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既安,除却一些驻守的官兵将士外,数万大军于贞观五年初凯旋。
翌日,皇帝设宴于两仪殿,君臣共饮同庆,与商议朝事时的肃然不同,此时殿内的氛围放松肆意,不拘礼节。也正因为如此,有一个人异常的沉默与忧虑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萧瑀,这个历经武德、贞观两朝的老臣,虽说在武德九年末便被罢了相位,但与在贞观三年被流放到静州的裴寂截然不同,李世民对其还是极为敬重的,于是,他便示意身边的郑吉下去为他斟酒。
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萧瑀连忙慌张地掩饰,将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皇帝见状更加疑惑,敛起笑容问道:“萧卿可是有什么不适?”
萧瑀听了,忙起身行礼,恭声道:“臣无恙。”
周围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众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君臣二人。
这时,平定北疆的大功臣李靖,拱手替萧瑀回道:“陛下,萧大人怕是心中惦记着分离许久的姐姐,因此才有些坐不安稳。”
此言一出,举座四惊。众人皆知,萧瑀正是后梁明帝的儿子,而她的姐姐不就是前朝炀帝的皇后萧皇后吗?
听说这位前朝皇后在国破之后,先后曾被宇文化及与窦建德掳去,尔后,又被义成公主接去突厥,莫非这次跟随着大军一同回来了?但无论如何,前朝的事情如今说来总是带有点忌讳的感觉,想到这里,不少人的醉意便散了几分。
不料,李世民豁达地一笑:“萧卿无须顾虑,这个时候,萧夫人应当已经被皇后接到宫里来了,等这边的宴席散了,朕陪同你一块儿去立政殿便是了。”
萧瑀的面容表情更是恭敬,放下心道:“陛下有恩于我们姐弟,臣不胜钦佩感怀。”
李世民笑着挥一挥手,示意臣子继续尽情玩乐。
此时的立政殿,平日里庄重平和的气氛变得有些浮动,当若水亲手扶着一位看上去年过半百的妇人缓缓走进内室时,立在一边的宫女内侍们的眼中都闪着好奇或是轻蔑的神色。
直到将萧皇后慢慢地扶坐安稳后,若水才绕到案几的另一边端庄地跪坐好。
见广月已经泡好了一壶茶,于是若水便对她微微一点头,广月欠身退下,几乎未曾发出一点声响来。
萧后稍稍有些讶异地看着对面这个大唐的皇后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止温和,面带微笑,却完全没有身为一国之后的尊傲之感。思绪间,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随即不由自主地叹道:“很久没喝到这般清冽的茶水了,真是怀念呢。”
若水的神色一怔,语带宽慰道:“萧夫人受苦了,不过从今往后,请您放宽心来颐养天年。”
“皇后娘娘,您这么说不是在折杀老身吗?”萧后听见长孙对自己使用的敬称,不由得惶然。
若水闻言摇了摇头:“即使隋朝已不复存
在,可在若水眼中,您仍旧是皇后,更何况,我作为晚辈对萧夫人这般称呼也绝不为过。”
萧后端着茶杯的手一颤,第一次细细地看着面前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淡雅的眉目间,隐约有着自己从未忘记过的那份熟悉,如今在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她才能如此坦然地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吧。半晌之后,她径自喃喃低语道:“果然是她的女儿呢。”
若水此刻颇有几分感慨,坐在自己对面的妇人正是隋朝仅有的两个皇后之一,比起她的婆婆独孤皇后,萧后的遭遇远远要坎坷得多,作为后梁的公主,亡国之后嫁给了当时还是晋王的杨广。后杨广继位,她也成了皇后,但不过数十年的工夫,却又不得不面临国破家亡、夫死子丧的悲剧,以及随之而来的颠沛流离。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这个被史书几乎置若罔闻的皇后有着若水敬佩的勇气与魄力,才能坚强地存活于这个乱世中,并在有生之年重新回到了故土。
两人沉默了许久,忽然,萧后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感慨道:“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呢,不过似乎更素朴了一些。”
若水轻轻放下茶杯,启口道:“萧夫人可愿意再四处看看?我和陛下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将夫人您安置在立政殿更合适些。”
萧后嘴角似乎微微一动,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只默默地点头。
两人一同走到外边,夜间的空气清冷,夹着些微风。萧后指着不远处一个亭子说道:“从前我只要一有空闲,便会坐在那里面,似乎所有的不安和烦心就慢慢地消失殆尽了。”
若水笑道:“夜间风凉,待日间天气暖和的时候,夫人只管随意。”
萧后也笑了出来:“我还从未见过您这般随意的皇后呢。”语罢突然语气一变,“杨蕊如今也应在这后宫吧?”
“正是,她如今是正一品的贤妃,说起来,萧夫人还是她的嫡母呢。”
萧后冷冷一笑:“我可没有那样的女儿,整日里的哭哭啼啼。”
若水微微一怔:“贤妃性子柔弱,不过也还算是贤淑的。”
“我在突厥时便听说当今皇后宽容大度,原还不信,今日算是真正见到了。”萧后的语气中有着淡淡的讽意。
若水不在意地笑了笑:“后宫也尽是些可怜女子,没什么好为难她们的,说到底也都是陛下娶回来的。”
萧后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神色:“我原本还以为您和我的婆婆独孤皇后是一样的呢,周围的一切都逃不开你们的掌控。”
“我的爹爹可没有像独孤信那样把女儿嫁到下官家中的经历。”若水打趣道。
萧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知道若水暗指杨坚惧内的缘由正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曾在丈人的手下任职。
周围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萧后脸上的拘谨也几乎不复存在了,她略带慈爱地说道:“必要的时候还是要使些手段的,
这后宫里哪个女人是能让人省心的。”
若水点了点头:“萧夫人还是唤我若水好了,听起来也亲切些。”
萧后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旋即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你可有个叫观音婢的小名?”
若水愕然道:“夫人是从何得知的?”
“那你一定也不曾听说自己的小名正是独孤皇后亲自取的吧?”
若水更加震惊,虽然长孙的父亲长孙晟在文帝是便是朝中重臣,但大多是出使突厥的外职,不管怎样也应该不会召来独孤皇后的青睐吧。
萧后朝前走了几步,背对着若水,语气淡漠却带着些奇怪的怅然:“除了还在世的前朝宫里的旧人,应该很少再有人会知道,独孤皇后对你的母亲高如妍有着近乎母女般的宠爱,虽然你的外公高敬德在扬州任刺史,可高如妍却是在宫中被当做公主般养大的。甚至,她早已计划好要将你的娘许配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晋王杨广。”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转过身看着若水,“如果你娘还活到现在,她一定会无奈命运的捉弄呢,自己避了一辈子的永安宫,她唯一的女儿却要在这里母仪天下。”
“都说独孤氏心狠手辣,可她对你娘真的是疼到骨子了去了。高如妍不过稍稍流露出些不愿,她便趁着爱子平定南陈之际,将你娘嫁出了宫。杨广大胜归来却得知心爱之人已嫁作人妇,几乎不能自持,可是木已成舟,无可奈何。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杨广便不再是原先那个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晋王了,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终于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可杨广从来没有明白过,每迈出一步,他和你娘便渐行渐远,此生再无可能。”说到最后,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悲哀,“他真的是到死也没有明白,高如妍宁可嫁给年长自己二十余岁的长孙晟也不愿嫁给他的原因正是为了躲开这高高的宫墙。”
听着这几乎有些骇人听闻的前朝秘辛,若水却深深地感到一种感同身受的无奈与绝望,她语气萧索道:“我也很少看见娘亲开怀大笑的样子,爹死后,更是连一丝笑意都不曾有过。”
“你生在前朝元寿元年,独孤皇后那时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了,不过仍然替你娶了小名,而且依的还是自己的名字‘伽罗’,都出自佛经里头。次年,她便与世长辞了。”萧后轻笑道,“所以我说你真是命中注定要做皇后的呢。”
若水此时已经从震撼中恢复了过来,轻轻摇头道:“长孙家的幺女,高家的表小姐,李家的媳妇,秦王妃,太子妃,到如今的皇后,不过都是旁人附加给我的称呼。夫人,于我而言,我只是若水,仅此而已。”
萧后看着那双清澈淡然的眸子,轻叹出声:“您的骄傲深深铭刻在血脉当中,是我多虑了。”不由自主地,她用上了敬称。
晚风习习,无论换过多少任的主人,巍峨的殿宇依旧默默地看着一幕幕的人间百态、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