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宫人们口口相传,皇上是为了安抚因谣言而哭闹不休的德妃娘娘,所以将本该由宸妃主持的庆典交给了德妃打理。以德妃的性子,她第一次奉旨主持的盛宴自然是极尽奢华,她自己那一身无比华丽的盛装且不说,琼林苑中上千盏宫灯,更是将整个琼林苑照得亮如白昼。真真是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便是连那些个端菜引路的宫女们都精心打扮过,一水儿崭新的衣裙头饰。
穆成泽坐在高高的观景阁上饶有兴趣地望着下面那一片金碧辉煌,在他身侧分别坐着宸妃和德妃,当然是宸妃在左侧。瞥一眼面无表情的卫无双,沈青瓷飞快掩饰掉那一闪而过的嫉恨,换上一脸娇笑凑近穆成泽,“皇上觉得臣妾办得可好?”
穆成泽点点头,“不错。”
“只是不错吗?臣妾这几日忙得昏天黑地很是辛苦呢,皇上也不多夸夸臣妾。”沈青瓷拖长了声音,那娇滴滴的声音配上撒娇的语气还真是让人招架不能。
穆成泽转过脸来,只见她微微嘟着嘴,满心期待地望着自己,盛装之下的精致妆容更添几分娇媚,媚眼如丝顾盼之间便是百般风情。穆成泽心中暗想,也难怪如今这宫中流言越传越盛,人人都道她是当世妲己,是狐媚转世、祸国殃民的妖妃。不着痕迹地扫了楼下一眼,他伸手轻轻揽住德妃肩头,“那爱妃想要什么赏赐,自个儿说吧。”
沈青瓷柔若无骨地倚进穆成泽怀里,柔柔道:“皇上疼爱臣妾,臣妾什么也不缺,只是家父这么多年为了大晏鞠躬尽瘁,日夜操劳,最难得的是如今已官拜尚书,却仍是一身清贫,臣妾又不能在父亲跟前尽些孝心,实在是觉得心中难受。”
穆成泽如何听不出她啰啰唆唆这么一大通是何意思,于是故作沉吟状,片刻后道:“那就赐封沈大人为汴梁侯,沈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赏奴婢二十人,并特许沈夫人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如此你们母女二人可以经常见面,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母亲身边缺人照顾,也算是朕给二老的一个补偿吧。”
“那臣妾就替父亲谢谢皇上了。”德妃连忙起身跪谢皇恩,那笑容当真是灿若春花,她转头丢给卫无双一个得意的眼神。
卫无双别开脸,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如果换作以前,她定然早就一拳把这个狐媚子打得破了相,看她还得意个什么劲。
“皇上,娘娘,沉潜道长与众修道者已到了楼下,皇上可要宣他们上来谒见?”
一听这话,德妃顿时脸色阴沉下来,怒意凝结在眉心,都是这个该死的牛鼻子老道,害得她一再被人恶语中伤。一旁的穆成泽伸手拍了拍她,轻声道:“爱妃何必置气,他们来了不正可还爱妃一个清白?”
对传话的宦官点点头,穆成泽淡淡道:“请他们上来吧。”谁也不曾注意到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笑意。
谒见完毕,一位宦官领着他们走下观景阁,“请诸位真人去那边入席就座。”诸人一一谢了恩,向安排好的座席走去。
走了数步,见那宦官并未跟着,须发皆白的沉潜道长低声问:“师兄觉得如何?”
走在他身侧的另一位鹤发童颜的道人微微沉吟并未回答,穆易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望着此人一脸诧异地道:“师父,您怎么来了?”他记得师父素来是不问世间俗事的,更别说掺和进皇家之事了。
被夙王口称师父的自然是沉念无误,却见他也不回答穆易,反对沉潜点点头,道:“师弟占卦从未出错过,只是这卦象乃是天定,非人力所能为之……”
正说话间,众人忽觉头顶一暗,眼角瞥见一道黑色人影隼一样在夜空中掠过,急速扑向高高的观景阁。穆易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耳中已传来宦官那独特的尖细嗓音,“有刺客!护驾!护驾!”
紧接着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而后便是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穆易心中一紧,调转身子就要往观景阁上冲,未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穆易诧异地转头,只见沉念面无表情地对他摇摇头,淡淡道:“无碍。”
沉念的话语仿佛总有一种控制人心的魔力,穆易只觉适才心头那份焦急烦躁不觉就淡了。其实他也不过是关心则乱,如今平静下来一想,自己也确实是瞎操心了,不说那些禁军侍卫,观景阁上有无双在呢。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两名侍卫押着一名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从观景阁上下来了。
又不多时,一名宦官急匆匆从观景阁下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皇上口谕,德妃沈氏舍身救驾,即日晋封德贵妃,着内务府择日行册封仪式。”
穆易眉头一皱,与他同时皱起眉头的还有那一众修道之人,其中尤以沉潜脸色最差。沉默数息,沉潜看了一圈众人,沉声问道:“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适才擒住刺客的似乎是那位宸妃娘娘。”答话的是华阳派的一位年轻道士,话音落时他也刚巧轻飘飘落到地上。众人皆知华阳派以眼力和轻功见长,沉潜抬头望了望此人落下来的那棵参天古木,眉头越发紧锁——站在那里看清观景阁上发生的事情应该不难。
观景阁上,受了点轻伤的德妃腻在皇上怀中笑得一脸灿烂,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不过看样子已经完全从适才的惊吓中缓过来了,真让人不知该说她承受能力强还是缺心少肺。
穆成泽单手搂着一脸春风得意的德妃,左手端着酒杯,低垂着眼帘,瞧不清神情。
传旨的宦官回到观景阁时便看见宸妃静静站在那里,她手上已没了兵器,衣服头发也已整理完毕,脸上的神情很淡,完全看不出喜怒。他躬身对宸妃行了一礼,宸妃面无表情望着前方,似乎全然没有看见他。
他心中暗叹一声,走过去向皇上复旨。皇上此举实在是有失公平得很,刚刚明明是宸妃娘娘眼疾手快拔了一名侍卫的腰刀挡住那刺客的飞来一剑,更是亲手擒住了那刺客,从头到尾有德妃什么事?她不过就是胳膊擦破了点皮而已,可那也只是因为她吓得不知躲闪又恰好挡在皇上身前罢了,根本不是什么舍身救驾。
此事始末,观景阁上那么多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皇上如此行事,也难怪宫里人都要说德妃是惑乱皇上的妖妃了。
卫无双扶着司棋的手缓缓走回座位,淡淡望了德妃一眼,一言不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她站起身,语气十分平静,“皇上,臣妾有些不胜酒力,请皇上准臣妾先行告退。”
“宸妃想来也累了,早些休息吧。”穆成泽抬头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回道。
躬身行了一礼,卫无双携着司棋快步走下观景阁。跟在她身后的司棋左右一瞄,见四下无人,于是愤愤道:“皇上这次也太过分了,救驾的明明是娘娘,关德妃什么事,居然就这样封了她贵妃!我看大家说得一点都不错,过不了多久,空悬已久的后位就要有主了。而且要我看,那刺客根本就是冲着德妃来的。”
她自顾自说了一气,卫无双却一句话也没接,等她说完了才道:“司棋,你说皇上为什么这么宠爱德妃呢?”
“娘娘没见她那一脸的狐媚相么,肯定是用什么妖术迷惑住了皇上,”司棋咬牙切齿道,“幸好太后未雨绸缪留下遗诏,娘娘放心吧,今日那么多真人都来了,德妃得意不了多久的。”
卫无双摇摇头,“司棋,我不信什么妖孽,更不信皇上会被什么媚术迷惑,今日那刺客……”她停了停,忽然话头一转,斩钉截铁道,“我们去绯园。”言罢很帅气地一把撩起繁复的宫装衣裙,一提气施展轻功,融入后宫寂寞的夜色中。
司棋完全跟不上自家主子这莫名跳跃的思维,可惜还没来得及问,眼前已经没了卫无双的影子,叹口气,她也只得提气跟上。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这边卫无双憋了一肚子气,观景阁上的德妃却是满面春风,至于沈青砂,那还真是应了那句——不知道的人总是比较快乐,沈青砂的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惬意。她刚刚泡完温泉,此刻正裹了条毯子,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慵懒地倚在贵妃椅上看书。小白蜷在她肚子上,眯着眼很享受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顺毛。
卫无双跳进绯园时,只见寂静安宁的院落之中一灯如豆,不知怎的心头就浮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一如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温和安静,毫无攻击性。
轻轻叩了叩门,里面立即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你也不问问是谁,就让人进来?”推门走进去,卫无双望着全然不设防的某人,一脸无奈。
看见是她,沈青砂慢条斯理地合上手中的书本,稍稍坐直,漫不经心道:“何必问呢,反正无论是谁,我似乎都没能力阻止他进来。再说了,如果是欲对我不利之人,又怎么会敲门?”
知道她素来歪理多,卫无双也不打算说教,直接切入正题道:“我有事和你说。”
“好啊,我也正有事打算找姐姐帮忙呢。”沈青砂乖巧地笑着点点头,“司棋姐姐,能麻烦你给我们泡壶茶吗?”
司棋微微一怔,而后点点头退了出去。这绯园里冷锅冷灶的,要沏茶得先烧热水,而烧水前还得先生火,做这些至少得大半炷香的工夫。沈青砂此举明显是想将司棋支开,卫无双神色一凛,看来她是真的有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
将目光从重新关闭的屋门上收回,卫无双道:“想要我帮什么忙?”
“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还是姐姐先说吧。”
卫无双瞄了她两眼,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她听了,说完见沈青砂垂着头半天没反应,卫无双吓了一跳,以为她伤心傻了,忙用力掐了她一把。卫无双这一着急,下手哪还考虑得了轻重,这一下掐得那叫一个狠,沈青砂“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一抬头只见卫无双满脸关切地望着她,问道:“青砂,你没事吧?”
沈青砂立刻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被误掐了,咬牙揉着胳膊,她望着卫无双的眼睛道:“青瓷不是妖孽,我肯定。”
两人对视良久,卫无双开口,“那你告诉我,皇上为什么这么宠德妃?”看她神情,显然完全没有为掐疼了沈青砂而感到歉意。
替自己可怜的胳膊默哀数息,沈青砂望着她淡淡一笑,不答反问:“姐姐不明白?莫非——”她拖了个长音,加重语气一字一字道,“你也不知道那块石板的事?”
卫无双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猛地会意过来,“你是说……”因为太过吃惊,她瞪圆了眼睛,沉默了片刻,又压低声问,“皇上是故意的?”
沈青砂点点头。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沈青砂摇摇头,“不,我不知道,因为没人告诉我石板的事。直至今天下午,赵世子将石板一事告知我,于是我便想明白了。”
卫无双皱了皱眉,“可是,你似乎从来没在意过这些风言风语。”
“姐姐也说是风言风语了,既是风言风语,又有什么可在意的?”沈青砂笑笑,“古人云:流言止于智者。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最重要的是,我对皇上有信心。”
“你能确定吗?”卫无双依旧眉头紧锁。
点点头,沈青砂回答得干脆利落,“我确定。因为那石板是冲着我来的,五岁之前,我随母姓,名叫莳萝。”
微微一怔,而后双眉缓缓舒展开,卫无双低声沉吟道:“的确这样解释才比较合理,否则还真得说妖孽作祟才能说得通了。”停了停,她抬头望着沈青砂,了然道,“难怪皇上这次连你也要瞒着,德妃再不对也毕竟是你妹妹。”
沈青砂微微勾起唇角,“是啊,我想皇上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穆穆这个笨蛋大概还不知道青瓷根本不是她妹妹吧,其实就算是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个同父异母、与她感情淡薄的妹妹,更何况她沈二小姐可从来没把她当姐姐过。
定定望着她,卫无双小心翼翼地试探,“皇上为了保护你也算是用心了……”
青砂弯眉一笑,打断了卫无双的话,“姐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我不会怪皇上。”
从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中看不出任何东西,卫无双也只得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沈青砂微微一笑,知道卫无双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她不想解释,于是直接转了话题:“我想请姐姐帮个忙。”
卫无双忙
收敛心神,“你说。”
沈青砂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麻烦姐姐替我将此信送到镇西王……青瑶府上。”说出这名字真是令她有些窘迫,她这位小姨不知搞什么鬼,青家平反之时她出现了,却是以男子身份,而穆成泽也不知道搞什么鬼,居然默认了她的男子身份,封她为镇西王。
将信收好,卫无双点点头,“没问题,我明天就让人去办。”
对刑部来说,开春时节是一年中最清闲的日子,积压的案子都已在年前处理完毕,新案子又几乎没有,沈子寅在此时上书告假,自然是立刻得到了批准。考虑到他之前未休年假,平素又非常辛苦,因此皇上特别准了他一个月的长假。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他该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办,又或者打算去外面走走散散心,可事实上沈子寅哪儿也没去,他只是从府衙搬回了新宅邸,然后将自己关在屋里,宣称谁也不见,一日三餐都让沈西送进屋中。
一转眼,沈子寅已将自己关在屋中十日了。
他缓缓睁开眼,带着春意的阳光倾洒在被单上,鼻尖仿佛能闻到一股温柔清新的味道,令他喑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沈西,沈西……”
正在外间煎药的沈西忙丢下手中的活计走了进来,“老爷,您醒了,要吃点东西吗?”
摆摆手,他捂唇低咳两声,吃力地想要坐起来,沈西赶忙上前扶住他,紧张地问道:“老爷您要做什么?”
“替我更衣,我要进宫去见青砂。”沈子寅倚在靠背上,虽然声音透着虚弱,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老爷您现在这样怎么去啊,还是先养好身子吧。”
沈子寅望着他,虚弱地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再不见……恐怕就见不着了。”
“老爷……”只吐出这两个字,沈西的眼圈就不由自主地红了。
“沈西,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沈子寅忽然低低开口,他嘴角带笑,脸色虽然苍白憔悴,眼神却很明亮,“这十多年间,你跟着我见了那么多生生死死,怎么还这么看不开呢?”
沈西抬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老爷您等着,奴才这就去请大小姐回来。”
“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青瓷,不能让她回来。”唇边的笑容变得苦涩,沈子寅轻轻摇了摇头,“而且青砂……青砂她大概不会想见我吧。”
“不会的,不会的,我一定会把大小姐请回来的。”无法再听下去,拼命摇着头打断沈子寅的话,沈西夺门而出。
“沈西!”沈子寅低低叫了一声,但没有叫住他,反惹得胸口一阵钝痛,忙抓起枕边的帕子捂住嘴。闷闷咳嗽几声,他缓缓松开手,雪白的帕子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沈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门又是怎么骑上了马的,他机械地握紧缰绳,脑袋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怎么回事?”大老远便听见喧闹声,赵临渊掀开马车车帘,一眼便望见前方街道上一片混乱。
随侍立刻答道:“好像有人在大街上跑马。”
不用侍从回答他也看见了,赵临渊眉头一皱,沉声道:“拦下来!”
马跑得很快,说话间已到了近前,马蹄嗒嗒有声,又快又急。眼见着那疾奔而来的马喷着粗气,收势不及直直向着他的轿子撞过来,他甚至听到了周遭百姓的惊呼之声。
电光石火之间,守在轿前的两名侍从同时飞身向前,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耳中传来一声哀鸣,那马便轰然倒地,口吐白沫抽搐几下而后便不动了,竟是在瞬息之间被人生生劈晕了过去。
那两人轻飘飘退回轿前,依旧垂首肃立。
“你是……”目光落到自马上摔落的人脸上,赵临渊神色一愣,认出了他是沈子寅身边的管事。
顾不得这一下摔得多重,沈西咬牙爬起来,二话不说便对他磕起头来,“求世子带奴才进宫,世子,求你了,求你了……”
“怎么回事?”赵临渊心头不由笼罩上一片乌云,忙令人将他扶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说。”
沈西磕得额头一片通红,胡乱抹着止也止不住的眼泪,“我家老爷快不行了,想……想见大小姐一面,求世子带奴才入宫。”
赵临渊闻言一惊,这真是太突然了,令人难以置信。脑中思绪飞速转动,最后,他干脆利落地道:“上车。”
绯园。
久违的敲门声传来,两轻一重,极有礼数。
“来了。”沈青砂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走去开门。
门拉开,卫无双的笑脸映入眼帘,沈青砂顿时一愣,眼中浮起不可置信之意,“姐姐,你居然会敲门哦?”
卫无双嘴角一抽,无言以对。黑着脸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卫无双自动忽略了沈青砂的问题,“镇西王的回信到了,我给你送过来。”
“进屋说吧。”沈青砂连忙接过信。两人刚进屋,院门忽然又被人拍得震天响。
两人皆是一愣,还是沈青砂先反应过来,将信往怀里一揣,“我去看看。”
会到她这儿来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她猜测八成是赵临渊。她拉开门,门外果然是赵临渊,但当目光越过赵临渊肩头,沈青砂不由一怔,“沈西大哥?你怎么来了?”
沈西“扑通”一声跪下,还未开口已是泣不成声,“大小姐,老爷……老爷病重,想见您。”
一片静默,沈青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父亲病重?”
“是……”沈西无力地垂下头,肩头不能自已地因为悲伤而耸动。
“是父亲和你说想要见我?还是你自己猜的?”沈青砂垂下眼,“你确定父亲是想见我而不是青瓷?”
沈西心中一急,跪着向前行了两步,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大小姐,您不要再生老爷的气了,老爷本来是要亲自来的,可是他已经……已经病得下不了地了,他想见大小姐最后一面。”
沈青砂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伸手将沈西扶起来,“我去见皇上,你先回去。”
“我就知道大小姐心地最善良,不会真的不肯回去见老爷的。”沈西激动得又是哭又是笑。
目光淡淡地从他脸上扫过,沈青砂快步走出门,背过身的那一瞬,心底响起一声讽刺的冷笑,心地善良?快步转过一个拐角,她停下脚步,对着虚无的空气低声道:“辛丑,麻烦你了。”
话音刚落,沈青砂面前凭空落下一个人,“小主,得罪了。”
沈青砂点点头,“无碍,我要用最短的时间见到皇上,拜托了。”
大概是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拜托”二字,辛丑神色一怔,而后单手挟住她,身形一提,踏着宫殿的屋顶,往麟趾阁飞驰而去。
沈青砂从屋顶落下的时候,穆成泽正在批阅奏折,见她突然出现不由吓了一跳。而沈青砂落地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对他行了个大礼,“皇上,臣妾有事相求。”
被她这突兀之举弄得心头一慌,穆成泽忙站起身来,“怎么了这是?”
“我想出宫一趟。”
穆成泽不由松了口气,“就这事啊,你搞得这么严肃,吓我一跳。怎么突然想要出宫,要我陪你去吗?”
抿了抿唇,沈青砂缓缓垂下眼,“父亲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但……我不希望青瓷回去,我知道这事只有你能帮我。”
“沈大人病重?”穆成泽闻言大吃一惊,这么大的事他竟一点也不知道。
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沈青砂声音低低地道:“我也是刚刚得知,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连快死了都还瞒着别人。”
“那你赶紧去吧。”穆成泽走到她跟前,伸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丝,“放心吧,剩下的都交给我。”
沈青砂心头涌起丝丝暖意,他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地温柔着。这件事分明很令他为难,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交给我”。
她轻轻摇摇头,“办法我已经想好了。”
“什么办法?”
抬眸望着他,沈青砂神色认真地道:“我听说有孕之人不适合去探望重病之人,否则会惊了胎气,对胎儿很是不利。”
两人间素有默契,穆成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沉吟一会儿,有些担忧道:“这……确实是有这种说法,但沈大人毕竟是她的父亲,你确定这个理由可以?”
沈青砂微微一笑,声音带着似有似无的叹息,“她不会回去的,对于这个妹妹,我太了解了。这个理由已经很足够了。”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只一眼便令沈青砂顿住脚步。从来不曾想过,她那个铁面判官一样的父亲也会如此憔悴苍白,此刻他正闭目倚在榻上,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
慢慢踱到榻前,她轻轻唤了一声:“爹——”
沈子寅茫然地睁开眼,一瞬不瞬盯着站在榻前的她,几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不由伸出手,想看看这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握住他的手,沈青砂在床沿坐了下来,“爹,是我,我回来看你了。”
“青砂——”沈子寅艰难地侧了侧身,声音沙哑。他嗓子干涩,只唤了这么一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青砂抿着唇,伸手轻轻给他拍拍背,而后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沈子寅唇边小心喂他喝下。然而,沈子寅刚喝了一口便突然一声闷咳,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沈青砂端着杯子,呆呆望着那一抹在水中诡异变幻着形状的血色,直到那水终于被染成了刺目的红色。仿佛被烫着了一样,她的手一松,杯子摔在地上转了个圈却没有碎,染血的水迅速沾湿了柔软的地毯。
“怎么会这样?”她低低开口,一直平静的声音终于起了涟漪。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我。”沈子寅没有回答,而是轻轻说了这样一句。
“我从没恨过爹。”沈青砂摇摇头,望着他,语气又恢复了平静,“爹知道我从不说假话的。”
沈子寅轻轻笑了笑,“是啊,我当然知道,你不恨我。你只是……只是从来没有把我当父亲而已……谁会花心思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沈青砂垂着眼没有说话。
“我这一生,经历过很多很多,见识过什么叫权势滔天,什么叫富可敌国,但见得最多的是荣华富贵一朝丧,万贯家财归黄土。”沈子寅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当年,赵氏以我父母和青潼的性命相要挟,我不得不娶她,但我并不甘心,我想我总有一天要洗掉这个耻辱,五年,十年,二十年,总会有那么一天。从那天起,我就替自己选了一条不归路,我知道这条路会很难走,但我别无选择。”
沈青砂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沈子寅艰难地喘了两口气,“这些年来我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一路走来,我藏着心思戴着面具做人,算计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被人伤害,也伤害别人,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只是遗憾……遗憾不能活得再久一点,不能亲眼看见赵氏一族万劫不复。”
沈青砂眼中微动,却仍是不发一言,只是紧抿着唇伸手搭上他的脉搏。沈子寅说了这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再次咳起来,急急扯出袖中帕子捂住嘴,骨瘦如柴的肩膀抖动许久才平息下来,他悄悄将那带着暗红色血迹的帕子握进掌中。
只是这如何逃得过沈青砂的眼睛?她缓缓松开手指,双眸失了所有光泽,漆黑深邃如一潭死水,“咯血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子寅只是笑笑,吃力地撑起身子,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递到她手中,淡淡道:“休书。”
沈子寅咳了两声,补充道:“给赵氏的休书。”
见沈青砂一脸诧异,他虚弱地一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这辈子只爱过你母亲一人。当年我说会与她死生不离,没想到却食了言,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在下面一定很孤单,如今我终于可以去陪她了,我不想到死还和赵箐夹杂不清,我要……我要干干净净地去找潼儿。”他低低喘了两声,眼中竟似闪烁着憧憬的喜悦光芒,“我死后,找个好天气将我的骨灰随风散去,这样,我就能去找你母亲了。”
捏着这封休书,沈青砂眸光一闪,而后垂了眸
。
“其实……看到你回来,我就越发坚信……皇上对你是相当在乎的。”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好不容易说完,他忍不住以拳抵唇又低低咳起来。
沈青砂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虽然心中对他这句话有些疑惑,却仍是一言不发。而沈子寅说了这许久的话,体力消耗甚大,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精神却似乎更好了些。
咳过一阵,休息了片刻,沈子寅重新开口道:“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害死你母亲的仇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
“是。”沈青砂一凛,她就知道老头子一定要见她一面,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跟她说。
倚在枕头上,沈子寅一脸疲惫,低声道:“其实,我早已查明,当年屠戮永福村的凶手乃是齐氏和赵氏。”说完,他瞥一眼青砂,见她面色如常并无丝毫讶异之色,微微一愣,而后笑起来,“你果然已经查出来了。”
“是小姨告诉我的,”沈青砂摇了摇头,“不过她只告诉我凶手是齐赵两家,却未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沈子寅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失神般地望着前方,低低道:“当年因为隐太子一事,导致朝政动荡,成宗又骤然离世,是以先帝即位之初朝中局势极为不稳,于是齐赵两家便起了异心。他们悄悄在城郊的山中藏匿兵器,暗中操练军队,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举兵谋反。”
他重重喘息良久,缓了缓才接着道:“没想到先帝突然重用刘靖,刘靖得势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培养耳目,罗织罪名,大肆铲除异己。此举令齐赵两家不得不暂时放弃谋反的念头,而就在此时,山中大雾,有几名村民误闯进了他们屯兵之所,他们害怕阴谋败露,在杀了那几名村民后犹不放心,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屠戮了整个村庄,而后做出山匪杀人的假象,趁机主动请兵剿匪,将山中残留的屯兵痕迹清除干净。”
沈青砂一点点攥紧拳头,眉心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居然……居然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残忍地屠戮了整个村庄,连幼童也不放过!她闭上眼,久远的记忆那样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紧抿的唇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起来。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沈子寅捂住胸口,狠狠喘了几口气。
沈青砂低垂着眼睑,还有些恍惚,忽然,沈子寅不顾气息紊乱猛地坐直身子,一把握住沈青砂的手,带着粗重喘息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青瓷,青瓷她根本不是你妹妹,她是……是南渭郡王赵笙的女儿!是你仇人的女儿!你们注定是敌人!所以……所以,你不必对她手下留情!”
他这一下握得非常用力,沈青砂手腕上立刻被勒出一圈红印,她却似毫无痛感一般,神色平静得吓人,只说道:“好。”
沈子寅看着她,悠悠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半倚在软枕上,他缓缓阖上双目,呼吸绵长而虚弱。
沈青砂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静静看着这个和自己有着最深刻血缘关系的人一点点停了呼吸。
缓缓将休书收进袖中,她呆呆坐在床沿,忽然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情感去面对这个人——他是她血脉相连的父亲,却冷眼看着她被赵氏欺压凌辱,不发一言,更从未给予过她父爱。可,也是这个人,在这些年里有意无意教给了她很多东西,而正是这些教诲令她受益匪浅。
以前从未想过,如今看来,他是故意纵容溺爱青瓷,令她变得骄纵任性而愚蠢的吧。
缓缓伸出手握住沈子寅已经失去温度的手,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叫了一声:“爹……”然而,沈子寅再也不会回答她了。屋子里安静极了,死寂之中有种光阴停滞的幻觉。
她抽回手,低低笑了一声,终于……终于,这世上与她有着直接血缘关系的人都不在了;终于……她真正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你这个狗奴才……”外头忽然传来尖锐的叫骂声,沈青砂眨眨眼,回过神来。又听了片刻,她按了按有些发麻的双腿,缓缓站了起来。这叫骂声她太熟悉了——在这座宅子里,除了赵氏,还有谁会像疯狗一样咆哮呢?想来是赵氏听说她回来了才过来的,而沈西自然是遵沈子寅的命令不肯让她进来,于是便起了冲突。
伸手从沈子寅颈后穿过,托着他躺下,仔细拉好被子,做完这些,她才好整以暇地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赵箐正吵得面红耳赤,却见门被缓缓拉开,沈青砂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目光冷冷望向她。
见正主出现,赵箐立刻撇下沈西,头一昂便要进屋去。沈青砂伸手一拦,淡淡道:“夫人不必进去了。”
不知是不是为她气势所迫,赵箐脚下一顿没有跨进门,只是不耐地瞪着她,“你什么意思?”
沈青砂却不再理她,转头对沈西道:“父亲已经离世,吩咐大家准备丧仪。去拿一套父亲没穿过的新衣服过来,我要替父亲擦身换衣。还有——将这个闲杂人等赶走,我不想有人打扰父亲。”
听见“离世”二字后就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赵箐在沈西伸手来拉她时终于回神,猛地甩开沈西的手,她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沈青砂一巴掌, 指着她破口大骂:“沈青砂,你这个白眼狼,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爹走了,你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神色有些恍惚,“老爷怎么会死,是你害死老爷的,对,一定是你害死老爷的,是你害死老爷……”喃喃自语般重复了数遍,她眼中乍然闪过一道凶光,而后双手成爪凶神恶煞地扑向沈青砂。
被赵箐那用尽全力的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沈青砂抬手面无表情地抹去嘴角的血,而后重新站直,仍是语气平平地吩咐道:“来人,将赵氏拖出去。”
赵箐一脸凶悍,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我是沈家主母,你个小贱种,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沈青砂嘴角冷冷一勾,一字一字掷地有声,“赵氏以下犯上,辱骂妃嫔,来人,给我掌嘴!”
猛地退后一步,赵箐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她并未惊恐多久,因为皇上亲点护送沈婕妤回来的侍卫立刻上前一步,左右开弓干净利落地赏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而后身形一晃重新站回了沈青砂身侧。
练武之人下手哪里会轻,赵箐脸颊登时便肿了起来。沈青砂迈出门槛,走到她面前,而后拿出休书,冷冷道:“看好了,这是父亲给你的休书。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沈夫人,你与家父、与沈家再无任何关系。请你立刻离开这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陪你干耗。”说完,她一甩袖,将休书扔进赵箐怀中,掉头回屋。
“我不信,一定是你搞的鬼!”赵箐接过来看也不看,抬手便撕,然后才发现根本撕不动。心头怒火蹿起,她将信封狠狠摔到地上,休书从破损的信封中漏出一角,沈青砂眼尖,立刻认出那是金丝帛,乃皇上御赐之物。
眨了眨眼睛,她对沈子寅深感佩服,用此物写休书可谓是优点多多。首先,它不至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撕坏;第二,看赵箐此时的表情就知道了,毁损皇上御赐之物乃是死罪。所以,她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休书,要么接受死罪。
蹲下身捡起休书拍拍,递回赵箐手中,沈青砂望着她浅浅一笑,“父亲从小便教导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些年您对我的关怀和照顾,青砂没齿难忘,他日必当一一相报。现在,请你给我滚开!”
赵箐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心中不甘却又害怕真的激怒了沈青砂。半晌,赵箐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这口恶气,咬牙切齿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说完掉头便走。沈青砂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冷冷一笑,双唇轻启,无声吐出两个字——蠢货!
沈子寅的葬礼按照规矩进行得有条不紊。赵箐自那日放出一句狠话后却未采取任何行动,反叫沈西白白提心吊胆了几日,就怕她跑到沈子寅灵堂上来闹事,可结果她完全没有露面。
停灵三日,朝中百官以及周边各地官员纷纷前来祭拜。因为身份的限制,沈青砂不便在灵堂中跪谢来宾。好在沈惊风未回南疆,一听到消息便立刻赶了过来,以义子的身份跪在灵前接待前来吊唁的众人,这才使得沈子寅的葬礼不至于太过凄凉。
唯一不合情理却又在沈青砂意料之中的是——自始至终,沈家的二女儿沈青瓷都没有露面。对此,沈惊风问过一次,沈青砂只是淡淡答道:“死人怎么能跟活人比呢,你就当爹没有这个女儿吧,反正也不是亲生的。”
沈惊风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失望最后变为震惊,好容易缓过神来,刚想要详细询问一番,门外又有吊唁之人到了。
沈青砂转进帘后,倚着梁柱轻轻揉了揉眉心,今天是第三天了,按照大晏的习俗,明日就该出殡了。不出意外的话,沈青瓷应该已经从赵临渊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而赵临渊也应该已经踏上回南疆的路了。
从帘间的缝隙看出去,刚好可以望见被花圈簇拥着的棺木,不自觉地握紧空无一物的双手,她低头苦涩一笑。从小到大,他从未送给她任何东西,如今他不在了,她才发现想要找件有所寄托的他的遗物都没有。
“大小姐,您要不先去睡一会儿吧,今晚得守夜不能睡觉的。”约莫是瞧着她脸色不太好,沈西走过来压低声道。
沈青砂过了片刻才缓缓站直身,“家里有吃的吗?”
“吃的?”沈西一愣,她苦笑着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胃,“随便什么都好,最好再有点热水,麻烦让人给我送到房里来。这边你看着点儿,我就先回屋了。”
扶着墙,她一手按着胃部,慢吞吞地从后门走回了房间,这几日都没有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她这本来就不好的肠胃俨然有些支持不住了。
直到黄昏时分,沈青砂才重新出现,吃了些东西又睡了几个时辰,虽然脸色还是很差,不过精神好了不少。她走进门对沈惊风道:“你去吃点东西吧。”
沈惊风点点头,依言起身出门,毕竟守灵是很耗体力的,而且跪了一下午他也是真的饿了。抬眼望着他布满褶皱的衣服,沈青砂缓缓眨了眨眼,“这几天辛苦你了,谢谢。”
脚步一顿,沈惊风扶着门框站了片刻,而后缓缓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谢。为义父守灵,这不是应该的嘛。”
不知因为这句话想到了什么,她眼中有流光一闪而逝,“对……你说得对,是应该的。”声音极低,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够听清。说完,她垂了眸子,跪在火盆前,神色一片肃然,直到沈惊风回来她都仍保持着这个姿势机械地烧着纸。
原本沈惊风还想问一问之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看她这副模样,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在另一边跪下,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沉默地烧了一夜的纸。
“梆梆——”寂静的夜空中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沈青砂以手撑地,慢吞吞站起来,“到时间了。”
拖着麻木的腿,沈惊风踱到灵柩边,扶着棺沿,心中酸楚极了——是的,到时间了,到出殡的时间了!从此之后,他再也看不到躺在这里的这个人,再也不能……
外头宽敞的院子里,早已按照沈青砂的吩咐准备好了一切。她一身缟素,面无表情地指挥着家丁将沈子寅的尸身抬了出去。接过沈西递过来的火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右手往前一送,浇满油的木柴被点燃,火焰立时便蹿了起来。
寅时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而沈府之中火光烈烈,汴梁侯沈子寅神色安详地躺在一片火海之中。沈青砂漆黑的眼眸中映着明亮的火光,她静静望着沈子寅被火焰一点点吞噬。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遣开所有人,她独自收殓了沈子寅的骨灰,而后独自一人抱着沈子寅的骨灰瓮出了门。走过大街,穿过城门,沿着崎岖山路缓缓登上南山,最终在那因遭雷击而被发现的石板所在之地停下了脚步。
她悠悠俯视山下,依稀可以看见山脚处永福村的遗迹。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了这里,大概在她心底,还是觉得永福村才是真正的家吧。抬头望了望天,天气晴朗,天空蔚蓝,万里无云,清风习习,是个很好的日子。
缓缓将骨灰瓮打开,一阵山风刮来。看着沈子寅的骨灰随风飘散,她微微笑起来,“爹,你好像真的很开心?你是要去找娘了吗?见到娘亲,替我向她问好啊。”
清新的山风拂面而过,耳边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是沈子寅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