫然不悦:“本朝太祖皇帝在世时常嘱咐我们遵守与宋盟约,不得兴兵伐宋,言犹在耳,郎主仰体此意,故命我等自便。如今宋主已投降,我们立为藩王,命他四时纳贡有何不好?为何
一定要废了他?”
宗翰摆首,一瞪宗望:“二太子为何偏袒宋主,不顾大害?宋兵尚多,民心未去,如今放手,后患无穷。我们更立异姓,则宋国势易动,我们借傀儡皇帝掌控中原,日后再取江南地,岂非善计?”
“正是!”宗磐当即拍掌叫好,“都元帅也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都元帅是金主完颜晟之弟、皇储谙班勃极烈完颜杲,此人地位威望皆高,说话一向有分量。宗望见宗磐将他搬出来反对自己,顿时火冒三丈,也不顾宗翰宗磐面子,拍案道:“此次南伐,是我首谋,我当为政,废不废宋主应由我做主!”
“你做主?”宗翰嘿嘿冷笑,“那你将郎主置于何地?”
宗磐脸立即便拉长了。宗望见状也自知失言,遂暂未开口。
宗翰又道:“我们领兵出征,为的是兴我大金,给每人都谋些好处。可你呢,自己私纳了帝姬,就想安心做宋朝的太平驸马了,全然忘了该给大金臣民带什么回去……听说这几日那茂德帝姬把你迷得七荤八素,将士们逗一个宋女玩玩,你就气得要以军棍论处……”
宗望怒极,目呈赤色,双手握拳像是立即就要挥出,宗隽与萧庆忙一左一右将他拉住,低声劝他冷静。宗望好一会儿才压下火气,负气道:“好,是否废立你们自己决定,我再不管了。但废主亲属不能像对契丹亲属那般虐待。”言罢重重抽手,一掌拍落桌上油灯,掀帘远去。
厅中一阵沉默,片刻后萧庆才发言,斟酌措辞对宗翰说:“留着赵桓当皇帝,我们要什么他必定照给不误,还可借他牵制康王。若废了他,康王必自立,此人不似赵桓庸懦,大金再要降服只怕会费点周折……废立之事,请国相再思。”
宗翰见他说得客气,倒也不直言拒绝,只含糊敷衍说:“宋若真心归诚于我,我自当保全。”
萧庆见他不欲谈下去,遂告辞而去。待他出门后,宗翰转头对宗磐道:“萧庆是前辽国降臣,适才那些话,大王不必多在意。”
宗隽始终未表态,此刻也相继离开前往宗望处,宗望一见他气即不打一处来,指他斥道:“亏我们还是一母同胞的好兄弟!我刚才跟国相争论,你为何不帮我说话?”
宗隽反问他:“二哥,那份说可便宜行事的密诏,宗磐宣读完毕后是交给了你还是交给了国相?”
宗望一愣,回答:“是给了国相。”
宗隽又道:“郎主岂会不知你与国相在废立一事上的争议,让宗磐将诏书交到国相手里,那就是说,这密诏是给国相的,是让他便宜行事,而不是你。郎主主意已定,我们再争,徒惹他猜忌。”
宗望默然想了片刻,最后一叹:“难道郎主……”
宗隽点头:“他虽是我们叔父,但毕竟首先是皇帝。二哥功高震主,有时说话行事太率性,难免会令他不快,再有人攻讦就麻烦了。以后当着人面,就算不苟同他们意见,但态度还是委婉些为好。”
“呵呵,你是说,让我学学你的样?”宗望盯着宗隽笑,忽地振臂一指他,厉声道:“我做不到像你这样隐忍,而你也永远不会有我的霸气。我是猛虎,你是狐狸。我适合做的是元帅,是王者,而你只能躲在我这样的人身后出谋划策!”
宗隽淡然笑笑,也不恼火,朝宗望欠欠身,礼貌地倒退几步,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