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来,我没有去探望烟绕,我怕自己一见她,反倒先哭出来。我写下几张菜谱,都是烟绕惯爱吃的菜,让小厨房照着做,还托云横跟她说,让她安心养病,朱常洛未好全,我得多过去照顾。我就借此离开万荷台,她不见我,只怕也自在些。
可我并没有去朱常洛那儿,他不在慈庆殿里。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便一直躲在祺轩楼里给烟绕缝喜帕。
我写了信让小栗子想法儿托人带去扬州,意在催促汉岳回京师来成婚,可一直没能得到音讯。我内心焦虑已极,就这样煎熬着等啊等,十天又过去了。
一天,我早早起来,混混沌沌地坐在梳妆镜前,等云横替我梳头。朝镜子里一看,只见烟绕站在我身后,捏着我一股头发,轻轻梳着,浅浅笑道:“小姐太忙了,都将烟绕忘了。”
转过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又不自然地松了一松,我笑道:“你都好了?”
烟绕微微一怔:“好了。小姐转过去,让烟绕为你梳头,总觉得,似乎许久都没为小姐梳过头了。”
“可不是,有云横在,你就学会偷懒了。”我故意像往常一般打趣道。
可是她没笑,依旧只是淡淡的模样:“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梳完头便吃吧,都是小姐爱吃的小菜。”
我还想找些话讲,可见她垂眉顺目,不爱说话不爱笑的模样,嗓子里就好像堵住了一般,只怕一张口,便是一声哭腔。
用完早膳,云横故作轻快道:“今日选侍就不要去太子那边了,留在家与奴婢们说说话。”
“好啊。”我一口答应,让玉翘拿了些烟绕做的蜜饯,装作与从前无异一般说笑。我们都小心避开任何可能触碰到伤口的话题,只拣些有趣的事情说,慢慢地,烟绕终于话多了一点儿,笑意也真切了三分。
这时小栗子欢喜地跑进来,行了礼,双手将一个小巧的锦盒奉上,抬首冲我笑了笑:“选侍,扬州来信了。”
宫里的女人是不能与外界私相授受的,现如今慈庆宫不比从前的伏元殿,人多眼杂,所以这信就放在首饰盒里传送。我接过锦盒,拿出里面的深绿色翡翠戒指,从夹层里拈出折叠整齐的信纸。
展开一看,是姨娘的字迹。信上说,汉岳自打送我上京师,就一直都没有回去,让我找到汉岳了就让他一个人先回扬州,迎娶烟绕的事要待汉岳回了扬州再从长计议。
我的心越看越沉,我知道,姨娘还是不肯放下门户观念,不肯轻易接受烟绕。可这并不重要,我可以去求朱常洛,让太子赐婚,我再为烟绕准备丰厚的陪嫁,姨娘一定就无话可说了。
可是卢汉岳他跑到哪里去了!我只想马上找到他,让他将烟绕带离这个险恶的是非之地!
抬眼只见烟绕双眼无神般盯着桌上的锦盒发呆,那锦盒的面子正是蒙的一层湖青妆花缎,我飞快地将那盒子抓在手里,藏到身后,掩饰地笑了笑:“我这么年轻,哪里适合戴这么浓重的翡翠,待会儿拿去让太子送人好了。”
她只是强自一笑,又回复最初沉默的模样。我悄悄在身后将袖子里早已准备好的信拿出来,故作欣喜地给她看:“烟绕,汉岳来信了,他说想快些娶你,求我放你出宫呢。”
她接过信,木然看着,那信上的笔迹是我亲自仿冒的,瞒过烟绕不成问题,可她就那样似看非看,面上也无甚表情。
“可奴婢年纪还小,想多陪陪小姐,不想出宫嫁人。”她一定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事,面色一点点苍白起来,声音就像一口气似的飘出来。
“傻烟绕,你还小,汉岳可不小了,姨娘和姨父都替你们着急呢。你呀,就放心出宫嫁给他,好不好?我既是你的娘家,也是你的婆家,小姐我什么都替你筹备好,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最爱的人,好不好?”
“可是,奴婢连喜帕都没绣……”烟绕只是慌乱地推托。
“我已经……”这几日躲在祺轩楼,我已将喜帕绣好了一半,可我这样着急将她往外推,岂不是太明显了,也怕她敏感多心,于是改口道,“我已经帮你们看好了吉日,汉岳要来,尚需时日,你慢慢绣,不用急。”
她不再说什么,面上一点儿喜色也无,倒像听到了死刑的期限,低垂着头,良久,才抬首一笑:“奴婢去为小姐准备一些蜜饯,待烟绕走了,就怕小姐吃不上扬州的口味,想得慌。”
转身的瞬间,她似乎抬手抹了下眼睛。我只觉心中刺痛,手指狠狠地在身后捏着那个锦盒,对云横吩咐道:“让下人把万荷台里所有妆花缎做的东西都撤了,一块布头也不能留。”
说罢,我也鼻子发酸,眼眶发胀,拿手掩了掩,问小栗子:“太子呢?”
小栗子见我们异样,也收敛了神色,低顺道:“太子在书房。”
“我去找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朱常洛帮我找汉岳。
书房的门大敞,也没人在门前候着,抬眼便见公孙徵正慢条斯理地煮茶,修长的手指轻扣壶把儿,优雅稳健。
见了我,他也没有客套行礼,只浅笑道:“来找太子?”
不承想第一面见的竟不是朱常洛,我想起自己红肿的双眼,掩饰着垂眸:“太子不在吗?”
许是我声音还带着鼻音,公孙徵蓦地转过身来仔细看我,又微微侧回身:“太子去文渊阁议事,这个时辰只怕也快回来了,选侍可有急事?”
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一桩急事,却也是我的一件私事,为了烟绕的名节,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原因,哪怕是朱常洛,更不消说公孙徵了,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异样,让朱常洛担心追问。可我心急如焚,我唯一能倚靠求助的只有他,他不在身边,我只会更慌乱。
我一时无措,也不知要怎么答公孙徵,他又道:“选侍有什么难事,若方便告诉在下也可,太子日理万机,在下为他分忧,也是应该。”
“我想找一个人。”我终于犹疑着开口。
“哦,什么人?”他斟了两杯茶,向对面一挥袖,“选侍不妨坐下说,这样站着让音半怎么好意思品茶。”
我只好坐下,道:“是我的表哥,叫作卢汉岳,也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京师。”
公孙徵默念了两声汉岳的名字,道:“如此,交给在下,选侍放心吧。”
我又忍不住道:“公孙先生固然也忙,可还请尽快找到汉岳,我的确是有要事找他相商。”
“在下答应选侍的事情,定然竭尽所能。”
我只知道在偌大的京师里寻个人,怎么也要五日十日的,没承想不过第三日,朱常洛便召我去书房,我一进去,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就迎过来。
“汉岳哥哥,你终于来了!”我几乎哭出来。
“这要多亏哈哈,公孙先生,”汉岳依旧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妹妹圆润了。”
“表哥请便,我与公孙就不打扰你们了。”朱常洛彬彬有礼,很是客气。
公孙徵从我们面前走过,轻声道:“等我晚些回来,送你出宫。”汉岳只是与之默契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我问汉岳:“你和公孙先生很熟?”
“哪里,也就这两日才熟起来。”他四处探头张望,“咦,烟绕呢,怎么没来?”
“烟绕帮我管着事,可没空来见你。”我敷衍过,说起正题,“我费这么大劲儿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和烟绕的婚事,你想什么时候娶她?”
“越快越好!我巴不得明天就把她娶回去!”汉岳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弯月。
我不忍面对他明快又无忧的笑颜,别过目光刻意笑得明显:“明天可不行,该准备的东西可多着呢,半个月之后便是一个难得的吉日,我都看好了,就那天吧。”
“真的?”汉岳先是惊愕,继而转惊为喜,“好啊!我这就回去准备!”
“可知道该如何准备?”
汉岳摇头,呆滞片刻,接着笑道:“我问公孙先生,他什么都知道。”
“公孙先生娶过亲?”
“没有啊。”
我这哥哥真是傻到家了,想了想,只怕还是得累云横出宫跑一趟。后来我又追问他在京师的近况,都被他敷衍回去,遮遮掩掩的,很是神秘。
姨娘写来的信早就被我烧了,只要能让烟绕与汉岳终成眷属,之后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一力承担。
“哥哥,你以后一定会对烟绕好吧?”我恍惚地问道。
“这还用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对她好!”
当晚我便向朱常洛说明一切,他倒是没等我开口要恩典,便道:“我知道你将烟绕看得极重,加上另一边是你哥哥,慈庆宫里的东西都登记在册,你看着点一些给烟绕做陪嫁。”
我向贝淑女要了个管记物品又懂嫁娶的婆子,置办规制以内的陪嫁。这一忙,半月之期转眼将至,云横还在宫外,帮我的傻哥哥筹备着,宫里边的准备倒差不多了。有了这一件喜事,烟绕明显精神多了,喜帕上正绣着双喜鸳鸯牡丹纹,映照着一张小脸儿都泛着红润。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的沉郁也散去不少,才真正有了些许笑颜。
吉日就在二月十六,今天已经二月初十。
大清早的,朱常洛便过来了。
“我有东西要交给如意,可我去她那儿不合适。”他将一只香囊塞到我手中,“所以只好劳烦我的溪妹了。”
我虽一直想去看如意,可自她入了后宫,我们就再没往来过。
“我知道你有顾虑,可如今皇上天天守着毓德宫,难免冷落了如意,如意才刚入宫,只怕心中难受,你就真放她在那儿不管,连劝都不去劝两句?”
还是朱常洛了解我,知道只让我传东西,我不一定亲自去,可他这样说,我难免心软,那东西自然就成了搭桥的。
如意孤身入宫,我本就应该早些去看她,哪儿还能真跟她怄气,只是这段时间,事情一桩接一桩地来,我有些自顾不暇。
我只能答应了,轻叹一声。
我平日里出入,身边常跟着的就只有烟绕和云横两人。云横未归,烟绕自
打出事起,就不怎么愿出门了。可是一想,去的也不是别处,从前烟绕活泼的时候,与如意两个人最是闹腾,便唤了烟绕一同去走走。
原来的烟绕似有说不完的话,我时常嫌她聒噪,可现在,我多么想她能回到从前那个吵吵闹闹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见她寡欢的样子,我明明也难过得不得了,却仍要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我不敢多说话,害怕不小心说错一个字,一切都会坠入万劫不复!
如意住在绛雪轩,听说是因为封妃那天是个雪天。
不过刚刚走到宫门前,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清凌凌的琴音,流若走珠,一个清婉的声音唱着: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在门边听她娓娓唱完,那余音似带着一缕哀戚,也不知她现在这一曲是为谁唱?
定了定神,我方走进去,按着规矩给她行礼,如意见着是我,蓦地从锦凳上站起来,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又急忙过来拉我起身,轻唤:“揽溪姐姐……”
“现在你可不能这样叫我了。”许久未见,我不由得打量她的模样,如意瘦了,一双眼眸更显盈盈,那娇不胜衣的样子,让她越发楚楚动人,可她唯独少了从前那一股灵动之气,亦不复天真之态。我心中一动,其实自她唤一声“揽溪姐姐”,之前的顾忌隔阂一瞬便都烟消云散了。
“在如意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我害怕你真的再不来看我了,姐姐不让我像从前那般唤你,可是还气我?”
“什么话,只是因为你如今是天子嫔妃,身份不同罢了,若你愿意,无人时依旧唤我‘姐姐’,我自是欢喜的。”我像从前一样,怜爱地抚了抚她额边的发丝。
一个逐了别人不好意思再回头,一个被拒门外所以瞻前顾后。还好,还好,我们没有就此深渊永驻,回首时那深厚的情谊不曾减少半分,熟悉而默契。
如意一笑,忙拉我坐下,又转头吩咐明佩去沏茶,那个小丫头,不正是凶巴巴叫我“坏人”的小丫鬟。
如意似乎知道,轻声道:“明佩还小,不懂事,若说了什么浑话,姐姐不要放在心里。”
“那你就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突然决定入宫,让我平白招一个小丫头的白眼,就算招人恨,你也给我个明白吧?”
如意缓缓道:“也没别的,只是有了刘惜华做前车之鉴,见因为她,害你与太子许久不睦,我想为你俩减些堵心的事罢了。”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眸中流露出些许哀婉,“揽溪姐姐,这世上的女子,能如你这般嫁给心仪之人的,真是少之又少,不知道多让人羡慕,你与太子一定要好好珍惜。”
真是个傻姑娘,我不由得为她惋惜心痛。就算没有稽无循,在这京师之中,才貌俱佳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也不少,有我与朱常洛为她筹谋,嫁给谁不比入这险恶后宫?
如意眉头一蹙,似笑非笑:“姐姐想必也是知道的,我这辈子没有稽无循相陪,便怎么着都是无所谓了。太子的恩情,如意今生报完,来生才能不再为难自己,也不为难别人。”
如意顾念着朱常洛对她的恩德,想必当初也帮着朱常洛,想留下稽无循,只是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决绝的背影。那两个男人竟谁也没有想过,夹在中间的她,心中的寂灭已将后半生都顿挫成飞灰!
“你还想着他?”我转了视线去瞧那琴,那首《秋风词》的旋律幽幽地在脑海中响起。
如意只凄然一笑,道:“不说我了。太子是不是让姐姐给我捎了点儿东西?”
我颔首,将香囊拿出来交给她,问道:“是什么?”
“一点儿胭脂罢了,宫里的用不惯。”如意一顿,继而笑道,“太子有没有送你胭脂啊什么的,是不是比宫里的还好?”
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太子一个男儿家哪里知道这些东西,自然是我指点他去买的,顺带着我也好蹭一点儿。”如意终于露出一点儿从前的俏皮。
烟绕嫁妆里的胭脂虽是上品,却也比不上那家的胭脂这样好,不如回去便全部换掉。想到这,我忙唤了烟绕:“还不告诉如意,你好事将近?”
烟绕腼腆地一笑,双手奉上一封喜帖。
“这是?”如意接过喜帖,惊喜出声。
“二月十六,可要来喝我们烟绕一杯喜酒。”连日来的喜气,让我心头松快了不少,想着烟绕即将嫁给疼她爱她的人,我不由得喜笑颜开。
“那是一定了,”如意偷瞧了烟绕一眼,打趣道,“到底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可文静矜持了不少。”
“如意姐姐都是天子嫔妃了,也没见文静多少……”烟绕小声说了一句。
一听之下,我不由得掩口低笑,这才像是原来的烟绕说的话!
“好啊你,就让你看看我有多文静!”如意不知道其中发生过的事情,只当烟绕还似从前那般,拉着她一阵疯闹。我在一旁助阵,笑着笑着,竟有些忍不住泪意。
如果,这真的只是从前的某一天该多好,如意还不是丽嫔,烟绕仍旧是那个没心没肺的闹腾丫头,该多好。
烟绕正被挠得告饶,明佩进来通传,说庄嫔来了。庄嫔也算是近一年皇上身边得宠的新人儿,如今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很得圣眷。
只见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丽人颤巍巍地走进来,笑道:“妹妹这儿真热闹。”
我见了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庄嫔让我起来,不住地打量我,问如意:“不知这位是?”
“这位是太子宫中的王选侍,”如意又向我道,“这位是庄嫔,自打我入宫,最常往来的也就是这位姐姐了。”
“哦,你就是王选侍,早有耳闻。”庄嫔面上虽笑着,眸中的审视却不少半分,我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素淡的衣裳,只不卑不亢地笑着。
“姐姐身子重,怎么还站着,快坐快坐。”如意吩咐明佩拿软垫放在硬木的椅子上。
“坐也不必了,我是看今儿的日头好,专程来找你陪我去御花园里散散步,冬日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走走吧?”庄嫔亲热道。
我笑道:“妾身晚些还有点儿事,正要先告辞呢。今天的太阳是正好,出去走走再好不过了,妾身就不打扰了。”
谁料庄嫔开口相邀:“王选侍若无事,不如和我们一同走走。”
如此,我也只好相陪。按着尊卑,我走在她们俩后面,两人不过说些皇上又赏下什么,再就是彼此恭维的话。如意有些不自在,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我示意她无妨的,盘算着说什么做托词,方便先行一步。
走至听鹂桥,那桥类似溪流上的碇步,只是起装饰性的用处,几块条石虽宽厚平稳,两边却没有栏杆,平时也极少有人走。
“庄嫔身怀龙裔,还是谨慎些好,这桥没栏杆,不如我们多走两步,绕过去吧?”
庄嫔只是垂着眼皮子略略看了眼,笑道:“我都没怕,你们怕什么。这桥面若只过单人,也算平整宽阔,冬日里水浅,也不至湿滑,打这儿过去便是个小亭子,可容人稍坐,我可走不动了,就从这儿走。”说完,已然先行一步走上去了。
我们只好随后跟上,如意走在庄嫔后面,之后是我,我后面跟着烟绕、庄嫔贴身的丫鬟倩儿,还有明佩。
流水清浅,在碇步的缝隙间夹流成白瀑,冲刷着露出水面的白石。
一行人走到桥中央,忽地听得庄嫔一声尖叫,笨重的身子直往桥边斜斜歪去。如意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却手中一溜。我们只能亲眼见着庄嫔落下桥去,跌在碎石上翻滚了几下,连声哀叫起来。
如意碰着了她,是拉是推已然说不清楚,加上庄嫔怀着身孕,如意同为妃嫔,谋害她的嫌疑最大,若有人存心想借此除去如意,岂不是易如反掌?
我背后已经毛毛地出了一层冷汗,决断只在一瞬间,我拉过如意,与她对视一眼,便暗暗地一使劲儿,将她也推下去。
这下彻底乱了,那两个丫头无头苍蝇似的四处去喊救命。我只好与烟绕先将如意扶起来,还好,她只是扭了脚,而庄嫔看起来极不好,我们根本不敢动她。
水不深,要命的是那些不小的尖利碎石,几缕乌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庄嫔颊边,更显得她面白如纸。她一边哀唤着一边不由自主地颤抖,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冷的。
终于来了几个内监,将庄嫔抬回她住的万春阁,急召太医,如意伤了脚,也一并扶了去。
庄嫔在床上疼得打滚,从最先的哀叫,渐渐转变为凄厉的惨呼,让人不忍卒听。
心中发慌,望向如意,她没有换衣服,湿淋淋的,打着哆嗦低声道:“她会不会死?”
我忙捂住她的嘴,四下一看:“不要乱说话。庄嫔掉下去以前,你是不是一点儿也没碰着她?”
如意肯定地猛点头。
我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叮嘱道:“好,等会儿无论谁怎么问你,你都记清楚,千万不能承认是你推她的。”
如意点头。
庄嫔的惨呼一点儿一点儿地弱下去,最终了无声息,似是晕了过去。这时太医来了,是之前见过的赵太医,他按了按庄嫔的脉搏,便道:“这恐怕是不成了。”
倩儿一听,立马吓得大哭,只见一个老成的婆子红着眼推了倩儿一把:“哭什么哭,还不去告诉皇上!”倩儿一听,便拔脚飞奔出去。
赵太医与那婆子商量着将死胎取出,我们便避去外厅,不一会儿,便见换了几盆子血水出来,时不时隐隐听见几声微弱的呻吟。
现下以庄嫔的性命为重,眼前又只有这一个太医,没人为如意看脚,我心疼道:“你先将湿衣服换一换吧。”
如意似乎也明白过来,咬着嘴唇打战:“不行,待皇上来看见,我唯有越可怜越好。”她这样说,我便也不再劝她。虽然我们没有做那样阴毒的事,却也为了洗尽嫌疑,不惜
动用心思。
一会儿便见皇上急匆匆地赶来了,身后跟着郑皇贵妃、秦端妃、姜贵妃,呼啦啦的一群人。皇上直接穿过我们进入房间,我俩在后面跟着进去,只闻到满屋子的血腥之气。
“启禀皇上,庄嫔跌下桥去,受了惊,深冬水寒,也受了凉,最主要的还是给碎石磕着了小腹,致使小产。微臣无用,没能保住庄嫔腹中皇子,请皇上责罚。”赵太医跪下。五六个月胎儿已然成形,可以看出是皇子还是公主了。
“是个男婴?”皇上震惊,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灭了,只颓然地挥了挥手。
庄嫔挣扎着从昏痛中醒来,死死扯住皇上的衣袖哭道:“皇上……”
谁知皇上竟一扬手将庄嫔挥开,冷声道:“你有什么用!连自己的孩儿都保护不了。”
“皇上!”庄嫔又缠上去,哭得更加凄苦,“妾身也不想啊,妾身……妾身是被人害成这样的,皇上可要为妾身做主!”
“什么意思?”皇上眼眸阴郁。
“妾身在桥上走得好好的,若不是有人从背后推了妾身一把,妾身又怎么会跌下桥去?”庄嫔泪流满面,哭得好似要没了声气。
果然,庄嫔害怕皇上迁怒,竟如此急于将罪责推给我们。
“走在庄嫔身后的,是谁?”皇上咬牙道。
我捏了捏如意的手,示意她不要忘了我说过的话,我们两人排开众人,来到皇上面前跪下。
如意衣衫尽湿,鬓发凌乱地淌着水,已经冻得说不出连续的话来:“皇上,妾身……妾身绝对没有推庄嫔,还请……请皇上明察。”
“你这又是怎么了?”皇上尚对如意怜惜,吩咐道,“快给丽嫔找一套干衣裳换上,这样下去还不得病了。”
“启禀皇上,丽嫔是与庄嫔同时落水的,此事的确与丽嫔无关。”我道。
“哟,王选侍难道就不知,什么叫作‘苦肉计’吗?”姜贵妃阴阳怪调地说道。
秦端妃不动声色地按下姜贵妃的手,笑得美艳动人:“既然王选侍这样说,想必是亲眼瞧见了的,那儿还有几个丫鬟看着,作不得假,只是……若丽嫔是无辜的,又是谁,推了丽嫔呢?”
从前便听说,秦端妃较之姜贵妃,心思更为缜密善谋,她说的话听起来有理有据,已然将矛头暗暗向我转过来。
或许,一开始我们俩就不应该承认有人推了庄嫔?可庄嫔没了孩子,那样可怜,若她一口咬定如意推了她,我们又岂能争执得过,皇上自然是信她多一些了。我将如意推下水的那一刻,不就是已经抱了打算了吗?
心中定了定,我叩头道:“是妾身脚下不小心,撞了丽嫔,妾身自知罪无可恕,请皇上责罚。”
“王选侍,不是自己的罪,可千万不能乱认啊。”姜贵妃娇滴滴地说。
如意欲为我辩解,我一把按住她,低声提醒她:“丽嫔在前面走,自然是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的。”
皇上蹙眉道:“若不是你,就不要为难朕,你救过朕的命,洛儿又那样看重你,你让朕怎么处置?”
“但凭皇上处置,妾身绝无怨言。”我只希望,皇上看在我曾为他治病的情分上,留我一条性命,又或者,只要不牵连到其他人就好。
皇上只是死死盯着我,紧抿着唇,不发一言,许久,才沉声道:“你既是太子的选侍,朕将你交还给太子处置。朕所失去的这个孩儿应尽的孝义,就由洛儿一并担负了。”
将我交给朱常洛处置,便是放我一次了。只听见庄嫔又凄声哭起来:“皇上!妾身的孩儿就这么白死了吗?那可是个已经长开的男婴啊!妾身不甘心,不解恨啊!”
我心中不由得诧异,起先我只当她是害怕皇上怪罪,才将自己的过失往我们身上推,现在看来,不尽然。皇上谁也不追究了,她为何还要紧咬着我不放?
“唉,这可是庄嫔妹妹的第一胎,也难怪妹妹如此看重了,可皇上既已发了话,金口玉言的,妹妹可要想开些,别伤了自己的身子才是。”秦端妃看似劝慰,实则攻心。
那厢姜贵妃更过,竟嘤嘤地哭起来,赖在皇上身边不肯起:“皇上,想当年臣妾也失去了一个孩子,那锥心的滋味,臣妾至今记忆犹新!皇上就这样放了戕害皇子的凶手,岂不让庄嫔终生难安!让后宫众人心绪难平!”
好一个“终生难安”,好一个“心绪难平”!就凭姜贵妃无脑,也能说出这般有水准的话,她们倒像是有备而来。
皇上被众佳人一阵连珠炮,道:“你们想怎么样?”
“俗话说,一命偿一命。小皇子的确不能枉死,无论如何,也得给庄嫔一个交代,给后宫众人一个交代。”久未开口的郑皇贵妃慵懒地笑了笑,“既然是因着王选侍脚滑,才闯下这么大的祸,主子没走稳,就是身边奴婢的错,就让王选侍的丫鬟烟绕为小皇子偿命。”
我犹如遭重锤,脱口呼道:“不行!”
郑皇贵妃不鸣则已,一开口便要别人的性命!我早该想到,今天这么一出,绝没有那么简单,这是个连环套。如意、我、烟绕,她决心至少要取我们之间一个人的命,无论是谁,都是重创。
我语无伦次,仍旧力争:“除了烟绕,妾身什么都肯!妾身为小皇子抄写经文,妾身去为他守灵!求皇上不要……”
“王选侍,你连一个丫鬟都舍不得,就算为小皇子做再多事,又打哪儿来的诚心呢?”不知道是谁,轻笑着说。
“王选侍是非要自己为小皇子偿命吗?”
许许多多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都听不清了,那一句句话就像一只只有力的手,狠狠地扼住我的脖子。
陡然,我听见一句很清晰,是郑皇贵妃绵软的声音:“烟绕,你家小姐为了你真是什么都肯做,对自己的哥哥也不手软,你就不肯为她想吗?”
烟绕来到我身边,脸色苍白,眼泪随着她跪倒而颤颤地落了一地,她似乎尽力维持着平静,眼里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奴婢愿意为小皇子偿命。”
我死盯着她的唇,见她吐出那几个椎心泣血的字,浑身没了力气,只有手指,死死抠着她垂在一旁冰冷的手。
皇上无奈地挥了挥手:“带下去。”
眼前立刻出现了两个魁梧的侍卫,一左一右架住烟绕,我被带倒在地上也不肯放手,拖住烟绕,向皇上哭求道:“皇上,烟绕自小陪着我,早就是我命里的一部分,若她死了,还不如杀了我。求您了,只要放了烟绕,我什么都可以做!”
“谁准你这样与皇上说话?为了个丫头连尊卑也没放在眼里了吗?胆敢威胁皇上!”姜贵妃冲上前对我横眉竖目。
又听秦端妃淡淡地道:“王选侍为了这么个丫头,又将太子放在何处呢?选侍惯来谨慎,今儿是怎么了,也不怕自己这般放肆,拖累了太子吗?”
我心中一凛,顿了一顿,只将烟绕抓得更紧。
“戕害皇子,兹事体大,本应该严惩你!可本宫顾念你对皇上与太子一片赤诚,已然一再让步,只让你舍个丫头,对逝去的小皇子给个交代,你就这般肆意喧闹,你眼中还有皇上,还有长辈吗?皇宫岂是你肆意妄为的地方!左右,皇上已然下令,还不拖下去!”
郑皇贵妃一字一句犹如锋利的薄刃切割着我的心,我只觉胸臆里一股腥甜的热流直冒到了喉头。此时的我只能死死抱住烟绕,在衣香鬓影的包围下,如同狼狈的困兽。我恨她们,也恨自己竟陷入如此的境地,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无助……谁来救我,谁来救救烟绕?
没有人,没有人。
可我怎么可能放开烟绕,眼睁睁地看她死?
“不行,不行!”我已然濒临绝望,别无他法,用最后的力气猛地冲起来,拼命撕扯侍卫的手臂,我用尽了全力,撕、拉、抓、咬。我知道自己形同泼妇,可我真的别无他法。那两个侍卫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纹丝未动,显得一旁弱小的我,更加可笑。
他们似乎望了高座之上的人一眼,便将烟绕向外拖去,这一次,我没能抓住她。
烟绕就那样望着我笑,没有流泪,似乎还有一丝释然,最终留下一个苍白笑靥。
周遭传来的惊异、嘲弄与嫌恶,渐渐都犹如泡在水中的幻影,听起来模糊不清。我摸了摸手底下冰冷的玉石地板,才发现不知怎么的,自己已经在地上跌坐了良久,张了张嘴,我发不出一声,支了支手臂,也撑不起来,我只能无声地流泪,流泪。
许是张公公见我可怜,对皇上说:“奴才送王选侍回去吧?”
“王选侍目无尊长,这样大闹,皇上不应该惩处她吗……”一个尖锐的声音,还想落井下石。
“够了。”皇上像刚才一模一样地挥了挥手,张公公便搀了我告退,我腿软得差点儿站不住,可见了那三张美艳却蛇蝎的面容,硬撑着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盯着她们的眼睛,终有一天,我要将此刻的恨意,悉数还给她们!
出了万春阁,我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站在那儿挪不动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好像一口气:“烟绕呢,我想带她回家。”
宫女死了,只能被烧成一抔飞灰,变成孤魂野鬼。我的烟绕就要嫁人了,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奴才劝选侍还是别去看……”张公公怜悯地看着我。
“我不看,我不看,”我脑子里木木的,茫然无神地张望,“张公公,你能不能把她还给我,我只想带她回家。”
良久,才听见张公公答复:“是。”
待我见到烟绕的时候,她只是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好像睡着了一样。我蓦地想起什么,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出锦囊,取出药丸塞入她的牙关,轻轻擦去她嘴角的一线血痕,悄悄对她说:“烟绕,姐姐带你回家去。没事了,没事了。”
我背她起来,却重心不稳地一同摔倒在地上,张公公道:“王选侍,让奴才来吧。”
“不,我不会再让别的人碰她了。”在我心里,她是最纯洁的。
我真的好想带烟绕回家� ��回扬州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