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宫女婴茀·棠棣之华_10.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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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飞桥复道拆毁后,赵楷亦失去了出入大内不限朝暮的特权,非但如此,赵桓也限制他入龙德宫向父皇请安的次数和时间,他与柔福、婴茀见面的机会也越发少了。

靖康元年春正月,天气变幻不定,柔福不慎感染了风寒,赵佶颇为关心,命婴茀每日入龙德宫上皇寝殿向他禀报帝姬的病势情况。一日午后赵佶正问着婴茀柔福的病情,却见赵构的母亲韦婉容未经通报便冲了进来。

她一下扑倒在赵佶膝下,泣不成声地说:“太上,官家命九哥出使金军寨为质,可九哥年纪尚轻,怎能当此重任?臣妾只有他一个儿子,不求他能有何等作为,唯望可以一生平安而已。求太上请官家收回成命,不要让九哥前往敌营冒此生命之险。”

婴茀听说过皇上要派亲王出使金军寨的事,但此刻才知选中的居然是康王赵构,吃惊之余再见韦婉容悲戚之色,仿若受其感染似的,竟也隐隐觉得酸楚。

赵佶只劝慰而不答应她的请求,于是韦婉容近乎疯狂地朝他磕头,涕泪俱下,她的自尊随着她头上的花钿散落一地,再没一点贵妇应有的矜持。

婴茀见赵佶最后转头闭目再不说话,之前看韦婉容的最后一眼竟带有一丝厌倦的意味,忽然莫名地觉得寒冷,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见赵构赶来了。

他疾步走进,立在门边冷冷地环视殿内一眼,便明白了发生的所有事。

还是倔强地抿着嘴,俊朗的五官上萦结的冷傲神情,如艮岳山巅经年不散的薄雾,他沉默着走到母亲身边,一把把母亲搀扶起来,在凝视母亲的那一瞬目光终于有片刻的缓和。他对她说:“母亲,是我自己请行的,与父皇无关,我们不要打扰父皇了,回去吧。”

韦婉容泪落不止不愿离去,赵构默默扶着她一言不发,也没丝毫转身向父皇请安的意思。倒是赵佶过意不去了,赔笑着说赵构此行有功,婉容教子有方,特晋封为龙德宫贤妃。

韦婉容不愿受封,依然继续请求赵佶让赵桓收回成命,但赵构却立即跪下替母亲谢恩,为母亲接纳了父皇赐予的荣耀。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婴茀再次捕捉到他目中一闪而过的某种光焰,感觉似曾相识,渐渐才想起,宛如当初金明池指挥龙舟争渡后,他接受父皇赏赐时的光景。

随后赵构扶母亲回宫,在他们走出殿后,婴茀忽然发现刚才韦婉容散落的花钿还留在地上,于是过去拾起,追了出来,跑到他们母子面前,低头双手将花钿奉上,轻声道:“你的首饰,贤妃娘子。”

听见“贤妃娘子”这称呼,韦婉容倒没多大反应,一旁的赵构嘴角却微微一牵,可是终于还是没演变成笑容。他镇定地点点头,说:“谢谢姑娘。”便替母亲自她手中接过花钿,又扶着母亲继续前行。

郓王与他,虽是兄弟却全然相异,婴茀想。一个如春日阳光,于和暖中漫不经心地普照大地;一个如秋天清风,总是冷冷掠过,但必会知道自己最终追寻的方向。

自赵构前往金军寨后,不知为何,婴茀总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他来,每日都会暗暗为他祈祷,求上天保佑他平安归来,所以当他返回京城时,婴茀如释重负之下满心尽是由衷的喜悦。

随赵构一起返回的官员将他在金军寨的勇敢表现一一道出,消息传遍禁宫,于是他很快变为了继郓王楷之后,第二个所有宫女都有兴趣谈论夸赞的皇子。柔福身边的宫女们也不例外,常常聚在一起描述康王的风采,绘声绘色地传说着他出使金军寨的事迹,婴茀很少插话,但她很乐意听,而且带着微笑。她觉得自己是先于她们认识他的,不是指面目容貌,而是无法从外表感知的深藏于心的东西。

再见他时,是在靖康元年暮春某日艮岳的樱花树下。

太上皇后一向对柔福管教甚严,不准她私自出寝殿,尤其在赵桓即位后更是如此,三令五申不许她跑去艮岳玩。可这位帝姬生性活泼而有些叛逆,对禁止她干的事有天然的兴趣,想方设法地总要往外跑。有天私自带着喜儿出门,还没摸到艮岳的边就被太上皇后发现了,太上皇后一怒之下命人把喜儿杖责十五,打得喜儿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此后柔福似乎变乖了好几天,不过也只是几天而已,好几天后,她又悄悄对婴茀说:“我知道上次为什么会被发现了,是因为我还穿着帝姬的衣服。这次我把喜儿的衣服找来了,我换上低着头走路就没人能看出来。一会儿我换好衣服你就跟我去艮岳踢毽子吧。”

婴茀摇头道:“帝姬答应过太上皇后不再跑出去的,再说要踢毽子哪里都可以,何必一定要跑去艮岳。”

柔福拉着婴茀的手道:“艮岳里的樱花开得正盛,我好想看呀……我们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没人会发现的……”

婴茀拗不过她,最后只得勉强答应,待她换上喜儿的衣服后便与她从小门溜了出去,直奔艮岳。

她们在凤池边的樱花树下踢毽子,直到柔福踢飞的毽子引来了那意想不到的人。

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一扬手便接住了飞来的毽子,然后转头看见她们,竟然微微地笑了。

于凝神间,她清楚地感觉到心跳的异常。

他下马,把毽子递给柔福,此刻婴茀才回过神来,向他行礼道:“九大王。”

柔福也笑着唤他“九大王”,婴茀觉得奇怪,她为何不称他“九哥”?

然后柔福建议他与她们同踢毽子,婴茀想,他那么冷傲稳重的人,岂会玩这种女孩游戏,这个要求在他看来岂不唐突?

而赵构居然一口答应。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也是,如今的他前途光明,正踌躇满志,理应有如此的好心情。

他颇有兴致地踢着毽子,任毽子在周围翻飞,脸上一直带着笑容。明快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多年以后再回想,婴茀才意识到,这种纯粹因喜悦而生的笑容在他一生之中并不多见,所以这日的情景成了她最弥足珍贵的记忆之一。

那日的他们三人,多么愉快。

此后柔福又天天缠着她要她跟着再去艮岳,但太上皇后这几日时不时就命人来找婴茀,过去报告帝姬近况,所以婴茀再不敢冒险随柔福出去。

接着某一天,柔福居然一人偷偷跑出去了。当宫中人发现时又惊又急,一面小心翼翼地封锁消息,不让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知道,一面分散四处去找。

婴茀直奔艮岳樱花林去寻柔福,她知道柔福必定会再去那里。可是,从当日踢毽处到秋千架下均不见人,又找了许久仍无所获,婴茀精疲力竭,眼泪也扑簌而坠。

回宫后许久才见柔福蹦蹦跳跳地回来,面对宫人蜂拥而来之下的反复追问,她只嘟嘴宣布:“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谁都不许再来烦我!”

婴茀没有再问什么,只默默地伺候柔福更衣,端水来为她洗拭。当为她脱鞋时,婴茀发现她绣鞋后跟上缝着的银铃竟然不见了,而且是一双鞋上的同时消失,便抬头问:“帝姬,你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眨眼,想了想笑着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狗哥哥?那是指谁呢?这个问题令婴茀想了很久。如果她问下去也许会知道答案,但她没有这样做的习惯,所以她毕竟还是选择了沉默。

靖康元年十月,当柔福得知赵构又要出使金营议和的消息后,便向父皇提出了提前行笄礼的请求,并且指定要赵构参加。对于赵构的再度出使,婴茀并不觉得意外,她知道若皇上要求他定会答应去的,否则便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康王了。隐隐为他感到骄傲,虽然一想起他的远离和他将要面对的危险便觉得惆怅。至于柔福的请求,她想,毕竟是兄妹,虽见面次数极少,却相当投缘,所以帝姬希望借笄礼之喜祝康王此行平安。

笄礼那天,赵构果然随赵楷前来。数月不见,他更显英武,蹴水秋千之时的青涩已消散无踪,即便站在以俊逸闻名的赵楷面前也毫不逊色,倒是当时的赵楷与他的气宇丰神相较,显得颇为萧条。

但是他仿佛很不开心,一贯肃然的神情中混有忧郁的意味。

他的目光断续地追逐着柔福的身影,间或躲闪。

婴茀一直暗自关注着他。行走服侍间,她亦曾自他眼前经过。

他看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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