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眼影沉沉(上册)_第九章 好景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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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乔其就这样迎着门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似乎为了尽快看到她而不肯回房去睡。头发凌乱,衣衫皱成一团,闭着眼睡得很沉,年轻的脸闪着柔和的光,下巴上隐隐有青色的胡茬儿,真是大男孩了,额头上还有一两粒刚冒出来的痘痘,刻着青春的印记。一天比一天沉稳英俊,悄悄地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

赵萧君的心被充得满满的,满到溢出来;被烘得暖暖的,暖到软起来;被撩得痒痒的,微微在颤抖。她眯着眼,用手抚住自己的左胸,那里为什么跳得这样快?她想起自己还在陈家的时候,虽然压抑,虽然敏感,可是每一年的除夕夜都抢着和陈乔其一起放烟花,燃鞭炮,还是很快乐的。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竟是那样的奢侈。六年可以是一道刻在身上心上,抹不去的印记。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生怕吵醒他。身上挎的包碰到凳子上未喝完的杯子,“咣当”一声,摔得粉碎。赵萧君不知为何,像摔的不仅仅只是一个杯子,而是另外一样捉摸不住的东西,身上慢慢泛起一种冷意,久久地愣在那里。陈乔其听到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打着哈欠说:“你回来了?”赵萧君没有回答,径直盯着地下的碎片发呆。陈乔其随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打着哈欠说:“发什么呆!摔得好,碎碎(岁岁)平安。”

赵萧君不由得笑起来,心里的异样一扫而空。瞪着他问:“你怎么回来了?”陈乔其伸了伸懒腰,说:“想回来就回来呗,谁还有规定。”说着坐起来。赵萧君问:“我是说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为什么不在家过完年再回来?”陈乔其粗声粗气说:“你管我!”看着她,却不由自主笑起来。

赵萧君蓦然觉得刚才那种如影随形的寂寞失落一下子消失不见,浑身充满流动的生气,充满活力,大大舒了一口气,舒服地笑出声。陈乔其被她笑得有些脸红,然后轻声说:“我只是想陪你过个年。”似乎又觉得不好意思,故意大声说,“累死了,还没有吃饭呢。你也不早点回来。”

赵萧君故意皱眉说:“这可怎么办?我没有预备年夜饭的。”陈乔其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抓着头发无奈地说:“你随便煮点什么吃吧,吃得饱就行。”赵萧君想了想,说:“这怎么行,大过年的吃面条也太不像话了。我记得好像还有一包没吃的水饺。按这边的习惯,过年就该吃饺子的。”说着东翻西找,果然煮起水饺来。

两大盘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陈乔其大概真是饿了,作料都不蘸,狼吞虎咽,吃个不亦乐乎。赵萧君觉得有些心疼,问:“还要不要再煮一些其他的?”陈乔其却问:“你为什么不吃?”赵萧君笑说:“我早吃过了。”

陈乔其夹了一个送到她嘴边,说:“你不是说过年就该吃饺子的吗?”赵萧君心情实在好,顺着他探过身去吃了一个。陈乔其伸着筷子又问:“还要不要?”赵萧君摇头,看着他将筷子塞到嘴里,忽然想起来两个人竟然同用一双筷子,不由得有些脸红,叮嘱他慢慢吃,站起来去开电视。

刚坐进沙发里,陈乔其端着盘子坐在她身边,看了一眼电视不屑地说:“怎么还是老样子,什么时候改一改?”拿着遥控器就要换台。赵萧君一把抢在手里,说:“为什么不看!这节目多好呀,年年这样,看着就让人放心,看着就想到与民同乐。普天同庆这类的节目,就算是假的看着也高兴。”陈乔其嗤笑:“你是看节目呢,还是看形式?”赵萧君瞪他:“都看,不准换台。”陈乔其边吃边无聊地指指点点:“你看那什么什么山,翻着眼跛着脚,扯着公鸭嗓,这不是教人耍诈吗?”赵萧君受不了他的聒噪,说:“你就不能让我安心看完?我觉得挺好的。”

陈乔其果然安静了一会儿,等到赵萧君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又开始指手画脚:“就这破喉咙还唱歌呢!难听死了。念得快就厉害吗,叽里呱啦地鬼叫什么!切!”赵萧君不理他。他终于忍不住,闷声说:“那人就那么好看?长得难看死了,又矮又丑!”赵萧君象征性的“嗯”了一声,表示回应。陈乔其凑到她旁边愤愤不平地说:“那人还没我好看呢!你怎么就不看我呢!”赵萧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由得笑起来,真是孩子脾性。生怕错过,一心一意接着继续看电视。

等到广告时间,她才掉回头,说:“那人你不喜欢?我见现在的孩子都挺喜欢他的,满大街都是他的歌。歌词写得挺好呀。”陈乔其不屑地说:“那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什么都不是,整个一小白脸。”赵萧君笑:“怎么这么说话呢,人家碍着你了。”不料陈乔其竟说:“就是碍着了!”赵萧君连忙说:“好了,好了,看电视吧。大过年怎么也火气冲天的,又不是爆竹!”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陈乔其忽然说:“我们放爆竹吧!过年不是要放爆竹的吗?”赵萧君撇头说:“这里禁止放烟花爆竹。”陈乔其指着她:“你又睁眼说瞎话。你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赵萧君关小电视的声音,仔细听了听,有些吃惊地说:“怎么真的在放鞭炮?不是三令五申禁止的吗?”陈乔其撇嘴说:“难道不会解禁?”这下鞭炮声由远及近,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震天响,吵得人耳膜都在震荡。赵萧君十分后悔地说:“我没有买。”陈乔其有些泄气,忽然跳起来说:“我们出去看吧。”拉着赵萧君站到阳台上看人放烟花鞭炮。

突然觉得整个阳台都在抖动,原来有人蹲在楼下点长长的冲天炮呢,火花甚至溅到楼上来。赵萧君哇哇大叫,连忙后退,陈乔其跟在后面捂住她的耳朵,赵萧君觉得安全了一些,立刻又不安分,伸出头去看炸起来的鞭炮,像滚烫的油锅里的豆子,上蹿下跳,觉得既刺激又过瘾。烟雾渐渐蒙上来,和着浓烈的刺激的味道,越积越多,越积越重。赵萧君觉得空气里有一种陈旧的熟悉感,真是怀念。

忽然一个蹦蹿,地上的爆竹猛地弹跳起来,溅起的花炮特别高,直直朝他们这里飞过来,赵萧君拼命往后闪,一头撞到窗户上,摸着头连声哎叫。陈乔其给她揉,骂:“你怎么像小孩呢!”赵萧君推开他,不满地说:“竟然说我像小孩,那以后你别跌倒啊!”可是到后来,爆竹声就不那么有趣了。一整夜吵得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赵萧君半睡半醒间便觉得那声音简直是鬼哭狼嚎,魔音穿脑。

第二天一大早便被陈乔其拽起来,说朝阳公园办了一个什么叫国际风情节的庙会,听说热闹得很,拉着她去凑热闹。赵萧君直到坐上公车,还靠在窗户边打盹。一整个晚上的鞭炮,死人也能吵醒。突然一阵紧急刹车,震得她瞌睡虫全飞了。连忙摸着额头问旁边的陈乔其:“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乔其探出头说:“又追尾了!”大家在售票员的指示下摇头叹息地下车。唉,大正月的,一出门就出这种事!赵萧君看见前面一辆出租车后车盖撞得翻起来。倒没出什么更严重的事。心想司机大叔是不是睡眠不足?难道也是昨天晚上彻夜的鞭炮声闹的?

顶着太阳走了好几站路,满头大汗。赵萧君感叹:“幸好下车了!你看这条路上堵的!”连连埋怨,“今天天气怎么这么热呢!”脱了外套让陈乔其拿着。走到朝阳公园附近,那才真是人山人海,看不到边儿。各色人种都有,夹杂着乱七八糟的语言,嗡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楚,众人纷纷朝里面拥过去。停下的车子挨头接尾全部挤在一块儿,挪不开半寸地。陈乔其护住她在人海里挤,流着汗说:“要不,你先去门口等着?我来买票。”赵萧君喘着气走到边上凉快。游玩的兴致跑了一大半。

陈乔其站到栏杆外面排了半天的队才买到两张票,然后又挤到杂货铺买了两瓶水,回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的外国小伙子正对赵萧君搭讪,又听见她笑着用英文说不知道。那外国人还不走,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陈乔其亲昵地将水递给她,拥着她就要走,还不忘对老外笑嘻嘻地说拜拜,敢情是示威呢。

那老外耸耸肩也跟在他们后面。陈乔其立即拉着赵萧君说:“我们往那边进。”赵萧君问:“为什么?这边不是近吗?”陈乔其拉住她的手说:“这边人多,你看这队排的!”赵萧君踮起脚尖四处看:“是吗?我怎么觉得到处都一样呢。”陈乔其紧紧环住她,说:“别看了,别看了,快走,小心别走丢了!”

进到里面,堵住的人群全部散开来,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赵萧君指着当中的电子广告牌兴奋地说:“朴树,朴树今天会来表演!怎么这么好运!”陈乔其不悦地说:“他谁呀?”赵萧君鄙视说:“他你都不知道,人家可是大才子呢!”陈乔其冷哼:“那样的人也叫才子?戏子差不多!”赵萧君沉脸说:“陈乔其,怎么回事你!正月初一也不好好说话,找抽呢你!”可惜的是,赵萧君满心欢喜地等了半天,朴树最后也没有来,演唱日期换成正月初三。赵萧君念念不忘,一直嘀咕说初三一定要再来。陈乔其甩着手说:“初三你不是要上班吗!”气得赵萧君连连瞪他,不知道他到底得意个什么劲儿。

后来两个人挤到舞台前,一伙热力四射的年轻男女在那里跳

舞,吹奏的是国外的乐团,领舞的也是几个外国女孩,胖胖的长相普通,可是那股四射的激情,怎么说来着,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他们不断拉过往的行人一起加入。陈乔其和赵萧君一挤到前面,由于长相出众,便被她们拉着跳上台来。

赵萧君本性喜静,红着脸对陈乔其说:“怎么办?我不会跳?”陈乔其说:“那有什么不会的,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想怎么摆就怎么摆,自由得很。来,跟着我!”赵萧君跟在他旁边胡乱摆着,笑得直不起腰。陈乔其忽然伸出双手,甩头扭腰,竟然喧宾夺主表演起来,惹得台下的观众尖叫一片,尤其是小女孩的叫声,还拼命拍手。那几个领舞的外国女孩也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示意他到舞台中央去。陈乔其也不推让,一个漂亮的旋身,台下又是一阵尖叫的浪潮。气氛一波一波地推动起来,惹得其他地方的观看者也忍不住驻足观看。

一曲既终,一个领舞的女孩用生硬的汉语称赞陈乔其:“很好,很棒!”陈乔其得体地说谢谢。直到两人走下台,赵萧君看见一些女孩蠢蠢欲动,想上前搭讪可是见到旁边的赵萧君又不敢,在背后偷偷地说:“好帅呀!眼睛好漂亮呀!旁边那个不会是他女朋友吧!真是可惜!”说不出的失望。

赵萧君用手捅他:“听见没有,人家说你呢。”陈乔其不耐烦地打断她:“跟我们班女生一样无聊!”赵萧君又问:“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跳舞?”陈乔其颇为得意地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赵萧君啐了一下,然后装作关心地问:“陈乔其,你班上是不是有很多女生喜欢你?有没有人为你寻死觅活,争风吃醋过?”陈乔其没有回答,只是一手抱住她避开垃圾桶,瞪着眼教训她说:“你走路不长眼睛的?”赵萧君气急,他这种人也有人喜欢?

两个人又拿着气枪胡乱打了一会儿气球,陈乔其赢得一个篮球,得意得不行。赵萧君坐了一圈过山车,脸色惨白地下来,抱住他吓得直不起腰。

赵萧君缓过气来走到馆门前,抬头看见用黑色阴影体阴森森地写着“鬼屋”两个大字,忽然又跃跃欲试,说:“我们进去吧!”然后又踌躇了两下,犹豫地说:“不会真的很吓人吧?”陈乔其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那有什么可怕的,专门吓小孩的!”赵萧君被他一激,仅余的一点的疑虑也消失不见了。

她买了票,气冲冲地进到里面,黑漆漆的一片,真是一丝光亮都没有,盲人的黑,什么都看不见,立马就有些害怕。赵萧君扯着声音低叫:“乔其?乔其?陈乔其?”听他一直不应,声音不由得逐渐加大,心更乱了。忽然感觉有一个黑影冲到跟前,突然怪叫一声,毛骨悚然。赵萧君实在忍不住,恐怖得尖叫出声。陈乔其忙抱住她连声说:“是我!是我!”赵萧君使劲踢他,狠狠地说:“人吓人,吓死人,想死呀你——”惨叫一声,原来她没有踢到陈乔其,反而踢到旁边的道具。

陈乔其不由得搂紧她,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赵萧君好半天才顺过气来,咽着口水说:“没什么。”站了一会儿,只感觉得到陈乔其温热的呼吸和贴上来的体温,不由得说:“这个地方果然黑得够鬼气森森的。我们出去吧。”陈乔其在黑暗中忽然喊她:“萧君!”赵萧君刚抬起头,“嗯”了一声。陈乔其低头吻了下来。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她也能感觉到他的唇柔软湿润,在自己的唇上一擦而过,黑暗里感观分外清晰,一点一滴像回放的慢镜头。蓦地脸红心跳,全身似乎都红了起来,浑身发热。不知道他是故意的呢还是纯粹是意外,许久没有说话。无边的黑似乎有另外一种力量,使得她比较忠实于自己的本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萧君轻声说:“出去吧。”陈乔其跟在后面乖乖地出去了。两个人脸都有些红,绝口不提此事。赵萧君甩甩头,当然当它是意外。可是究竟是不是,她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清楚。

等到初三那天她下班回来,刚打开门便看见陈乔其的母亲坐在沙发上教训儿子,赵萧君眼前“轰”的一声,手足无措,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简直抬不起头,害怕得心都紧缩起来。

赵萧君先忐忑地叫了一声“阿姨”,转头又看见林晴川尴尬地坐在一边,坐立不安,左右不是,拼命对她使眼色。赵萧君不由得回她一个苦笑,她万万没想到钱美芹会千里迢迢地跑过来。现在这种情况,多少有些闹不清。

钱美芹看见她,愣了一会儿,立即回过神来,然后笑说:“萧君,许久不见,你竟长这么大了!女大十八变,说得果然不错,差点就不认识了。”赵萧君离开陈家的时候已有十六岁,隔了这么些年,大致的模样还是没变,很容易认出来,可是言行举止,气质神态却有很大的改变。

赵萧君陪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笑说:“阿姨却还是那个样子,一样的年轻漂亮,都没有变哦。”钱美芹听了她这几句话,立刻眉开眼笑,转头教训陈乔其:“乔其,你看看你自己,也不向萧君多学习学习。这么大的人了,就知道任性妄为,在家的时候整天心神不宁,无精打采的,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大过年的说走就走,净让人操心。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呢。”

陈乔其不耐烦地说:“你今天怎么又有空瞎操心了!我的事我自己知道。你没什么事的话,赶快回去吧。”钱美芹瞪他:“你这个臭脾气什么时候改一改,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赶我走?你爸正好来这边谈生意呢,得多待几天。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的!不分轻重!”陈乔其气闷地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沉着脸,故意将电视音量开到最大。

钱美芹对赵萧君笑说:“乔其这么不听话,一定给你和林小姐添了许多麻烦吧?”赵萧君忙说:“没有,没有,乔其很听话,没有惹过什么麻烦。”她也不解释林晴川在这里只是暂住,好像这样就可以消除许多疑虑误会,撇清什么似的。全是她自己心虚的缘故。

钱美芹笑说:“前两年,乔其忽然闹着要来北京念书,我们本不答应,后来被他吵得实在没有办法,再说他自己已经通过附中的考试。转念一想,出来吃点苦,受点累也好,好歹长教训,只得同意了。一直打算让乔其住他舅舅家里的,谁知道他半道一个人跑出来住。我想也许他不喜欢住别人家受拘束,哪知道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回到家,大过年的,一声不响就走了,真是胡闹。管又管不到,说了又不听,惹得他父亲大发脾气。所以趁出差的机会过来教训教训他。这小祖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真拿他没办法。”赵萧君忙在一旁赔笑,说乔其只不过一时赌气罢了。林晴川配合她适时地插一两句,夸陈乔其的好处,说他成绩好,人又帅,将来大有前途等。

钱美芹的气这才渐渐消了,半晌后,和颜悦色地对陈乔其说:“乔其,等你父亲开完会,一起吃个饭。萧君和林小姐也一块儿来。”赵萧君忙说:“不了,不了,乔其去就行了。我和晴川还有一点小事。”钱美芹只不过礼貌性地邀请,无可无不可的,刚想顺着萧君的意思应承下来,陈乔其却说:“你们有什么事!一起吃个饭而已。”赵萧君面现难色。钱美芹立即顺着儿子的意思说:“萧君和林小姐一起来吧。大家住在一起,有什么要紧的。陈叔叔也很久没见你了,他来的时候还问起你呢。”赵萧君不好再推辞,只得同意了。

钱美芹坐了一会儿,说要给陈乔其买一些东西,拖着拉长脸的他出门了。赵萧君浑身瘫软地躺在沙发上,刚才陪钱美芹说一会儿话,简直比连续工作三天三夜还累。林晴川也抚着胸口说:“哦,天!那就是陈乔其的母亲?真有气势!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对我也是和颜悦色,客客气气的,我就是自在不起来,真没出息!我打开门见到突然冒出来的陈乔其已经吓了一大跳,还没有回过神来,又看见他母亲,心脏都快停止了。不行了,不行了,我还是赶紧走吧。”说着手忙脚乱地收拾洗漱用品。

赵萧君连忙扯住她,说:“先别走,先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林晴川奇怪地看着她,说:“什么你怎么办!你不住这儿吗?我怎么感觉自己做贼一样呢,名不正言不顺的。早知道就不住了。我才是那个该怎么办的人!也不知道陈乔其母亲会不会住这里,还是早走为妙。”赵萧君急起来,一把拉住她,说:“陈阿姨不会住这里的,放心好了。再陪我住两天!”林晴川“咦”了一声,停下手,说:“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你急什么!又没有做贼,何必心虚!”没想到她这几句无意的话却戳到赵萧君的隐痛。

林晴川见她默然不语的样子,笑说:“陈乔其怎么大过年的无缘无故地跑回来?难道和家里赌气了吗?听他母亲的话又不像呀。”赵萧君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林晴川又笑说:“他这个年纪真是率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羡慕哦!”赵萧君闷了好一会儿,才用几近恳求的语气说:“晴川,再陪我住两天。”

林晴川诧异地看着她,反问:“陈乔其不是回来了吗?我再住这里不好吧?再说他母亲又来了,还是回学校住

好了。”赵萧君低头不语,她只是一味的心慌意乱,像漂在水面上的木头,载浮载沉,随波逐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靠岸。对着林晴川,她说不出任何理由,只能哀求般看着她。

林晴川看了她两眼,颓然地投降,说:“好了,好了,再住一天,明天我是一定要走的。”赵萧君感激地看着她。林晴川走近她,问:“到底怎么了,这么心神不安的?”赵萧君叹了一口气,靠在她肩上,缓缓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在陈家不明不白地住了六年?”林晴川“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赵萧君叹气:“其实陈叔叔、陈阿姨他们对我还不错,既没有打过,也没有骂过,连半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过。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过度压抑自己。后来我想,在陈家的时候,小心翼翼,毕恭毕敬,之所以不敢犯一点过错,成绩之所以那么优秀,全部是因为自卑的缘故——过度的自尊与自卑,都是一样的结果。你知道,当一个人一心一意想做好某件事,潜意识里或许就是自卑在作祟。幸好后来离开了,情况才渐渐好转。可是从小养成的那种自尊自卑的因子却在心底留下疤痕,血是止住了,伤是养好了,疤痕却是怎么去都去不掉,到死还留在那里。像别人说的,斩草却没有除根,春风一吹,又生根发芽了。想起来就悲哀,难道这就是幼年时期留下的阴影?”

林晴川看了她许久,然后说:“你怕他们?为什么?”赵萧君没有说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林晴川又说:“这有什么可自卑的!现在不是都过去了嘛!你不是也好了吗?一切都好了!好了好了,我陪你住下来还不够嘛!瞧你那样儿,真是没出息!”赵萧君当然是怕的——她怎么能不怕!不要说,她连相信的勇气都没有,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她怕的当然不是过去,而是现在。一切都好了?——当真都好了就好了!自欺欺人罢了。

晚上陈念先请她们在餐厅吃饭。林晴川始终坚持自己的立场,死都不肯去,翻着眼说:“我为什么要去!又不认识他们!一个陈乔其也是半生不熟的,去了白尴尬一场,这不自找苦吃嘛!又不是你请我!”赵萧君扭糖一样扭了她半天,还说过后请她在天一吃饭。林晴川不动如山,硬是没答应,穿上衣服,换好鞋,出门找男朋友去了。

赵萧君愁眉苦脸地坐下来,想了半天,拨通陈乔其的电话号码,劈头就说:“今天晚上我不去吃饭了,你和陈叔叔、陈阿姨他们吃吧。”陈乔其皱眉:“不是说好了的吗?为什么不来?”赵萧君支吾了半天,随口撒谎,说:“林晴川有点不舒服,我留下来照顾她,不去了。”不等他说话,率先挂断了。

无聊地盘坐在沙发上,这也不对劲,那也不对劲,心里装着东西似的,沉沉地搁在那里。气愤地将手里的遥控器扔在桌子上,胡乱翻出一本杂志,强迫自己看下去。眼睛盯了半天,只看见花花绿绿的图片,不知所云。还没有翻到一半,陈乔其突然开门从外面进来。

赵萧君愕然,问:“你怎么回来了?”陈乔其没好气地说:“接你们去吃饭呀!”四处找了一遍,问,“林晴川呢?不是说不舒服吗?”赵萧君这才想起自己说的谎,手忙脚乱地遮掩:“她,她,她跟她男朋友走了。”陈乔其无所谓地“哦”了一声,也不多问,只说:“赶紧起来,快跟我走吧。”赵萧君懒懒的没有动身。

陈乔其催她:“快点,快点,我爸妈他们还等着呢。”赵萧君忙不迭地爬起来,连声说:“什么,什么,陈叔叔他们在餐厅等我们?”陈乔其点头:“是,是,是,我爸说很久不见了,想看看你。还不快点,磨蹭什么。”赵萧君吓了一大跳,忙乱地换了件法兰绒的裙子,套上桃色心领的小毛衣,又特意将头发盘起来,斜斜地插了把小梳子,对着镜子紧张地问陈乔其:“这样失不失礼?”陈乔其不由得愣住了,站在镜子后面直直地看了半天,眼睛里闪着光,一眨不眨,着了魔一样,浑身痒起来,心满得要喷出来,情不自禁地说:“真是漂亮!”

赵萧君烦恼地说:“我不是问你漂不漂亮,是问你失不失礼!”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太过紧张,怪不自然的。还是随便一点好,照平常那样不就很好?于是要将梳好的头发拆下来。

陈乔其忙阻止,笑吟吟地说:“这样就很好,我很喜欢。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走吧。”赵萧君还在犹豫,说:“这样好吗?我觉得挺别扭的。这么久没有见陈叔叔,我实在有些害怕。”陈乔其在后面接上去:“你害怕什么,又没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丑媳妇始终要见公婆的。何况你——还是这么漂亮。萧君,今天你真是漂亮,我很喜欢。”说着涎着脸蹭过来,舔着嘴唇,实在想亲她,却不敢放肆。赵萧君猛地沉下脸来,撂下狠话:“陈乔其,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跟你急!等会儿你今天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别乱说话。不然,你等着好看!”陈乔其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愣了半天,乖乖地没有说话。

赵萧君也没有心思再换衣服了,找了双配套的靴子出来,紧张兮兮地跟在陈乔其身后出门了。到了酒店门口,她又胆怯起来,站在外面,犹豫要不要进去。陈乔其不耐烦,硬是牵着她的手,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赵萧君吓得连忙甩手,低声呵斥:“陈乔其!你再给我不老实!”

陈乔其没有再坚持,松了手,领她到一张台子前,绅士地为她推开椅子,请她坐下去。人小鬼大,故作成熟。赵萧君只是看了他一眼,还来不及对此事发表感慨,取笑一番,注意力已经转到陈念先夫妇身上去了。转着眼珠问:“你爸妈呢?”陈乔其耸肩说:“他们还在路上呢,让我们先过来。”赵萧君气急,瞪他:“你又骗我!”陈乔其得意扬扬地说:“不骗你,依你那性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来。”赵萧君连声问他们什么时候会来,一个劲地喝水。

赵萧君在惶急中再次见到陈念先,只觉得他比记忆中老了很多。鬓角星星,额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大概是太过劳累的缘故。陈家的事业在他手里迅速膨胀,如今已是一家颇具规模的连锁企业。赵萧君连忙站起来,恭敬地喊:“陈叔叔!”陈念先笑着打量她,说:“萧君,你是越来越漂亮了,和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对了,说到你母亲,她还好吧?”

赵萧君忙说:“她还好,多谢挂念。”陈念先又说:“听乔其说你如今在齐成工作,怎么样,辛不辛苦?”赵萧君笑说:“不辛苦,已经习惯了。工作很满意。”陈念先忽然说:“记得你刚来陈家的时候,才一点点大,现在已是大人了。转眼间,不知不觉十多年过去了。你看我,已经老了。”赵萧君笑说:“陈叔叔哪里老,还正当盛年呢,是国家的顶梁柱!”陈念先笑说:“萧君也会哄人开心了。记得以前很不喜欢说话呢。看着你们,转眼就大了,怎么不觉得自己老呢。”

钱美芹在一旁笑说:“你看你,又在抱怨了,听起来像什么话。大家这么久没见面,怎么净在小辈面前说这样的话!”陈念先不由得笑了笑,感叹:“没想到萧君已经是大人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不过萧君自小就不用人操心!”转头看着陈乔其,沉声说,“只有你,还是这样让我头疼!我一心盼你将来大有出息,光耀陈家的门楣。没想到还是这么任性不听话!什么时候才会改!”钱美芹忙打圆场,笑说:“乔其还小呢,等过几年自然就好了。这个年龄的孩子,谁不顽皮!”陈乔其带着不服气的神色要反驳,钱美芹连使颜色阻止他。

陈念先只不过象征性地说一说,警告他注意点,也就撂下了。又对赵萧君笑说:“乔其从小就听你的话,你若有时间,也教导教导他,省得整天在外面闯祸捣蛋,只知道任性妄为。这次回家,已经给我捅了好几个娄子。说好参加蔡叔叔的寿宴,怎么又偷偷溜到北京来了?蔡叔叔和小舒还一直问你怎么不来呢!真是胡闹,一点轻重都不知道!幸好蔡叔叔不计较,还叫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去看他。”陈乔其兀自吃他的饭,全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可是陈念先说的这一席话听在赵萧君耳朵里,却犹如一记重锤,捶得她面色惨白,手脚发凉,呼吸艰难。简直是当头棒喝,打得颤颤巍巍,血色尽失,几乎站不住脚。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陈乔其是陈乔其,她是她,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大概是疯了,才看不清楚现实,沉溺于幻境,以为可以侥幸。她一定是一时迷惑不清,才会惶恐不安。原本就没有什么,想多了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扰人心神的事情。一定是她想多了!赵萧君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迷糊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么,说了什么。

晚上直到回到住处,还是迷迷糊糊的,精神涣散,怎么都集中不起来。脑海里虚晃晃的,咕咚来咕咚去,像水在晃荡。摇摇摆摆的,认不清东西,木着脸一个劲地往楼上走。陈乔其连忙拉住她,嗔怪:“走哪儿去!也不看路!”开了门,推她进去了。赵萧君窝在沙发里,双腿蜷起来,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觉得好像失了什么东西,怎么都找不回来,闷不吭声地一坐就是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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