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_4.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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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世荣回首一看,见是婴茀,忙点头致意。

“长公主与官家去看瑗了,驸马怎么不同去?”婴茀问。

高世荣涩涩一笑,没有作答。

婴茀微笑道:“驸马与长公主是夫妻,出门应该形影不离才对。一会儿若长公主想起驸马,四寻不见,紧张之下兴许会埋怨驸马呢。”

她几时为我紧张过?高世荣黯然想。低叹一声,道:“长公主并未让我随她前去,我若去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

婴茀摇头道:“驸马多虑了。长公主显然很重视你,已把你视作身边最重要的人,请你与她一同入宫,既是表明她喜欢与你多相处,一刻也不忍分离,也是为了告诉宫中人,她从此与你共进退,一生相系,终生相依。刚才未出言相请,也许是一时忘记,也有可能是认为你随她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故而无须再说。”

“是么?”高世荣不敢做如此乐观的设想:“许是世荣过于愚钝,对下降一事长公主一直……似有怨意。”

婴茀依然含笑说:“驸马不必妄自菲薄。女子的心事是很难猜的,有时故意冷对丈夫,不过是为得到他更多的爱怜。再说,长公主个性较强,新婚女子也难免害羞,即便深爱驸马,也万万不会溢于言表,多半倒会与驸马保持距离,显得不十分亲近。但若驸马因此误会而远离长公主,那可就当真违了长公主本意,会惹她生气了。”

高世荣听得半信半疑,但想起婴茀以前是服侍过柔福的侍女,与柔福相处日久,必然是相当了解她的,她说的话想必有理,于是心底那缕晦暗许久的希望被她的话点亮不少,诚恳地请教她:“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婴茀道:“说起具体应做什么就很琐碎了。无非是多接近她,设法讨她欢心,多留意她喜欢的东西,然后不时找来送给她,也不必总选贵重的,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我记得长公主小时候总想跑出宫去玩,驸马不妨常抽空带她离家游玩,荡舟游湖或登山踏青都不错……”

听到这里,高世荣插言道:“这点我亦曾想到,可长公主如今似对游玩之事毫无兴趣,终日自锁于宅内,连自己房门都不常出,更遑论与我一同出游。”

“那怎么会?”婴茀笑道,“大概是长公主最近心情不好。她未出降前整天牵着瑗四处漫步,宫中每一角落都被他们游遍了……对了,长公主很喜欢小孩,若与驸马早得贵子,有子万事足,性情必然会重又开朗起来,所有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自己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以现在与柔福之间的状态,如何能有孩子?此话高世荣无

法说出,唯有呈出一丝苦笑。

婴茀见状略略朝他走近一步,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却仍然柔和而清晰:“驸马真是谦谦君子。在长公主面前表现温文尔雅是没错,但一味恭谨守礼似显太过。驸马身为长公主夫君,万事都毕恭毕敬不符常理,而且也未必是长公主真正希望的。”

这真是个聪颖明慧的女子,仅从他与柔福的神情举止就猜出了他们之间的问题。高世荣诧异而感慨地看着婴茀,顿时明白何以赵构在众妃中特别看重她。再念及柔福,不免又有些感伤。他原本踌躇满志的人生已被与长公主的婚姻裁得残缺不堪,却换不来一个有婴茀一半温婉柔顺与善解人意的妻子。当然,他不会言悔,但无法抑止自己为此深感遗憾。

绍兴三年正月初七午后,高世荣自外归来,进门时习惯性地问前来迎接的家奴长公主在做什么,家奴答说在后苑梅堂赏梅。那日雪后天霁,满园梅花均已绽放,尤以梅堂中各类佳品为盛,远远地便可闻见其清雅芬芳。高世荣亦有了些兴致,当即迈步穿过中堂回廊,朝后苑梅堂走去。

梅堂院中所植的泰半是红梅,均属福州红、潭州红、邵武红、柔枝、千叶等名品。深深浅浅的红色花朵或疏或密地簇于梅枝上,姿态千妍,映着一地净雪,红红白白地异常瑰丽,有风吹过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飘飘而下,拂面生香,落在雪上,像积了一层的胭脂。

高世荣举目望去,不见柔福在院中,环视一周,发现她躺于梅堂厅中正对花圃的贵妃榻上。门上的锦帘绡幕半垂,她斜拉了一层有雪狐镶边的红缎锦被搭在身上,朝着门外侧卧而眠,睡意正酣。

走进去,伺候在周围的喜儿等侍女向他行礼请安,他以指点唇示意她们压低声音,以免惊醒了她。

他和笑看柔福睡中的娇憨神情,轻声问喜儿:“长公主赏花赏倦了么?”

喜儿答说:“长公主先是漫步于院中赏花,后来乏了,便命人把贵妃榻搬到厅中门边,斜倚在其上继续看。觉得有些冷,又让人取了半壶内库流香酒,独自饮了三杯,渐有点醉意,就睡着了。我们本想送长公主回房休息,但一碰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直说不许。驸马看是任长公主继续在这里睡好呢还是送她回房好?”

高世荣弯身帮柔福掖了掖锦被,温柔地凝视着她答喜儿的话:“她既喜欢这里,就让她在这里睡吧。”

喜儿以袖掩唇吃吃地笑:“那好。驸马在这里陪长公主吧,我们退到偏厅去,若驸马需要点什么,再命我们过来。”

高世荣点点头,于是喜儿等人行礼告退离开。

他记忆中柔福的肤色呈苍白色时居多,而

此时许是因饮酒的缘故,她如玉双颊上透出几许红晕,似晓霞将散,眉眼旁的颜色为淡淡荔红,像着了唐人仕女图中的“檀晕”妆,两眉横烟,不须再亮出她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已是妩媚之极。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苏轼这句咏梅诗悄然浮上心间,却觉得此诗本就应赋给此时的柔福,若用来形容那一片开得喧嚣的红梅,倒是浪费了。

有风吹进,依然间有零落的花瓣,有一片轻轻飘落在她的樱唇边。

这景象令高世荣想起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梅花正盛,有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额上,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美丽,人拂抹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宫中女子见后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都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命名为“落梅妆”或“梅花妆”。

柔福唇边的花瓣有小巧的形态和娇艳的颜色,唇际原不是个合适的位置,可衬在她脸上就连这点不妥也被轻易化去。花瓣下她的肌肤和唇色显得魅惑莫名,若是被别的女子见了,也许也会效仿着在唇边点贴花钿吧。

高世荣一壁想着,一壁不禁地俯首下去,轻柔地以双唇自她脸上衔起了那片花瓣。

她肌肤之味尤胜于梅花清香,馨香而温暖,檀口中逸出的那缕淡淡酒香有奇异的醉人力量,令他一时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之前他似乎从来没有触及过她的任何肌肤,就连他以手扶她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引袖掩好原本裸露的手。

他轻嚼含在口中的那片花瓣,渗出的花汁味道隐约苦涩。

他的目光复又凝于她唇上。饱满的樱唇弧线精巧,美如花瓣,并无施朱,但天然殷红,应该也有温暖的温度。

无可救药地为此沉沦。他再度低首,缓缓朝她唇上吻去。

她忽地睁开双目,在他触到她之前。

他一惊,所有动作就此停止,那时他与她的脸相距不过半尺。

她不惊讶,更不害羞,只冷冷盯着他,刹那间高世荣觉得空气似乎不再流动,像冬日止水一般,被她的眼神凝成了冰。

高世荣站直退后,局促不安,想向她解释点什么,但甫一开口所有言辞便缩回喉间,结果终是无言。

而柔福表情神色未变,甚至懒得起身坐正,仍以慵然的姿态躺着,只用凌厉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割裂他曾以为,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某种联系。

感觉寒冷,才想起现在其实仍是冬季。他终于承受不住,疾步离去。却又无比愤恨自己今日的怯懦,竟在属于自己妻子的美色面前如此颜面无存地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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