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宗隽并未出门,晨起后在书房看书,让柔福在一旁焚香伺候。柔福虽颇为不悦,但也未拒绝,为他点上一炉香后便徐徐打量他书架上的书,但见其中大半是汉书,例如《史记》《资治通鉴》、其余历朝正史及各类兵书,而他现在正在看的仍是《贞观政要》。
“这么多书,你都看过?”柔福问他。
宗隽点头,说:“我七岁时,我母亲命人去汴京为我请来了两名汉儒先生教我汉文。”
柔福微微一笑,掠他的那一眼满含优越感。宗隽分明看见,却不理睬,继续埋头看书。
须臾,有侍女奉茶进来。柔福揭开杯盖一看,当即便蹙起了眉头:“这里面加了些什么?”
宗隽闻声一望,淡淡道:“是酥酪。”
“你们就这样煎茶?”柔福不屑地摇摇头,用一细银匙缓缓搅搅,细看杯中水痕茶色,再托起茶杯轻轻一抿便已知此茶品种:“这是白茶,北苑贡茶中的极品。”
“不错。”宗隽微笑说:“还是自你们汴京宫中取来的。”
柔福双眸一暗:“可惜,多好的东西,落入你们蛮夷手中竟被如此糟蹋。唉,这样煎茶,简直是暴殄天物。”
“哦?”宗隽将书一卷颇带兴致地问,“那你们是怎样享用这茶的呢?”
“这茶经若要细讲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何况个中精妙处绝非蛮夷所能领会,就拣要紧的说,只怕你也未必听得懂。”柔福轻拨杯中茶叶,逐一数来,“昔日汴京禁中贡茶主要有平园台星岩叶、高峰青凤髓叶、大岚叶、屑山叶、罗汉上水桑牙叶、碎石窠、石臼窠叶、琼叶、秀皮林叶、虎岩叶、无又岩芽叶、老窠园叶等,香味各异,各擅其美,但终究不如这北苑白茶。
“这白茶与寻常茶叶不同,其叶最是莹润纤薄,自崖林之间偶然生出,若移来培植是决计种不活的。此茶树千里之内不过一、二株,每年产的茶叶仅够制两三个饼茶,而且尤难采摘蒸培,稍有不慎,汤火火候一失,就会损香折味,变为凡品。撷茶要选在每年惊蛰之时,黎明时分,日头一出便采不得了。采贡茶应以手断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则气汗熏渍,茶便失之鲜洁。茶工要随身带上新汲清水,采下新芽则马上投于水中以保鲜。那种刚刚萌生便采下的新芽形似雀舌谷粒,细小嫩香,为最上品,一枪一旗亦可,一枪二旗次之,其余的都是下品。而这白茶采法又更要特殊些,它属于‘头纲’贡茶,最求新鲜,采后须以快马运到宫里,不许超过十天,跑死马都不许跑坏茶的。这茶用的是水芽,先采了如鹰爪状的上等细芽后用好水蒸一下,再洗涤,然后挑出最中间的小芯一缕,边磨边加水,即使是熟工累死干一天,也只能磨出一个小饼来。
“茶的蒸压火候不得有一丝马虎。蒸太生则芽滑,会使茶色清而味烈;过熟则芽烂,会使茶色赤而不胶。压久了会导致香竭味薄,若压得不够又会令色暗味涩。洗芽的器皿要绝对洁净,蒸压好后需细细焙火。若涤濯不精,饮时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风景;若焙火
之过熟,则茶文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时间工力,以决定采择多少,要在一日内造成,否则茶一旦过宿,便有害色味。
“点茶之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古人说江南中泠惠山之水为上品,但相隔太远,纵使人千里迢迢地送来也无法保有原来的新鲜水质。平时可取清洁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强一用,江河之水,有鱼鳖腥味及污脏泥泞,就算味道轻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我们点茶用的水,主要是父皇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与艮岳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区别的,味美者曰甘泉,气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我们艮岳山中自生的则是香泉,两种泉水点出的茶各有妙处,难分优劣。
“我看你们这两杯酥酪茶多半是用无焰的死火煎的吧?点茶之水须活火煎才可用。知道什么是活火么?那是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以前我常去艮岳捡枯松枝或松实,用来煎茶效果并不比活火逊色,隐约还有些别样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姜、盐。国朝苏子瞻苏学士认为加少许姜尚可,盐则不必用。而我们宫中所饮之茶均不多添杂物,专品茶、水纯味。有人用梅花、茉莉等花末荐茶,虽能增花香,却也损了茶的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龙麝之俗香可拟,入盏便馨香四达、沁人心脾。若茶为中下品,加香花入内也许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则完全是画蛇添足。”
“所以,”柔福将面前茶杯远远推开,一脸鄙夷地瞧着宗隽说,“像白茶这样的茶中极品,以往我们连香花都不敢擅加入内,唯恐折损了它,而如今,你们竟以油腻味重的酥酪与之同煎,如此蛮饮,当真令人为此茶扼腕痛惜。”
宗隽笑笑,问:“这些茶经是谁教你的?”
柔福下颔微仰,道:“我爹爹和我三哥楷哥哥。他们均是品茶斗茶的高手,若论茶道,只怕全天下无几人能胜过他们。其实何止茶道,但凡清玩雅趣,又岂有他们不精的?”
“怪不得,”宗隽似恍然大悟,“他们无力守住祖宗基业,原来把心思全花在煎茶之类的事上,哪还有精力去治国呢?”
柔福一愣,双唇微动了动欲反驳,话到嘴边像是自觉不妥,一时未能说出什么。
“好,以后我不再如此‘蛮饮’了。”宗隽微笑看柔福,“我喝的茶便交由你煎。以前我常觉你父亲庸碌无为,一无是处,如今看来竟错了,至少他调教出了一个可为我煎茶添香的好女儿。”
柔福一怒之下伸手夺过他手中的《贞观政要》:“你既看不起我们汉人,又为何要巴巴地学汉文、读汉书?”
宗隽也不与她争,悠然笑着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不觉得,我爱看的书与你爹爹或你楷哥哥爱看的不一样么?”
柔福闻言后一阵静默,垂目久久地凝视手中的《贞观政要》,若有所思。
此事奇异地激起了柔福的阅读兴趣,书房因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宗隽看书时她愿意作陪,他看完递给她的书她不
急于搁回书架,貌似随意地翻翻,目光却总带着一抹渴求的意味烙在一张张书页上,像是在寻觅她思之反复而不得的答案。
宗隽外出时她也总泡在书房,当某日宗隽突然自外归来,在书房找到正在凝神看书的她时,她略显慌乱,仿佛她私守的秘密被他窥破,迅速起身,将手中握着的书隐于身后。
那书封面在她行动间倏忽一闪,她刻意的掩饰躲不过他冷静的眼睛,他笑:“《贞观政要》看完了?”
她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点头承认。
“看懂了么?”
“现在还不太明白,”她坦白地答,“但我想以后会看懂的。”
“为什么选《资治通鉴》来看?”
她闻言缓缓移出身后的书,以指轻抚封面上的字,说:“因为这部书看上去最旧,想必被你看得最多。你这么爱读它,肯定是有道理的。”
宗隽微笑坐下:“那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默思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它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国家会遭受你们的劫掠……或者,还有中兴的方法。”
“这些书,你若想看就随便看。”宗隽一摆手指着满架的书,“但你就算读懂了,想明白了,找到了中兴你国家的方法又能怎样?你不过是一柔弱女子,我的侍妾,你不可能会有机会像男子那样为宋建功立业。”
“不。”她抬头直视他,“只要我活下去就有机会。”
“等你的九哥?”他揶揄地问。
她严肃地颔首:“对,我的九哥。”
“很抱歉,我真不忍心让你失望。”宗隽展眉笑道,“你九哥的军队在我们元帅娄室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开封尹、东京留守宗泽连续上疏请求他回銮汴京以安人心,他却不听,而在黄潜善、汪伯彦建议下准备转幸东南。”
她怔了怔,但马上抬目决然视他:“或许现在他兵力不足,不得不暂时避让。这只是他一时权宜之计,待局势稳定之后,他一定会重返汴京,并调兵遣将挥师北上。”
“是么?”宗隽微微摆首,“恐怕将来他行事未必会如你所愿。”
她忿忿地盯他良久,最后得出个结论:“你嫉妒他。”
“哦?”他故作好奇状,“理由呢?”
“我九哥年轻有为,才二十岁就当上了大宋皇帝。”她唇角微挑,一脸不屑,“而你比他还大一些,却碌碌无为,担着个无足轻重的文职,终日无所事事,只知享乐,于国于社稷都无建树。你比之于他,岂不惭愧!”
她若对别的金国贵族如此直言,再有九命也难保。宗隽呵呵一笑,倒不愠不怒,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她都把他看成碌碌无为的庸人,起码说明他的韬光养晦颇有成效。
“嗯,没错,我终日无所事事,清闲之极。”他打量着她,“我看你似乎也很闲,或者我们可以一起找点事做?”
她一时没明白,愣愣看他暧昧地笑,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含怒跑出书房,手里还握着适才那册《资治通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