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马车的影子随着落日的方向一点点地倾斜着,驾车的小童在高大的宫门前停下,伶俐地跳下马,立在车帘面前,恭敬地唤道:“先生,我们已经到了,按理似乎是不能再驾车前行了。”
车内,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对着身边的女子道:“夫人,若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您是准备……”
女子微微闭上眼,随后睁开道:“走吧,孙先生,这是我必须要去面对的。”
“不用担心,毕竟我已经在您脸上易过容了,即使是亲近之人也不一定能够认得出,更何况,如今这太极宫中除了东宫,几乎没什么可能会拆穿您身份的人。”孙思邈安慰道。
若水的嘴角抿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其实,能够见到承乾,就真的已经让我很是欣慰了。”说到这里,她朝对方点了点头。
孙思邈沉默了一会儿,掀起车帘道:“夫人既然心意已定,就请下车吧。”
三人一同走到宫门前,小童向门口的侍卫拿出了文书,说道:“这位大哥,我们是被请来为太子妃看病的,这位是我的师父孙大夫,另一个则是我师姐。”
“啊,您就是那个孙神医哪。”侍卫似乎已经有所耳闻,态度很是恭敬地将他们一行人放了进去。
走了几步后,若水又回望了一下,高高的宫墙被落日映得更显遥远,她的心底里忽然跳出“残阳似血”这四个字来。
临行前,称心拉自己的衣袖,不说话,不落泪,只是那么默默地盯着自己,她握住少年的手,柔声道:“水姨很快就会回来了,只是暂时让胡大夫照顾你一下,不用担心。”
称心缓缓放开若水的手,依旧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若水一步步地离开,踏上马车,最后离开。
若水在车中忍住了回头的冲动,在孙思邈替自己易完容之后,她从颈间摘下那块玉佩道:“孙先生,如果我真的不能再回去了,请把这个交给称心,然后把他带到现今的尚书右仆射高大人的府上,好吗?”
孙思邈接过玉佩,似乎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放心,我会的。”
“夫人,夫人!”小童看着若水有些恍惚的神色,于是出声唤道,“奇怪,既然找了我们来看病,怎么也没个带路的呢?这皇宫那么大,要怎么才能找到东宫呢?”
若水收敛了心神,看了看四周,说道:“东宫和太极宫是并立而建的,你们随着我走吧。”
孙思邈笑着看了看一脸好奇的徒儿,明白这两天闷在他心中的疑惑,就连他自己也颇为困惑皇后的死而复生,留落宫外,只是,只要身在皇家,便总会生出无数的秘密来。若不是为了那个孩子,他想皇后必定不会主动找上自己,可如果没有这个机缘,她也一定不会知道自己的长子此刻竟然患病,命运就好像一条无限延伸的锁链,永远都是一环扣着一环。
走上了一阵,终于到了东宫,不过自然是避开了作为议政之所的显德殿,而直接来到了太子的寝宫,站在宫殿的台阶前,一个宫女见到孙思邈一身大夫的模样,便惊喜地迎了上来:“是孙大夫吗?”
还没等孙思邈点头称是,只见小童已经板起脸道:“宫女姐姐,可是你们来请我师傅医病的,居然在宫门口都没有人来给我们带路,这皇宫那么大,若是耽误了时间,那该如何是好?”
那宫女似乎很是惊讶:“啊?广月姑姑早就派了人在宫门口候着了啊,难道说你们没碰上吗?”
“哪里有,连人影子都不见一个。”小童愤愤道,“要不是我师姐……”
“好了,童儿。”孙思邈及时打断道,“姑娘,还是快些进去看看太子的脚伤吧。”
宫女松了一口气,连忙在前面带路:“先生,你们进宫的时候用的是太子妃的名义吧?”
“是,已经有人之前叮嘱过了。”孙思邈和善地说道,“太子殿下现在可是醒着?”
宫女面带忧色地点头道:“是,殿下从昨日傍晚就一直昏迷着,恰好方才刚刚醒了过来,正在进食。”
孙思邈的面色稍稍有些凝重,朝若水看去,只见她从刚才开始便一直低垂着眼眉,默不做声,他心中一叹,可怜父母之心啊。
偌大的内室中,除了躺卧着的太子外边只留了太子妃和明霞两人,明霞一见到孙思邈,便立刻叫了出来:“孙大夫,请救救太子殿下的脚吧。”
孙思邈沉稳地一笑,轻声道:“殿下,请让我看看您的伤势。”
承乾的面上看不出一丝的表情,只是点点头,示意妻子把被褥掀开。
孙思邈看着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谨慎地出声问道:“请问殿下的伤已经有几日了?”
见承乾不说话,未晞只好替他回道:“已经有十多日了,是在猎苑里被流矢所伤的,当初的那箭头便被殿下自己拔了出来,可直到东宫还是血流不止。后来御医来了,才给止血,并上了药,可御医也说过,因为是旧伤重创的缘故,怕是一定会留有隐患了。”
孙思邈一边听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将缠着的布条解开,不一会儿,一个看上去颇为可怖的伤口就这么狰狞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仔细看了看,不禁皱眉道:“血是止住了,可这创口却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这样下去,不但脚保不住,连殿下的性命恐怕都会有危险。”
话音落地,内室中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发出惊怕的声音,可太子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突然,承乾抬起了头,目光缓缓地扫过所有人的面庞,直到停留在了一个明明完全陌生的女子身上。“孙大夫,那位姑娘也是你的徒弟吗?我记得从前你不是一向是独来独往的吗?”
孙思邈的手顿了顿,随即轻笑道:“殿下好记性,不过毕竟岁月催人老嘛,这几年手脚也不怎么利落了,干脆收了两个徒儿,至少平日里还能替我提提东西什么的。”
承乾半眯着眼:“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位姑娘长得很是眼熟。”
“呵呵,殿下有所不知,我这大徒儿生来就不能说话,所以恐怕无法回答您的问题了。”孙思邈替若水解围道。
“是吗?”承乾恢复了平静,“也许是我看错了。”耳边却依然回响着那一声细微的轻呼声,真的好像娘的声音,难道是自己病得糊涂了?
若水紧绷的身子稍稍松了下来,可那入目可见的伤口却使她的心揪得生疼,是谁,究竟是谁敢把承乾伤成这样,可为何此时,李世民甚至哥哥都不在他身边,反而去了什么永安宫呢!
几乎整整一夜,孙思邈几乎没有停过手上的动作,重新清理创口,一层层的药被小心而纯熟地敷了上去,再用干净的布条扎好,一个个的步骤都做得缓慢而细致,自始至终,承乾都没有吭过一声。等到天边拂晓的时候,孙思邈的眼中已经布满了血丝,可依然不停歇地写下药方道:“快去让人抓药,煎药吧。”
明霞接过方子,正要离开,只听见背后神医又加了一句:“让我的大徒儿和你一块去吧,她对煎药很是熟悉。”
若水握紧了自己冰冷的手,迈开僵硬的腿脚跟在明霞身后往外走去,一路上,明霞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她几次,终于忍不住道:“姑娘,你真的不能说话吗?”
若水微笑地点了点头,却惹来明霞的一阵呼叫:“殿下先前说的一点也没错,姑娘你真的好像我们家小姐啊,明明是两张脸,可这身形,还有神韵就好像是同一个人一样。”
看着若水似乎不解的神情,明霞继而忧伤道:“我知道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再怎么相像,你也不可能是小姐啊,我们都亲眼看着她离开的……啊,御医署就在前面,我们进去吧。”
“孙大夫,您累了一晚了,先去边上的房里歇上一会儿吧,等太子醒了,我再来叫您。”未晞看着刚刚睡去的丈夫,对孙思邈说道。
孙思邈也不强撑,只对太子妃
道:“那我就让小徒在这儿守着,有什么不对劲,也好及早地发现。”
未晞心怀感激地点了点头,目送着神医的背影离去,随后对小童道:“你也坐下喝口水,吃些点心吧。”
小童开心地接过,就吃了起来,好奇地问道:“您就是太子妃吗?可您看上去真的好和善啊。”
未晞笑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太子妃就应该不和善吗?”
“那倒不是。”小童苦着脸道,“从前随师父去过王府里给人看病,那里面的王妃都看起来很凶的样子,整天就只会冷着一张脸,后来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似乎还要威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您也是住在宫里,看起来却很和蔼的样子啊。”
未晞很喜欢这孩子纯真的模样,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你年纪还小,跟着孙大夫一直到处奔波,一定也很辛苦吧?”
小童暗自撇嘴道:“习惯就好了,不要看他一副很能干的样子,其实平时还是要我照顾的。”
“那你师姐呢?”未晞奇怪道。
“什么师姐?”小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师姐……是啊……师姐的身子也不大好,所以也要我来照顾嘛。”
未晞感叹道:“我也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岁数的弟弟,只是我们已经许久没见了。”
在他们身后,一直闭眼熟睡的承乾稍稍睁开眼,神情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意与困惑。
煎好的药汁被盛在白色的瓷碗中由若水端了过来,这时,孙思邈也从浅寐中醒来,回到了太子的床榻前,见太子妃正要接过药碗,便说:“就由我徒儿来吧,太子妃,您也该去休息了。”
未晞确实感到脚下有些轻飘飘的,来到承乾的身边站立了一会儿,便也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孙思邈对着看似睡着的承乾说道:“殿下,请先起来服药吧。”
承乾睁开眼,目光锐似利刃:“孙先生怎么知道我醒着?”
孙思邈轻笑道:“殿下,我行医大半生了,对病人自然最是了解。药若是凉了,这药性也就要减去一半了。”
若水垂下眼睑,小心地将一小勺药送入承乾的口中,煎药的时候,她有尝过,明白这汤药苦得令人作呕,可如今她的儿子却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将瓷碗的汤药喝尽。已经有多久了,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女儿在不经意间完全变成了她所不认识的陌生人,那青雀呢?还有那一双幼子幼女,思念宛如刀割一样,在这一刻令自己痛彻心肺,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在孙思邈沉重的叹息声中,她迅速地起身,搁下药碗,离开了这间几乎令自己窒息的内室。
“孙先生,那位姑娘真的是你的徒儿吗?”承乾的鼻尖久久萦绕着那熟悉的清香,真的是娘亲的味道,不由自主地令自己放松下来。
孙思邈避而不答道:“我这大徒儿的心肠最软,一见到稍稍严重些的病人就会哭得不能自已,让殿下见笑了。”
承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一下子轻松道:“我想让这位姑娘继续留在东宫,不知孙先生可愿割爱?”
“割爱?”孙思邈似乎没有听懂道,“这世间众人皆有来去的自由,只要她同意,太子无须问我,便可将其留下,如她不愿,即使我同意,也还是无法强留。”
承乾淡淡一笑,闭目假寐起来。
若水只知道自己一时间情绪失控地跑了出来,应该是出了东宫,这里是……
天已经透亮了,远远的,她一眼便看见了武德殿的影子,幽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过去的悲哀,环顾了一下周围,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子几乎将前朝和后宫都搬去夏宫的缘故,四周静悄悄的,都不见什么人影。
若水缓缓地走在清晨的太极宫中,自己的经历再加上长孙的回忆,宫巷、殿宇,原本应该是熟悉的,可此时却显得异常的陌生。这偌大的皇宫中仿佛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身影,孤寂,怅然,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滋味油然而生。
前面就是两仪殿了,若水止住了脚步,抬头望去,一样的庄重、肃穆,那个人就是在那里与他的大臣们商议着天下的大事,在那里与在太极殿中一样,端坐着一个流传千古的贤明之主,在那里,他交给了他的子孙一个伟大繁盛的王朝。
绕过了两仪殿,四年了,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命运开始与结束的地方,若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其实她是不喜欢立政殿的。从贞观二年的沉痛与放弃到贞观十年的无奈与绝望,尽管这里有过欢笑,有过温馨,甚至有过爱恋的缠绵,可有的时候,人却不得不承认,从某种程度而言,结果才真正决定了命运的喜怒哀乐,决定了人生的基调。
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奇怪的是大门并没有上锁,直到很久以后,若水还是没有明白那一刻将门推开的那人究竟是她还是长孙,又或许是她们,因为在之后的年岁中,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形,脑子与身体宛若分离了一下,丝毫没有理会心中要自己赶紧离开的叫嚣,她伸出手,打开了门,没有想象中的腐旧的味道,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却奇怪的干净整洁,甚至就好像时间从来没有流逝过一样,和四年前一模一样的摆设与气息。
心中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牵引住了一样,她继续缓缓地走入内殿,来到了自己的内室面前,推开第二扇门,她怔忡地被定在了门口,目光怔怔地扫过每一件物品,最后停在了放着半杯茶水、几本书卷的案几上,完全没有被改变过,她甚至觉得有人有意在这里摆弄出一个从未改变过的假象来。心头不由得蹿起一阵无名之火,除了他,还会有谁有这个权力来做出这些样子来,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这个时候的若水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敏锐,所以当她觉得头似乎有些昏沉沉的时候,香鼎中的燃香已经静静地烧了许久了。
门又重新被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缓缓地半跪在若水的身旁,拿出案几边上的一盆清水与丝帕,他伸出手轻轻擦拭着若水的脸庞,眼中闪过的不知道是惊喜还是震撼,渐渐地,若水恢复了原本的面容,苍白得令人心痛。男人洗净了手,失神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四年之前,八年之前,就连十年之前的她依然还是这个模样,没有一丝的变化,是她,老天真的把她还给了自己。几乎是狂喜的哽咽声堵在喉咙口,男人轻柔地抱起若水温软香馨的身子,稳稳地向门外走去,口中喃喃道:“若水,等你醒来之后,我们将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陛下,东宫那边已经派人在找寻这位姑娘的下落了。”郑吉跟在李世民的身后,看见那位姑娘被皇帝紧紧地抱在怀中。
李世民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去和孙思邈说一声,就说皇后已经回宫了,他自然就能明白,还有马车在外边备好了吗?朕和皇后这就去大明宫。”
郑吉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皇后,方才的那位姑娘居然是皇后娘娘,这怎么可能!而陛下之所以于两天前秘而不宣地从大明宫连夜赶回,就是为了她?这一刻,郑吉觉得自己似乎要疯了,脸色煞白地回道:“是……已经在外边候着了。”
看着皇帝的身影渐行渐远,郑吉在阳光下足足立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撑起惯常的微笑,朝东宫走去。
“郑吉?你怎么在这儿?”承乾满眼的不敢置信,“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大明宫吗?”
郑吉却只是平静道:“太子殿下,陛下让郑吉来询问一下您的脚伤。”
“太子,您的脚请不要再擅动了,否则若是伤口再次裂开,即使是华佗再世,也无法挽回了。”孙思邈心下一沉,为得既是郑吉的话,还有承乾惊愕之下的举动。
“师父,四周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师姐的影子。”就在众人僵持之时,小童面色紧张地走了进来。
承乾的双眼紧紧盯着郑吉,可心中想问的
话却始终未能成语。
“郑公公,请你替草民转告陛下,太子的脚伤只要细心调养,不会有任何的遗患。”孙思邈的声音平和沉静,似乎对小童的话并无多大的反应。
郑吉倏然垂下眼:“孙大夫请放心,我一定如实地回禀陛下。”说完在告退离开,与孙思邈错身而过的那瞬间双唇翕动,随后,便没有任何停留地走出了东宫。
内室中,小童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刚想说什么,却被孙思邈淡淡瞥过的眼神给挡住了。
承乾这时突然发出了一阵闷哼的声音,未晞连忙上前关切道:“承乾,你怎么了?”见丈夫仍然犹自露出痛苦的表情来,转身道:“孙大夫,太子他这是……”
孙思邈看着承乾强忍痛楚的神色,静静道:“原先在疗伤时用的祛痛之药的效果已经褪去了,因此殿下恐怕还要忍上一段时日了。”
“那不能再用吗?”未晞心疼地替承乾擦去额上的冷汗。
孙思邈摇了摇头:“此药不可多用,否则会有上瘾之累,在这一点上草民也无能为力。”
承乾强撑着躺下的身子想要坐起,过了一会儿,才气息不稳地问道:“孙先生方才还和我说您的徒儿强留是留不住的,怎么现在却反而一点也不着急了呢?”
“若不是她愿意,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勉强得了她?”孙思邈淡然的语气却说出几乎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话来,“如今我们师生的缘分既了,我自然也不会逆天而行。”
“天?”承乾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你是指……”
孙思邈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的物件:“殿下,有些事情,还是等它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再去探究才是上策。世间诸事都有其轻重缓急,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请您照顾好自己的脚伤,其余的不妨先缓下吧。”
“孙先生,承乾受教了。”倚在榻间的太子幽深的双眼多了几丝坚定与沉静。
永安宫是贞观八年的时候,李世民为了太上皇而修建的一所夏宫,可惜还未等到其修建完工,李渊便驾崩了,于是这座虎踞于城北龙首原之上的夏宫就成了另一个朝会之所,皇帝在此处理朝政,休养生息,后宫嫔妃自然也几乎悉数前往。
由于最初的时候,永安宫是为了消暑而建的别宫,因此并没有如同太极宫那样方正的格局,含元、宣政和紫宸三殿作为前宫,用于举行大典,君臣议政。此时的紫宸殿内空落落的,寥寥几个人影,显得有些异常沉默。
“长孙大人,陛下的御体究竟怎样了?为何停了数日的早朝却又不许任何人觐见?”身为中书令的杨师道与黄门侍郎刘洎不约而同地堵住长孙无忌问道。其实不光是他们,在场的房玄龄与魏征等重臣一样很是急切,毕竟数日不朝对于一向勤勉朝政的陛下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之事,而如今唯一的答案可能就在这位国舅大人身上,毕竟从来永安宫至今,这一君一臣之间的气氛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长孙无忌的眉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拧,随即放开道:“诸位大人这不是在为难无忌嘛,毕竟我和大家一样也没有办法见到陛下的啊。”他心中也忍不住暗自叫苦,事实上,陛下已经于一天前回来了。那位夫人究竟是不是若水,好歹也该有个答案吧,当初还不是自己提议使了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现在居然就这么把他莫名地晾在内宫之外,这简直像是过河拆桥嘛。
“好了,好了,既然无忌也不知道,那我们不如一起再上一次奏表吧。”房玄龄站出来打圆场道。
可显然有人并不相信,正欲再次开口时,只见门帘被突然掀起,尚书右仆射高士廉满脸是汗地冲了进来,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室内还有其他人一样,神色颇为慌乱,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举起道:“无忌,你看,这不是……”
长孙无忌微一凝神,脸色剧变,一把接过玉佩,反复地看了数次,抬头问道:“舅舅,这是哪儿来的?”
高士廉仿佛丝毫没有在意此刻的狼狈,沉声道:“今天一早,有一个郎中模样的人领着个孩子找到我府上,只说玉佩的主人拜托我来照顾这孩子,我接过玉佩便着实给愣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就已经不见,只剩下一个自称为称心的男孩。”
“称心……”长孙无忌口中喃喃道,“那就是了,那孩子是不是说这段时日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姓高?”
高士廉摇头道:“他只说自己唤那位夫人为水姨。”
长孙无忌沉默了片刻,强抑着心底的震惊,果断地对舅父道:“舅舅,走,我们一起去求见陛下。”
待甥舅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之后,几个大臣都不禁面面相觑,不要说魏征,就连与两人相交甚久的房玄龄也诧异得说不出话来,无忌暂且不提,那个出身世家,一向以风度仪容著称的高士廉居然也会如此的失态?
寂静了良久,魏征出声打破了平静:“无论如何,既然有高大人出面,那陛下的事情应该很快就可有眉目了。”
话音落地,其余人的脸上都不由得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来。
已经一整夜过去了,李世民静静地凝视着躺在自己眼前的若水,心中流淌着一种莫名的安心与温暖,不想去思忖为什么她的容颜不会改变,也不想去考虑那夜的消失与她在扬州的重生,甚至不管什么人鬼殊途,佛神妖仙,他只知道,若水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陛下,长孙大人和高大人求见。”郑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段时间来,皇帝就这么不眠不休地守在榻边的样子,不过算一算时日,那迷香的作用也该散尽了吧。
李世民抓起若水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若水,你哥哥和舅舅来了,不过我还不打算让你们见面,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说完,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在门外才出声道:“你在门口守着,朕一会儿就回来。”
郑吉恭顺地领命,等到皇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微微侧身向里面看去,真的和过去的皇后长得一模一样啊,究竟是这人世间真的有生得如此之相像的两人,还是当真有还魂复生之说?郑吉也有些糊涂了,不过既然陛下已经认定是后者,那别人也当然没有质疑的余地了吧。
“无忌,舅舅,你们怎么来了?”李世民语气轻松道,完全没有之前的一丝冷意。
长孙无忌捏紧了手里的玉佩,话在嘴边转了又转,终于脱口道:“陛下……若水她……”话语说到一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是她,是朕的皇后回来了。”李世民直截了当地告诉长孙无忌他想要的答案。
高士廉的双眼不敢置信地在外甥和皇帝之间来回转动:“陛下……无忌,你们再说什么?若水不是已经不在了吗?”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还没等长孙无忌开口,李世民忽然一笑,但笑意却未及眼底,他云淡风轻地说道:“舅舅,朕从没有说过皇后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只是因为身体的缘故去了别处静养,可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十恶不赦的谣言竟然传了那么久,如今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那陛下可否让臣与皇后见上一面?”长孙无忌渐渐恢复了冷静与缜密,是不是若水,只有自己亲眼见到能作出判断。
李世民凝视着自己的妻舅毫无避让的眼神,记忆中,仿佛还未有过这般与无忌针锋相对的经历吧,淡淡地摆了摆手:“皇后途中劳累,现下正睡着呢,你们改日再来吧。”
高士廉止住外甥正欲上前的冲动,垂目轻声道:“既然如此,臣就不予惊扰皇后了,只是,陛下,即使皇后嫁入了李家,可毕竟还是长孙家的女儿,血脉相连之情恐怕是谁也无法阻断的,还请陛下体恤臣与无忌的忧虑之心。”
李世民微微眯起眼,带着审视的目光正要开口,只听见背后传来润沁而似乎有些无力的声音:“哥哥,舅舅,你们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