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锦瑞破天荒地靠近二姨太的房门前时,一盆水“哗”的一声冲她兜头兜脑泼了过去,顿时把她淋了个落汤鸡。
十二月天,水是冰凉的水,也不知之前拿去做什么用了,铜盆里装的不是洗脸便是擦身,但凡细想一下都令人作呕。水珠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浸湿了身上的棉袄,顿时又冷又重。苏锦瑞打了个冷战,挺着脊梁骨直直看着苏锦香。越是狼狈的境况越要表现得镇静自若,这是她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习惯,固然算某种虚张声势,却也是另类的虚怀若谷。像这样不怒不吵,平静得出奇,仅仅是站着的姿势,便胜过苏锦香的气势汹汹。下午与祖父一番攀谈后,似乎真的点拨了苏锦瑞脑子里一根从未响过的弦,令她心境平和,脑子清醒,甚至在看到这般气急败坏的苏锦香时,从心底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她们同在东楼,同一道木楼梯上下,走的是同一条狭长的过道,抬头看的是同一片四角天井裁出来的天空。明明是血缘最近的两姐妹,却从未有走近对方哪怕一分半寸的可能性。哪怕她再对苏锦香无动于衷,苏锦香又再对她袖手旁观,可走着走着,总有一些人和事要推着她们俩走到对方的对立面上,针锋相对继而互相仇视。
可同根生的两个人走到这一步,到底有什么意思?
苏锦瑞一时之间没有话讲,反倒是跟在她后头掌灯的阿秀女冲上去将她挡在身后,一手持着洋油灯,一手掏出腋下系着的手帕替苏锦瑞擦脸,带着火气道:“二小姐,大小姐好心好意来探二姨太,你这是做什么?”
苏锦香手持铜盆,目光凶狠,往日精心梳理的卷发乱蓬蓬散落着,一缕垂到了额前她也不管,冷笑道:“她会好心好意?她是来看我二妈死了没有吧?苏锦瑞,可真要叫让你失望了,我二妈活着呢,活得好好的,有我看着她,定能活到百八十岁,没准儿你死了她还没死呢!”
阿秀女怒道:“二小姐,你满嘴死呀活的乱讲什么?二姨太还躺在床上呢,你一点都不忌讳啊?”
“害人的人下手没忌讳,你倒有脸问我忌讳不忌讳?”苏锦香脸色一沉,骂,“这里还轮不到你个自梳的死老姑婆来教训我!”
说罢,她将整个铜盆朝阿秀女使劲扔过去,阿秀女忙侧身避开,“哐当”一声巨响掉落木板上。
这时苏锦瑞动了,她走过去,轻轻将那个铜盆捡起,递给苏锦香:“脾气耍完了没有?没完你继续砸,往我儿这砸,只要你不怕落个泼妇的坏名声,尽管来。”
她的态度太平静,反衬得苏锦香无理取闹。苏锦香气得发抖,颤声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我当然晓得你敢。”苏锦瑞道,“你向来比我敢作敢当,也比我运气好,生你的女人照顾你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可我却没这个福分。你怨我害二妈累她寻短见,可我与她之间是个什么情形,旁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若你我易地而处,只怕你未见得也只做挨打不还手的那个。是,我是没安好心,可二妈对我难道手下留情过?我们俩不过半斤八两,谁也未见得比谁好,谁也未见得比谁坏。你冷眼旁观了这么久,想必也未必真觉着哪个无辜,哪个又不无辜。这次的事,就算我做了十五,难不成二妈没做初一?现在你硬要将她上吊的事全怪我头上,我能说什么?说什么你也不信吧,更何况,我跟你说得着吗?”
“是啊。”苏锦香冷笑,“我算什么?我哪够格跟大小姐您说话啊,您在这楼里都要称王称霸了,今日逼庶母投缳,明日是不是要逼庶妹跳楼啊?真是好厉害好手段……”
“别扯这些没用的。”苏锦瑞打断她,步步逼问,“苏锦香,你自己摸良心讲一句,你二妈想不开,这事真能怨我?谁都晓得我跟二妈不对路,怨我当然最便利,可你怎么不多问一句,我与她不对路是一天两天吗?怎的她从来都好好的,这次却要闹到寻死这么大件事呢?还有你,你可是她亲生的,是她怀胎十月硬要生出来气我娘的好闺女,你又做了什么呢?别告诉我你劝过她宽慰过她,但凡你少花点心思去交际,多花点时间陪伴她,她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现在好了,亲娘一上吊,你忙不迭地就找我做替死鬼,说得过去吗?她上吊蹬的那张凳子,她自己没份爬上去啊?你没份推一把啊?倒好意思全赖我头上……”
“巧舌如簧,颠倒是非,滚!给我滚!”苏锦香一把抢过铜盆,恼羞成怒道,“这里不欢迎你,赶紧滚开!不然信不信我拿盆砸你……”
“别吵了,二小姐,让大小姐进来。”屋里突然传来二姨太虚弱的声音。
苏锦香愣住了,随即着急地喊:“二妈,你要她进去干吗?这种人徒惹你生气罢了……”
“请她进来。”二姨太喘着气,“别在外头吵,白让人看了笑话。”
苏锦瑞掏出手帕擦了擦头发,对苏锦香微微一笑:“起开吧你。”
苏锦香大怒,举起铜盆就要砸她,终究没敢真的下手,僵持几秒,最终狠狠地把铜盆往地上一摔,负气走了。
苏锦瑞看着她“咚咚咚”跑上楼,这才重新擦了擦脸,大踏步走进二姨太的房间。
二姨太斜歪在床榻上,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脆弱得苏锦瑞险些认不出她。原本总是不分场合掌握不好分寸的那股冲劲从她身上卸掉了,消亡了,令她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一般干瘪下来,顿时颓败如山倾,从肩膀到四肢,全剩下一个空架子,藏在过于宽敞的无领襟袍里,越发显得伶仃可怜。她看人的眼神是从下往上的,直愣愣转着眼球,像总在翻白眼儿,又像总在透过头顶看穿某处不可预知的未来。眼睛之下,她年轻时樱唇如点的嘴巴,此刻抿成两道薄而利的唇线,让看惯了她总要点好胭脂才出门的人骤然吃了一惊,意识到原来这个女人的唇色淡到近乎灰白,印象中的红唇轻笑近乎成了错觉。
她就这样直勾勾盯着苏锦瑞,苏锦瑞也站立着,任由她从上至下地打量。当她看清苏锦瑞的狼狈模样后,二姨太虚弱一笑,竟有些欢愉道:“二小姐还是厚道,那水是刚倒的清水,要换我就用木桶,泼你一身洗脚水。”
苏锦瑞颔首表示同意:“要换我呢,洗脚水是没有的,但在门口倒点菜油之类是免不了的,总要宾至如归,皆大欢喜才是。”
二姨太笑容一顿,沙哑着喉咙道:“我就是最嫌恶你这点,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苏家人的虚伪刻薄、睚眦必报,倒学了十足十。”
“彼此彼此。”苏锦瑞淡然道,“要没有二妈你悉心教导,锦瑞也不会有所长进。”
“所以你是来耀武扬威?看我落得这个下场,你心里很高兴吧?”二姨太笑得比哭还难看,“如你所愿,不用那么麻烦等新姨太太进门了,你父亲现下就对我心生厌弃,我还不思悔改,以死相挟。他最恨女人不安分守己,不贤良淑德,这回我算全犯了,三五年内,他怕是连我的脸都不想瞧上一瞧……”
“那你后悔吗?”苏锦瑞问。
二姨太反问:“后悔?”
“后悔上吊寻死。你那么了解父亲,肯定知道就算你打杀了宋金桂,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丫鬟而已,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他生气并非因你对宋金桂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害他在外人跟前丢了脸面。然而以他的性情,待他气消了,自然又会回心
转意,讲他那套导之以德,齐之以礼。”苏锦瑞平静地问,“可你一投缳,那便无异于火上浇油,令事态愈发不可收拾,你明明是精明人却非要行蠢事,难道不后悔吗?”
二姨太呆呆出神,似乎在认真思索后不后悔这一问题。
“二妈,你到底为什么要自尽?别说被我气的啊,你我都知道咱们之间到不了这份儿上。”
“是啊,为什么呢?”二姨太自嘲一笑,“怎么想都是贴上性命做亏本营生,可为什么呢?”
苏锦瑞轻声道:“或者换个人,此举不说破釜沉舟,也可称为另辟蹊径。可我却知道你,你不是这种人,其实你是真个想死,对吗?”
二姨太微微一颤,闭眼道:“关你什么事?”
苏锦瑞叹息道:“我都被二小姐兜口兜面泼水了,还不关我事?可你知道,我再怎么样,也从未想过要你死。”
二姨太睁开眼,认真地端详着她说:“很久以前,太太刚过身那会儿,我也没想过要待你不好。我还琢磨过,你再如何也要出嫁,有天也会成为外姓人,而我才是到死都是苏家的人,我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去难为一个有朝一日一定会离家的外嫁女?我讲这些话,你又信不信呢?”
苏锦瑞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说起来我也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的小珠花小首饰,有些连苏锦香都没有。”
二姨太脸上浮上一丝自嘲:“何止是穿戴首饰?选什么人照料你,多大岁数,什么出身,我哪样没想过呢?要不然阿秀女是我招进来做工的,可她为何只需伺候你?还不是我生怕让府里的人讲多句闲话?”
苏锦瑞淡淡道:“如今讲这些可有什么用?形势比人强,到今时今日,不该你想的事你也想了,不该你做的你也做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都到这一步了,还来论当年,又有什么意思?”
二姨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是啊,说来说去都是个人的命,挣不脱,改不了的命。命中注定你叫我一声二妈,我叫你一声大小姐,一声称谓,命就是天渊之别。但我跟你讲,就算命中注定我今日要落得这般田地,可你若想来看我惭愧懊悔,那你是做梦!我做过的事我不悔,无论哪一件,我都不后悔!”
苏锦瑞看着她,点头道:“包括投缳这种事,你也不悔?”
“不悔!”
“也是,要会后悔也不是你了。”苏锦瑞轻掸衣袖,漫不经心地道,“行了,看到二妈你好好的,我也算放了心。从此往后咱们仍旧照老规矩,各走各路,能各不相干固然最好,做不到就各凭本事吧。我跟你之间从来也没那么多话好讲,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你歇息……”
二姨太却正眼看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沙哑着嗓音道:“刚刚,你与二小姐争吵讲那些,我都听见了。”
苏锦瑞没想到她也有直来直去说话的一天,顿时以为她要兴师问罪,略微不耐道:“苏锦香不敬长姐,没点规矩,我难道还不能讲她两句?”
“你的话虽然不好听,可话里的意思却对。”二姨太不惯与苏锦瑞讲这些,到嘴的谢意又咽下,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以往总想着她还小,又托生在我肚子里委屈了她,所以凡事只要能替她做到的,都忍不住替她再多做一些,没想到把她纵成了现在这样的脾气……”
苏锦瑞淡淡地道:“也就是你才觉得她还小,其实苏锦香心里头,没准儿比你我都明白呢。”
“是吗?”二姨太高兴起来,言不由衷地谦虚道,“大小姐才是真明白人,我是我,她是她,大小姐就从未混淆过。”
苏锦瑞不愿跟她继续聊下去,冷声道:“你想多了,我不过依着家里规矩讲了她两句而已。”
“随你吧。”二姨太叹了口气,“你是循例训诫两句,那我顺嘴与你说些实话,听不听在你。”
“嗯?”
“我只是个姨太太,所思所想,也不过这东楼四壁,三折楼梯,老爷的衣食起居,二小姐的终身大事,如此而已。想不到投了一次绳子,反倒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也罢,有件事,我也是最近才听说,原本是想留着耻笑你,可我现下却觉着,再不拿出来讲,没准儿有朝一日被耻笑的就不只是你了。”
“你说。”
二姨太道:“我听人讲,邵家那位大少爷最近每到下午三点钟多数会去沙面的域多利西餐厅吃咖啡,你们表兄妹有大半年没见了吧?”
苏锦瑞心跳加速,面上却丝毫不动:“与你无关。”
二姨太轻轻一笑:“啧啧,以前一放假回来,把我们家门槛都快踏烂了,现在倒好,静悄悄从香港回来也没见登个门。男人就是这点好,他这头放开手潇潇洒洒自顾自快活,做女人的那头纵有千般委屈也不好上门堵人去。可若在外头刚好偶遇呢?省城也就这么大,是吧?”
“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二姨太挥了挥手,不再搭理她,疲倦地垂下眼睑。
苏锦瑞见她没话讲,便转身欲走,转头却瞥见二姨太微微闭着眼,伸出手颤抖着摸到枕边一条长长的绣花腰带。她仔细用指尖感受上头的绣花针脚,犹如慢慢回味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她的脸上浮上来一个恍惚而不确定的微笑,宛若污浊的水面泛起斑斓的油光,浑浊却又美丽,她喃喃地,宛若自言自语那般低语道:“你说怪不怪?我都几十岁的人了,可我现下闭上眼,却还好似昨日才坐轿嫁到苏家。我阿娘怕我坐轿子不舒服,特地给轿夫塞了喜钱。可那会儿家里穷,喜钱又有几个铜板?轿夫们嫌钱少,故意走颠簸路,一路颠得我险些摔出来,到轿子一停,脚软得都抬不起来。不怕你笑话,我不太记得老爷昨日骂我什么了,可几十年前的事我却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打了个盹儿,一晃眼的工夫,头发白了,人也老了,就这么闭眼睁眼,半世人倏忽就过去了,可我明明还觉着自己二八年华,穿针引线绣嫁妆的时候也没过去多久……”
苏锦瑞没法再听下去,她逃也似的匆匆离开,在踏出房门的一瞬间,她似乎还听见二姨太在那又哭又笑,低声诉说无人听的往事。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浓到化不开的辛酸,带着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独属于女人的失望和孤独,沉重得令她几乎无法呼吸。在一刹那,二姨太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那个穿着宽大白绸褂,在光尘中嘻嘻哈哈舞动着的发了疯的母亲重叠,霎时就令苏锦瑞想痛哭出声。她捂住嘴低着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才发现那是苏锦香。
二小姐伫立在门口,已没有了之前泼苏锦瑞一身水。敢找她算账的凶狠。姐妹俩四目相对,苏锦瑞只看到她眼中尽是满满的惶恐和不安。苏锦瑞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异母妹妹就算平日里再会打自己的小算盘,再会无师自通只管独善其身,她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对着一个寻死觅活又濒临疯狂的生母,她本能地只剩下慌乱与想要逃避的期望。
“苏锦香。”
苏锦香像乍然惊醒一般,迅速瞪了她一眼。
苏锦瑞叹了口气,问:“吃不吃宵夜啊?我让阿秀姐煮两碗清汤面。”
“跟你?你不会在面里头下毒吧。”
“是啊,特地给你备下了丹顶鹤断肠散呢,敢吃吗?”
“怕你啊。”苏锦香扬起头,猛吸了下鼻子道,“吃!”
两碗清汤面,一盏洋油灯,姐妹俩对坐一桌。
苏锦瑞重新梳洗过,头发松松地拿手绢绑在脑后,裹着样式古旧的家常宽袖棉袄,穿得暖暖和和。相比之下,苏锦香穿得有些单薄,鼻尖红红的,头发也不像样,似卷非卷,蓬蓬松松顶在脑袋上。她往常临睡前必定要拿发卷夹着橡皮筋,将头发细细卷了,这样第二日起来,才有俏皮时髦的卷发贴着耳际。此刻,她也顾不上那些琐细玩意儿,苏锦瑞也不耍她的洋学生派头,两姐妹长这么大,生平头一遭只为了果腹而坐在同一张方桌前。
面是常见的银丝面,碗是随便的青瓷海碗,碟头的小菜有两碟,一个是老卤点的凤爪,一个是晶莹剔透酸甜辣兼备的咸酸红白萝卜。这两样东西东楼小厨房内厨娘常做,主家却多数不吃,是留给用人们佐饭用的小菜。阿秀女也是仓促之际巧妇难为,捞了两碟当添头一样送了上来。
姐妹俩却都没嫌弃,苏锦香夹了一块含进嘴里,突然就被辣得红了眼,她睫毛再一眨,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苏锦瑞像没看见一般,把凤爪碟往她前头一推,苏锦香捞起一个狠狠咬下,眼泪却流得更厉害。
她们一个潸然泪下又低头猛吃,一个视而不见细嚼慢咽,就如此安安静静地吃完了碗里的面条,连汤水都拿调羹舀了喝。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下一回再如此相安无事地吃顿饭,都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她们就如长在隔岸遥遥相对的两棵植物,哪怕从同一个源头生长出来,却注定无法亲密无间,偶尔还要针锋相对,搞不好还得你争我抢。可就在这种遥远对望的安全距离内,两人反而能生出一种平和的错觉,仿佛各不相干,却又相互关照,看到对方倒霉固然会喜闻乐见,可等对方真个在自己面前落魄狼狈了,却又会生出怜悯来。
苏锦香不像苏锦瑞私下吃饭还要端着仪态,她端起海碗“咕噜咕噜”喝汤,喝完后把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掏出手绢胡乱拭一把泪,随后瞪着苏锦瑞道:“别以为一碗面咱们就冰释前嫌了。”
“我跟你有什么前嫌冰释?”苏锦瑞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转动调羹,“我只是留你吃碗面而已,不要想多了。”
“那就好。”苏锦香道,“我亲妈还在床榻上躺着呢,她要没个好,咱们俩这辈子都没完。”
苏锦瑞将调羹往碗里轻轻一松,发出“哐当”一声瓷器相击的脆响。
苏锦香怒道:“怎么?你又想拿出你那套巧言令色的说辞来?”
苏锦瑞掏出手绢斯斯文文擦了嘴,抬起眼来瞥了苏锦香一眼,没好气道:“刚请你吃了面,吃完就不认人了?行了,别瞎担心,你二妈她不会疯的。”
苏锦香刚刚拭去泪水的眼眶瞬间又湿润了,她瓮声瓮气道:“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医生,不,你又不是她,你怎么晓得她心里头多难熬……”
“谁不难熬?你容易还是我容易?这楼里,这公馆,又有哪一个过得顺畅无忧?”苏锦瑞见苏锦香又要流泪,不觉软了口气,“好了,我虽然不是她,可我知道她是谁,她可是这东楼里威风了十几年,跟我作对了十几年的二姨太。”
“可她今天都上吊了啊,她都不想活了,一点也不顾念我。”苏锦香再也忍不住,一下哭出声,“还说什么盼着我嫁得风风光光,让她也跟着长脸,什么以后要享我的福,全都是骗人的,讲的话都不作数,为点小事转头就能抛下我。那腰带要不是太脆受不住力,她就能真吊死……”
她说不下去,偏过头拿手捂住了嘴。
苏锦瑞叹了口气:“别哭了,你再哭我也不会心疼你,这个时辰没外人来,我可没什么耐心宽慰你,跟你演姐妹情深。”
苏锦香抽抽搭搭道:“谁,谁要跟你姐,姐妹情深啊,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
苏锦瑞好笑道:“喂,我可是会笑话你的。”
“我怕你笑话啊?你笑话我还少?”苏锦香边哭边骂,“上回……上回谁带同学来家,当着外人的面奚落我……”
苏锦瑞没法了:“你再哭,我就喊阿秀姐进来看了。”
“你们俩本就是一丘之貉,她不看,你等下也会跟她讲。”
苏锦瑞只好掀开门帘喊:“阿秀,阿秀。”
阿秀女应声而来,苏锦香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讲颜面的年纪,忙不迭地拿手绢擦眼睛。
“打盆水来,”苏锦瑞瞥了苏锦香一眼,“要热水。”
阿秀女转头去打水,不一会儿果真捧进来一盆热水,上头搭了白毛巾。她目不斜视,放下东西就走,对这屋里两姐妹之间的事皆视而不见。
苏锦瑞亲自站起来试了试水温,拿毛巾浸了水,绞干了递给苏锦香。苏锦香接过敷到脸上,哑声道了谢。
这倒稀奇了,苏锦瑞坐下来挑了挑灯芯,室内光线愈发明亮。她盯着灯,过了会儿开口道:“你也别以为我要宽慰你,我就讲几句实话,省得你在我这白哭了一场。你听好了,二妈又不是我娘亲那样的女人,谁都会疯,她不会。”
苏锦香拉下毛巾,静悄悄看着她。
“世上的女人千万种,有生来是情痴,有生来是薄凉,有生来万事不过心,也有生来就会打自家的小算盘。二妈是哪一种我不好说,但我晓得,她投缳那一刻,或许是真魔障了不想活了,可她既然没死成,那本性中的东西便早晚要回来。她十多年来在这东楼里风风火火的,顶得上大半个太太,为老爷两巴掌骂几句就偃旗息鼓了?你觉着她乐意?
“至于我亲娘,过世的大太太,人人都以为我记不得她了,毕竟她走的时候我还小,可我其实对她是有印象的。我记得她穿一身白衣裳,鬼一样在房内手舞足蹈,又笑又叫,追着天窗上照下来的太阳光,连我都认不出来。她伸手抓我,手劲很大,疼得我号啕大哭都不放,所以她活着时我挺怕她,怕她没药水喝时摔东西发脾气,也怕她喝了药水疯疯癫癫又笑又闹……”
苏锦香略有所动,哑声问:“干吗跟我说这个?你不怕我日后拿来当作把柄?”
“你会吗?”
苏锦香垂下头,咬着唇道:“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
苏锦瑞无所谓道:“随你,反正我讲这么多,其实就一句,你二妈没疯。你知道吗?刚刚我去看她,她还不忘跟我提起你,我随便夸你一句,她高兴得眼睛里都多了神采。所以说,只要有你在,她怎么舍得发疯?她清醒着呢。”
苏锦香肩膀耷拉了下来,似乎整个人松了口气,她把毛巾往桌上一甩,起身道:“很晚了,我们也没到可以秉烛夜谈的情分,就这样,我走了。”
苏锦瑞点点头说:“小心点,让阿秀女拿灯照你过去。”
“不用,这楼里都走了八百回,我不会摔。”苏锦香走到门前,掀开门帘,却忽而转了头,“喂,我也有句实话跟你讲。”
“嗯?”
“我是抢你的请柬去陈公馆,但我从来不是为了跟你抢邵表哥。”苏锦香咬着下唇,“我可没习惯捡你手指缝里漏下的玩意儿。”
苏锦瑞呆了呆,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一时半会儿倒让这直白到粗陋的坦率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难得的呆愣令苏锦香目露愉悦,她轻哼了一声,甩开门帘,摇摇摆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