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芳菲真的是捡回来一个大麻烦了。这么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孩,口里只会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站也站不稳,还不会走路呢。醒过来之后一味地哭闹着要母亲,也不肯理人,说什么都不听,愁得谢芳菲头发都白了,只想面对面大家哭个够。只是怕传出去又惹别人笑话。后来找了一个年纪大的大婶才终于将孩子给哄得睡了,眼睫毛上的泪水还没有干。想起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没爹没妈的也怪可怜的,心里一阵欷歔。
谢芳菲一脸泄气地对陶弘景说:“大师,你还是收了他当你的徒弟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自己还要妈,哦,不是,我自己还要母亲呢。”想到母亲,一阵黯然,她是永远回不去了!陶弘景依然悠闲地喝着茶,不为所动,说:“这是你自找的。我要这么一个人干什么,等他长到十岁八岁的还差不多。你既然揽下来了,就得自己解决才是。”
谢芳菲更加郁闷,只得说:“那大师帮忙想一想办法?”陶弘景没有理会她。谢芳菲心想,不会要自己领养他吧。天啊,真的是一个大麻烦啊。正在郁闷的时候,听到有人通传说萧衍来拜访陶大师了。谢芳菲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惊慌失措,立刻就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陶弘景看了她一眼,谢芳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头皮发麻地看着萧衍从外面长驱直入。
萧衍拱手行礼,和陶弘景客套了两句,然后对谢芳菲笑着说:“我听僧珍说芳菲也同大师一起来了。所以趁着拜访大师的机会顺带来看一看芳菲。芳菲离开了这么多日子,不知还好吗?”
谢芳菲惊讶不已,抬头看着萧衍。他似乎丝毫不介意自己背叛他的事情,言语间仍然当自己是他的部下。不由得又惊又喜,有些哽咽地说:“大人,芳菲我,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萧衍对她确实相当宽容,谢芳菲跟在他身边这么多日子,朝夕相处,一直把她当亲人看待。
萧衍对她安抚性地笑了一笑,才转头对陶弘景说:“不知大师准备在雍州待多久呢?”陶弘景抬头“哦”了一声,有些奇怪萧衍问的居然是这种事情。萧衍干脆地说:“大师你也知道襄阳一带发生了大规模的瘟疫。大师若是不急着回建康的话,不知能不能想个办法将这场瘟疫给控制住,使之不再蔓延呢?”
谢芳菲听得注意起来,见陶弘景脸上似乎有些不愿意的样子,连忙说:“大师,反正咱们回建康也没有什么急事,不如就在雍州歇两天,顺带去襄阳看一看怎么样?再说啦,您不是正准备写本医书流传千古吗,正好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实地考察考察,以做研究,将来也是医学史上一个重大的突破。”这个提议倒正中陶弘景下怀。
历代医书上甚少提及瘟疫,就是有也是寥寥几笔,语焉不详,模糊不清。如果能将这次瘟疫具体地写进自己的医术典籍里,一定是一大创新。于是点头说:“那我就先在雍州多待两天。明天就去襄阳看一看具体的情况。”萧衍连忙谢过,再说了几句话,就要告辞,临走前笑着说:“芳菲,你也太顽皮了,居然将我的符印都带走了。”
谢芳菲吓了一大跳,十分羞愧,立即进去将离开萧府时偷去的符印交给正要离开的萧衍,红着脸说:“大人,芳菲实在对不住你。你还一点都不责怪芳菲。芳菲简直无地自容,无颜以对。”
萧衍笑着说:“芳菲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不如送我一程,如何?”谢芳菲知道他有话要说,静静地跟在他身边,心里免不了忐忑不安。
萧衍长叹说:“真是难以预料啊,南齐数十万的军马一夕间就这样全军覆没了。芳菲知不知道究竟是谁直接导致了这次的战败呢?”不等谢芳菲回答,接下去恨恨地说,“始安王萧遥光,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和北魏勾结,害得我南齐数十万的将士就这样白白地送命!后来被我察觉此事,竟然想杀人灭口。趁着双方激战的时候,派人伪装成北魏的人马刺杀我。幸亏吕僧珍和众位兄弟拼死保护,不然芳菲今天见到的就是我的尸体了。”
谢芳菲早就从秋开雨的口中知道了此事,默然不语。萧衍继续说:“后来我从僧珍的口中得知,他之所以能那么及时地救了我,原来是你早就料到了当时那种情况,所以才能逃此大难。芳菲,你还记得当日你在竟陵王府和我说的话吗?当时你说‘汉北有失地之象,浙东有急兵之征’。当时我还半信半疑,如今想来,已经有一半应验了。芳菲,你还是要跟着陶大师回洛阳去吗?”
话里的意思清清楚楚。谢芳菲有些迟疑地说:“可是大人,我因为秋开雨……”如今这个名字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撇开秋开雨,懦懦说,“只怕大家不容易再接受我了。我毕竟背叛过大人,难以服众。”
萧衍摇头说:“芳菲何必担忧。萧府众位弟兄岂是如此轻薄短视之人?你走了之后,只怕牵挂你的人更多呢。你在萧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家都很担心你的安全。就连我的内人也时常问起你的情况,说你怎么不去找她说话。我告诉她我派你出去办事去了。芳菲,如今形势不同了,谁还有闲工夫管其他的事情呢。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芳菲也不用放在心上。应该重新开始才是,何必埋没了一身的才能呢?”
谢芳菲沉默不语,低着头陪他一路来到府衙的外头。萧衍最后说:“
芳菲,我记得你当初曾意气风发地说要助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当日就预言说汉北之地尽失后就是我萧衍崛起的时候。今天时机触手可及,就在眼前,芳菲难道不想一展身手?还是想要就此默默无闻地了此残生?”见谢芳菲神情浮动起来,点到为止,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芳菲,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想吧。记得大家都想着你呢。不管怎么样,还是回来和大家打个招呼吧。”又回头吩咐说:“王茂,你送芳菲回陶大师的住处。小心她的安全。”
萧衍一走,王茂就激动地敲着谢芳菲的头说:“你总算是回来了,我们大伙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呀,一声不说就往火坑里跳。幸好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还回陶大师那里干什么?大伙儿都等着你回来呢。你和那个什么秋开雨的那一段孽事早就过去了,整个南齐忙着收拾战败后的烂摊子都还来不及呢,谁还有工夫追究你那一点子破事呀。大伙儿都等着你回来喝酒赌钱呢。听说你临走的时候还给了守门的张小六五锭银子是不是?你真是疯了!你有钱没有地方使可以给我呀,我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好歹想着你哥哥我呀,居然给那个什么都不是的张小六,你到底有没有脑筋!”
谢芳菲听得倒竖起眼睛说:“你又知道了!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呢。我什么时候有五锭银子了?我有的话,我早发了。你以为我像容情那么有钱吗?这个世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居然有这样的流言,亏你还会相信。我什么时候那么有钱来着!”打死都不承认。不然将来自己那么一点银子全都得被大伙想着法子哄了去,以后还要不要活了。
王茂一脸的不相信,嗤笑说:“你以为空穴会来风呀。这个事大伙全都知道了。张小六为此还特地请我们喝了一回酒,说是祝你一路走好。你还抵死不承认,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连哥哥我你还要骗!”
谢芳菲缩着头闷声说:“哪里有五锭银子那么多,不就是两锭吗?”王茂不断地摇头,啧啧出声说:“你看吧,还不承认。我平时为了让你出两个酒钱,还得变着法子哄你高兴。你竟然一出手就是两锭银子。这就是你呀,哥哥我今日算是看透你了。”
谢芳菲被他说得头都大了,大声说:“你以为我愿意呀。我怎么知道我当时是不是疯了。我现在想起来还肉痛呢。你能不能不要说了?大不了赶明儿请你喝酒就是了,还有大伙儿,当是芳菲给大家赔礼道歉了。”
王茂立刻笑嘻嘻地说:“赔礼道歉就不用了。就你那嘴巴,还能说出什么好话?酒却是必不可少的。好了,人也送到了,酒也定下了,赶快回来了吧。大家等着你呢。”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嗯,那酒,赶明儿可别忘记了。我回去就通知大家去。”说着一溜烟儿似的没有人影了。
谢芳菲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王茂消失的方向,心里却涌起一股熟悉的、久违的、家的味道,脸上犹带着笑进去了。没想到陶弘景还没有睡,正在客厅里翻箱倒柜地找书呢。谢芳菲好奇地问:“大师,你这么闹书灾,到底是找什么书呢?”陶弘景头也不抬地回答:“明天不是要去襄阳查看瘟疫究竟蔓延得如何了吗?我总要找两本书事先翻一翻才是。咦——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放到哪里去了?”
谢芳菲悠然自得地坐在一边喝茶,然后说:“这么一大堆的箱子、笼子理还没有理清呢,这会子到哪里找去,我看算了吧。您不是说前朝的医书关于瘟疫的具体情况本来就很少吗?胡乱找什么呀。你还不如明天带上我呢,比那些什么死医书强多了。我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大活人呀。”
陶弘景停下来说:“不行,你自己都是三灾五难的,更何况这瘟疫传染上是会死人的。你绝对不能去。”谢芳菲心里感动,陶弘景是真的心疼她。表面上依然漫不经心地说:“那大师就不怕传染了?大师,我告诉你哦,其实说起来瘟疫也没有什么,它传播的途径只是人的眼睛看不到而已,只要事先做好了足够的防备,就可以万无一失。”
陶弘景有些好奇地看着她,说:“你哪里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这次又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好办法了?”
谢芳菲故意卖关子说:“明天你就知道了。对了,大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准备回萧府了。”
陶弘景猛地站起来,说:“芳菲,你又回萧府趟这一趟浑水干什么?你何必卷入到这些无谓的纷争里去呢?茅山宗再怎么样,也不多你一个人呀。那萧衍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野心勃勃,这个天下说不定就是因为他而乱呢。你不知道,他的相貌绝对不是普通人呀。”
谢芳菲心里说,我不但知道他相貌非但不一般,将来还是皇帝命呢。苦笑说:“大师,我跟着你茅山宗干什么去?采阴补阳,长生不老吗?还是跟着你整天不是炼‘黄帝九鼎神丹’就是炼‘太清神丹’呢?都快闷死我了。我谢芳菲完全做不来那一回事,根本就不喜欢。以前这种事情已经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了。你看我这么一个人还能做什么体力活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其他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呀。既然来到这里,总要做一些事情吧,那就只有重操旧业好了。再说了,一个人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本事,光是放着不用,实在是可惜了,就连我自己都不甘心呢
。将来若是因此而死在这里了,大师清明节的时候记得替我上炷香就好了。人啊,想清楚一点,早晚都是要死的。大师,我就这么一点长处了,不跟着萧衍还跟着谁去呢。”
陶弘景知道她注意已定,就是驷马也难追得回来,叹气说:“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我也没有办法了。跟着萧衍至少比跟着其他人要好。你自己做决定吧。我看你也是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摇头叹气地进房间里面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陶弘景就被谢芳菲给吵醒了,看着满桌子的外套、手套,还有面巾,疑惑地问:“这些东西干什么用的?”谢芳菲仔细地解释说:“你不要小看了这些东西,我可是仔细地消了毒的。就是放在滚烫的开水里煮了好久的。瘟疫大多是通过空气呀或者什么看不见的病菌传染的,所以我们第一步就应该做好预防传染的工作。等我们到了襄阳的时候,就把这些衣服呀,手套呀,口罩呀全部都武装起来。还有千万不要和人随便接触,也不可以随便和人说话。”
陶弘景将信将疑地拿起桌子上的东西看了半天,然后奇怪地问:“为什么准备这么多?满桌子都是!”谢芳菲若无其事地回答:“那是因为萧大人也要随同我们一道去探访慰问那里的疫民呀。”
谢芳菲一大早就找到萧衍,然后兴奋地说:“大人,我不是说雍州战败就是大人崛起的时候吗?现在就有一个绝佳的机会。”萧衍连忙坐正身体,露出注意的神色,仔细倾听。谢芳菲说:“古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大人,你只要得到雍州老百姓的民心,然后稳踞雍州,将来必成大事。现在有许多难民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大人只要趁着这个机会解决这些难民的问题,他们将来还不是死心塌地地拥护大人您。还有襄阳的瘟疫问题,大人若能够不顾自身安危,亲自前去探视病情,将来整个襄阳一带还不是大人您的囊中之物!大人,现在正是争取民心的最好的时机了。大人经过此事,声名一定会在民间广为流传,对大人将来要成就的大业必有好处。”
萧衍仍然犹疑地说:“虽然是好办法,可是这些难民问题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更何况,军中存粮也不多呀。”
谢芳菲见萧衍仍然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有些着急地说:“大人万万不可这样想。冯谖曾经帮孟尝君在他的封地薛地赢得人心,后来孟尝君被齐国的君主猜忌的时候是薛地的老百姓夹道欢迎他。最后才能为相数十年,屹立不倒。大人切不可错过这个赢得人心的时机呀。”
萧衍烦恼地说:“不是我不想,而是根本就没有能力去帮助那些在城外的难民呀。可恨曹虎强自扣压着官粮不肯救济那些灾民,就连我的亲卫也是按数给粮,许多士兵都吃不饱。”
谢芳菲头痛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萧衍的情况也这么糟糕。皱眉想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拍手说:“我有办法了。我们今天就给曹虎他来一个美人计。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萧衍不解地说:“美人计?这一时半刻到哪里找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给他送去!”谢芳菲笑说:“何须找呢。何况就算咱们找来了,也不一定合他的意呀!我听说曹虎曾经为了‘雨红楼’的一个红牌姑娘,那可是闹得满城皆知呀。最后硬是将她娶回了家,听说十分宠爱。就连他的正牌夫人也不敢拿这个小妾怎么样呢,少不了还要受她的气。不如咱们找人去疏通疏通,让这个小妾在曹虎耳朵边整夜整夜地吹一吹枕边风怎么样?”
萧衍豁然开朗,笑说:“这个办法好极了。听说曹虎对这个小妾可是疼到了骨子里,连权势强大的妻子也给得罪了。据说还对其言听计从,在整个雍州那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到时候我再故意拉拢拉拢他,套一套近乎,一定可以成功。毕竟是一件深得人心的事情,于他的面子也光彩得很。”然后又皱眉说,“只是让谁去做他这个小妾的说客呢?”
谢芳菲抿嘴笑说:“还用想吗?当然是他这个小妾的老相好王茂啦。有他出马,还不马到成功!”萧衍也笑起来。
谢芳菲又说:“现在的雍州还有一些什么人?我是说崔将军和始安王他们?”萧衍不屑地说:“崔慧景还等不到回雍州城,早就夹着尾巴逃回建康去了。萧遥光暂时还没有回建康,在他自己的地盘荆州待着。”
谢芳菲点头表示知道,然后说:“大人今天就随我和陶大师去襄阳查探疫情究竟如何,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而且真的可以安抚恐惧中的民心。”
萧衍丝毫不畏惧襄阳的瘟疫,点头同意了,说:“我还可以顺道将府中的一批粮食散发给城外的难民。”
谢芳菲点头说:“大人顺便让人帮他们盖几个大型的帐篷吧,也好遮风挡雨。这个时候正是梅雨季节,不饿死也要让雨给淋死。其实大人不用一个人扛起这件事情。大人可以号召整个雍州城内的老百姓一起帮助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团结就是力量,群众的力量是惊人的。这样一来,不但可以减轻我们许多的负担,还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和人心,将来大有好处。”听得萧衍连连点头,立即起身,说:“我这就准备和你一起去襄阳。”谢芳菲当年大破北魏数十万大军的雄心壮志重新流回到血液里面。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