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赵桓父子及数百宗室被俘北上后先被囚于燕京,天会五年十月徙至中京大定府,到了天会六年七月,完颜晟又下诏,命“宋二庶人赴上京”。
八月,赵佶赵桓抵上京会宁府,受命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完颜晟于乾元殿。
“我见过你父亲和你大哥了。”那日自朝中归来,宗隽告诉柔福。
柔福眸光一闪,问:“他们好么?”
“看上去还不错,至少没病没痛,但精神不太好,跪拜太祖庙时国相嫌他们头低得不够,呵斥了几句,他们便受了惊,冷汗一直流。”宗隽看着柔福一牵唇角,“如今看来,你还真不似他们。”
这几句话他说得闲散,也没刻意带讥讽,却听得柔福面色一点点下沉,然后倏地掉转脸,不让他细察她目中愈加明显的羞忿之色。
“你们让他们来上京,就是为了如此羞辱他们?”她说,短短一句话像一簇跃动的冰冷火焰。
他未正面答,自己坐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郎主说他们好歹也曾是一国之君,虽说亡了国,但只让他们做庶人也着实委屈了他们,因此让他们入京领受爵位封号。”
柔福疑道:“郎主会给他们封爵?封了什么?”
宗隽不禁一笑,说:“郎主封你父亲为昏德公,大哥为重昏侯。”
她一阵沉默,眼圈渐渐红了,却如习惯的那样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然后仰首恨恨地盯着宗隽,仿佛是他给了她父兄这两个侮辱性的封号。
“不必这样看我,这事与我无关。如果我是郎主,我也不会如此戏弄两个阶下囚。”宗隽说,停了停,话锋却又一转,“但是,你父兄有此遭遇也怨不得谁。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生命与尊严便不可兼得。”
她转身走至门边,眺望
远处风物,只遗他一个倔强的背影,不给他欣赏自己悲哀的机会。片刻后才又问:“他们以后会留在上京么?”
宗隽摇头说:“现在尚不知。但郎主应该不会让他们长留京中。”
柔福便似想说什么,话至嘴便却又咽下,唯轻轻叹息一声。
宗隽明白她的心思,也不说破,只装作不经意地想起某事那样告诉她:“盖天大王宗贤自云中返京,明日将在府中宴请昏德公与重昏侯。我一向与他交好,他便也邀我去,你可随我同去。”
她没有转身以应,但闻言微微抬了抬首,仍是沉默,而他知道他刚才的话已带给了她一瞬的光亮。
次日一进宗贤府,便见一紫衣人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那人年约四十许,魁梧高大,虎目含威,相貌颇英武,正是此中主人完颜宗贤。
宗贤平日不是南征北战就是往返于云中、燕京两处枢密院之间,甚少回上京,因此一见阔别已久的宗隽很觉亲切,当即与他拥抱寒暄,一路谈笑着将他与柔福引至厅中。
赵佶与赵桓已坐在其中。柔福见他们已剃头辫发,身着金人衣装,形容憔悴,神情颓唐,全不似旧日君王模样,顿时有泪盈眶,凝咽着唤了声“爹爹”,便奔至赵佶面前双膝跪下。
赵佶忙双手挽起,爱怜地抚抚她的头发,也是目中含泪。
柔福以袖抹抹泪,勉强一笑,再转首向赵桓福了一福,唤了声“大哥”。赵桓亦匆忙朝她笑,然后目光越过她,落到跟过来的宗隽身上。
“这是八太子宗隽,说起来也是昏德公的女婿了。”宗贤在后面笑着解释。
柔福顿感羞耻,脸霎时红尽,垂目低首。赵桓一时尴尬,笑容甚是僵硬,而赵佶淡看宗隽,也只浅浅苦笑。
宗隽倒相当自若,朝赵佶赵
桓一拱手,算是见礼,赵桓忙也拱手还礼,赵佶略朝宗隽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柔福手微微退向一侧,打量一下她,微笑道:“瑗瑗气色甚好。”然后再问,“你的姐妹们也还好么?”
柔福泫然道:“不好。北上途中许多姐妹不堪苦楚折磨,相继薨逝。活着到了上京的只剩二十余人,多半被分赏给金国贵人为妾,还有一些年幼的便养在宫中,待她们成年后也免不了要被赐给金人。被赏给金人的也不见得过得好,听说许多人常被主子或大妇打骂,生不如死……最可怜的是五姐姐……”
赵佶长叹一声止住她:“别说了,这事我知道,你五姐夫回来跟我说过……你串珠妹妹呢?”
“串珠……”柔福越发伤心,“她被嫁给一位留守中原的将领……”但又努力笑笑,安慰父亲道,“不过也好,那样她离家就近了。她是嫁给金将做正室,我收到过她的书信,她说那人对她挺好的。爹爹别太担心。”
听他们提起宁福,宗隽便示意宗贤开宴,拉过柔福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不让她再继续与父亲谈下去。
赵佶听得难过,黯然坐下,引袖拭拭眼角,一脸凄恻之色。
席间宗贤数次举杯向赵佶赵桓敬酒,赵佶便也回敬一杯,道,“我父子二人在燕京时得蒙大王多方照料,只叹身为失国之人,无以为报,唯有在此以酒谢过。”
宗贤朗然笑道:“实话说,照料你父子非我本意,你若要谢,谢的也不应是我。”
赵佶愕然,不知他此语何意。宗贤便一顾左右,吩咐道:“请夫人出见。”
众人遂都静默,等待他夫人出现。许久后才隐隐听得自内室传来环佩之声,渐行渐近,最后人明明已走至宗贤所坐主席的屏风之后,却似又踟躇,便停在那里,迟迟不肯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