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皇宫上下都在忙于操办即将到来的新年盛筵之时,已经旧居深宫,不问世事的太上皇忽然将当了皇帝的儿子找来,想在自己居住的大安宫摆一席家宴,热闹热闹。
如今父亲的意愿,李世民是一向不大愿意违背的,他很清楚历经玄武门之变后,后世的史书必将对自己有所诋毁,因此在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自己应尽的孝道一样也不可缺少。
虽说,如今太上皇已不再拥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但表面上,他仍是全天下地位最尊贵的人。受邀参加这次宴席的人实际并不多,但大都举足轻重。天子以下,在大臣中,历经武德、贞观两朝的老臣陈叔达与萧瑀无疑是最德高望重之人,其他的臣子便只来了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两人与皇家自是姻亲,同时也凸显了家宴的色彩。儿媳辈由于皇后缺席,因此只来了四夫人中居前的韦贵妃与燕贤妃,而孙辈更只有皇后亲出的三位殿下在位。
众人围坐在一起,气氛还算融洽,毕竟从武德九年李世民登基后,李渊对这个唯一的嫡子并不十分待见。
家宴摆到一半,李渊停下筷子,仔细看向正端坐在李泰身边的明瑶,随后便笑着伸出手说:“来,瑶儿,过来皇祖父这边。”
明瑶乖巧地走到李渊的身边,虽说祖父还不算高龄,不过自从来到长安后,祖父似乎越显苍老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大部分时候带给人们的并不是幸福,她一直记得娘说过的这句话。
李渊将孙女抱在腿上,和蔼地问道:“你母后最近身体怎样?”
话音刚落,承乾与李泰顿时为妹妹捏了一把冷汗,只见明瑶突然沉默了一下,等到再抬起头时,眼圈红红的:“母后一直在床上躺着,都不能陪着瑶儿出去散步。”
李渊闻言,忙哄道:“你母后心地良善,自有菩萨保佑着,再过一阵就定能陪着瑶儿散步了。”
李世民顿时显得颇为惊异,倒不是为了女儿的回答,而是父亲似乎很少有这般慈爱的模样。
才想着,耳边就传来李渊对着一众人的问话:“你们看,瑶儿的模样可像极了一个人?”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便说:“可不正像她母后。”
李渊笑道:“皇帝可真的是念极了皇后,你们其他人说说。”
顿时,各式各样的答案都出来了,有猜皇帝的,有猜长孙无忌的,唯有说到太穆皇后的时候,李渊微微有些点头,但仍说不是。
这时,明瑶自己扭头对李渊说道:“皇祖父,我知道,娘亲有和我说过。”
李渊不掩惊讶:“哦?是谁?”
“是不是秀宁姑姑?”
明瑶的答案使整个桌面陷入一片死寂中,直到李渊摸了摸孙女的头发,叹道:“是啊,如今也只有你母后才想得到,你皇祖母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却不想……幸而她去得比谁都要早,要是和皇祖父一样活到现在,见到只剩下你父皇,不知道该是如何伤心啊。”
李世民的眼神一下子黯了下来,随即跪倒在李渊面前,只道:“孩儿不孝。”其他人也立刻跟着跪了下来。
李渊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孙女,惨然一笑:“都起来吧,饭才吃到一半呢。”
在场的气氛紧张而压抑,这时众人的耳边只听见明瑶娇憨的声音:“皇祖父,母后还和我说过皇祖母最疼的就是父皇,真的吗?”
转瞬间,李渊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异样,不过最后还是点头,却是对着皇帝说道:“不错,世民,你母后自幼最疼的便是你。”
“那是不是因为父皇长得最好看呢?”明瑶晃着李渊的手臂,亲昵地问道。
李渊“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是啊,当初你四叔小时候生得不好看,你皇祖母还闹脾气呢。”
李世民也跟着笑了出来,似乎他们父子之间已经很久没这样在一起轻松地笑过了,他满带笑容地看了女儿一眼,说道:“来,瑶儿,皇祖父抱着你这么久也累了,到父皇这边来。”
“皇帝,你可别和我抢瑶儿,你们小时候,我也就这么抱过秀宁。”李渊佯装生气地说。
李世民赔笑着点头应道:“儿臣记得,父皇只肯抱着妹妹,元吉还哭闹来着。”
沉默了片刻,李渊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后低头向孙女问道:“瑶儿,你母后还和你说过关于姑姑什么啊?”
“娘说,秀宁姑姑是女英雄,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渊兴趣盎然地笑问:“那瑶儿知道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么?”
明瑶使劲点了点头,“知道,皇祖父,就像花木兰一样,娘有教我背过《木兰诗》。”
皇帝见父亲兴致颇高,声音里满是难得的轻松:“瑶儿,你要是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父皇便许你一个愿望,如何?”
“皇祖父也许你一个愿望。”
明瑶随即走到父亲和祖父中间,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背着,一直背到“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才停了下来,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一身粉色的衣裙,头上梳着两个可爱的发髻,白嫩的小脸上带着两个顽皮的小酒窝,李渊仿佛看见三十多年前,秀宁也这样笑着站在自己的面前,心中顿时欢喜得不能自已,拉过孙女的手便说道:“告诉皇祖父,瑶儿想要什么呢?”
明瑶歪着脑袋想了想,说:“瑶儿想要皇祖父一直像今天这么开心。”
“好,只要瑶儿常常来找皇祖父,那皇祖父每日都能开开心心的。”李渊欣慰道。
“父皇也还欠瑶儿一个愿望呢。”
明瑶忽然有些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嗫嚅道:“瑶儿想要母后。”
李世民怔了一下,随后双手搂过女儿,将她抱在怀中,却久久没有回答。
宴后,李渊和李世民父子二人单独待在内室中,两人沉默了许久。
忽然,李渊开口说道:“你可知道,当初长孙夫人属意的联姻对象不是你,而是元吉?”
李世民猛地一抬头,良久后才道:“儿臣不知。”
“哎,”李渊叹了口气,“你娘偏爱于你,知道自己快不久于人世,便坚持要将若水许配给你,且一定要在她活着的时候看见你们成亲。我没办法,只好与高士廉商议,让他再去劝说长孙夫人,长孙夫人没再反对,只是之后却终日在家中的庵堂里吃斋念佛,直至亡故。世民,你对不起她啊。”
李世民静静地听父亲将话说完,只说了一句:“爹,我不会像你那样,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李渊心中一时五味俱全,叹道:“原来你都……世民,你娘和若水看似性情大不相同,可最后只怕是殊途同归,你可明白?”
“是,儿臣明白,不过该抓住的,儿臣绝不会放手。”说完,他转身便走了出去。
李渊缓缓地退坐到一把椅子上,自己的儿子还太过年轻,还不相信命运的强大是即使身为人间的帝王也无法撼动的,就像从前,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如夏花般明艳的脸庞,如今,你最爱的儿子也已经快要尝到这样的痛苦了呢。
深夜的皇宫,隐隐带着几丝更深的寒意。
闪烁的烛火,模糊的人影,似乎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