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芳菲吃了一惊,问:“陶弘景人居然会在洛阳?他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待在建康,反而在这两国交兵的混乱时候来洛阳干什么!”
任之寒嗤笑一声,说:“打不打仗,对于陶弘景这种超然物外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影响。不论是北魏还是南齐,对于他这种人都只会倒履相迎,他的到来,元宏等人高兴还来不及呢。陶弘景这次就是接受南安王拓跋桢的邀请,前来传授长生久视之术的。整个北魏把他是奉为国宾啊,恐怕连南齐的齐明帝萧鸾亲自前来,也不会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
谢芳菲“哦”的一声应了一下,想起当时自己胡乱对陶弘景说北方气候严寒干燥,与江南大不相同,因而所出产的药物矿石也是南方少见的稀奇物事。陶弘景对此十分敢兴趣,并说将来一定要去北魏看一看那里的药材丹石究竟和南齐有什么分别。没有想到他这次果然来了。
任之寒忽然问:“谢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和陶弘景是什么关系?”又用眼睛看着躺在地下一动不动的秋开雨问:“而这个人来历恐怕也不简单吧!”
谢芳菲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问:“那么,请问任兄,为何又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抢南安王拓跋桢的求之不易的‘黄帝九鼎神丹’呢?我在新野的时候正好碰到官兵封锁了沿路的水陆交通,来往的行人检查得十分严格,听说是为了追捕某一个人,才会如此兴师动众。不知道这件事情和任兄有没有关系呢?”
任之寒一直看着她,眼神变得寒冷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说:“谢姑娘果然不是一般女子。我们如果要一路同生共死的一起去洛阳的话,那就不该有所隐瞒才是。还是谢姑娘想要单枪匹马地在这乱世里带着重伤不愈的情人独自前去洛阳?”
谢芳菲一听,脸现喜色,兴奋地说:“任兄要陪着我们前去洛阳找陶弘景吗?当然,当然,任兄说得是,我们之间既然要一路同生共死,就应该坦诚相见才是。我呢,刚才自我介绍过了,叫谢芳菲。和陶弘景的关系,嗯,嗯,我曾经帮助他成功地炼制出了‘黄帝九鼎神丹’,说是师徒,其实根本就不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拜入他的‘茅山宗’;如果说是朋友的话,那听起来好像有些荒唐。所以,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至于他……”眼睛看着秋开雨,停顿了一下,直接地说,“至于他是什么人,就请恕芳菲不能坦白告知了。芳菲不想欺瞒任兄,谁都会有一些不想说出来的秘密,还望任兄见谅才是。”
任之寒只是笑着看着谢芳菲,然后说:“他是什么人,谢姑娘既然不愿意说出来,而他暂时又对我没有什么威胁影响,所以我也没有必要究根追底。谢姑娘果然不是俗人,居然懂得炼丹制药,怪不得陶弘景会如此看重你。”
谢芳菲连忙心虚地说过奖了,过奖了,不敢当之类的。任之寒继续说:“我们既然要一路同上洛阳,我也不瞒你。我这一路逃来,几乎是将半个北魏都给翻转过来。不但是官府一路追杀,而且因为杀了洛阳帮帮主欧阳青龙的宝贝儿子所以才不得不逃出洛阳的。不知道谢姑娘是不是还愿意和任之寒同上洛阳?”
谢芳菲听得头痛地看着他,心想真比自己还会惹是生非啊,敢情是连命都不要了。要杀他的人恐怕不会比要杀自己和秋开雨的少。反观他自己依然是一副若无其事、毫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得问:“你抢‘黄帝九鼎神丹’也就算了,好歹算得上是一件宝物,人人觊觎也说得过去,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去杀洛阳帮龙头老大的儿子呀?欧阳青龙此人,就算我远在建康也听说过,据说是跺一跺脚,洛阳也要抖三抖的人物。就算有再大的仇恨杀他儿子干吗!冤有头,债有主,你当真有本事,就连欧阳青龙一块儿杀了,岂不干净省事!省得以后再到洛阳还要像过街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还有,既然是这样的情况,你为什么还要再去洛阳?”
任之寒看着谢芳菲,听得目瞪口呆的。她这翻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一时吓到他了。好半晌以后,才点头同意说:“我确实应该一剑将欧阳青龙杀了的。不过,只有人雇我杀他儿子,没有人雇我杀他呀,所以才会弄至今天的地步。”
谢芳菲听得吓了一跳,难道任之寒是一个职业杀手?可是为什么还不要命地去招惹南安王拓跋桢?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高调的杀手。于是拐弯抹角地问:“任兄是哪里人氏,都做一些什么大事呢?”
任之寒看着她,淡笑说:“谢姑娘,你放心,我还没有到仇家满地都是的地步。只不过手头紧一些的时候,顺便接一两宗生意罢了。我任之寒自从出道以来,怕过什么来着!”
谢芳菲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回洛阳,这不就是羊入虎口吗!没有再多想这个问题,只怕又招来更严重的打击。两人一沉默下来,气氛便有些僵硬。谢芳菲没话找话地说:“那雇
你的人为什么只是要你杀欧阳青龙的儿子,而不是欧阳青龙本人呢?”心里怀疑地想,别是你暗中中了别人的计谋,其实人家真正想要除去的人是你吧。
任之寒坦然说:“我任之寒做事一向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哪里去管那么多的啰唆事情!大概是他们青龙帮内部的斗争吧,只不过当时刺杀的时候,触了点霉头,人是杀死了,不过身份也暴露了,所以才惹来这么一身的麻烦。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一天到晚被几个没有用的小喽啰穷追不舍的,还真是有些头痛脑涨的。”
谢芳菲心想原来如此,看任之寒杀人的样子也不像是轻易会被人利用的人。其实对他杀了欧阳青龙的儿子这一件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又不关谢芳菲的事情,要头疼也应该是任之寒去头疼。想了一会儿说:“任兄,我们既然决定同上洛阳,路上互相有个照应,自然是好的。但是,绝对不能让人发觉了你的身份才是。所以呢,我想出了一个简便易行的办法。”
任之寒看着她,谢芳菲咳嗽了一下说:“最简便易行的办法自然就是易容改装了!任兄不要觉得委屈才是啊。”
任之寒身穿粗衣,头戴破帽,脸上满是胡须,几乎将大半个英俊非凡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手上执着马车的缰绳,一脸阴霾地坐在前面驾驶的座位上。还只能拱腰缩背地靠在前头!谢芳菲左看看,右摸摸,然后满意地点头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说得果然不错。你这么一打扮啊,就连我也要被你糊弄过去了,更不用说那些对你穷追不舍的官兵了。好了,大功告成,我们尽快向洛阳进发吧。任大侠,驾!”将他当马夫使唤。
三人星夜兼程,一路上风尘仆仆,过南召,上汝阳,穿伊川,最后来到了洛阳附近的一座小城,偃师。天色已晚,便在城外寻了一座废弃的房屋,暂时休息一晚,准备明天一大早直奔洛阳城。三人这一路行来,怕引人注目,都没有进城,大部分时间都是露宿荒郊野外,随便吃一些干粮了事。幸而马车上物事齐备,一路虽然舟车劳顿,谢芳菲也强撑着过来了。
任之寒虽然胆大包天,狂妄无比,愈近洛阳也不由得担心起来。谢芳菲看他坐在火堆旁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了一下,还是走过去问:“任兄,是有什么事情吗?才会令你也为难了起来。”
任之寒担忧地说:“欧阳青龙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哪怕就是将整个洛阳翻转过来,不找到我任之寒誓不罢休,更何况还有一个权势熏天的南安王。所以我担心的是这次我们入城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洛阳是北魏的都城,不像建康,凭险而立,城墙高大坚固,守卫森严,想要随随便便就蒙混进去自然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任之寒在洛阳想必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再怎么乔装打扮恐怕也会让熟识他的人给瞧出破绽来。不由得也锁紧了眉头,要想一个什么样的办法才能蒙混过关呢?一定要见到陶弘景才是,秋开雨的伤不能够再耽搁了。
心里担心秋开雨的伤势,依旧是这么不好不坏地拖延着,全靠那几粒陶弘景给的丹药维持性命。看得在一旁的任之寒眉头大皱,又不能说什么,只是痛心地叹息。谢芳菲抓住他苍白无力的手靠在自己的脸上,心里面一阵苦涩黯然。两个人这又是何苦呢!如果当初在卧佛寺没有遇见他,今天的这些苦也不用受了。前思后想,缠绵感慨,到后来也胡乱地睡着了。
一大早,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任之寒就见到谢芳菲兴奋地抓着他的衣袖说:“哈哈哈,任兄,我想到一个蒙混进城的好办法,不但不用担心被人识破你的身份,而且还可以大摇大摆,风风光光地入城。”
任之寒一下子也来了精神,忙问她是什么办法。谢芳菲得意地笑说:“那就要看陶弘景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的在北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谢芳菲指着前面气势恢宏、城高池阔的洛阳城墙说:“入城不是要交税吗?今天我就让你看看我们是怎么大摇大摆地入洛阳城的。”
谢芳菲将故意砸得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马车在城门口停下来,一身破碎脏乱的衣服弄得明显是被人抢劫过的样子,脸上的模样也不十分清楚,灰尘满面,发丝凌乱。然后红肿着双眼直直的朝守门的军官走过来哽咽着说:“军爷,我们在路上刚遭人抢劫,现在是身无分文。所以暂时入不了城。请问……”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旁的军官不耐烦地驱赶,用手大力推着谢芳菲,大声喝道:“去,去,去。没钱就不要入城。再在这里哭哭啼啼,滋扰生事,小心将你抓起来,从严查办!”
谢芳菲连日来奔波劳碌,消耗极大,体弱力虚,脚下一不留神,砰的一下被摔倒在了地上。看得旁边的任之寒心头火起。谢芳菲心里恨恨地想:等会儿要你们好看!挣扎着爬起来,又走过来,懦懦地说:“军爷,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想不交税就入城。我们是从
建康来的,原本是陶弘景陶大师的弟子,奉了他老人家的命令,日夜兼程,立即赶来洛阳的。因为路上横生不测,遭人抢劫,所以现在才入不了城。军爷如果不信的话,只要将这封信交给他老人家,自然就有人出城来迎我们进城了。”
那些军官一听是陶弘景陶大师的人,不由得收起了轻慢的心理,上下打量谢芳菲一番。几个人围在一起商量起来,只听得其中的一个人说:“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的是陶大师派来的人,咱们即使没有罪,日后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她说得有理有据、有眉有目的,还是小心一些的好,不要得罪了南安王的贵客才是。”几个人都点头同意。
其中一个人走过来,态度恭敬了许多,说:“姑娘,既然是这样,那不如由我们帮你将这封信送给陶大师,再看他怎么定夺吧。”
谢芳菲双手奉上,千恩万谢地谢过了,然后又吩咐说:“军爷此番前去,最好将这封信交给清平师兄,他会直接转交给陶大师的。”那位军官听得谢芳菲连陶弘景身边的人的名字也叫得出来,不由得又相信了几分,拱了拱手就去了。
谢芳菲的信上只是鬼画符一般写着“陶大师,快来救我”这么几个惨不忍睹的大字,落款是芳菲。当日陶弘景无意中看见谢芳菲写的药方单子,对那上面的字简直是不能忍受,只是一味地摇头,后来硬是亲自重新写了另外的一张药方才作罢。谢芳菲知道他本身精通书画,对这些更是讲究苛刻,于是骗他说其实自己的字原本是写得很好的,但是因为有一次不小心伤着了右手的手腕,致使右手再也使不上力,连用笔写字也有些困难,所以字才会写得这么难看。陶弘景听了,想必大为同情,欷歔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这次他看了谢芳菲写得乱七八糟的字后会是什么反应。
那些军官还殷勤地请谢芳菲到阴凉的地方先歇着,态度大不相同,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任之寒低垂着脸坐在一边,倒没有人注意到他。谢芳菲看见守城的官兵一个一个地仔细检查后才肯放行,心里想幸亏没有莽撞行事。
没有等很长时间,忽然见城门口有些骚动起来,谢芳菲伸头出去看时,只见陶弘景骑着马亲自出城迎接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家将护卫随从。吓了谢芳菲一大跳,万万没有想到陶弘景居然会来。陶弘景依然是冷淡无理、目中无人的样子,四面看了一下,然后拍马来到谢芳菲跟前,看见她一副凄惨落魄的模样,心里叹了一口气,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地说:“上车,走吧!”
那些军官没有料到谢芳菲的面子这么大,居然请得动陶弘景亲自出城来迎接,自然是二话没有,点头哈腰地恭送谢芳菲这辆破旧不堪的马车入城。想都没有想过要仔细搜查一番。谢芳菲想到这些军官前倨后恭的态度,自然是畏惧陶弘景位尊而多金,不由得感慨说:“人生在世,势位富贵,盖可以忽乎哉!”
陶弘景领着谢芳菲这么一辆破旧的马车,堂而皇之地在洛阳城中心宽阔平坦的官道上行驶。谢芳菲偷偷地从车窗里探头看去,街道整洁大气,建筑物大概因为新近迁都的关系,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气息。
街道上的商铺店面气派,鳞次栉比,一一错落在街道的两旁。行人安之若素,脸上神态祥和,生活应该富足舒适。大多数建筑高大粗犷,气势宏伟,和景致繁复的建康相比又是另外一番面貌,给谢芳菲的感觉是犹如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诗歌。建康是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低首缠绵;而洛阳就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引人神思飞扬。
马车在经过将整个洛阳天然的一分为二的洛河时,陶弘景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在和某人寒暄打招呼。谢芳菲偷眼瞧去,首先就见来人声势强盛,排场宏大,可见身份不一般,连陶弘景也要给他三分情面。谢芳菲轻声问前面的任之寒:“任兄,前面什么人?如此大的面子!”任之寒压低声音,一动不动地说:“那就是南安王拓跋桢了。”
谢芳菲听得心头一震,没有想到第一天来到洛阳就碰见这个大名鼎鼎的南安王。眯着眼睛仔细看去,只见他大概五十来岁的年纪,衣饰考究,一股威势自然而然扑面而来,气势天成。大概是因为北方崇尚武力的关系,他没有乘坐舒适的马车,而是骑了一匹极为神骏的骏马,骑服马靴,威风凛凛。正高坐在马上和陶弘景客套,满脸的笑容,显然对陶弘景极为尊重。
谢芳菲有些无聊地转过头来,大人物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上无恶不作,恶心之至。待看到跟在他旁边的人时,不由得花容失色,大吃一惊。仔细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时,脸色突然就惨白了,惊慌失措地看着仍然昏迷不醒的秋开雨。
赫然是“鬼影”刘彦奇,神态平静自然地跟在南安王拓跋桢的后面,轻衣裘带,腰悬佩剑,丝毫不见往日的阴狠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