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赵构去柔福房中看她,进到厅中不见人,问厅中侍女,侍女答说长公主在内室,赵构见内室门并未闭上,便径直走进去,却见柔福和衣懒懒地半躺在床上小寐。
经镜湖一游,赵构已觉两人亲密许多,于是走去拉她起来,笑说:“怎么还睡?”
柔福迷蒙地看他一眼,又闭目仍旧想躺回去,道:“昨日陪你游了整整一天,晚上又没睡好,现在自然渴睡。”
听她提起昨日之事,赵构目光立即变得柔和,温言道:“我已写好了你要的十五首《渔父词》,让人唱给你听好不好?”
柔福一听亦来了兴致,坐起睁目道:“好。”
赵构便召来数名乐伎,命他们在厅内将自己的词逐一唱出。有弦管笙琶伴奏,乐伎也唱得清越悦耳。唱罢赵构问柔福可还满意,柔福微微笑笑,道:“不错。但现下情景,却让我想起另一阕词来。”随即命乐伎道:“奏《眼儿媚》。”
乐伎应声拨弦吹笙奏起了《眼儿媚》一曲,柔福和着乐声启唇唱道:“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赵构听后笑容敛去:“怎的想起了这词?”
柔福道:“九哥应该听说过,这词是父皇北上途中某夜听见金人吹羌笛,心有所感而作的。”
赵构颔首道:“是早就听说过。我必会设法尽快迎父皇南归。现在妹妹已经回到我身边,我会保护你,还你平安无忧的生活,以往的事无非是场噩梦,这样忧伤哀绝的词你以后不必多想,徒增伤感。”
“九哥准备用什么方法迎回父皇呢?”柔福唇角一挑,“议和么?”
赵构侧首不悦:“女儿家,何必如此关心这些事!”
柔福摆手命乐伎与侍女退去,再道:“现在大宋形势渐好。听说岳飞与张俊合兵征讨国内群盗,大败贼首李成于楼子庄,收复了筠、江二州,其余群盗皆闻风而逃。楚州也被刘光世收复,内乱可说已基本平复。而张浚镇守关陕,用吴玠、吴璘及刘子羽等将在和尚原等地与金人交锋,不断有捷报传来,收复了不少失地,金人一时亦不敢再南侵。可见九哥用人得当,大有中兴之主魄力,若坚持下去,实乃大宋之福。”
当前形势的确如柔福所说的一样,绍兴元年以来,赵构重用张浚、岳飞、韩世忠等人,内击盗寇外抗金人,逐渐收复了许多失地,南宋国内局面开始变得安定,在对金战争中亦开始取得一定优势,改变了以前完全被动挨打的状况。因此赵构最近心情渐佳,此刻听柔福夸赞
,心下愉快,便浅浅一笑。
柔福续道:“我还听说九哥准备回越州后,罢去范宗尹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
赵构诧异道:“你怎知道?”
柔福一笑,不答,只靠近他,拉着他袖子摇摇,表情如一个好奇的孩子:“是不是真的?”
赵构未直接回答,但在她期盼的注视下还是吐出一句:“范宗尹任相以来碌碌无为,且多误政事。”
“那么,接任宰相之位的是秦桧吧?”柔福道:“据说他明里私下表示过数次,说他有二策,可以耸动天下,使国家安如磐石,但必须身居相位才可道出。这是明摆着向九哥讨官了。”
“你听说的东西还不少。”赵构淡淡道:“好了,我们不必再谈这些事。我有些累了,你弹筝给我听听好不好?”
柔福嘟嘴道:“不好。若你累了那我也累,不如继续睡去。”言罢走回床边依然躺下,并引袖覆住了脸赌气不理赵构。
赵构虽是不快,但见她这般撒娇,神态如此娇俏可爱,却绝难舍她离去,跟过去欲拉开她衣袖,她又死死扯住不放松。赵构无奈,走到房中圆桌边坐下,点头说:“好吧,我听你说完。”
柔福才重又坐起来说:“范宗尹对秦桧有举荐之恩,而今秦桧毫不顾及而向你讨相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行径。不过范宗尹确实不配为相,这点我们暂不说他。但说到他那所谓的良策,从他一贯论调就可得知,必是与金人修好议和,互不侵犯,大宋偏安一隅,在半壁江山上休养生息之类的了。他南归之初,拼命向你哭诉父皇惨状就是想引你主动向金人求和,若做了宰相,必将拿此当基本国策积极施行,可想而知,以后就算大宋打了胜仗,也不得不放弃收回失地的机会以求与金国达成和议。”
“和议未必是坏事。”赵构道,“连年征战,国内早已满目疮痍,现在的大宋确实需要休养生息。若执着于收复失地的速度,不顾百姓安居乐业的需要继续大规模地征兵打仗,于国于民都没有益处。何况现在我军虽逐渐摆脱了颓势,但要完全收复北方失地仍无把握,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与金人就此无休止耗下去,成了经年不息的拉锯战,徒损国力而已。再说父皇、大哥、母后及数千宗室宫眷均困于金国,若我一味猛攻,恐金人会伤及他们性命。不如暂且伺机与他们言和,一面给国中休养生息的机会,一面迎回父皇大哥等亲眷,待国家足够强盛了,再论收复失地挥师灭金之事。”
“哦,我明白了,真正想议和的是九哥,秦桧是揣摩圣意有道才获重用。而你兴兵抗金的目的也
不是收复失地,而是只求取得一些与金人议和的资本。”柔福咬咬唇,笑得幽凉,“想当年出使金营、任大元帅时的九哥何等壮志凌云,怎么一当了皇帝就患得患失起来?你是真想为国民求得国中休养生息的机会,并迎回父皇大哥,还是为自己求得安宁生活的保证?”
赵构的怒火终于被她此言点燃,他本坐在桌旁,此刻以臂一拂,桌上杯盏悉数落地轰然粉碎。门外侍女闻声赶来欲收拾碎片,他却对她们怒目而视:“滚!”于是侍女立即飞快逃散。
柔福却毫不害怕,不紧不慢地从容说下去:“父皇在被俘之初就曾让人转告过九哥,要九哥不必太在意他们的安全,只管全力与金人对抗。你攻势越猛,金人倒越不敢把父皇怎么样呢。何况就算父皇真因此殉国,也算死得其所,远比现下这样忍辱偷生的好。”
“住嘴!”赵构怒道,“你身为父皇之女,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不孝之话?”
柔福冷笑道:“我说的不过是实话吧了。一人之生死与半壁江山相比孰重孰轻?借狭隘的孝义之名,丢失祖宗传下的江山社稷才是真正的不孝。以前我曾劝九哥早日接父皇大哥他们回来,但若须以割地求和为代价,倒不如放弃。国与国之间相争相斗的,除了国土、财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你为寥寥几人的生命就让出国土,卑躬屈膝地求和,无异于将大宋一国的尊严尽数铺在金人足下让他们践踏。”顿了顿,深看一眼赵构,又说,“再说,九哥是真想迎回父皇大哥,还是仅仅把他们当成你求和态度的借口?”
赵构不再出言斥她,只决然走来,“啪”地一声,给了她一个干净利落的耳光。
柔福陡然受了这一记掌掴,倒不哭不闹,愣愣地抚面倒倚在床头沉默半晌,居然冶艳地笑了。
“官人是生奴家的气么?”她微笑着拉赵构在床沿坐下,然后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搂住他,“是奴家话说重了,官人不要计较好不好?”
乍听她重以“官人”称呼自己,赵构一时感慨而无言,凝视着她,不知眼前的如花娇颜与刚才的刺耳直言哪个更为真实。
还在怔忡间,唇上一暖,是柔福仰首主动吻他。她灵巧地用丁香小舌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在他口中探点纠缠,间或缩回,辗转轻吮他的下唇。星眸轻合,有时微睁,烟视间含有分明的挑逗意味。
他却瞬间清醒:原来她这两日主动投怀,就是为了达到“进谏”的目的。
猛地推开她站起来,三分震怒七分悲凉地看她:“瑗瑗,你要钓的大鱼是你九哥吧?”
也不待她回答便一拂广袖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