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路遥归梦难成,一直切切地等宋使前来相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多天,和议之事却又有了变数。
金天眷二年七月,金主完颜亶诛杀宗磐、宗隽,也累及宗贤。
宗贤与宗隽私交甚好,过从甚密,就在宗隽被诛那日宗贤还应邀去宗隽府中做客,两人对坐畅饮,谈笑风生间,有宦官自宫中来,奉皇帝命恭请宗隽入宫,说有事相商。宗隽遂起身,对宗贤笑道:“无妨,你继续饮,我去去便回。”
宗贤也就留下,一面饮酒,一面看乐伎歌舞,坐等宗隽回来。不料最后等到的不是宗隽,而是一群搜捕抄家的禁兵。
宗贤一脸愕然,尚未弄明白此间情由已被捕入狱,被夺去官爵。好在他并未参与宗隽等人与宋议和之事,完颜亶也没查到他与宗隽勾结谋反或知情的证据,朝中臣子又纷纷为他说情,过了些时日完颜亶终究还是把他放出,并复其官。
经此一劫,韦氏被吓得不轻,待宗贤一回来便和泪相迎,一路泣不成声,倒看得宗贤颇高兴,说:“原来见我要死了你还是会难过的。”
韦氏但泣不语,到晚间仍不时拭泪,杨氏见了好言劝慰,韦氏才低声道:“我命薄,若非遇上盖天大王,必已死了不知多少回。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又将沦落到何等惨境,真是不堪设想。”
杨氏笑道:“既如此,大王已然平安归来,娘子还哭什么呢?”
“唉……”韦氏深深叹息,又面露哀戚之色,“大王平安归来,自然是好的。但那几个主和的金国权臣一死,我们归国之事又遥遥无期了……”
听她这般说,杨氏也觉前途茫茫,却也只能隐去忧色,如常微笑安慰她:“娘子放心,九大王……官家那么孝顺,一定会再设法议和,想必不须再等多久,就会派人来接太后娘娘了。”
从此后杨氏在韦氏面前提起赵构时都改称“官家”,对韦氏的称呼也从称妃嫔的“娘子”换作了“娘娘”。
此后一年多,生活仍如以前那样漠然平淡地过。只是自邢氏死后,韦氏就有了日日诵经,并定期为她吃斋的习惯。天眷三年四月,不知为何,韦氏常常梦见
邢氏,心中不安,便请宗贤允许她去寺里为邢氏做一场法事。
那时他们居于大定府。昔日燕京的那个僧人道净,也在宗贤引荐下来到大定府的安养寺做住持僧,韦氏便选定安养寺做法事。
因幼子哭闹不休,一定要跟来,韦氏就牵着他同往。做了一阵法事,午时前往后院吃斋饭时,忽听路旁一侧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韦娘子?”
韦氏侧首,见声音是自一间耳房里传出,那房门紧锁,有一金兵持长枪坐于地上看守。窗户上钉着很粗的木条,显然是一间囚室。那窗内木条缝隙中露出一张须发蓬乱的脸,韦氏定睛一看,认出是赵桓。
赵桓见她看过来了,甚是欢喜,又唤了一声:“韦娘子!”
韦氏见赵桓此状也感恻然,正在想是否过去略作问候,身边幼子却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母亲”,再指着赵桓问:“那人是谁?”
韦氏顿时一凛,垂目不语。有风吹过,腰间丝带向后飘扬,她看见自己所穿的金装六裥襜裙裙摆微微摇曳,那蓬起的丝质裙幅被风一触,漾起水般涟漪。她左手握着一卷经书,右臂窄袖下的手腕上环着一翡翠手镯,感觉冰凉,而儿子温暖的小手则牵在手中。
儿子睁着无邪的洁净双眼仰首看她,再问:“母亲,那人是谁呀?”
不消举目看,她已觉出赵桓惊异的目光正反复游移于她与幼子身上。
“不知道。母亲不认识他。”她低声回答,然后在那抹无法遏止的绯色浮上脸颊之前,匆忙带儿子疾步走出赵桓的视野。
杨氏倒没说错,虽上次和议不成,赵构这两年仍一直在设法与金通好。金皇统元年,宋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金绍兴和议签署,金承诺将归还徽宗帝后梓宫及皇太后韦氏。
归还韦氏这条遭到宗贤的激烈反对,宋使何铸再三恳请,宗弼也从旁力劝,并晓以厉害,就连金主完颜亶都说话了,宗贤却始终不答应。
这事韦氏也知道,但不敢流露半点忧虑情绪,见了宗贤也如常服侍,对南归之事只字不提。倒是有一天,宗贤主动跟她提起,问她自己愿不愿回去,韦氏一径低首沉默不说,宗贤便
怒了,一拍桌子指着那两个在他们身边玩耍的孩子,喝道:“你就念着赵构是你儿子,一心想回去见他,但他们就不是你儿子了么?日后你回了南朝,可会也像想你儿子赵构那样想他们?”
韦氏两滴泪就掉了出来,呜咽道:“大王不要这样说,他们于我是骨肉至亲,我疼他们之心并不少半分。”随即抹去泪痕,强作欢颜,“我并没说一定要回去。大王待我不薄,两个孩子又都很孝顺乖巧,我留下来也是好的。”
此后几日两人又都不再提这事。一日晚间,韦氏在灯下刺绣,两个孩子各持一扫帚当刀枪,跑进跑出地嬉闹,宗贤独自躺在床上小寐。后来幼子被长子打了一下,想是很痛,就哇哇地哭了起来。韦氏呵斥了长子几声,命杨氏带他去睡觉,然后自己抱幼子坐于膝上,好言抚慰,那孩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韦氏给儿子看她绣的花样,他也兴致勃勃地就着桌上的松脂灯看。忽然灯花一绽,一缕黑烟浮起,孩子嗅到烟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韦氏忙取出手巾给他拭鼻,然后抱着他,握起一柄麈尾轻拂灯烟,见那油灯一柱,荧然欲灭,不由轻叹一声,对儿子说:“在母亲的家,我们不点油灯,是点蜡烛。那里面灌有龙涎香、沉脑屑,不仅无烟,还很香,每天晚上每间屋子都点数百支,亮得就像白天一样……”
目光落在手中麈尾上,继续说:“麈尾的柄,我们是用玉来做,那玉色比这里的环佩还好。”
再看看儿子放在桌边的扫帚,又道:“我们那里的扫帚是用孔雀翠尾做的,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一壁说着,一壁就呈出了淡淡浅笑。
怀中孩子听着,忽然问她:“母亲,你的家在哪里?”
“在南方……”韦氏轻声答,搂着他,含笑看灯上光焰,如沐春风般神采,仿佛透过它触到昔日万千繁华,“那里的花儿很香,那里的人都很好看,日子也是极好过的……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
话音未落,忽听床上的宗贤喟然长叹。他起身坐起,两手撑在膝盖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韦氏,道:“罢了,罢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