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烽火路·下_十七 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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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之后,这件事会在省城这些名流当中引起多少流言蜚语,会有多少人暗叹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苏锦瑞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她原也可以不接邵表姨妈的招,不来陈公馆这个圣诞派对;她原也可以装聋作哑,待邵鸿恺与王欣瑶大喜之日才装恍然大悟,做尽委屈状。可她终究做不到,别的女子性子中是带着一根刺,她却是带着一根钢筋,无从妥协、宁折不弯。她学了十来年,一会儿学二姨太的装模作样,一会儿学表姨妈的八面玲珑,可她始终没学到真谛,那真谛的方寸进退全在四个字——“委曲求全”。二姨太也好,表姨妈也罢,一生中输赢全缘于此四字,做妻与做妾,从迈出第一步开始,就掺杂着迫不得已,藏着性子,压着本心,处处盘算,锱铢必较,然后才从那妻妾的方寸之地中渐次地腾挪开,先吃尽苦头,然后才谈到一个“全”字。

可苏锦瑞不是她们,苏锦瑞在这一晚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她血脉中流淌的对极致的偏好。这种偏好源自自己的生母苏大太太,在她婚姻中的重要转折阶段,她其实是可以不用发疯去死的,不过是丈夫纳妾,不过是深情落空,哪里需要病?哪里需要疯?哪里需要深情错付便如何如何?多少端庄礼仪、廉耻教养,教的都是女子如何去化多情为无情,化无情为利己。在老十三行最辉煌的年代里,大行商家里头的正房太太,对这种事根本眉头都不皱一个,别说只是丈夫纳一个妾,便是男人纳了一打儿进门,天天对着满院的莺莺燕燕、勾心斗角,她们都能权当取乐、谈笑风生。这些煎熬她们压根儿就不放在眼底,她们能用折断脚背去裹三寸金莲那般的狠劲,来成就一个关于贤良主母的传奇。

问题在于,天底下的女子并非只有一个模子,许多女人以为合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在另一些女人眼里却成了天堑难关,成了即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终究有一日还得呕出来的心头血。比如苏锦瑞的母亲,她是帮丈夫纳了妾,可事情没有她以为的能习惯,痛苦也没有她以为的能麻木。她执意不想活不是没有缘由的,她没法妥协,却寻不到出路,所以她只能一瓶一瓶地喝阿片酊,麻醉自己,任由躯壳枯萎死去。

十余年后,她的女儿做了性质相同的事,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大多数女子会选择秘而不宣的委屈撕开来,宁可挥刀断臂,掀起满城风雨,也不愿做那个默不作声的大家闺秀。

今晚之后,苏锦瑞就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跟邵鸿恺与邵家各走各路、毫无瓜葛。她以为自己事到临头会慌乱不舍,至少会心碎欲裂。可实际上当她转身踏出陈家花园的时候,苏锦瑞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躯干就如烧干的炉灶,空荡荡的,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轻,轻得仿佛世间万物都飘摇起来,地上的硬石板软成棉花,头上的树影枝丫团成一团,连夜晚的寒风都轻飘飘的,搔痒一般,吹拂过脸颊时,甚至令人想发笑。

她开始真正意识到,从此刻开始,她与邵家母子曾设想过的幸福美满终究成空,到头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形同陌路。

无论承认与否,那都是一份深入骨髓的情谊,从身体中硬生生剥离,难怪整个人就如漏了大洞的布袋,连风吹过来都几乎能穿通躯干,引起尖锐的哨声。

苏锦瑞太疲惫,脚下一崴,整个人“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她索性坐在地上,有些想笑,有些想哭,但无论笑或者哭都是不真实的,所有的情绪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选哪一个都不合适。

就在此时,身后有男人飞快跑上来,弯下腰不由分说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低声叹了口气,道:“别摔在这儿,陈公馆随时会有人出来,我扶你去那边石凳上坐会儿。”

苏锦瑞茫然点头,她好容易唱完一出大戏,可不能折在谢幕这儿。

她攀着那人的胳膊勉强站好,抬起头,发现那男子眉眼硬朗,她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又是那个姓叶的家伙。

叶棠。

今晚的叶棠穿得总算有些讲究,却不是西装革履,而是民国元年以后便颇为流行的灰呢直领中山装,看起来干练又有精气神,加上他腰板儿直,比那些西式装扮的绅士更有一番不同的器宇轩昂。苏锦瑞以为认错了人,眨了眨眼,不确定道:“叶,叶二哥?”

“是我。”叶棠又叹口气。

“你怎么在这儿?”

“不在这儿,怎么见识你的唇枪舌剑、威风凛凛?”

他扶着苏锦瑞走了几步,两人在岸边的树下石凳上坐了。苏锦瑞动动脚,发觉崴得并不严重,正要试试自己站起来走动两下,却听见叶棠道:“别乱动,等一下伤得更厉害。”

“我家司机还在那边等。”

“你妹妹还没出来,你去车里也是等她,先坐会儿,等这股疼劲过去再说。”

苏锦瑞不想坐,她此刻没心情搜肠刮肚寻话与熟人寒暄,正要推辞,却听叶棠有些无奈地道:“你说,怎么我每次见你,你都没好事呢?”

苏锦瑞突然眼眶就红了,不同于适才要佯装悲情博众人怜悯,她猛然醒悟了,确实在叶棠面前丢脸的次数太多,已到破罐子破摔的地步,那还端着架子做什么?她有些丢脸丢习惯了反倒无所谓的心理,因不在意丢不丢人了,反倒涌上了真正的委屈。她咬住嘴唇,拼命想忍住眼泪,可眼睛一眨,那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

“难道我愿意啊?我也不想每次都在你面前丢人现眼……”

“算了,反正我也看习惯了。”叶棠目露不忍,想掏手绢给她,却找半天没找到。苏锦瑞看不得他这样,自己掏了手绢道:“别找了,你找着了我也不会用。”

“我想找也得有啊。”叶棠道,“你不哭了?”

“哭啊,”苏锦瑞一边擦泪,一边道,“止也止不住。”

“那就哭吧,”叶棠道,“遇上这种事,不哭两声怎么行呢。”

苏锦瑞反倒不好意思了,她手忙脚乱地拭泪,只是越擦越多,哑声道:“你可千万别宽慰我,我没什么事的,哭完就好了。”

“这叫没什么事?未婚夫都见异思迁了,女孩家的,都这时候了,就别逞强了。”

“我才不是哭邵鸿恺。”苏锦瑞哽咽着道,“我是哭,哭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说没就没了,人怎么能这样……”

“嗯,顺便哭自己简直瞎了狗眼看上一个王八蛋,而那个王八蛋居然还敢嫌弃你。”

“叶二哥!”

“好了,”叶棠道,“老实说,你若是我妹妹,那位邵家大少爷此刻不折个胳膊腿的,我就不姓叶。”

“我,我也没叫他们好过。”苏锦瑞擦着眼泪说,“我是谁呀?宁可叫人骂我没教养,也不吃这种哑巴亏。”

叶棠佯装惊奇:“没教养吗?我可分明见到一个女侠传奇里的人物,慷慨陈词、舌灿莲花,什么人活一世重诺守信当为第一要义,什么邵先生另择佳偶,不仅无可厚非,简直堪称识时务的表率。啧啧,骂得真痛快,那位邵先生脸都青了。”

苏锦瑞脸上发烧,不确定地问:“不,不会骂得太过分吗?”

“要骂人骂痛快了,自然就不能管过分不过分了。”叶棠淡淡地道,“哪能两全其美?”

苏锦瑞沉默了,哑声道:“今晚以后,大概全省城都晓得苏家大小姐泼辣不贤淑了。”

“那又怎样?如今都民国了,你还想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脚女人吗?”叶棠转头看着她,目光很柔和,拍拍她的肩膀道,“不过呢,下回要他们还欺负你,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揍姓邵的。”

“叶二哥,你是读书人……”

“清谈误国,有时候拳头说话比较痛快。”叶棠道,“放心,就算揍了他也没什么麻烦,开春我就离家去黄埔了,他找不着我。”

“去黄埔做什么?”

“跟几个朋友约了去考军校。”叶棠看着远方,“七尺男儿,总

要寻一个报国抒志的用武之地。”

苏锦瑞突然在心里产生了一丝不舍。

“今晚你说的话颇有些见识,令我觉着,或许该与你说两句题外话。”叶棠缓缓道,“陈大官的名声如雷贯耳,我与朋友今晚特地过来见识见识,可我看到的是什么呢?陈公馆里灯火通明、衣香鬓影,可只是隔着一条河流,对岸却寂静无声,很多地方连一盏灯都没有。

“这个就像我们国家当今的写照,绝大多数地方暗夜无边,但能活在灯下的极少数人,却大多只顾自己纸醉金迷。”

“听着很无趣吧?”叶棠微微一笑,“忍忍,我说教也就这两句了。总之,我希望你能多看看外头的世界,看得多,看得远了,自然就会发觉你现在遇上的这些糟心事其实没那么坏。至少你没被一个邵鸿恺耽误了,回去把自己拾掇拾掇,照样能寻十个八个青年才俊,个个比邵鸿恺强。”

苏锦瑞脸红了,喝道:“叶棠!”

“想致谢啊?”叶棠正儿八经道,“免了,不如把上回那一百块给我吧,我每次短钱使,想起来都心疼。”

苏锦瑞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才确定叶棠竟然会开玩笑,她配合道:“就你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能当一百块?最多十块而已。”

“十块也太少了吧,算了,当今日大甩卖好了。”

苏锦瑞明明不想笑,可看到叶棠不太娴熟地努力令话题轻松的模样,禁不住还是给了面子笑了一笑。

夜风习习,他们坐的地方正好是叶棠所说的光亮与黑暗的交界之处,树影婆娑之中,苏锦瑞忽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诸多试探,而是想单刀直入,问句真话。她摸了摸鬓角,低声问:“叶二哥,你之前明明对我成见颇深,为什么那一日在街上却肯出手相助于我?”

叶棠奇怪地问:“我对你有成见,跟揍那个劫持你的匪徒有关系吗?”

“那,你之后也明明可以先走……”

“大小姐,”叶棠无奈地道,“当时我要是先走了,留你一个小姑娘蹲在大马路边哭成什么样?万一再来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呢?你以为你够厉害?真遇上坏人,就你这娇小姐的模样能干什么?

“今晚就更是了,不把你拽起来,你要一个人一瘸一拐走了,刚刚才骂人逞威风,一转头就把脚崴了,威风不是白逞了……”

他大概真当苏锦瑞是熟人了,对她讲的话比之前多了许多。苏锦瑞没留神他后面讲了什么,只匆忙别开眼,深呼吸几下,省得自己又没出息地想哭。她忽而觉着,探究叶棠出于什么目的帮自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确实有人愿意在别人狼狈困窘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

这天晚上,他们在一起说了不少话,剥除掉偏见与针锋相对,两人渐渐发现了对方另外的面目。因从一开始就看到对方最不讨喜的样子,此时发现的新面目都带着令人惊喜的成分。不同于邵鸿恺这类被大家庭精雕细琢出来的精英,叶棠身上天生带了摸爬过底层市井,又经历过崇山峻岭、大江大河的气质,以一个省城的时髦小姐的角度看,那自然是泥潭里滚过来的,又粗鄙又土气。可当她离这个男人够近了,才发现原来他不修边幅的模样之下,却有精雕细琢的大家少爷所没有的侠义与疏狂。换成任何一位公子哥儿,目睹苏锦瑞这一次比一次狼狈又泼辣的模样,即使不被吓跑,大抵也会心生厌恶。无论如今的新文化有多兴盛,世人看女子,却仍然多以温柔娴静为标准,苏锦瑞所做的种种事,动机再情有可原,可也毕竟超出了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模样。所以她青梅竹马的邵表哥,事到临头是有多远躲多远。而同样的事落在叶棠眼里,他却能从她的号啕大哭中看出彷徨,从她当众撒泼的唇枪舌剑中看出失望。这样的细心与他的外表并不相符,却与他一贯的热心肠一脉相承。这就难怪只是街坊邻居,他却能把宋金桂的事揽上身;也难怪明明看不惯苏锦瑞,他却能在她失态痛哭时蹲在旁边相陪。

苏锦瑞平生首度觉得自己往昔看人,委实太浅薄。

同样,叶棠如今看苏锦瑞也有大不同。他对这类闺阁小姐原是敬而远之的,而苏锦瑞之前的表现,恰恰又是他最为嫌恶的那类女子,仗着家世容貌骄蛮无状,明明肤浅无知,骨子里还透着自以为是的傲慢,眼睛里看人先分三六九等,脱了木屐就敢砸父亲的姨太太,揣着一百块钱就以为能把别人践踏在地。然而,偏生就是这个女子,思维敏捷、伶牙俐齿,接触下来才发觉她也不是没有良知,也会竭力去弥补过错。她在劫匪手中敢挣扎拼命,在最讲究面子的场合竟然能豁出去撕破面子,就是不叫伪善的邵家母子好过。

而让叶棠最想不到的,却是这个连拿钱鄙薄人都要装模作样一番的大小姐,竟然也会几次三番哭得涕泗滂沱,全无形象。

正因为见识过这个女孩不同寻常的强悍,她的哭声听起来才格外凄凉。叶棠突然意识到,这位大小姐的日子过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相反,她的处境,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叶棠为此曾请教过自己的妹妹,他没有指名道姓,问的是:“倘若有位女子,出身良好,平时最好面子,在人前连站着时脚怎么伸、手怎么摆都穷讲究,可突然有天她却能倒在大街上哭天抢地,怪吗?”

叶小姐听得莫名其妙,又忙着洗菜淘米,随口答:“那定是疯了呗。”

“疯?”叶棠皱眉,“没有,那女子清醒得紧。”

“那便是吓到了呗。”

“可当时她已经脱离险境了。”

“后怕吧?”

“不像。”

叶小姐道:“没准儿她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你不记得了?前头巷子里办丧事那家,当家的在桥上被车轧死,他老婆从报丧到入殓都不哭,可等人真个入土了,她却哭开了,当场要撞死在墓碑上。哎呀二哥,你别挡在这儿……”

叶棠险些让洗菜的水泼到,一边避,一边锲而不舍地问:“时过境迁反而要哭天抢地,你们女人为何这么怪?”

“哪里怪了?不就是事发时那个女的光顾着应付,没顾得上伤心,等时过境迁了才回过味来,这才真难过了。”大少奶奶不知何时过来,嗑着瓜子好心讲了一句,想想又觉出不对,立即柳眉倒竖问,“我说二叔啊,你到底在讲哪个女子?我可告诉你,但凡哪个女人能做出在地上打滚号哭的事,那都是能豁出去不要脸的。你别是认识什么不三不四人家的人吧?我跟你讲,这种女的不好惹,你可擦亮眼,别人家号两句就心软、就给带家来,我们可是不认的……”

叶棠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跟他嫂子多费口舌。可他后来却越想越觉得,叶大奶奶虽说十句话里头有八句不像样,可到底有一两句被她说到重点,那就是苏锦瑞那时候是真难过。

本以为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富家小姐,原来也会遇见他看不到的、也想象不出的种种难处。

他是真的可怜起来苏锦瑞,将心比心,他妹妹的性子比苏锦瑞柔弱一百倍,被嫂子骂两句都要泪眼蒙眬。可若真让她大声号哭,那得是积累了多少年的委屈?更何况苏锦瑞这样要面子爱逞强的?

他自那日将苏锦瑞送上黄包车后,便会时不时想起这个奇怪的女孩。这一晚混入陈公馆那个什么圣诞派对,原是怀疑粤商团体高层在背地里搞鬼,想近距离看看到底有何异动,没想到却目睹了苏锦瑞痛斥邵公子的全过程。

不用探究前因后果,叶棠就能揣测出那位温文尔雅的邵公子大抵患了男人最易有的见异思迁的毛病。可惜他对上了苏锦瑞,那个母老虎可不会白白任你想见异就见异、想思迁就思迁的。

骂得倒是很痛快,也符合苏锦瑞一贯睚眦必报的性格,难为她仓促之间还能跟妹妹一唱一和,扮演那个被毁约还不自知的苦主,把邵家母子当场损得颜面全无。可即便如此,叶棠仍然看出了她是真的很难过。

难过

到没法独自伤心,而要把对方一同拉下水。

可等骂也骂完了,发泄也发泄痛快了,那难过仍然过不去。

一出陈公馆的门,苏锦瑞就脚下一崴,摔了一跤,摔了就爬不起来了,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干净了,一时半会儿魂都没了,不知道身在何方。叶棠看不下去,她心底的难过像长了手,伸过来也能攥疼他,在他还没来得及决定要不要管这事时,他的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赶过去把人扶了起来。

他实在不愿看苏锦瑞这个样子,怎么说呢?有些人生来就该明眸善睐,笑语嫣然,穿着白狐领的斗篷,眼神斜睨,小指头捻出两张银圆券打发人跟打发叫花子一样。连素来爱财贪钱的叶大奶奶都被她气得要死,更能轻易勾起他的怒火,要不是秉承不打女人的原则,他真想提溜着她的后颈直接把人丢出去。

可他无法否认,似那样端着大小姐的架子,笑眯眯说出刻薄话的苏锦瑞,却才是鲜活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她怎么也不该是这副模样——摔倒在地,眼神空茫,仿佛体内有根绷得太紧的弦“啪”的一声断裂,于是人也随之分崩离析。

叶棠用着像捧着碎块将之拼凑起来的小心扶起了苏锦瑞,看到她终于哭出声来,他居然松了口气。

然后他忍不住想指给她看,其实在青梅竹马的背叛,亲朋好友的尔虞我诈、相互利用之外,还有大片广袤无垠、满目疮痍的土地。在这样一个充满烽火、鲜血、摧毁与新生的时代,一个人能做的事很有限,但可能会很有用。

她不该只看到西关大屋天井内的四角天空,不该只能瞧见长裙拖地下穿高跟鞋的两只脚。

那天晚上,对处处透着古怪的粤商总团长陈廉伯,他自然是无功而返。但叶棠少有地没有任何遗憾之感,他再一次把苏锦瑞送上车,目送她离开。在汽车绝尘而去后,叶棠想,或许下回,能目送她走得更远。

与此同时,同车的苏锦香一直以古怪的眼神看着苏锦瑞,苏锦瑞诧异地问:“看什么?我脸上脏了?”

“刚才那个,不是那谁吗?”苏锦香皱眉,“跟咱们家说是世交的穷光蛋……”

“人家有名有姓,叶家的二少爷,叶棠,你得管他叫叶二哥呢,别没大没小的。”

“知道知道。”苏锦香道,“我是说,他跟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熟了?还有啊,陈公馆的圣诞派对他怎么会来?别是跟邵鸿恺似的,在这儿钓金龟女吧。”

“叶二哥不是这种人。”苏锦瑞嗔怪道,“别乱讲,我崴到脚,他好心扶我一把而已。”

“好心啊,哈。”苏锦香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表姨妈也好心啊,邵表哥也好心啊,你去陈公馆随便拉个人,无论男女,哪个不好心?好心谁不会,真是。”

“不是那样的。”苏锦瑞叹了口气,“别瞎操心了,这点眼力见儿我还是有的。”

苏锦香翻了白眼,伸着手指瞧上面的蔻丹:“但愿吧。”

苏锦瑞疲惫地道:“经过今晚,外头不晓得要怎么传我,我在外头这么豁出去脸面不要,父亲只怕也饶不了我,还有祖父。总之,我回去后日子好过不了,想想都头疼,你就别闹我了。”

“那怎么啦?表姨妈把咱们当傻子,还不许咱们把他们戏耍一通啊?讲闲话那些自然有,可我后来在陈公馆听到,多数人倒讲的是邵家的闲话。”苏锦香“扑哧”一笑,“表姨妈他们闹得灰头土脸的,连后来的王小姐也遭了池鱼之殃。你是没瞧见,王小姐都气哭了,哈哈哈。”

苏锦瑞幽幽道:“她哭一哭算什么?我可是一晚上就将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谊都丢了。”

苏锦香看她,难得地正儿八经道:“哎,别这样,邵鸿恺那种男人呢,你决心跟他毫无瓜葛才对。我听人讲,邵家就是个空壳子,谁嫁过去都得预备着填他们家那个无底洞,关键是你还填得天经地义,填得理所当然。照他们家人的德行,哪怕你把自己身上最后一个钱全用他们身上,估计也没人会感激你,没准儿反过来表姨妈还嫌弃你给钱给得不够真诚呢,有什么好可惜的?这种人家呀,幸亏他们自己找了王小姐做冤大头,不然你要反过来悔婚还麻烦呢。”

苏锦瑞垂头,过了会儿哑声道:“谢谢你。”

“行了啊,”苏锦香道,“你少讲这种话,我都不习惯听。我可告诉你,人活着要面子还是要里子,就看你要什么。邵鸿恺好歹还算有个前程在那儿,虽然咱们也不晓得那前程能走哪儿去,可他终归是港大毕业,马上要去留洋。相比之下,那个什么叶二少爷可什么都没有,你别脑子一热犯傻啊……”

苏锦瑞被她气笑了,道:“说什么啊你?你才多大,怎么跟报纸上嘲笑的老学究似的,看到男女青年互相扶一把,就立马想到婚丧嫁娶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咦,这个是什么?”

她手疾眼快,一把抓住苏锦香前襟一个亮闪闪的坠子,托到手心一看,竟然是一块制作精美的机械表,做成项链坠子的模样,外头是金壳,还镶嵌了熠熠生辉的红蓝宝石。

这种洋表多为瑞士、法兰西货,做工精湛,价格不菲。苏家也就老太爷藏有一块,是前清时镶了珐琅画的西洋货,保养甚好,至今都走得极准。苏锦香这块不用说,也是有价无市的高级货。

苏锦瑞惊诧地抬起头,盯着她问:“哪儿来的?”

苏锦香笑而不答,嘴角上翘,得意地问:“是不是很漂亮?江诗丹顿出品呢。”

“我问你哪儿来的,你出门时分明一样首饰没戴……”

苏锦香一把将表抢过来,歪头道:“不告诉你。反正不偷不抢。嘿,别以为咱们俩这几日不吵架,你就有脸在我面前装长姐。”

苏锦瑞叫她一脸无赖相气乐了,她揉着额头,忍着疼问:“行,我不管教你,但你到底懂不懂得一个道理,天下没白吃的午餐,又晓不晓得一句话,不食嗟来之食……”

“你又懂不懂一句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邵表哥移情别恋,你要在公共场合跟他们撕破脸,我有嘲笑过你吗?为什么轮到我头上,你就要拿腔拿调教训我?”

“苏锦香,你讲点道理,哪个要教训你,这表有多贵你晓得吗?我是怕你拿了这个却没有相应的东西还人家……”

苏锦香突然冲她嚷嚷道:“你懂什么?我跟你能一样吗?我跟陈公馆里头被爹娘围着、亲戚捧着、青年才俊围着的那些千金小姐能一样吗?”

她眼中涌上一层泪雾,苏锦瑞被她的眼泪震住了。这个妹妹从来不是冷漠到自扫门前雪,就是牙尖嘴利到刻薄成性。她从来没看过苏锦香这样含泪欲泣,那里头包裹着太多属于她自身的欲说还休。苏锦瑞突然间就感同身受了,都是在苏家大屋的东楼里磕磕绊绊长大的,谁又比谁好呢?

她握住苏锦香的手,霎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锦香的失态也只是一瞬间,她飞快地拭去了泪花。

“你说得对,我不懂你,我们俩从小到大忙着吵嘴争东西,也装不了姐妹情深,这些都没错,所以我不管你。可我也不会看着你倒霉就高兴。”苏锦瑞拍拍她的手背,哑声道,“要有事,你可以跟我商量,这样行不行?”

苏锦香转头看她,目光晶亮,勉强笑道:“你突然变这么好说话,我还真不习惯。”

“但这块表的事没商量,明后天还了,不然我就告诉父亲。”

苏锦香白了她一眼。

“你自己想想,我到底是为哪个打算?”

苏锦香摇了摇表链,看着流光溢彩的表壳,目光意味不明,却终究点了点头:“晓得了,听你的。”

“但愿吧。”苏锦瑞叹了口气,瞧了瞧车窗外道,“到家了。”

苏锦香正要开车门,苏锦瑞叫住她:“等等。先把表收起来,这么打眼,你想让全家人都知道吗?”

苏锦香依言行事,冲她笑了笑,开车门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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