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大屋高三层,顶上还有一层天台,说是一栋大屋,进去后才发现内有乾坤。东西两栋楼,全靠中间一个带着四方天井的堂屋隔开,堂屋后也不设墙壁,而是用漆木涂层的屏风做隔断,上雕繁复的葡萄藤蔓,下端又雕螃蟹蟾蜍、牡丹芍药等吉祥图,意蕴着升官发财、多子多福,人间美事一样也没耽误。拐过这道精雕细琢的屏风,却见有玲珑的书房一间,书房与墙壁之间,隔出来一条狭长的过道。这过道不一般,两壁镶嵌着数不尽的卵石贝壳,顶上呈拱形,形成自然风洞,夏季此处穿堂的凉风习习,阴凉自不待言。
穿过过道却又别有洞天,小小的拱桥下引入流水淙淙。水边怪石嶙峋,垂柳婀娜,边上有石壁一座,上面用小篆写着“海山”两个字。沿着青苔点翠的岸边一直往前走,尽头视野却又开阔,只见前方有鹅卵石铺就的半圆形小庭院一座。正中央,却耸立一个西洋石膏石雕成的喷泉,也不知地底下如何引水,只要开闸,便会喷射出晶莹剔透的水珠。绕着喷泉,两侧皆是同样洁白的石膏石砌成的护栏,围成半圆,上头放置各式盆景,皆郁郁葱葱,于翠绿中簇拥着一栋西式小洋楼。
这小洋楼才是整栋苏家大屋的精华,它就像一个典型的苏姓商人,站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十字路口,不见彷徨,反而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因为太会各方逢迎,反而难免要有些自相矛盾:比如它是一栋南欧式建筑,配有罗马柱前廊,却偏偏安放了中式古色古香的雕花窗框,再往上镶嵌了教堂一样五颜六色的花玻璃;比如它二楼有细铁丝缠绕成藤蔓状的欧洲风情小露台,却喜欢往那添加低垂细密的湘妃竹帘,一到冬季,甚至会挂出锦缎制成的幕帘;比如它明明是省城最早安摇式电话的建筑之一,可它的主人仍然习惯以毛笔写信,为此还专门雇用一名青壮年做听差;再比如,它明明案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钟表,可它的运作却永远只围绕十二个时辰,哪个时辰上福建的茶,哪个时辰进南洋的烟,从来错不得,也从来没人敢错。
小洋楼是整个苏家最讲究的地方,讲究的不仅是面子上的摆件,更指内里的尊卑规矩。哪怕是苏家的老爷们,进来这里之前,也会不由自主地先捻一下衣领,整一下袖子。太太们更不必说,身上穿的戴的,多一样少一样都不对。几房的孩子早被父母教导了不得来此喧闹,若想给祖父请安,来之前必须照一下各家房中安放的西洋玻璃镜,看看穿得可整洁得体。
早年,各房的姨太太们没踏足此处的资格,可民国肇造,老规矩渐渐松弛,终于逢年过节有了来此给苏老太爷磕头的福气。
有一年来给老太爷磕头,二姨太却犯了老太爷的忌讳。
那一年她太风光,苏大太太刚去世,苏大老爷怕睹物思人整天不着家,表姨妈还没来得及给她找麻烦,她管着大小姐二小姐,俨然便是一个当家太太。
大年初一一大早,二姨太与苏家女眷一道来小洋楼磕头。女眷中谁也没有她打扮得精致漂亮:脸上抹着恰到好处的胭脂,鬓发梳得光光的,头戴镶祖母绿的金钗,穿桃红缎子压金线牡丹纹袄裙。一跪下叩头,脖子上一串熠熠生辉的南海珍珠垂到地板上“哗啦”作响。
老太爷听见了,眯着眼半天不叫起,直到二姨太自己越跪越怕,腰腿都僵了,这才听见老太爷轻飘飘地问:“老大,你续弦了?我怎么不知道?”
苏大老爷一听知道要糟,他还不知怎么回答,又听老太爷状似无意地问:“你先头太太留下的女儿呢?”
一旁的人赶紧推了苏锦瑞上前,她懵懵懂懂,对这个祖父既陌生又畏惧,捏着手连句过年的吉祥话都说不利索。苏老太爷睁开眼,破天荒坐直了端详她,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一句:“过年过节的,难为你们倒把大小姐扮成一个小妹仔。”
“妹仔”就是丫鬟之意,其中的鄙薄讥讽显露无遗。一时间,满屋的苏家人神情各异,有忍着笑幸灾乐祸的,也有吓得噤若寒蝉的。
苏大老爷窘迫得脸色涨红,跪着的二姨太更是脑子发蒙,她这才晓得为何全家人都怕这个老太爷。不仅因为讲孝顺,要在他手底讨生活,更因为这位老太爷一辈子要么不训人,要训斥了必定刻薄无情。
两个词,一个“续弦”,一个“妹仔”,生生如两记大耳光,打得苏大老爷抬不起头来。
那天回来后,苏大老爷将气出在二姨太身上,把她骂了个体无完肤,大年节的禁了她的足,不准她出来会客。二姨太满腹怨言,可她自己也清楚,老太爷这是拿她开刀呢。说苏锦瑞打扮不得体,可苏锦瑞才多大,省城哪家小小姐会披金戴银?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她要真把苏锦瑞打扮成金童子,只怕老太爷又有刻薄话在那等着。
其实犯忌讳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是她那天不知深浅的穿戴。
苏家算是大富之家,可老太爷偏喜欢勤俭朴素那套,时不时要斋戒,要穿布鞋布衣,家里人投其所好,个个拜见老太爷都不敢穿红着绿。偏她信了二房太太的话,以为老太爷给机会磕头,定要好生拾掇一番才对得住这份体面。
哪晓得苏老太爷连自己儿孙都轻易不给体面,更别说她了。二姨太这时候才明白自己是着了道,太太与姨太太之间虽只一字之差,但在苏家却是天渊之别。
苏老太爷发了话,苏锦瑞在苏家骤然被人重视了起来,这不是说先前她被人怠慢,而是先前人们对她多少存了看戏的心思:一个没了母亲却不缺嫁妆钱的女儿,一个天天忙着外头生意刻意不着家的父亲,再加一个爱逞能又爱算计的姨太太,这热闹想也知道会有多少,简直不瞧白不瞧。
可那都是先前,现下老太爷发了话,表明了不喜二姨太在大房里不守规矩越俎代庖。苏家上下的人对苏锦瑞的态度便有些微妙的热络,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寒碜大房的人。大把人虎视眈眈在一旁替老太爷看着,只要大小姐出来见人时打扮朴素被其他房的人见着,便会有人调侃道:“哎哟,大小姐又扮妹仔玩啊?”
“妹仔,妹仔你个头,说我把苏锦瑞扮成妹仔,呸!哪家妹仔绫罗绸缎地穿着,龙肝凤胆地吃着?个个捂着心口说瞎话,良心叫狗吃了不算,连眼也瞎了不成?妹仔要都跟她这样,那谁还做小姐,都抢着做妹仔好了。”
二姨太灰头土脸,也就只能在自己房里暗自咒骂,不敢叫人听见一句半句,就连茶盅都不敢泄愤摔一个。她这里一摔,那边就有用人敢传话到小洋楼,别人家的祖父是自持身份高高在上,不纡尊降贵管儿子房中的事,这位苏老太爷却刻薄成性,眼里揉不得沙子。
二姨太要敢摔茶盅,老太爷就真会让人把摔碎的茶盅折成现钱让她赔,一个钱都别想欠。
真要那样,二姨太在苏家还怎么活?
也是巧,老太爷话说完没过俩月,恰逢苏家宴宾客。二姨太打起精神,再度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的,她本想借此机会露露脸,在苏家扳回点面子。没承想脸倒是露了,可露出来却被邵表姨妈狠狠刮了一巴掌。
表姨妈借着苏锦瑞的由头,声泪俱下地闹了一场。老太爷睚眦必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责令苏大老爷打鼓敲锣给邵家送回礼,搅得省城上流人家皆知这么一出典故。
表姨妈骑虎难下,固然是没讨到好,但要论吃亏,却是二姨太最甚。当着宾客的面闹了这么一出,二姨太是不错也得错,大小姐是不可怜也得可怜,于是两人在苏家的地位彻底颠倒过来了。二姨太被收了大房的管事权,做回一个普通的姨太太,苏锦瑞又成为苏家大房金娇玉贵的大小姐,再无人敢怠慢她,连她父亲都时不时要留意下女儿的穿着打扮,生怕她被人克扣丢了他的面子。
二姨太匣子里的贵重首饰被迫收起来,逢年过节再不敢戴出来。不仅如此,她还不得不忍着心疼,咬牙拆了上好的珊瑚珠、玛瑙钏给大小姐攒珠花、镶戴着玩儿的小物件。若大老爷自南北行得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苏锦香还没有呢,先就得供苏锦瑞戴出去,不然呢?老太爷说了,大小姐可不能扮成妹仔。
二姨太与苏锦瑞的怨仇就此结下,在苏锦瑞还没明白什么是怨仇的时候,她的亲祖父,她的表姨妈,她的父亲和叔婶一起,将她与二姨太拱在了对立的两端。这怨仇是天然的,也是无解的,一开始固然与银钱有关,但到了后来,早不是冲汇丰银行里那两万块大洋去了。那是年久日深的怨怒,以及由怨怒而来的不甘。
人与人之间的争端,一根针一根线都可以成为导火索,更何况两个闺阁女子。她们目之所及的只有满洲窗往上四十五度角的一片天空,她们日日相对,不想见也不得不见
,本来只有三分愤恨,一碰面,却莫名其妙总要拿七分十分的力气去倾情上演。她们两人说到底都有些身不由己,可正因为心里又都明白那点身不由己,便越发要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争出个尊卑主次,闹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的日子诚然无比热闹,可那热闹是以无趣做底,赢了没什么值得夸耀,输了也未见得可惜。心力都耗费在这等琐碎事上,人还怎么去看头顶以外的天,怎么去知晓大门以外的世界?多年后,苏锦瑞回想自己与二姨太的纷争,她也禁不住疑惑,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她和二姨太之间,她自有她的出路,二姨太也自有二姨太的所求,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领个面子情就完了,何至于走到不容彼此的地步?
也许从一开始,但凡祖父待二姨太客气些;表姨妈不借着二姨太闹事让苏家没脸;或者更早一点,父亲不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给二姨太能扶正的假象,或许她跟二姨太之间也不至于水火不容。
可这里头谁又有错呢?
祖父不过重规矩,表姨妈不过是把对母亲的心疼转移到她身上,而父亲,不过是不想看着她继而想起母亲临终前那些糟心事。
他们每个人都不过是顾着自己那点念头,来不及真正替她着想而已。
就连二姨太也没错,她只是个姨太太,胸襟见识都摆在那,又怎么能指望她跳出西关大屋四壁的樊篱呢?
那她自己呢?不是也不过如此吗?
十七岁时,她觉得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她不顾一切朝二姨太扔木屐时真是恨意满腔。她是那么恨,不仅恨二姨太,恨苏锦香,她连表姨妈、邵鸿恺都一并恨上了。她恨不得亲手教训这些人,可这些人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教训的。她从没有一刻如这般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只有十七岁,虽然上了几年的洋学堂,可除了知道点新鲜名词外,她在骨子里仍然是个无所作为的闺阁女子。
怎么办?求父亲吗?苏锦瑞想起父亲看到自己便复杂起来的眼神,想到他对苏锦香反而毫无芥蒂,甚至会目露慈爱,顿时打消了念头。
整个苏家,能帮她的长辈,还能有谁呢?
她忽然想起了祖父苏老太爷。
苏老太爷不玩含饴弄孙那一套,平素里哪个孙辈也不准进出小洋楼。他对苏锦瑞即便是比旁的孙辈好一点,可那一点好也有限。这么多年来,苏锦瑞也就是比苏家其他的少爷小姐们多了点出入小洋楼的机会,能在不惊动祖父的前提下进去打个电话而已。
这样的祖父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她,苏锦瑞自己也没底。
但她那时候到底年轻,有一厢情愿冲到底的念头,她没有多想便一瘸一拐地进了小洋楼。阿秀女已经替她打听好了,这天祖父不出门也没访客,两点钟歇完午觉就会在靠窗的躺椅上吸烟看报,三点钟后,他会换衣裳出门听曲儿。要见祖父,只有两点钟后这一小段时间。
为了讨祖父欢心,苏锦瑞特地换了一身朴素的细布衣裙,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身后,脸上一点脂粉不施。来的路上她仔细想过了,苏老太爷待人待己都严厉,要他管自己这点事,只能从二姨太带着苏锦香坏了规矩上说,苏老太爷向来最讲规矩,说不定看在乱了套的份儿上,会愿意管一管。
可惜苏锦瑞从来没了解过自己的祖父,导致那天发生的事,令她终生难忘。
下午两点钟,她准时来到小洋楼,又等了十五分钟左右,祖父终于愿见一见她。待她如愿以偿进了内屋,只见她的祖父一如既往,穿着一身白色府绸常服,歪着半边身子,一腿屈起,惬意地靠在靠窗的紫檀木沙发上吸烟。他躺的这沙发集合了这栋洋房的精髓:明明是紫檀木,用的雕工全是花开富贵喜鹊报春多子多福一类繁复又喜庆的粤派风格,可样式偏做成法国宫廷的贵妃躺椅,单边的弧形椅背,坐垫下是厚实的棉絮包上一层锃亮的黑色真皮,与洋人的沙发一般无二,却以中式家具木料雕工做架子。
这躺椅比苏老太爷的年纪还长,是前清嘉庆年间,十三行贸易如火如荼时,大行商为讨好粤海关官员而定制的新鲜玩意儿。多年来几度易主,最后落入苏家人手中,仍然半点不坏,只除了坐上去稍微有些“嘎吱”作响。
一年四季,苏老太爷都喜欢歪在这上面,冬季搭皮毛,夏季搭凉席,靠背上垫着几个锦缎靠垫。无论是见客,见晚辈,见铺子里的掌柜们,他都差不多这一个姿势,或是吸烟,或是端茶,或是听曲儿,全一样。边上紧挨着的是一张法兰西宫廷彩漆小圆桌,一圈围了四个抽屉,上头摆着果脯蜜饯的锦盒、装烟丝的烟筒、烟灰盅、茶水杯、玳瑁架的水晶片眼镜,苏老太爷需要的东西触手可及,应有尽有。
苏锦瑞从小到大,见他坐下后再直起身子来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这天也不例外,苏老太爷在沙发上歪着,苏锦瑞站着。她添油加醋地将二姨太的恶行转述了一遍后,苏老太爷半天没声响,苏锦瑞却越站越紧张,背脊都撑得酸痛,可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屋子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烟丝的香味,混合着屋外草木的清香、湘妃帘下熏香炉里点着的暖香,一切一切,仿佛凝固了一般。
苏锦瑞那点事,忽而在这屋里亘古不变的安逸面前,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她渐渐感到后悔了,最初那点不明就里却一往无前的冲动过去后,她意识到闯到这来有多不妥。这么没头没脑的,便是祖父想主持公道,可将心比心,他能主持谁的公道呢?
整件事妙就妙在什么都只是想当然,什么都没明白摊开来讲。表姨妈从没说过要她做儿媳;邵鸿恺从没说过非卿不娶;二姨太从没说过她要抢了邵鸿恺给苏锦香做女婿;苏锦香也从未说过要抢了她的婚事,跟她对着干。
有些事,贵在知而不言,隔着窗户纸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于人于己,进退都留了三分余地。谁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谁就失了先机。
可怎么到了这一步,苏锦瑞反而被逼着,成了头一个将这些事摊开来不要颜面说个明白的人?
她正胡思乱想间,忽而听得“啪嗒”一声脆响,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无比巨大。苏锦瑞神经质地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原来不过是苏老太爷抬起手,将手边案上的景泰蓝烟灰盅碰了一下。
“多大了?”
苏锦瑞一呆,答:“十七了。”
“姓苏,享了我苏家的福,长到十七了。”苏老太爷闭着眼,口气似笑非笑,“锦衣玉食,没灾没难的,把你供养到这么大,花的银子融了,大概都能塑成你这么高的银人。锦瑞,你说苏家哪点对不住你?”
苏锦瑞心知不妙,这接下来定没好话,可到了这份上她又不能转身逃走,只得硬着头皮答:“没,没对不住我……”
“如果没对不住你,那怎么你一有事,就觉着苏家合该站在你这一边,祖父合该替你主持公道?”他似有些兴致,睁开眼问,“来,你同我讲讲,你那小脑袋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儿,居然会以为来找我告状管用?难道你觉着祖父我慈祥得紧,就跟大街巷口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整日含饴弄孙的老头一样?孩子一哭就忙着拿糖丸哄,孩子一闹就什么都答应?”
苏锦瑞长这么大没被长辈这么奚落过,她脸都白了,脑子“嗡嗡”作响,低头讷讷道:“老太爷,对,对不住,是我不好,我不该来打扰您,可这事,明明是二姨太先坏了规矩……”
“规矩?”苏老太爷目带讥笑,道,“原来如此,你定是想祖父最讲规矩,我就算不管你,可不会坐视这家里的人没了规矩?”
苏锦瑞咬着下唇没作声。
“算了,你来都来了,咱们爷孙俩索性多说两句。我先问你,你觉着什么是规矩?”
苏锦瑞低声说:“规矩,规矩自然是,自然是嫡庶尊卑……”
“荒唐!”苏老太爷冷笑道,“往上数三代,咱们姓苏的也不过是在珠江流域撑着艇仔卖菜卖鸡的下等人家而已,若老祖宗跟你一样长了一颗蠢脑瓜儿,哪来苏家人后来的富贵?
“乾隆末年,同文行、怡和行、广利行、易成行、天宝行,多大本事,多大规模,黄埔港停满商船,倒有一半以上是奔这几家而去,那时候讲他们日进斗金都是小的,那银子一箩筐一箩筐往铺头里抬,整个十三行,连空气里都飘着银屑。普通人家一年不过二十两银不到,可一个行商头衔,单单贿赂粤海关那就要纹银七八万两,每年上供朝廷的不下十万两雪花银,还时不时就要均摊重税,动不动就要抄没家产,尽数充公。就是这么昂贵凶险,可仍然大把人争破头要这个行商牌照。为什么?大家都
明白富贵险中求,个个安于现状,十三行当年的好日子从哪儿来?”
他脸上讥讽之色加深,缓缓道:“那年月,别人的富贵可没我们姓苏的什么事,看别人揽着金山银山,轮到苏家人头上,却要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省,辛辛苦苦做一年,到头来年三十连件新布褂都裁不起。喝粥吃饭,样样都要看别人脸色。别人说,姓苏的,这就是你的命,你生来就是穷鬼,你得讲穷鬼的规矩,他说得有错吗?没错。如果大家都讲规矩,讲天地君亲师,讲尊卑进退,穷人挨穷,富人享富,那也没什么不好。可生来人心不足,穷人想变富,富人想更富,有人讲尊卑嫡庶,就有人讲英雄莫问出处。有人固然能飞黄腾达,有人却免不了要身败名裂。为什么?命吗?”
他张开手,伸出四根手指头,缓缓道:“错了,四个字,各凭本事。”
苏锦瑞心下震动,这是她记忆中祖父头一回跟她说这么多话。
“供你上洋学堂,你不好好读书打开眼界,只读了一肚子草糠。偏生别的没学会,却只学了你爹那套鸡鸣狗盗、装模作样。哦,于你有利便是长幼有序,于你不利便是不讲规矩。你就这么金贵?你同我讲规矩,什么是规矩?嗯?”苏老太爷睁开眼,目光锐利,“我坐在这,你站在那,这就是规矩。你要让你们房里头的二姨太讲规矩,就得做到你能躺着说话,她只能站着听。你做不到,却来嚷嚷连我听了都觉得老掉牙的规矩,哄你自己玩是吧?你那个二姨太,也不过是凭自己本事,技不如人,有什么脸来跟我告状?”
苏锦瑞脸上火辣辣的,眼圈一红,哽咽道:“可,可邵鸿恺是我母亲生前给我定下的亲事,她敢把手伸那么长……”
苏老太爷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样丑家贫嫁不出吗?就这么恨嫁?”
苏锦瑞羞愤莫名,委屈地掉下泪,哽咽道:“不是恨嫁,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母亲的遗命……”
她话音未落,只听“哐”的一声,苏老太爷抓起烟灰盅用力在桌上一敲,苏锦瑞吓了一跳,连退两步,连哭也不敢了。
苏老太爷沉下脸,冷笑道:“你母亲不是早死了吗?还是我记错了,她其实没死?”
苏锦瑞心里一突,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苏老太爷尖酸刻薄地道:“死都死了,还留什么遗命?她原来活着小心得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死了倒有胆子了?恐怕是她病糊涂了随口一句话,却让有心人捡来作伐吧?行!你既然这么想嫁,我给你寻另外的亲事。喏,就是前几天那位登门拜访的叶家二公子。叶家与苏家可是世交,当年叶老太爷更是我在生意场上的恩人。那位二少爷,我也见过了,人知书达理,长得又精神,虽说叶家现在迁回省城是大不如前了,可你有家里给的陪嫁,有汇丰银行存的款项,再不济,手脚双全也能做工,嫁过去也不至于饿死。怎么样?这个主,你祖父我,可是能替你做?”
苏锦瑞吓得脸色变白,立即道:“老太爷,我不要!”
“你看不上叶家的二少爷,倒觉着邵家那小子是香饽饽。”苏老太爷冷笑一下,“难道祖父的面子,还不如你那个死了的娘面子大?”
苏锦瑞脚一软,想也不想,跪下哭道:“祖父,我错了!我错了,您不要生我的气。”
苏老太爷淡淡道:“适才丢人现眼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错?”
“祖父,我真个知错了,我自己去解决二姨太的事,我保证不给您丢人。”苏锦瑞哭道,“我错了,您不要生气,不要胡乱把我嫁出去……”
“行了,就你这样的,除了姓苏以外,还有哪一点能高攀叶家二少爷?出去出去!”苏老太爷重新闭上眼。
苏锦瑞不敢多待,立即爬起来,浑身颤抖,也顾不上擦眼泪,羞愧得恨不得立即跑开。
她走到门口,忽然听苏老太爷像是自言自语:“陈廉伯家的帖子,几时也能出错?真是奇也怪哉。”
苏锦瑞浑身一震,她听出来了,这是苏老太爷在提点她。
她从小长在苏家,自然深知大户人家若要做宴,那么给谁下帖,几时下贴,哪些是必到的贵客,哪些不过是面子情的随客,这都是需反复推敲、来回确认的,不能请客不成反结了怨,这是省城每个大户人家都有的基本共识。
而陈家也是南海大贾,陈廉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他的大名就连她这样的普通女孩子都听过。陈公馆的宴会是省城所有时髦人士趋之若鹜的地方,宴客怎可能出这等错?什么不知帖子上写的哪个苏小姐,这种话哄二姨太那等不出门的妇人犹可,却骗不了苏老太爷。
只有一种可能,“苏小姐”三字,是有意为之的。
到底是何人所为,所为为何?这里头深究下去就意味深长了。苏锦瑞原本只是猜测,这下却近乎确定,她想起表姨妈每次出门必定妆容精细的脸庞,想起她每每见着自己必定拉着手嘘寒问暖,生怕苏家人真个苛待了她一般,想起邵鸿恺认真地道“妹妹,我心里的抱负,只怕除了说给你听,也再无一人可说了”,想起他写的每封信,尽管言辞正儿八经,可会在信尾画一朵小花,或在信纸中夹一叶树叶,他们总能自有方式来传递独属于彼此的亲密。
可是这些记忆,还来不及拿出来品味,就已然失掉了珍藏的资格。
苏锦瑞咬着手,忍着脚踝的疼痛尽量快步走,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她想我能哭给谁听呢?一个女子想哭给人听,首先得有人愿意听,可这阖府上下,有谁耐烦听她的哭声?恐怕暗地里幸灾乐祸的怕反倒不少,何必白白做了别人的谈资?
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想若母亲还在,或者还能安慰她几句。可苏大太太的面目在她记忆中太过模糊,能让人想起的,只是那个服用过量阿片酊后瘦骨嶙峋、两颧骨高高耸起,脸上总有不健康红晕的女子。她到后来哭也好,笑也好,已全无一个大房太太该有的风范。
苏大太太就算活着,她能顶什么用?
苏锦瑞刹那间只觉心灰意冷。
这时候,前头堂屋传来嬉闹之声,一群人围着一个丽人正说说笑笑,苏锦瑞透过泪眼,很困难地辨认出那原来是苏锦香。
自从她冒名顶替去赴了一次陈公馆的游园会后,苏锦香整个人就宛若突然绽放的芍药,原有的青涩措手不及地被艳丽生生压住。她比照着省城最时髦的女郎,从头到脚被精心打磨过,头发贴着耳际俏丽地卷了若干个弯,齐眉刘海儿斜箍着一个亮晶晶的水钻发冠,一身宽宽松松的洋裙,丝绸质地,不设腰带,偏偏有丝丝缕缕也不知什么做成的银线流苏垂下,一直盖到脚踝,足下半高跟的白色麋鹿皮鞋,衬得她的身形袅袅婷婷,人一动,摇曳轻柔、妩媚横生。这一身打扮别说压过苏锦瑞的洋学生装,就连二姨太全盛时期,也未见得如此光彩照人。
围着她的全是苏家宅院里平素不怎么互通有无的女性们,此刻连她们都抛却矜持,对着苏锦香这身奇异又华丽的装束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有人夸好看,有人说夺目,有人不以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二小姐年轻轻的姑娘家,这一身打扮也太过了些,叫老太爷瞧见可是要不高兴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香已然用继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门尖声笑道:“哎哟,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来的裙子,若不是陈公馆的三太太割爱,我有钱也买不到这种舶来货呢。”
二姨太笑逐颜开,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虽说不过一条裙子,可这里头有陈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爷就算晓得了,也只会夸我们锦香会交际,招人喜欢。她不过去了一回游园会,便结交了好些太太小姐。对了,锦香啊,人家送咱们这个,咱们回礼回什么?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话你。”
“二妈,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哎呀,你这手上也太素,我还是再请人去叫银楼的师傅带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
她母女二人一会儿笑着说要打新首饰,一会儿闹着要裁新衣裳,合着众人开始聊哪家的货好、哪家的款新,笑声如水上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一直荡到苏锦瑞这。
苏锦瑞隔着长长的廊道,头一回觉着这贝壳卵石镶嵌的四壁阴森森、凉飕飕的。她愣愣地看着,与苏锦香她们分明不远,然而从她这里到她们那里,却仿佛隔了鸿沟深海。
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昂着头,挪着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
就如苏老太爷所说的,一切各凭本事,一日戏未落幕,一日便胜负未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