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云横说,那时我已然支撑不住,被安置到咸安宫的一处偏殿内分娩。太医早前便说过,我身体虚弱,加上忧心焦虑,分娩只怕不易,可我没想到竟会这样难。反反复复地不知道痛晕过去多少次,汗透重衣,后来连参汤都用上,一阵剧痛过后,终于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
几个婆子还在我身边忙碌,一时恭贺声此起彼伏,其中一个忙抱着孩子出去报喜:“恭喜太子!是个麟儿!”
我欣慰地一笑,只觉痛极累极,眼皮子沉得很。
朱常洛回来了,我仿佛一个在迷雾中走钢索的人,原本摇摇晃晃就快要掉下万丈深渊,可下一步忽地踩到了平实的地面。他一回来,所有恶意的谣言猜测通通不攻自破,情势急转直上。我知道,后面的事再不用我担心,有他在,我和孩子就能倚靠他,围绕他,一家三口,共聚天伦。
这大半年来,身心第一次如此轻松,我沉沉地睡去,嘴角噙着笑意。
一梦无痕,醒来已身处万荷台的卧房之中,云横刚好推门进来,似乎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笑。
我亦是笑:“快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她欢喜地答应了一声,大步走到门边招呼奶娘,两个奶娘抱着大红色的襁褓进来,请安道:“奴婢娄氏、吕氏给王才人请安,恭喜才人麟趾呈祥。”
“才人?”
“才人有所不知,帝后见了皇长孙十分欢喜,感念才人劳苦功高,皇上晋了您的位分,太子才人,仅在太子妃之下。”
“恭喜王才人。”两位奶娘又笑着恭贺。
我让她们起来,令云横重赏:“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皇长孙,我自然不会忘记你们的好处。”
奶娘娄氏忙笑道:“是,奴婢们定不负王才人所托。皇长孙那么可爱,任谁见了都喜欢,奴婢们心疼得很呢。”
云横知道我迫不及待要看孩子,便从奶娘手中接过襁褓,凑到我面前,我小心地伸手抱住,松了怕摔着他,紧了怕弄疼了他,实在是无所适从,心中激动又忐忑。
瞧那肉嘟嘟的脸颊,微张的小口,眼睛还睁不开呢。我忍不住轻轻将唇碰在他的粉面上,温温软软的,还带着股小孩子特有的香味,只觉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亲不够,爱不释手。
这孩子就是我的至宝,看着他,我就什么都忘了,直到云横催我休息,将孩子抱走,我才想起朱常洛:“太子呢?”
云横垂眸道:“……太后薨逝,太子在宝华殿守灵。”
太后病重,我那日见了,心中便有数了,此时得知太后仙逝的消息,心中更多是悲痛,我问道:“太后见着小重孙了吗?”
云横点点头:“太后很喜欢小重孙,笑得合不拢嘴,最后也是含着笑去的,很快很安详,一点儿痛苦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得到皇上亲口晋封的殊荣。
念起太后对我的照顾,我有些躺不住,却也知自己现在的身子,不便去宝华殿,只能喃喃道:“我也该去为太后守灵的。”
“太子妃在那儿,便是代表慈庆宫里一众女眷了,太子吩咐,让您安心休养呢。”云横想起什么滑稽的画面,蓦地笑起来,“咱们太子是第一次当父亲,您是没瞧见他的模样。”
“什么模样?”
“又惊,又喜,又怕,还差点儿掉泪了呢。”云横牵过我的手,“太子来看过你,只不过你睡着了,他就这样牵着你的手,直看了许久,都快把你看到眼睛里面去了。”
我捏了她一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说话了?”
“奴婢说的都是事实。”
我看向窗外,虽已近冬至,却也时常有阳光晴好的时候,昏黄的日光看起来暖融融的,雀跃在光溜溜的枝头,直跃到人心里去了。
我在黑夜里莫名醒来,只觉得有一双灼热的视线笼罩着我的脸庞。
一个高大的身形伫立在黑暗中,吓得我“腾”一下欲起身,却没能爬起来,惊叫就卡在喉咙里,下一秒,灯亮起来,映出来人面容。
是朱常洛。
那日他开门进来时,我已然昏厥,根本没见着他,之后他来看我,我也深陷在沉睡中,今天才算是我这大半年来看见他的第一眼。千言万语从心里奔涌上来,根本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齐齐堵在嗓子眼儿上。半晌,才一笑,竟有眼泪“啪嗒”落下,打在锦被上一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道:“怎的来了也不出声,怪吓人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他的一双眼眸那样黝黑,有一点儿陌生。可是他一笑,便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我就是来看看孩儿,看看你,一会儿就得走了。”
“哦……孩儿睡得可好?”
“他睡得很香。孩儿的名字我取好了,就叫‘由校’,校正的‘校’。”朱常洛将灯放在远一些的桌角,他的面容一霎便隐入黑暗之中,看不清面容。他又道,“你睡觉还是这样轻。很晚了,你好好休息,我以后再来看你。”
“什么时候?”见他转身欲走的背影,不知为何,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慌。
他轻轻一笑,道:“很快。”
我呆呆地靠在床边,若不是桌角那一盏微弱的灯火闪烁着,我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之前,我想象过千百种我们见面的场景,都不似这般寥寥几语,冷冷清清。我想念他温暖有力的怀抱,希望他能将我揉在胸膛里。我也不知那一瞬的陌生感从何而来,不过一闪即逝,却也让我心惊。
想起灯火映照下那一张略微沧桑的脸,想起他在宫外时受的重伤,加上这几日守灵,亦是身心疲惫,人变得深沉了些,也没什么奇怪吧。
朱常洛答我“很快”,果然第二日便来了,门一开一合,漏入些许风雪的冰凉气息。校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房里的人齐齐请安,孩子哭得更甚,奶娘“哦哦”地哄着。宫人又将火炉挪到朱常洛跟前来,端茶递水,一时间房间里忙乱起来。
“孩子给我抱。”我听着那哭声不忍,对奶娘道。
“给本宫。”朱常洛一手扯开竹青色的披风,王安在身后接过。他烤去身上的寒气,将校儿搂在臂弯里,轻轻地晃了几晃,一脸的疼爱之色,“校儿不哭,爹爹来了。”
孩子似乎听懂了一般,渐渐止住了哭声,安然睡去。朱常洛坐在床边的锦凳上,将孩子缓缓交到我怀里,嘴角笑意盈然:“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最听我的话。”
“是了,娘亲怎么哄,都要哭上一阵,爹爹一来,就给足了面子,小东西。”我笑着刮了一下那挺直的小鼻梁,端看道,“孩儿的鼻子最像你,嘴巴也像你。”
朱常洛一笑:“眉眼却是有些像你的。”
奶娘娄氏在一旁笑眯眯道:“依奴婢看,皇长孙的眉眼也像太子殿下,只是多少跟着娘亲柔和了些,漂亮得不一般哪,长大了一定是个美男子,真正的人中龙凤。”
这本是一句寻常逢迎的话,朱常洛却面色变了,嘴角的笑意渐渐冷凝,一时间屋内的气氛骤降。宫人们虽不知原因,却也乖觉噤声。
虽说主子说话,奴婢不该插嘴,可万荷台一向将这些个规矩看得淡薄,朱常洛也并非不知道。出了万荷台他该是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可在我这儿,他一向“入乡随俗”惯了,今天是怎么了?娄氏也没说错什么。
娄氏早已经不知所措地跪下了,连连请罪:“奴婢知错,太子殿下恕罪。”
朱常洛忽而一笑:“你说得没错,赏。”
娄氏一怔,忙又谢恩,神情局促,后怕不已。一旁的宫人都将头埋得死死的,似乎极害怕的模样。
如此情状,我心里不由得起了一丝困惑,看看身侧神情依旧的人,觉得哪里不对,却又看不出,他明明,还是那个朱常洛啊。
第二日一早,奶娘抱孩子来请安,竟不见娄氏,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客氏,动作麻利,甚是有经验。进出的宫人侍奉得愈加勤谨,脑袋却埋得更低了,我心中的困惑更强烈,拽住一个宫女问道:“娄氏人呢?”
那宫女一副快哭的神情,跪下磕头:“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我有些着恼,道:“你若不肯说清楚,我便让太子将你赶出去。”
她一听“太子”,似乎吓得不轻:“太子殿下若知道奴婢在您面前嚼了舌根子,奴婢就没命活了!”
“我不说,他又怎会知道。”我吓唬她道,“你若不肯说实话,我现在就将你处置了。”
“王才人饶命!”小宫女哭道,“娄氏失踪了!”
“什么叫‘失踪了’?”我皱眉。
“没人见娄氏出宫,可她就是没了踪迹,消失了。”
这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我心知也问不出什么来,道:“算了,你出去,叫云横进来。”
“是,是!”小宫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恰逢云横端着一盅炖品进来,差点儿被撞上,笑道:“哟,这是怎的了?才人要吃这小妮子呢?”
往日下人这般慌张的模样,怎么也是要说两句的,可自打校儿出生,万荷台里一直喜气洋洋的,云横更是随和了,斥责的话索性不说了。
我有些茫然:“也不知她怎么回事,我不过问了问娄氏,她就吓成这样。”
云横搁下炖品,垂眸低声道:“才人就不要问了,何苦为难这些下人。”
“他们为什么怕我?你看他们个个瑟缩的样子,看着就来气。”
“这些宫人都是太子选来伺候才人坐月子的,他们自然唯恐伺候得不周到了。”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太子。”
云横牵了牵嘴角:“太子终归是太子,总是需要些威严在的。”
我一时无言,云横又道:“只要太子待才人如初,旁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夜里校儿哭个不休,朱常洛的臂弯“摇篮”也失灵,待校儿入睡,已经是深夜。
朱常洛将手里的茶盏转了一转,又转了一转,仿佛在想什么事情,我让宫人都下去,道:“很晚了,歇下吧。
”
他回过神来:“好。”
侍候他洗漱完,我立在他身前,仔细替他系着里衣的衣扣,蓦地抬头,只见他温温润润地注视着我,一如往昔。我故作寻常,开口问:“今日怎么没见娄氏?”
“新来的客氏不好吗?”他淡淡道。
“那客氏做事麻利,经验丰富,的确是很好。”
“那就行了,”他转身坐到床上,“睡吧。”
我闭了会儿眼,却越来越清醒,小心地翻身,只听他道:“无妨,我也没睡着。”
我向他的肩窝靠了靠,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他反问道:“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
若是从前,他一定会捏着我的脸颊笑道:“又冒傻气。”可他长久的沉默让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我攀着他追问道:“你失踪之后,究竟遇到了什么?”
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珠淡淡地转向一边:“没什么,只不过教我看清了一些东西,懂得该如何做好一个太子罢了。”
他的话,我听不懂。一种异样的失落缓缓从心底涌起,我平躺下身子,木木地望向帷帐的顶端。
忽听得他问道:“那么,你呢,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我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公孙徵身世的秘密,可朱常洛已经回来了,也是,公孙徵岂会害他。他的秘密,就算要告诉朱常洛,也应该由公孙徵亲口告诉他才是。
我再一次斩钉截铁道:“没有。”
许久都没得到回应,我转头看他,只看见他的背影,也许,我说完第一个“没有”的时候,他就已经睡着了吧。
这一夜,我们背向而眠。
转眼,又要过年了,可因太后大丧,年节一切从简,相比从前,少了几分热闹。
今年是太子妃第一次在慈庆宫过年,年三十儿晚上自然要安排一番。正月初一,依旧是元日夜宴,可巧校儿正月初一满月,朱常洛怕那天忙起来,没了与孩儿亲近的时候,就另安排了二十九晚上在万荷台提前聚一聚,就我们一家三口。
二十九一早,万荷台里的宫人就全忙活开了,加上校儿满月的喜庆,满园子张灯结彩的,好不热闹。
王安极早就过来了,欢欢喜喜地请安道:“奴才祝皇长孙身体康健,一辈子平安喜乐。”说罢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奴才不识字,说得不好,还望才人不要怪罪。”
“安公公说到我心里去了,能一辈子平安喜乐,就是最大的福分了。”我微微一笑,王安素来老成,知道这深宫之中什么才是最珍贵。
“才人可能还不知道呢,昨日皇上降下圣恩,说咱们太子稳定流民有功,特许太子年节之时探望恭妃娘娘。太子让奴才一早来万荷台接皇长孙呢,恭妃娘娘见着小孙儿一定很欢喜。”王安喜滋滋地道。
我只一笑:“我这就让两个奶娘抱着小皇孙跟着你去。”
“等一下,安公公,太子没说让我们才人同去吗?”玉翘在一旁问。
“这……”王安偷瞧了我一眼,为难道,“听说太子妃为了这件事,求见了皇上许多回呢,再加上……”
“太子妃是正妃,理应由她与太子同去,”我拿眼觑玉翘,“我让你准备的事都做完了?”
玉翘忙退到一旁去。
“倒不只是因为这个,”王安赔笑道,“才人也知道恭妃住的地方,的确是远了一些。太子顾念才人的身子,这大冷天的,也是怕您累着病着了。太子说了,从恭妃娘娘那儿回来,径直就与小皇孙过来。”
“我知道了,你去吧。”
王安忙答应着退下了。
我缓缓踱了两步,看着雾气中的九曲桥,略略有些出神。云横在身边道:“才人诞下皇长孙,向皇上要的恩赏便是让太子与恭妃见面,才人为何不向太子说?”
“我这样做,本就不为邀功,说与不说,又有什么重要的。”我对朱常洛的付出,都只要他欢喜,就足够了。
等到傍晚,几乎快到戌时了,外面的寒风胡乱刮着,冬天的天,黑得很快,远处的天空就如同一块渐变的墨玉,美得妖异。
忽地有个徽音殿里的小内监慌慌张张地来报:“王才人,太子让奴才来通报,今儿晚上,恐怕不能来万荷台了。”
“出什么事了吗?”
“是……是恭妃娘娘住的地方年久失修,大风刮下了瓦片来。本是要砸着皇长孙的,可是太子妃冲了过去,救了皇长孙,太子妃被砸中了头,还在昏迷中没醒来,太子尚在旁边守着呢。”
“什么?”我猛地站起来,“太子妃可伤得严重?皇长孙有没有事?”
“没有,没有,”内监连连摆手,“太子妃无碍的,皇长孙没伤着一分一毫。”
我松了口气,慢慢坐回椅子,目光扫过满室的灯火辉煌和一大桌子的菜肴,道:“多亏太子妃相救,校儿才没有受伤,我若不去看看,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那小内监倒是很利落的:“奴才这就陪您去徽音殿。”
出了屋子,才知道真正的冬天是什么样。我勉力拢了拢袖子,起先指尖是冻得发痛,现在已经不痛了,冻得发麻。虽有云横扶着我,可大风一卷,依旧是寸步难行。
云横不能进寝殿,只能等在廊下,我自行向里走,只见门虚掩着,一路不见宫人。我轻轻地推开门,两边昏黄的烛光,也不甚明亮。
几面帷帐之后,一男一女的身影,互相依偎着。男子开口说话,那熟悉的沉稳嗓音,是朱常洛,那女子,自然是太子妃了。
他环着她纤弱的身体,不慌不忙地舀着碗里的汤药,勺子碰撞在碗沿上,发出悦耳的“叮叮”声:“来。”
“臣妾才不要喝,好苦的。”太子妃娇声道。
“听话,喝了才好得快。”他温声劝道。
太子妃嬉笑一声:“臣妾这一时半刻只怕是好不了,怎么也要十个月呢。”
“你呀,”他柔声嗔怪,“怎么这样糊涂,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去,若伤着了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好?”
“太医不是说,臣妾才一个月的身孕嘛,臣妾自己都不知情呢。就算臣妾知情,当时哪里顾得了那么多,那是太子的孩子,也就是臣妾的孩子,只要校儿没事,臣妾如何都不要紧。”
朱常洛半晌没说话,缓缓将女子紧紧拥入怀中。
不知何时,我的手攥紧了面前的帷帐,此时一用力,竟将那帷帐扯下来,“哗啦啦”一阵声响,里面的人显然被惊动,齐齐看过来,太子妃更是惊叫出声。
我一直觉得朱常洛怪怪的,可那种感觉就好像水里的一条游丝,无法捉摸。此刻我明白了,他整个人不只沉郁了,他更是不曾触碰我,不曾抱过我,不曾牵过我的手,不曾揽着我入眠,不曾亲吻我的脸颊,从前最自然的亲密,他都没再做过,就连惯常坐的床沿也改成了一张锦凳。
我想着他,盼着他,十月怀胎都在担忧惊怕中孤独地熬过来了,终于等到他回来,却是这样刻意的疏离,究竟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
“我,朱常洛,只会让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诞下孩儿,我,只要我们的孩儿。”
他说过,他不会让别的女人有他的孩子的,起初我不信,可是当我相信的时候,他又打破了誓言。
“什么人?”朱常洛厉声喝道。
我缓缓跪下去,仿佛软倒,说不出话来。
他直直冲过来,蓦地掀开面前的帷帐,微微一怔,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我勉力挺直了脊背,朗声道:“妾身恭贺太子、太子妃……”却说不下去。
“你起来。”他声音冷硬。
我在他脚下叩首:“妾身听闻太子妃为救校儿受伤,特来探望。只是不想惊扰了二位,还望太子恕罪,妾身这就走。”
“等一下。”太子妃唤住我,扶着脑袋下床来,我略略看了她一眼便敛了眸光。屋内被火炉熏烤得和暖,她只着了嫩粉色的肚兜儿,外面披了一件月白的透薄轻纱,曼妙的身形若隐若现,腰肢细软。
“王才人快起来,说什么惊扰不惊扰的。”太子妃扶我,桃花般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羞涩,“我正想明日去找你呢,这头一胎,我什么都不懂,有好多问题想问才人。”
“有什么吩咐,太子妃尽管召妾身来徽音殿便是。”
“才人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正好有一事要劳烦王才人呢。”太子妃一副天真依赖的模样,“这几日我总是睡不着,问刘淑女要那暹罗国来的香料,她说上一次全送给你了,一点儿也没剩下,这不,我只能厚着脸皮找王才人要一些了。”
“妾身回去让人立刻送来。”我自知笑得很难看,只想快些带着孩子离开,“妾身想将校儿一并带回万荷台,以免他晚些啼哭,扰了太子妃休息。”
太子妃冲朱常洛粲然一笑:“王才人如今最舍不得的就是校儿呢,一会儿见不着都不行。”
我从和暖的寝殿里退出去,云横忙接过校儿。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大雪混在风中如同刀刃,全无飘飞时的柔美,吹翻了风帽,打在面上,犹如掌掴。我就立在那园子里的风雪之中,任由云横在一旁焦急地询问拉扯,一动也不动。
这样挺好的,真的,等风雪将躯壳吹得够冷了,才不会觉得心里冷了。
我病了,没日没夜地发着高热,也不是风寒,太医说不上来是什么病,只开了退烧的方子。
“我想看看校儿。”张合着干裂的嘴唇,我轻声喃喃道。
“才人,太医嘱托过,婴儿体弱,渡了病气就麻烦了……”玉翘为难道。
“算了。”不知不觉,竟滑下两行泪来。
正在这时,小栗子在外边通报:“才人,徽音殿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我只一言不发,暗自咬紧了牙关,眼泪急急地流了满面。云横见状,高声道:“太子妃要的香料,不是昨儿连夜就送过去了吗?”
“你就说我病了,待
身子好些,就去太子妃跟前请罪。”我略略抬高了声音,才发现一夜之间嗓子竟变得如此嘶哑难听。
“奴才遵命。”
恍惚了一会儿,门外又传来通报,听着似是王安:“才人,太子在慈庆殿等您呢,请您过去一趟。”
我蓦地坐起来,却将口边的话生生忍下去,这猛地一起身,连头也晕了。我缓了好久,待情绪平复了些,才沙哑道:“安公公,我着实病得不轻,可否请太子殿下通融,待妾身病好些了,再去请罪。”
王安似迟疑了一瞬,道:“才人好些休息,奴才这就去向太子通报。”
云横帮我顺着胸口,含泪道:“才人刚刚出月,就这样不爱惜身子,若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您就消消气,何必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云横,我真想扯着他的领子问一句‘为什么’,却连自己都觉着好笑。喜新厌旧,秋弃夏扇,本就寻常,我若真问了,岂不是白白惹人耻笑?”我吸了口冷气,似笑非笑。
云横皱着秀眉,良久才道一句:“太子,终归是太子。”
是呀,他是太子,我让他独宠我一人,只与我一人生儿育女,若当真说出来,只怕会被当成疯子。
可我不是疯子,只是怀着那么一点儿渺茫的希冀,唯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那一点儿希冀,已经被现实碾成齑粉,灰飞烟灭了。
不过多时,门突然打开了,寒气一瞬便侵入房内,逼得我咳嗽起来,光线一暗,只见两个魁梧的侍卫挡在门前,声音震得窗棂上的雪末簌簌直掉:“王才人,太子慈庆殿有请!”
这架势,好生威武慑人。
我一笑,开裂的唇角淌下血:“还请太子、太子妃稍等片刻,容我梳洗更衣。”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吱呀”一声掀开慈庆殿厚重的大门,只见朱常洛与太子妃并齐坐于正中,下首坐着刘淑女,两旁立着两三心腹,俨然一幅审案的光景。
我定了定虚晃的身子,还未请安,太子妃已经哭着冲到跟前来,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
朱常洛只是静静看着,若有所思,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太子妃似还不解气,又反手重重打了我一巴掌。我静静伏在地上喘息着,嘴角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只倔强地抬首看朱常洛。
他的每一个表情我都不会放过,我要看看,他就放纵别人这样打我?
“够了,有本宫为你做主,太子妃记得要恪守礼制。”朱常洛一挥手,王安立刻上来将太子妃拉开。
太子妃不甘心地指着我,哭道:“王揽溪,你真狠毒!你有孕的时候,我对你百般照顾,百般迁就,还跑去咸安宫为你求情。之前,我甚至还为了救你的孩子被砸伤了头部!可你呢,你恩将仇报!你杀了我的孩儿,你杀了他……”
我杀了太子妃的孩子?心中震惊,只见朱常洛面若冰霜,高高地俯视着我,终于,阴沉地开口道:“王才人,你可知罪?”
“我不知!”我撑起身子,冷冷地开口。
朱常洛闭了闭眼,疲倦地一挥手,刘淑女便将一只木匣放到我的面前,打开道:“这东西,王才人不会不认得吧?”
我勉力镇定下来:“认得,这是太子妃要的香料。”
“是,是我自己张口管你要的,可这哪里是香料,明明是杀我孩儿的凶器!昨天夜里,这香料才燃了半支,我就……”太子妃痛哭失声。
“王才人,东西终究是从你万荷台出来的,出了这天大的事,你可脱不开关系啊。”刘淑女道。
我只一声冷笑:“刘淑女说得是,可说到底,这香料最初还是刘淑女献出来的宝贝,你怎么能将自己撇得那样干净?”
刘淑女不肯示弱:“是,当初是妾身将这香料赠予王才人,可妾身送您的时候,只是香料而已,那日我们三人还点过一支,您当时并无异样,足证妾身清白。可昨夜,太子妃不过燃了半支香料,就小产了,这说明什么?你还想不认账吗!”
“那我就请问刘淑女了,这好好的香料,要怎么才能将那害人的药掺进去,表面上看着还是一个样?妾身愚钝,实在想不出那么多聪明的法子。”
“来人,宣徐太医。”太子妃银牙欲碎,“王揽溪,今天由不得你狡辩!”
来人是徐瑞,他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太子、太子妃,”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王才人。”
“当着王才人的面,徐太医,劳烦你再说一遍。”
“是。”徐瑞蹲下身,与我面对着面,伸手折断一支香料,举在我与他中间,缓缓用指腹将香料碾碎成粉,馥郁的香气从他的指尖浮起,“这暹罗国来的香料,质地细密,遇水不溶,故而能够将其浸泡在药水之中,待香料吸收饱满,再晾干即可,随后点燃香料,药力随着香薰弥漫开来。孕妇只需吸入半支的工夫,便能小产,与服食的效力相当。”
徐瑞撇下手中的残粉,道:“王才人精通药理,红花的效果一定也是知道的。”
我不由得低声质问他:“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害我?”
徐瑞亦低声道:“我与姜贵妃也无冤仇。王才人,你真是糊涂了,在毓德宫与慈庆宫之间,我选了慈庆宫,所以才帮你除去了姜贵妃。可在这慈庆宫里,太子妃和你,你说我选谁?”
我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地发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还有何话说?”朱常洛面无表情。
“你信他们?”我凄然问道。
他眉心一动,一字一字道:“证据确凿。”
“我只问你!”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他始终冷漠地俯视我,不发一言。心中那一点点希冀的火光渐渐寂灭了,连带着黯淡了眼眸,我只觉心里越来越冷。
许久许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从心底涌起的痛心疾首:“太子妃才十四,性子纯真无邪,还能拿自己的亲生骨肉来诬陷你吗?”
我忍不住冷笑连连:“是呀,她才十四,天真无邪,自是不像我恶毒有心计了!我害了那么多人,两手沾满了鲜血,若反说是她陷害我,哪里能说得过去呢?”我禁不住笑得发颤,道,“可我入宫的时候也不过十四五!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成了这样……在你眼里,成了这样!”
我不想哭的,可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将这长久的委屈化作眼泪,就算双手掩目,也遮不了我的卑微与痛。
在他们看来,我已经无可辩驳了,刘淑女向朱常洛行了一礼,曼声道:“现下只需太子下令搜查万荷台的宫人们,看到底是哪些个狗奴才撺掇王才人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不必了!我认。”我害怕牵连甚广,万荷台里不知要消失多少人,忙道,“我认,是我一个人做的,无须再牵扯旁人。万荷台的宫人一概不知情的,放过他们。所有的罪责,我一力承担。”
“只怕你承担不起!”太子妃发怒道,“我肚子里的是太子的嫡亲血脉,你犯的是滔天大罪,罪无可赦!”
心里太冷了,渐渐地,冷得我仿佛麻木了,反倒像是镇定下来的模样。
我在太子妃脚下叩头,恍然道:“任凭太子妃处置。”
太子妃笑了,笑中带着浓浓的恨意:“好,很好,你杀了太子与本宫的孩子,杀了你都不够解恨!本宫便罚你‘幽闭’之刑,你可服气?”
太子妃所说的“幽闭”,见于《吕刑》,对女子施行的宫刑,她这是想让我再也不能生育,以此来惩罚我。
我苦笑道:“你就这么恨我?”
“杀子之仇,岂能不恨!”
身受“幽闭”之刑的人,多是流血过多死了。我怕痛,也不愿遭受这种羞辱,可我想活着,我不能扔下校儿。
“等一下。”朱常洛蓦地开口,怒道,“本宫知道后宫里惩戒女子有很多花样,可是慈庆宫里不许!”他转向太子妃,道,“‘幽闭’?谁教你的?东宫里永远不许动用这种非人的刑罚,哪怕对一个下人也不能!都记住了吗?”
见朱常洛发怒,太子妃隐隐也有些害怕,所有的人都跪下,齐声道:“记住了。”
“至于你,”他咬牙极力隐忍道,“你做事都为校儿想过吗?你这样怎么配当他娘?”
我无话可说。
“王才人犯下的过错,罪不能赦,本该赐三尺白绫,可念及她刚刚诞下皇长孙,于社稷有功,暂且留下一命,以观后效!”朱常洛对我道,“你杀了太子妃的孩子,德行有失,校儿……就交给太子妃抚养。”
“不要!”虽然我没有杀她的孩子,可我心里着实害怕,不知道她会怎样对待我的校儿!
我以为我没有眼泪了,可这个时候泪水还是急急地滚出来。我踉跄到朱常洛身侧,死死抓住他的手,拼了命地求他,求他不要夺走我的校儿:“别人可能不知道,你又岂会不知,母子分离,是最残忍的事啊,你这是要我的命!你这样做,不光我会恨你,以后校儿也会恨你!”
“校儿不会恨我的,”朱常洛硬生生掰开我的手指,我们两人的手上都是血痕,“因为,我会是最好的父亲。”
“哪个好父亲会让孩子离开娘……你不如将我们母子一并杀了,省得日后孩子像你一样痛苦!”我急得口不择言,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抬手狠狠地挥开我,手背打在我的脸上,响亮清脆。我一时怔住了,只觉脸上热辣辣的,忘了继续求他,唯有眼泪静静地流下。
朱常洛勉力定了定脸色,似痛苦,似痛快:“王揽溪,你‘才人’的封号是父皇给的,我无权褫夺,从此以往,你还是王才人,依旧住在万荷台,没我的手谕,你不得出万荷台一步!若有违抗,就不要怪我做出更无情的事来!”
我是校儿的娘啊,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他们将校儿从我的身边夺走,此刻我心里唯有这一个想法。我猛地起身,夺门而逃。
身后传来朱常洛气急败坏的声音:“来人,给本宫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