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_13.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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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隽侧首看他,不免有些诧异,笑容却不改,问:“你怎会这样想?”

“国相说这里的老虎都被猎杀光了,外面有那么多兵守着围场,如果老虎从外面跑进来,他们应该会知道。”完颜亶说,“而且,刚才我追小鹿的时候,好像看见有人在前面跑,小鹿也跟着他跑,我唤他,请他停下来帮我捉小鹿,他肯定已听见,却不管,跑到这里就不见了。”

“八叔,”他再问,“这虎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吧?你知道是谁想杀我吗?”

宗隽一时不语。能从这一尚无实权的小小孩子的死亡中得益的人,必定是有机会争夺皇位继承权的人,因此这桩未遂谋杀案的主谋应该是宗室中人,或是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角色。如果今日完颜亶死于虎口之下,这将是今年发生于宗室中的第三次意外死亡。先遭厄运的是二哥宗望,他的死,公布于众的正式说法是“身染寒疾兼旧伤复发”。宗望薨后没几天,太祖唐括皇后所生的第三子宗杰也“暴病而薨”。唐括皇后另一儿子乌烈早亡,至此,太祖原配皇后所生的三位嫡子均已离世。

林间的风间歇地吹,和着秋意,带给皮肤低凉的温度,却没有心底衍生的寒意沁骨。若完颜亶一死,下一个意外身亡的或许会是自己,太祖继后所生的皇子,届时,他们又会给自己安一个怎样的死因?

二哥的生命在他最志得意满鹏程万里时戛然而止,将权力和皇位继承权分别遗给与他有竞争的权臣和其余宗室。为他剺面送血泪者众,然而他们随后的环饮欢宴却比灵前的血泪来得由衷。他的死,透过上至完颜晟,下至宗翰宗弼宗磐隐约的笑意看来,倒显得十分众望所归,于是具体的死因便成了谁都乐意忽略的问题。

三位嫡皇子与二哥的死,使宗隽忽然发现自己与皇位的距离瞬间缩短,也彻底理解了母亲让自己韬光养晦的深意,而如今面前这个孩子,也成了他与藏于暗处的冷箭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于情于理于远略,都应尽力保全这小小的嫡孙,至于是谁想杀他,最有动机的人自不难猜,但他宁愿再多看多想,他记得母亲那句话“事情未必总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对完颜亶淡淡一笑,抚了抚他光溜溜的脑门:“有人想杀你么?我不知道。如果有,你会怎样?”

完颜亶答:“把他找出来,杀了他。”

他说这话时眼睛依然专注而纯真地看着他,清亮明净,语调却平静,仿佛说的“他”不是指人,而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小鹿小兔。

不愧是完颜氏的孩子,这般年幼却已有了王者的勇狠决绝,而特殊的身份与处境,显然引发了他的早慧。

“那你怎么找?”宗隽问他。

完颜亶垂目想想,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八叔教我。”

宗隽再问:“你愿意听我的?”

完颜亶点点头:“八叔舍命救我,是对我最好的人。”

“好。”宗隽微笑,“现在你不必刻意去查是谁想杀你。他既希望你死,你就反其道而行,好好地活下去,去争取他不希望你得到的东西,届时他忍不住,必会站出来与你作对,然后,你就可以设法杀他了。”

完颜亶眨着眼睛思索一会儿,又道:“可是,他这次杀不了我,肯定还会继续想法害我的。”

“所以,你现在要找一个可以保护你的人。”宗隽道。

完颜亶闻言朝他笑了:“八叔,你

不就可以保护我么?郎主说我今年生辰他还没送我礼物,问我想要什么,我回去便请他封八叔做大官!”

“不,八叔只可在暗中保护你。”宗隽笑而摇头,“你需要的是一个大英雄,一个别人一听他名号就会感到害怕的保镖。”

“大英雄……”完颜亶双眸一亮,“八叔是说国相?郎主说他是大金第一英雄。”

宗隽颔首:“是,你二叔薨后,国相自然也就成了‘大金第一英雄’。”

完颜亶便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保护我呢?”

宗隽略一沉吟,再告诉他:“一会儿咱们回去后,郎主可能会问国相的罪,说他没有照顾好你,使你身入险境,或者郎主不直说,但国相也一定会主动请罪。这时,你要站出来,当着众人面说,是你自己贪玩才误入密林,与国相无关。而且国相此前告诫过你不得擅自离开他,以便保你安全、随时教你骑射狩猎,所以国相不但无罪,还应嘉奖。既然郎主答应送你生辰礼物,你便请他赐国相免罪券书,免去他将来除反逆外的一切罪过。”

听到此处完颜亶插言问:“只要不反逆,随便杀人放火都没关系?那免罪券书很重要吧?郎主肯听我的,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赐给国相么?”

宗隽一笑:“肯,他会肯,但你一定要当着所有大臣面请求,不要私下对他说。”

完颜亶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宗隽仰首望向被树上枝桠裂碎的青天,语调清淡和缓,“然后你就不必再担心了,国相会帮你杀退所有想伤害你的人,并会全力助你得到你将来想得到的东西。”

“好,八叔,我会照你说的去做。”完颜亶应承,神色颇郑重。

有马蹄声渐渐传近,宗隽移目朝来路望去,从树丛曲径间瞥见了一行熟悉的骑兵身影,于是对完颜亶浅笑道:“有人来找咱们了。记住,切勿把我今日跟你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回去后的事一如宗隽所料,完颜晟得知完颜亶遭虎袭击的事后大发雷霆,一面差人细查纵虎入围场之事,命带来的太医为宗隽包扎伤口,一面不点名地责怪“身边人”没照顾好完颜亶,宗翰一旁听见,面色青红不定,终于忍不住出列单膝跪下,道:“小王爷受今日之惊,是臣照顾不周,一时疏忽所致。臣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完颜晟闻言看了看他,徐徐坐下,正欲开口,不想此时完颜亶跑到他面前,先跪下伶俐地叩了个头,然后扬声把宗隽教他的话说了一遍,声音响亮得足以令在场的每一位大臣都听得清楚明白。

“赐国相免罪券书?”完颜晟大感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宗翰听完颜亶非但为他求情,还请郎主赐他免罪券书,当下大喜,感激而赞许地看看完颜亶,但又见完颜晟踌躇,知此物干系重大,他不见得会愿意,便又再拜出言推辞:“小王爷好意臣心领了,但臣功劳微薄,才智有限,于大金也无甚建树,实在不敢领受免罪券书。这券书陛下请留下,日后赏给作为远胜微臣的人吧。”

完颜亶当即睁大眼睛问完颜晟:“郎主不是说国相是大金第一英雄么?还会有人功劳能胜过他?”

完颜晟便若被他将了一军,当着群臣之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略显尴尬地笑。

其余人也不便插言,也都沉默。须臾,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忽然开口,微笑着说:“国相功勋盖世,大金的确再无人比

他更应得免罪券书。”

此言一出,宗翰的心腹密友纷纷附和,高庆裔更是开始列举宗翰破辽灭宋所立的赫赫战功,虽不明言请求,但意在促完颜晟答允此事。

终于,完颜晟呵呵一笑,道:“众卿所言甚是。国相功勋盖世,为国屡立大功,理应特别嘉奖。朕明日会下旨,赐国相免罪铁券,除反逆外,余皆不问。”

宗翰此时也不再推辞,双膝跪下郑重朗声谢恩,那喜色满溢于言笑间。完颜亶转目去看一直冷眼旁观的宗隽,目光暗含询问:“我做得好么?”

而宗隽若不经意地侧首避开,神色淡定如常,只把笑意隐于心间。

宗翰是景祖曾孙,前国相撒改的儿子,虽然是现下第一权臣,但始终不像太祖或完颜晟诸子一样,有继承皇位的希望,所以完颜亶的存在与否本来就对他影响不大,而现在,借机让完颜亶施恩于他,可让他知恩图报而大力保全完颜亶,说不定还会帮他争取皇储之位。何况,就宗翰自己的利益来说,辅佐与控制一位年幼的君主,远比受成年皇帝制约要好得多,扶持完颜亶必会成他以后主动积极地去做的大事。

“此番亶儿能脱险,全靠宗隽舍命护卫,宗隽自然也应嘉奖。”完颜晟忽然注意到了宗隽,温和地看着他问,“说吧,你想要什么。”

宗隽微微一笑,应道:“臣近日颇爱玩赏汉人书画,陛下就把取自汴京大内秘府的珍品赏臣一些吧。”

完颜晟闻言开怀大笑:“宗隽喜好汉学,倒真变得越来越风雅了。好!回京后朕即刻让人送一大堆汉人书画到你府中。你好好养伤,慢慢看。”

宗隽是被随从抬回府的。过多的失血使他几度昏迷,皮肤像是突然褪色,面上指间尽是瘆人的苍白,而活力随着鲜血溢流殆尽,前所未有的虚弱使他无力地闭目,进府之后奴婢们因看见受伤的他,而发出的惊呼此起彼伏,生生传入耳内,令他不堪其烦。

入到房中才稍稍安宁。静静侧身躺了一会儿,忽然有一清泠悦耳的声音响起:“怎么受伤了?”

他缓缓睁目,眼前朦胧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他在俏立于床前的柔福眸中窥见自己模样,便淡淡笑了:“我又带回一张虎皮。”

她说:“我以为只有长白山才有老虎。”

“嗯,我以前也这样想。”宗隽微笑道,“但事实往往出人意料。”

因是左肩受伤,所以他面朝右方侧卧,柔福就立于他面前,他顺势往下一看,发现她今日穿的是一双宽松的女真童靴。这发现令他觉得愉悦,遂伸手,想拉她过来坐下。

她一闪躲过。而他这一动牵动了伤口,似又有血流出,他收回手,痛苦地瞬了瞬目。

她悄然走近,盯着他的伤口看了许久,见有新鲜的血液自包扎的白布缝隙中渗出,便轻轻地用右手食指沾了沾,指上顿现一点鲜红。

他再度睁眼时,正好看见她笑。她透过他的鲜血和他微蹙的眉头,品尝着他的疼痛,于是绽开了一抹笑,但这笑意有欠明朗,像雪山上穿透冰封空气的稀薄的阳光,又似在雾气深重的林间点亮的篝火,辽远而模糊。

而她的眉宇间,多了一种他从未感知的神情,类似忧愁。那常常在他面前大怒大悲的小女孩,何时有了如此纤细的情绪?但他无力再想,伤口的剧痛有所缓解,而头却越来越沉重,在失去意识前,他只记得她曾以指沾着他的鲜血,忧思恍惚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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