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紫玉成烟
梦境里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又回到了北方的从极冰渊里。
那是童年时的他,被父亲牵着,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亘古荒芜的冰川之上。
四周都是冰天雪地,看不到丝毫的色彩,唯有一朵莲花开放在冰川上,大如轮盘,洁白晶莹,柔静多姿。花下,居然有一个穿着碧色长袍的女子,面向冰壁而坐,半身埋在雪里,并未回头看此地稀有的来客一眼。
“碧祭司。”一只手从背后将他推过去,是父亲的声音,“我把溯光带来了。”
那个被称为“碧”的女祭司没有回头,只是凝望着面前的冰川之壁。那片冰壁仿佛巨大的镜子,映照着她清冷的容颜,也映照着孩子懵懂的脸。
“这就是溯光?很好。”碧望着冰川上的影子,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和我想象的一样,这个孩子将来足以成为海国的王者。伏波海皇,请你不必再犹豫了。”
孩子对王位传承没有概念,只是出神地看着那一朵巨大而美丽的莲花,默默数着那一片片花瓣。一、二、三……层层叠叠,一共是一千片。
“可是溯源也非常优秀,”伏波海皇叹息,“何况,他才是真正炎汐海皇的血裔啊!”
“就算再优秀,再嫡系,溯源的寿命也只是普通鲛人的三分之一,”碧坐在莲花下,面向着冰川,声音平静,“你也清楚,因为母系血统的缘故,他最多只能活三百年。”
“什么?”听到了好朋友的名字,一直默默数着莲花的孩子忽然叫了起来,“你们说什么?阿源他只能再活两百多年吗?不可以!”
“孩子,有些事是不可抗拒的……譬如生死和轮回。”碧凝视着冰川上映出的那个孩子,眼神复杂,“伏波海皇,不必犹豫。三百年前,炎汐海皇下诏将皇位传给了你而非他自己的子孙,就已可见用心良苦——海国大难方已,如今更需要一个长寿健康的帝君,来让国家长治久安。”
莲花下的女祭司凝视着映照在冰壁上的孩子,仿佛在透过一面镜子看着久远前认识的某个故人一样。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湛碧色的眸子里变幻浮沉不定。
许久,她闭上了眼睛,吐出了低低的预言般的话语——
“听着,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改变天下的人。
“如果我预见得没错,他,成年后将会选择变身为一个男子,几乎可以媲美昔年的海皇苏摩。他将带领海国走出战争的阴影,让子民们安居乐业。
“但是,世间变数无尽。成年后,他的命运会出现分岔——
“他会有想不到的福,也会有想不到的祸,还会遇到想不到的人。那之后的事情没有人能预料。他或许能一生安然满足,如我所预言的成为一个卓越的海皇。或者,他的余生会陷入不可捉摸的混乱,被命运的轮盘卷入急流,再也无法挣脱。
“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想不到的人。”
孩子听得出神,忍不住开口:“那个人是谁?”
“孩子,你真的这么早就想知道?”碧笑了,闭了闭眼睛,“我不能随意泄露天机。但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可以试着召唤那个人来让你看上一眼。”
女祭司招了招手,示意孩子走过去到她身旁,孩子侧头看了身边的父亲一眼,威严的海皇没有反对。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着衣襟,踏过白雪,靠近了那一朵莲花下的女祭司。
海国的女祭司抬起右手,轻轻点在了面前那一片冰川之壁上,那一瞬间,万古不化的冰壁忽然化成了柔波荡漾的水面!
冰壁上面映出了隐约的幻象,那是一个珠灰色的影子,刚开始很朦胧,就如浮在海面上的一抹倒影,后来才渐渐清晰起来。仔细看去,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仿佛被冰冻在冰雪深处,渐渐地浮了出来。
“看不清楚啊……”孩子忍不住好奇地将眼睛凑过去,鼻尖几乎是贴着冰壁,忽地欢喜叫了起来,“哎呀!快看,她要走出来了!”
是的!那个被封冻在冰川深处的影子,居然在动!她从巨大的冰山里走出来,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化成了一道流光,呼啸而来!
“啊!”孩子惊呼起来,仰面跌倒。
不……隐藏在冰川深处的,居然不是一个女子,而是一把利剑!
在孩子的惊呼声里,那把黑色的长剑破冰而出,化为蛟龙腾空而去。万仞高的冰川在一瞬间碎裂崩塌,流星一样从天而降,笼罩了仰面跌倒的孩子。
冰破剑出,一切忽然间如同镜像,碎裂成了千万片。
冰海、雪原、莲花、女子、父皇……忽然间所有都不存在了。一切又恢复到了白茫茫的一片。而他独自站在那一片空茫里,不知所措。
在那一片空白茫然之中,他忽然听到有一个清冷细微的声音在歌唱,清冷缥缈,歌声仿佛丝线一样缠绕了他的心,隐隐作痛——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簌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
循着声音看去,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紫衣银发。
歌谣古朴,旋律简单,三段都是一样的音调,回环往复,无穷无尽。如此熟悉,仿佛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了无数年。多么奇怪的歌谣啊……仲夏怎么会有雪呢?夏季里的雪,没有落到地上就会融吧?暗夜消融的雪,不被任何人看见,短暂得就像是……爱。
循着声音看去,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用一条白练把自己高高地挂在了屋檐下,长发如瀑垂落,在风里微微散开,飞舞。她后背上居然有一个窟窿,整个身体只剩下一个空壳。风穿过她空空的身体,发出奇特的声音,仿佛一个美丽无比的风铃。白练束着咽喉,她被吊在那里,随风摇摆,却在轻声地唱着歌,声音空灵而美妙,仿佛云中的妙音鸟。
“紫烟!”那一瞬,他认出她来了,心胆俱裂,“紫烟!”
他伸出手去,想把她解下来,然而一阵风吹来,被白练悬着的女子忽地凌空而起,飘飞向了空中。衣裾在她身后猎猎飞舞,忽然间,竟幻化成了一对雪白的翅膀!
她飘向了空中,仿佛一只白鸟,转瞬离开。
“哈哈哈……”他苦苦地追逐,忽然间耳畔传来了无数的笑声。每个都是女子的声音,森冷而诡异,带着刻骨的仇恨,忽远忽近地发出连绵的诅咒。
“她死了……她被你杀死了!”
“杀人凶手将永远被钉在轮盘上,周而复始!”
他茫然抬起头来,却看到空气中一张张浮动着的虚幻的脸——那些苍白的死灵簇拥在他周围,用惨白的眼睛盯着他,嘴唇开合,不停止地吐出诅咒。他忽地一震,认出了其中的一张脸,失声:“萨仁……琪琪格公主?”
“哈哈哈……”那些年轻的少女转过身,让他看她们背后那个深深的窟窿,带着尖厉的笑声和诅咒,“凶手!凶手!”
“不……不!”他在那样刺耳的笑声里虚弱地喃喃,那一刻,手心忽地传来剧烈的刺痛。他低下头,却震惊地看到自己的右手上居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金色命轮!
“这、这是什么?”他几乎发狂,“这是什么?”
“这是命轮啊……溯光。”耳边忽然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低回委婉,“它已经开始转动了。它一直都在转动,你我都身在其中呢。”
“谁?”他霍然一惊,抬起头,“是谁?”
“醒来呀……溯光!”那个声音对他说,“已经一百多年了,别继续做梦了。”
“紫烟!”他一惊,站起身来茫然四顾,“你、你在哪里?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他重新开始奔跑,却不知道那个声音到底来自何方。身边簇拥着无数惨白厉笑的冤魂,他漫无目的地跑着,渐渐迷失在空白一片的天地间。
“孩子,想看看你宿命里的那个女子吗?”忽然间,童年时莲花下的女祭司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缥缈而温柔,“过来吧……她就在这里,在你的心里。”
那一瞬间,面前忽然化出了一片柔波荡漾的水面,上面映出了隐约的幻象——那是一个珠灰色的影子,刚开始很朦胧,就如浮在海面上的一抹倒影,后来才渐渐清晰起来。
仔细看去,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从朦胧的雾气深处向她走来。
“紫烟!紫烟!”他看着那个影子,狂喜,“我在这里!”
她向着他走过来,面容渐渐清晰,仿佛从深深的海底浮出来,与他面对。然而他却忽地怔住了——不,不是紫烟!不是她!而是……
那一瞬间,他猛然从幻境里惊醒了:面前果然有一张少女的脸朦胧地浮现,在视线里渐渐清晰。
“哎呀,真是的!快放开!”那个人嘀咕了一声,“冻死我了!”
她拼命对着手腕吹气,正冻得龇牙咧嘴。
外面砂风呼啸,小小的石屋内却升起了温暖的篝火,映照着房间里的两个人。琉璃坐在榻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听着这个昏迷的鲛人喃喃地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紫烟?”她听得烦了,嘀咕着,想起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紫衣女子。那个美丽苍白的女子是如此亲切而熟稔,隐约中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一样。到底是哪里呢?是故乡的云梦之城,还是这片云荒大陆的某一处?
她还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只听簌簌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滚落。她回过神一看,不由得怔住了。她从枕头边拈起一粒微小闪光的东西,对光看了看——那是一颗泪滴形的珍珠,捏在手里尚自有些柔软,却迅速在空气里硬化,表面上泛出了晶莹的七彩光泽。
哪里来的?琉璃下意识地看向榻上的人,却看到有泪水接二连三从那个鲛人紧闭的眼角滚下,散落在枕边,散发出微微的幽光。那一瞬,她忽然间明白过来了——
“鲛人泪?!”从密林里出来的少女又是好奇又是吃惊地看着昏迷的鲛人,眼神变幻。这个死样活气的家伙,原来也是会哭的吗?她坐在榻边,托着腮,怔怔地看着这个人在昏迷里落泪的模样,沉默片刻,伸出手想去接那簌簌滚落的珠子。
然而手腕刚伸过去,却忽然间被牢牢地一把抓住!
“哎呀!”她猛然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彻骨的寒冷。
那个昏迷的人还没醒,却仿佛本能般地抓住了她靠近脸颊的温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将她往身边拖去。她越是挣扎便越被抓得紧,那样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琉璃不敢再动了,只能忍着刺骨的寒意将身子倾斜过去,一动不动地任他抓着。
“紫烟。”那个鲛人紧握住她的手腕,似乎这才安心了,喃喃。
琉璃的上半身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态俯身贴在了榻上,头几乎贴着对方的肩膀。因为离得近,她清楚地看到有泪水从那个人紧闭的眼角涌出来,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瞬间凝结成珠,从他面颊上滚落,滴在她的脸上。
他的身体和肌肤是如此冰冷,似乎来自于万古不化的冰川。然而,他的眼泪却居然是温暖的。在温暖中迅速凝结,化为冷冷的珍珠。
她忘了惊呼或者赞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痴了。
那样厉害的人……原来也是会哭的吗?他昏迷时候的样子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看不到一剑逼退迦楼罗的犀利强悍,就像是一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让人看了无端端地心疼起来。
那个紫烟,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能令他这样伤心?
她怔怔地想着,忍不住抬起了手,想去擦一下他眼角的泪水。
“紫烟!”就在那一瞬,那个昏迷的人陡然睁开了眼睛,吓得她连忙缩回手。
溯光一睁开眼,熟悉的房间映入眼帘,令他刻骨铭心地记起这里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一时间不由得有还在梦境里的错觉。然而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躺在那张破旧的石床上,周身剧痛,精疲力竭。
外面已经快要破晓,眼前火光跳跃,一个少女半靠在榻边,几乎贴着自己的肩膀躺着,正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她的眼睛很大,纯澈无邪,眸子里透着很淡的紫色,看上去竟然和紫烟依稀有几分相似,令他有刹那的恍惚。
“醒啦?”看到他睁开眼,她抱怨了一句,“可冻死我了。”
他彻底地醒过来了,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握着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来不及想什么便下意识地松开。琉璃连忙抽出手来,用力地揉着,向着手腕上拼命呵气。被握住那么久,手腕上赫然有一圈勒痕,肌肤被冻得青白。
“是你?”他很久才认出眼前这个人,茫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嘁,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是怎么在这里的?要知道昨晚可惊险了!多亏有我拖着你逃出生天,”琉璃隐瞒了最后一刻紫烟的出现,只顾给自己脸上贴金,“否则你早就被那些萨特尔和沙魔给吞了!”
“是吗?”溯光低声,却不置可否。
琉璃在屋内的火塘上烤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失笑:“音痴。”
“什么?”他有些
莫名地看着这个陌路相逢的女子,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你刚才昏迷里在哼一首歌,唱得难听死了!《仲夏之雪》哪里是这个唱法呀!喏,应该这样唱才对,”琉璃自顾自地哼起来,“仲夏之雪,云上……”
出乎意料,她唱得很好,唱腔和发声上居然和紫烟有几分相似,令他陡然一个恍惚。
“别唱了!”溯光蓦地厉喝,心中止不住地烦躁。
琉璃看到他脸色不好,立刻应声闭嘴。仿佛也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有些不妥,溯光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却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剑。昏迷了一夜后,那把辟天还好好地在他的腰畔,剑柄上那颗明珠闪出温润的光泽,沉默无声。
紫烟……方才我终于又梦到你了。一切历历在目,可惜醒来却已天人永隔。
“嘿,看把你紧张得!还以为我会偷你的东西?”琉璃显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地一扬眉,“盗宝者有盗宝者的准则,一次出手不能搞定的东西,就不能再次下手了。”
“哦,”他疲惫地淡淡道,“那这把剑又是怎么到的金座密室?”
“那次不是我偷的!”琉璃柳眉倒竖,“是它自己飞过去的!”
“是吗?”溯光笑了一笑。这个空桑女孩,从一开始相遇时就满口谎言,还都说得熟极而流理直气壮,已经完全让人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琉璃听出了他话里的不信,勃然大怒,扬手把手里的茶汤泼到了火塘里,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嘟的一声插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厉声:“听着!如果这次真的是我偷了,我现在就把手指割下来给你!”
“我要你的手指做什么?”溯光摇头,“盗宝者,何必如此认真呢?”
“我最恨别人冤枉我!”琉璃更加生气,“在我们族里,冤屈是要用血来洗的!”
“你们族里?”溯光怔了一下,“是说你母亲那一族吗?”
“母亲?”琉璃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大声回答,“是啊!”
“哦……隐族人。”散漫的思维仿佛这时候才有些凝聚回来,溯光的视线落在她颈中,看到了那块掉出来露在外面的古玉,忽地道,“能让我看看你的玉佩吗?”
他本不是个好奇的人,却实在忍不住:因为这块古玉看起来太不同寻常。
“不行。”琉璃却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捂住了那块玉塞回衣领内,“姑姑说过了,这块玉是护身符,不能离身,离身必有灾祸,也不能随便给人看给人碰。”
“是吗?”溯光没有强求,喃喃,“隐族……”
那个传说隐藏在南迦密林中的部落,如浮云一般不可捉摸,他们的城市也被称为“云梦之城”,居无定所,从来没有走出密林来到过人世间。
在云荒大地上,关于那个神奇的部族流传着许许多多的传说:
比如说,他们奉行男不婚女不嫁的习俗,群居群婚,共同抚养孩子,没有父母儿女的称呼,更没有所谓的人伦关系,所有人一律无分贵贱,只有族长是所有人的领袖。
比如说,他们和人类不一样,不是母胎生出,竟是如同鸟类一样巢居,出生在一个巨大的蛋里,寿命甚至比碧落海上的鲛人还长。
再比如说,那些人信仰云浮城里的三女神,在密林里建造了一座辉煌的神殿,在月食之夜进行盛大祭祀。那座云梦城悬空而建,浮在树林之上,被称为天上之城,里面堆积着无数献祭的珍宝。
……
关于他们的种种说法莫衷一是,几乎接近妖邪。数百年来,所有进入密林的人几乎从无活着返回的。而眼前这个少女,显然也是打定主意不与外人说起故乡的秘密。
沉默了片刻,溯光转开了话题:“狷之原非常危险,以后你别到处乱闯了。”
“再危险也没有在家里待着危险,”琉璃却不屑一顾,“父王只有我一个继承人,还是个来路不正的私生女,不知道有多少叔伯堂兄弟想打主意呢!”
溯光笑了笑:“既然人世可怖,当初为何又要离开云梦城呢?”
“为了看看云荒,看看外面的世界呀!”琉璃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这一次他的提问激发了她埋藏心底的倾诉欲望,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哎,你不知道我们族里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很多人从在蕴灵池里诞生开始,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那片森林呢。从小我就有一个愿望,要走遍天涯海角,看遍所有奇景!”
溯光摇摇头,笑着不说话。
“摇什么头?”琉璃抗声,“我真的去过天涯和海角!”
“是吗?”溯光不置可否。
“当然了!”琉璃自豪无比,“天之涯,是说慕士塔格雪峰吧?很早就去过了。海角就是狷之原吧?嘁,我不就正在这儿吗?还有什么回雁川、罗刹岛、格林沁荒原的梦沼,博古尔沙漠里的魔鬼城……这些我都去过!”
溯光忽地一笑:“你‘去过’梦沼?又说谎了吧?”
“啊?”琉璃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戳穿自己,不由得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它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嘛?我在格林沁找了一个月,都没有找到它在哪里。”
“不稀奇。因为梦沼根本不是一个地名。它其实不是沼泽,而是一个害羞而孤独的怪物罢了,”溯光淡淡地笑,“平日都藏在地下,当它从地底浮出来的时候几乎有十里见方,就像一个会移动的沼泽,上面开着美丽的蓝莲花。这个怪物很孤独,所以会用幻术让走到沼泽里的人迷失,很多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你回来了?”琉璃赞叹地看着他。
“是的,”溯光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我曾经和紫烟去看过那些蓝莲花和流萤。”
“紫烟?”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琉璃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手里的剑。昨夜那个女子,仿佛又浮现在她的面前,宛如幽灵一样宁静地望着她微笑。
那个女人和这把剑,还有这个鲛人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那你去过空寂之山吗?”他继续问。
“西方尽头那座死灵之山?当然去过了!”琉璃回过神来,快言快语地回答,“我一时兴起,还下去看了看那个传说中发生过大屠杀的九曲地宫呢,听说冰族人统治云荒的时候在那里杀了六部的贵族,是个阴气极重的禁地——结果……”
“结果?”溯光问。
“结果在里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和尚!”琉璃撇嘴。
溯光笑了起来:“看来这次你没说谎,你的确是去过。”
“咦,莫非你也去过那儿?”琉璃诧异地看着他的笑容,想了想,又不服气地问,“那么,你去过烛阴郡的鬼蚀洞吗?”
溯光有些惊诧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鬼蚀洞?”
“嘿嘿,”琉璃笑了起来,“我说过我去过很多地方啊!我可没说谎。”
溯光点了点头:“鬼蚀洞在烛阴郡地底,传说是上古灵兽烛阴的洞穴,相互交错,绵延百里,分岔万端。我和紫烟在洞里走了一个月,才找到了那只还没长大的小烛阴。”
他淡淡地说着,眼神辽远而宁静。
不能到达的地方都是远方,而去过的地方却已成过往。
“真是羡慕你们。”琉璃喃喃,“要知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走,好无聊。”
溯光的目光总是在那颗珠子上流连不去,显然这片刻的对话,又令他想起了昔年双双游剑天下的美好时光。虽然那个紫衣女子在最后一刻示意自己要保守这个秘密,然而琉璃却再也忍不住好奇,旁敲侧击地探问:“对了,这把剑明明是辟天,怎么你总是叫它‘紫烟’?”
溯光笑了一下:“紫烟是我妻子的名字。”
“妻子?”琉璃更加吃惊,“你有妻子?”
“一百多年前,曾经有过。”溯光的笑容有些淡淡的,语气也淡漠,“我们一起走过了云荒几乎所有的地方,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后来她死了,却也一直不曾离开我。”
“不曾离开你?”琉璃吃惊地看了看那颗珠子,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忽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一股寒流从心底涌起。是的,这颗珠子,绝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
“难、难道,”琉璃因为震惊而有些结巴,“这、这就是——”
“是啊,这是一颗灵珠,”溯光微笑着,“是她的魂魄凝聚而成。”
“天哪!”琉璃脱口低呼,“那么说来——”
她停了一下,最后还是硬生生地给忍住了。原来,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个紫衣女子不是剑灵,也不是鬼,而是一个被封印在剑上,一直无法离开的魂魄!
“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好奇心起,“一定是个温柔高贵的小姐吧?”
然而溯光沉默了很久,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啊?”琉璃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吃了一惊。
“一百多年后回想,其实,我还真的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溯光嘴角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意,“她很聪明。真的,非常聪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下棋还是猜谜,我从来没有赢过她一次。同样,我也从来没有猜透过她的心。”
“奇怪,”琉璃听得有点迷惑,“你们人类所谓的‘爱’,难道都是这样盲目的吗?”
溯光有些错愕:“什么叫作‘你们人类’?”
“哦,我忘了,你是鲛人。”琉璃连忙纠正,却更加好奇,“鲛人的爱和陆地上人类的爱是不是都一样?还是只有你是这样?人世间所谓的情啊爱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什么你们我们,”溯光蹙眉,“自古都是如此。”
“啊?真的都是如此?”琉璃露出惊诧感叹的表情来,喃喃,“难怪呀……不,我父亲他会对若衣,哦,不,对我母亲这样恋恋不舍,就好像前世欠了她一样。那时候,我还觉得这些来自密林外的人,怎么个个都那么奇怪啊?”
溯光叹息:“你父母之间的事,也是足以流传千古的一段佳话了。”
琉璃撇了撇嘴:“你可别说我大惊小怪啊!要知道在我们族里,可从来没有‘爱’这回事,因为他们都是不结婚的,没有丈夫也没有妻子。”
“没有爱也没有婚姻?”溯光苦笑,“那你又是怎么被生出来的?”
“我也是从蕴灵池里出来的嘛!唉……说了你也不懂!”琉璃一跺脚,重新扯回了原来的话题,“可是,紫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真的不知道。”溯光喃喃,“我们相遇在狷之原,当时她自称是紫族的人,又说自己住在北越郡的雪城,但后来我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琉璃诧异:“不存在?”
“世上根本没有‘紫烟’这个人。”溯光淡淡地说,“她的出身家世,父母亲族,全部都是空白的。我们在一起时,她的举动非常神秘,经常偷偷离开数日不知去处,还暗中和一些不明身份的男子往来密切,她到底在做什么,我永远不知道。”
琉璃啊了一声,脱口想问是不是她在外面另外有了别的男人,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却不知道,但是看了看那个鲛人的脸色,终究没敢问出口来。
这个鲛人之所以成为男性,想来一定也是为了这个叫作紫烟的女子吧?鲛人生命比人类漫长十倍,但在感情上也比人类更坚贞长久,绝大多数的鲛人在选择性别时就选择了终身的伴侣,到死再不二心。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拿这件事开玩笑,咬住了嘴角。
“再和我说说她嘛。”她旁敲侧击地套话,心中忽然无限好奇,“她一定很美丽吧?还有,你们所谓的‘爱’,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说从此在一起到死都不分开吗?或者……是可以和对方一起生小孩,还是为了对方去死?”
“你还小,”溯光微微笑了笑,“说了也不懂。”
“小什么小啊!我都已经活了——”琉璃却是不忿,想反驳却最终住口,憋了许久,才仿佛委屈似的低声嘟囔,“我都被催着嫁人啦……还说我小?”
“要嫁人了?”溯光笑了笑,“恭喜。”
“有什么好恭喜的?烦死了,”少女叹了口气,明媚爽利的眉目间也透出无可奈何来,很快岔开了话题,“那么说来,紫烟她原本是住在这里的?”
“不,我们只是在这里相遇,然后又在这里永别。”溯光凝望着沙漠的北方,低声,“她住在云荒北部的北越郡雪城。那是一个长年下雪的地方……夏季短暂得宛如一阵风,很快叶子就会枯黄,积雪又会覆盖所有的一切。甚至在盛夏,有时候半夜都会下起微雪。”
“不稀奇!”琉璃插了一句,“我家乡也有差不多的景色。”
“仲夏之雪,短暂如梦。”溯光眼神辽远,低叹,“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有四年零七个月又十三天,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却短暂得如同一瞬。我们有时候也会争执:她不肯随我去海国,我也不肯为她留在陆地。因为我是海国的皇太子,是必须要回去继承帝位的。”
海国的皇太子!
琉璃想惊呼,却硬生生咬住了舌头,生怕自己一打岔,这个人的呓语就会结束了。
“终于有一天,她答应要和我回海国去。我真是心花怒放
。”他顿了顿,低声道,“结果,等我出去安排好了船只,再回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告而别。我疯了一样循着足迹一路追逐,一直追到了这个狷之原,然后……”
“然后就在这里永别?”琉璃忍不住脱口惊呼,“她怎么死的?”
“我杀了她。”溯光望着这间孤零零的石屋,低语,“就是在这间房子里。”
“什么?!”琉璃震惊莫名,“你——你杀了她?”
她说不出话来——无论醒着昏迷,这个鲛人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如何爱这个叫作紫烟的女人,然而说起亲手杀她时,态度却是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这个人,难道是个疯子吗?
“是啊,”他望着石屋里的陈设,“在最后一夜来临前,我亲手杀了她,然后把魂魄凝成一粒灵珠,镶嵌在剑上,从此人剑合一,再不分离。”
“啊?为什么?你明明那么喜欢她!”虽然极力控制,琉璃还是再一次脱口叫了起来,“难道、难道她和另一个男人私奔,结果在这里被你给逮住了?”
她连忙掩住了嘴,本以为对方会勃然大怒,然而溯光只是苦笑了一声。
“很难和外人说清楚。”他随口回答,显然不愿意继续说这个问题,“在活着的时候,她一直保存着一个无法言说的巨大秘密,忽远忽近,谜一样不可捉摸。直到她死了,我才真正明白了她……可惜已经太晚了。”
琉璃沉默了片刻,嘀咕:“听不懂,太莫名其妙了。”
溯光笑了笑:“你太小了。”
琉璃嘴角一动,仿佛想反驳,又硬生生忍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又转口问:“那么,你们就是没有回过海国见父母了?又没有成亲,为什么说她是你的妻子呢?”
溯光淡淡:“我们举办过婚礼。”
“啊?”琉璃睁大了眼睛。
“在她死后,我在这间石屋里按照海国的仪式,迎娶了她。”溯光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个简陋的房间,语气恍惚,“如果鲛人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她……可惜往事不可追,来世未可知,也只能这样了——我不能带她回海国,但,总要给我们之间定一个名分。”
琉璃喃喃:“可她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她会知道的……人死了,并不是就此再也没有任何感知了。我相信亡者会注视着生者,就如生者会一直怀念亡者一样。”溯光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度相见,在那个时候,我希望是以丈夫的身份,去见我所爱的妻子。”
她怔怔地听着,在黎明的晨光里看着这个鲛人。
长夜即将过去,晨曦透入窗户,朦胧的光影里,他的侧脸极其俊美,一瞬间竟然令她想起传说中的海皇苏摩。琉璃坐在冰冷的炕上,听他低声说着这些,一字一句,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悸和震动,甚至无法呼吸。
那就是人世间所谓的“爱”吧?是他们族里遗失已久的珍宝。
琉璃怔怔地坐着,看着那个低语着的男子。她看到一滴眼泪从这个人的眼角滑落,在面颊上凝聚成珠。那一点泪折射着窗外的光,非常微弱,慢慢滑过瘦削苍白的脸颊,然后掉落在尘土里,悄无声息,就像是一组极其清晰却无声的慢镜头。
那一瞬,她心里的某一根弦忽地被重重拨了一下。
琉璃侧了一下身子,悄悄俯身捡起了那一颗鲛人泪凝成的珠子,握在了手心。
“唉,如果我要嫁的那个家伙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沉默了许久,琉璃嘀咕了一声,抱着脑袋,“只可惜……”
她说了三个字便不再说下去了,似乎又是无限苦恼。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 p>
“谢谢你了。”片刻,溯光忽地说了一句。
“噢?”琉璃愣了一下。
他叹息:“谢谢你昨夜不顾危险救了我。其实我真的没料到你还会回来救我。”
“原来你还算有良心。”琉璃笑了,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姑姑说人要知恩图报。在掉到那个金座密室里时,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出去啊!”
“我不是为了救你才下去的。”溯光摇了摇头,“只是为了找回辟天剑。”
琉璃蓦地怔住,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尴尬。
“喂,你不能委婉点吗?”她嘟囔。
“抱歉。”看到她失望的脸色,溯光也有些歉意,想了想,诚恳地解释,“几十年不出来和人接触,我好像比以前更加不会说话了……别介意。”
“明知道不会说话,怎么不干脆装哑巴?”她没好气。
溯光点了点头,当真就沉默下去,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再度相对无言,只有外面风沙的呼啸声。长夜快要过去,朝阳即将在大漠另一端升起。溯光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忽地站了起来:“天快亮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毫无预兆地结束了这次漫无边际的谈话,走出了石屋。
外面已经是黎明,苍黄的沙海尽头是一线隐隐的红——那是朝阳即将跃出的征兆。
夜里的寒气尚未散尽,风沙猎猎,吹得人脸上生疼。琉璃在昨天深夜拖着伤者慌不择路地奔逃,来到这间石屋,直到今天黎明,她才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这间小石屋建在沙漠里一块凸起的高地上,古老而简陋,屋檐下挂着一串奇特的白色符结,上面缀着银色风铃,在风沙里微微作响。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东看迷墙,西瞰大海,整个狷之原一览无余。仿佛是那些妖物经过一夜的喧闹也都疲惫不堪,从高地上看去,狷之原沉浸在黎明前的晨曦微光里,平静安详,完全看不出昨夜还曾经邪气如潮,群魔乱舞。
“啊……这里的景色真好!”琉璃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你看,居然能看到海!”
顺着她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远处那一线碧蓝犹如用水墨抹在天际一般明丽,朝阳还藏在粼粼碧波之下,海面下藏着一颗红宝石,璀璨如火焰跳跃。琉璃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海风,闭目在天宇下迎着霞光深呼吸,神色忽然安静下来,露出奇特的安宁满足。
“真美啊……”她低声,带着一丝伤感,“也不枉我来云荒一趟。”
溯光看了她一眼,微微诧异:这分明是一个活泼明媚的少女,得宠而娇贵,然而,不知道为何,某些时候她的眼里却会闪过不经意的忧伤。那种眼神,会忽然间令她从一个豆蔻少女变成令人看不透的模样。
这个丫头,也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吧?
“是啊,很美,和我们多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他摇了摇头,站在檐下,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临风低语,“是不是,紫烟?”
他的语气飘忽细微,仿佛是对着遥不可及的某个人说话,又恢复到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梦游模样,完全不像昨天夜里看到的那般凌厉迅捷。
琉璃侧头看着这个鲛人,霍然间明白了——原来,这是一个活在别处的人。这个人的身体虽然在云荒大地上行走,灵魂却早已和恋人一起被封在那颗珠子里了吧?
琉璃沉默下去,握着掌心里偷偷捡来的那颗鲛人泪,许久,她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你真厉害!叫什么名字?”
溯光转头看着窗外的黎明,淡淡:“何必要问名字呢?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是吗?”琉璃抬头看着他,忽地认真道,“可是我想再见到你!”
“嗯?”溯光有些愕然,“为什么?”
“因为……”她眼睛一转,拉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灼灼,“因为我想拜你为师!”
他一怔,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少女情绪变化太大,脑子也转得快,令人无从应对。溯光淡淡苦笑:“我不是剑圣门下,也不打算收徒弟,你还是好好跟着剑圣清欢吧,他的剑术天下无双,足以让你学一辈子了。”
“其实……”琉璃的脸红了一下,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也不是真的剑圣门下。”
“什么?”溯光有些惊讶。
“我只不过是花了一万金铢,行了个拜师礼。”她沮丧地道,“交足了束脩后,清欢剑圣只传了我半招‘分光’的口诀,然后就不知所终了。”
“半招?”溯光诧然。
“是啊,就是只教了手法,却没有教怎么运气。他说一万金铢只够学那么一点点。”琉璃显得很沮丧,嘀咕,“什么剑圣,就是一个见财眼开的大骗子!”
“原来如此。”溯光明白过来,忍不住微微一笑,“难怪你那一箭看上去虽然很像剑圣一门的‘分光’‘化影’,在气脉上却又格格不入——原来是只学了个皮毛。不过靠着一点皮毛就能把箭术练成这样,也是很不容易了。”
“你还说你不是剑圣门下?”琉璃很快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这样如数家珍,除了得到剑圣真传的人还有谁能做到?教我一点点……”
“说过了不教,何必多言。”溯光脸上的那一点点笑意忽地消失了。
他的语气变得非常快,琉璃吓了一跳,只得暂时闭了嘴。她喉咙里痒痒的,有无数疑问,压住了这个又冒出了那个。想了好久,她终于只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个最无关痛痒的:“既然你是鲛人,那么,你的腿是怎么回事?难道现在还有‘分身破腿’的屠龙术吗?”
“不是,”溯光坦然,“只是为了方便陆上行走,用术法幻成了人形而已。”
“啊,真的?”琉璃吃了一惊,眼前登时浮现出大漠之上一条美男鱼直立行走的样子,越想越有趣,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溯光蹙眉。
“没什么。”琉璃连忙收敛了笑,趁着对方心情好,连忙再度问:“那么,这把辟天剑你又是怎么来的?自从西恭帝去世之后,这把剑就从云荒失去了踪迹!”
溯光淡淡回答:“这是紫烟的遗物。”
“遗物?”琉璃有些不相信,“她难道是西恭帝的什么人?”
“不是。”溯光不想多说,眼里的笑容忽地凝结。
“好吧,我不问了。”琉璃嘟囔着抬起头,今天这个鲛人已经说得够多了,来者不拒,竟仿佛要把一切都对她和盘托出一般。想到这里,她心里凭空一跳,打了一个激灵: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般信任了?难道是因为昨天自己救了他一命,让他对自己不再那么排斥了?可他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啊!
她心里又是好奇又是紧张,就像是揣了一只猫一样百爪挠心。
溯光没有再理会她,径直朝着西海岸走去,跃下三丈高的礁石,细细看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海面——狷之原是云荒的最西端,和西方的棋盘海相连。这里没有海港,荒原的尽头是一片远古时形成的岩石,在风沙里呈黑褐色,由于风化剥落已经向大海坍塌了一半。
九百年前,曾经一度统治过云荒的冰族就是从这里被驱赶出大陆,从此在西海漂流至今。为了防止冰族从西海返回,空桑人不但在狷之原东侧建立了迷墙,在原野上放养了大量食人猛狷,更是在西海岸的搏浪角派驻了一支重兵,将从海上靠近这里的一切人击退。
然而此刻,这支驻扎在搏浪角的海军已经没有一人存活。
血染红了方圆一里的海面,无数船只残骸沉浮在波浪里,海鸟落在倾斜的桅杆上,嘴里叼着血肉,发出咕咕的怪叫。近水的礁石上云集着成群的猛狷,那些嗜血的兽类早已闻风而来,在浅海里寻找着食物。
溯光站在一块坍塌的岩石上,低头看着脚边一块破碎的木板——那是一艘军舰的龙骨,被西海之浪冲上来,卡在了狷之原的礁石上。在那块木板上还残留着一只断手,虽然泡得苍白脱皮,却还是死死抓住木板不放。手指在海水里泡得肿胀扭曲,比普通手掌大了一倍有余,令人触目惊心。
琉璃看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失声:“天……这里难道打过仗?!”
“驻守在搏浪角的空桑第五水师全军覆没。”溯光看着眼前这一切,叹了口气,“看来,这次冰族人下了血本。”
“冰族人已经反攻到这里了吗?”琉璃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天哪。”
“不是反攻,只是突袭罢了……”溯光低声,“他们在这里击溃驻军登陆时,估计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而上岸的军人一半死于明鹤之手,剩下的幸存者,大概都在我们昨夜看到的地方死了。”
说到这里,他忽地顿了一顿,眼神凝聚起来,蹲下身去细细看着什么。
“怎么?”琉璃惊诧地一起蹲下去,却看到他正伸手拨开礁石上缠绕的海草,仔细地摸着上面两条车轨般的痕迹——那是新鲜的划痕,上面尚未长出海苔,也不曾被海水侵蚀。然而从深浅上判断,船里的东西并不重。
“有东西从这里登陆了,可能是一条小船,很轻。”溯光低声,“看来如明鹤所说,上岸的不止是那些军人,还有另一个女人。”
琉璃吃惊:“女人?”
溯光蹙眉摇了摇头:“可能就是明鹤临死前说的‘星槎圣女’?”
“那些冰夷怎么可能扛着一条船上沙漠!”琉璃不可思议地脱口,“他们是不是疯了,明知道狷之原危险,为什么要来这里送死?”
“当然是为了迦楼罗和破军。”溯光跳下礁石,回身往大漠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