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缤纷之下,水袖漫卷,清冷的歌声算不上天籁妙音,然而仿佛带着魔力,字字拨动人心弦。
一个旋身,悠然停下动作,沈青砂平静望向门前的不速之客,淡淡道:“好一位稀客。”
出现在门前的人正是齐堇色,此刻她正愣愣地望着沈青砂,只见沈青砂一身戏子打扮,脸上的妆容却只化了一半,一半干净乖巧,一半妩媚妖娆。古怪的歌词,古怪的半面妆,让她看起来那样诡异陌生。
隔着十来步距离,两人皆是无声,不过齐堇色是未回过神,而沈青砂是在等她开口。
“沈婕妤当真是天生丽质,在冷宫住了三年,容貌倒越发美丽了。”齐堇色轻扯嘴角,笑容敷衍,话却不是奉承话。时间仿佛特别优待沈青砂,三年时光从她身上缓缓淌过,而她静静站在原地。明明也已是双十年华的妇人,瞧着却依旧像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干净的脸庞,宛如婴儿的眼神。
“难为淑妃娘娘记挂,哦,不,现在是淑贵妃了。”她抬手用宽大的水袖遮起干净的半张脸,化着上挑眼妆的眉眼笑得格外妩媚,“青砂不过是整日无所事事心宽体胖,比不得淑贵妃,贵妃娘娘事事操劳,眼瞅着憔悴了不少,看来这三年风光之下,其实很辛苦呢。”
早领教过这丫头的牙尖嘴利,齐堇色也未动气,何况沈青砂说得也不错,她这三年的确过得很不省心。摆摆手打发身后宫人退出去,齐堇色一面打量着花繁叶茂、春意盎然的院落,一面缓步走至沈青砂面前,“这大约是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冷宫了。”
“古人云,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妃娘娘纡尊降贵来我这人迹罕至的绯园,恐怕不是来说废话的吧。”漫不经心地卷着袖子,沈青砂心底还真是有点佩服齐堇色的胆量,知道自己对她恨之入骨,还敢这么独自走到自己跟前,实在难得。
“沈婕妤性子还是这么直,也罢,本宫也就直说了。”今日的齐堇色脾气仿佛格外好,说出来的话也令人吃惊,“沈婕妤难道就没想过回宫去?”这话一出,面前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接着道,“皇上虽然嘴上不说,但本宫看得出来,皇上心里还是很记挂你的。”
心中暗笑一声,皇上对我情意如何,还要你来告诉我?沈青砂满脸奇怪地看她一眼,轻笑道:“我没有听错吧,贵妃娘娘是来劝我回宫的?”
齐堇色一脸平静,淡淡道:“看多了宫里那些蠢材,偶尔也会怀念一下你这样的对手。”
沉默了片刻,沈青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实不客气地道:“这么假的话贵妃也说得出来?”
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齐堇色往前一步,仗着身高优势俯视她,轻笑着道:“你根本不是什么妖怪吧?为了自保装神弄鬼到这种地步,着实让本宫佩服。”
沈青砂也不回答,垂眸静默了片刻,慢悠悠反问:“淑贵妃想不想知道,这三年为何宫中有孕的妃嫔都会无故小产,而且都是在去过你宫里之后?”
本能地后退一步,齐堇色一直自若的面容出现了裂痕,却犹自强撑着镇定道:“你什么意思?”
“我若说这些都是我做的,你信吗?”笑眯眯说着,她伸手往齐堇色的小腹摸去,淑贵妃脸上慌乱骤现,“啪”的一声打掉了她伸过来的手。
无所谓地缩回手,吹吹被这一下打得发红的手背,化着浓妆的眼角上挑,半边殷红的嘴唇轻启,“开玩笑的。”
齐堇色咬着唇,脸色不豫,她可一点都不觉得沈青砂是开玩笑的。
“看来贵妃娘娘不信,那我下面说的这句话你是信还是不信呢?”她故意顿了顿,有意无意只露出那半张妖娆若狐狸的脸,“我说,你腹中的胎儿生不出来。”
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沈青砂却忽然遮起浓妆艳抹的半边脸,露出干干净净的半张脸来,天真无邪地一笑,“当然也是开玩笑的。”
眼前这个人就如她现在这身装扮一样,是个天生戏子,她那骗死人不偿命的假面随意变化,根本看不透她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骗人的。握了握拳,齐堇色冷冷望着她,不屑一笑,“沈青砂,你也不过就能这样虚张声势吓吓人罢了,不然也用不着躲在这里当了三年缩头乌龟。”
依旧用那干干净净的半张脸微笑着,沈青砂言笑晏晏,“看来待在这里也已经不安全了,那么,我便如贵妃所愿吧。”
定定望了她许久,齐堇色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错了,不该让她回去,应该杀了她,立刻杀了她,永绝后患!心里这样想着,她的手也不自觉地摸上了腰间的匕首……
“娘娘,”就在这时,她身边的婢女柒月冲了进来,奔到她身边压低声道,“娘娘,皇上往这边赶过来了,我们快走吧。”
手缓缓从匕首上挪开,仿佛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懊恼,宽大华丽的宫袖重重一拂,齐堇色再不看她一眼,冷声丢下一个字,“走。”
柒月连忙上前扶住齐堇色,转身的一瞬间望了沈青砂一眼,后者保持着完美无缺的笑容对她略一颔首。她于是抿住唇边的微笑,低头亦步亦趋随着淑贵妃出门去了。
跨出绯园的大门,柒月垂着头小心翼翼问道:“奴婢不明白,娘娘为何要来这种地方,就让她老死在这里不好吗?”
闻言,淑贵妃面色缓了缓,冷冷哼了一声。
“如果你有一个对手,你认为是把她放在眼前好,还是放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好?”沈青砂笑着反问怀月,问完将整个脸都埋进水里,将脸上的油彩擦洗干净。
将手心里握着的纸笺丢进水里,看着特制的纸很快被温水泡烂,将水盆递给怀月,“拿去倒了,然后再去烧些热水,皇上最多一炷香时间就该到了。”
怀月应了一声,正要出门,沈青砂又吩咐道:“回你屋里收拾收拾,我们该回去了。”再次应了一声,但这次谁都听得出怀月声音中的喜悦。沈青砂笑了笑,怀月被她压着脾气在这绯园待了近三年,面上看起来一直很平静,但心中对报仇的渴望从未因时间而淡薄,反而越来越强烈。
佛家总说放下、忘记,说得多么轻松,仇恨若真能忘记,又怎会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说?若人人都能轻松放下,那岂非人人都能成佛了?
垂眸,目光在胸前的长命锁上微一停留便平静移开。真可惜,哥哥逼着她读了那么多佛经,最后却是让她质疑佛的存在。她做不到心若菩提,做不成宽恕慈悲的圣人,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在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权力和力量才是真的。
“你要回去?”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沈青砂没有转身,轻轻叹息一声,“唐公子,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和你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抛下你三年,你就还愿意回到他身边?”沈惊风有些激动,上前两步扳过她的身子,逼着她与自己对视,有些话再不问,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没有,”沈青砂摇摇头,“是我求他让我离开的。”
“你还要替他说话!为什么?他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你这样维护他?我究竟……究竟哪里比不上他?”沈惊风苦笑一声,手缓缓松开,满是无奈。
“惊风哥哥,你不该和他比的,你比他幸福太多。”沈青砂垂下眼微微动容,终于不再称他“唐公子”了,“这后宫中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单纯真心地爱着他这个人的,若我没有遇见他也就罢了,可是既然遇见了,我怎能再抛下他让他一人孤独终老?况且……我也已经开始害怕孤独。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如他一般爱上的是我,而不是沈青砂。”
被她最后一句绕得有些晕,沈惊风神色茫然地看着她。轻轻拂开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沈青砂缓缓摇摇头,“你喜欢的那个沈青砂是个乖巧温柔、天真无邪的好孩子,很可惜,那并不是我。”
“你在说什么?”心头猛地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想要阻止她再说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沈青砂淡淡开口道:“当年沈夫人难产是我捣的鬼,哥哥发现了,于是逼我发誓不再做这样的事情,并花了四年时间试图用佛经一点点打磨掉我的棱角,将我变成一个好人。可惜,一切都是徒劳,我还是原来的我。”
沈惊风瞠目结舌。沈青砂没有任何表情,继续淡淡地道:“四年前自尽的安昭容和音才人也都是我逼死的,还有——这三年间淑贵妃两次小产以及新封的两位采女小产也都是我做的。”
“不可能,不可能……”沈惊风拼命摇头,脚下却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又一步,忽然浑身一震似是骤然反应过来,“你这三年都待在这里,怎么可能去害那些妃嫔,再说……”
话音戛然而止,沈惊风睁大眼睛看着插在他穴位上犹自微微晃动的针尾,沈青砂对他勾唇一笑,抬手取下金针,“绯园地处如此偏僻,你可以来去自如,我当然也可以。你看见了,你喜欢的那个沈青砂根本不存在,我会武功,会金针刺穴,也会研制害人的毒药。”
手臂缓缓恢复知觉,沈惊风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人真的……好陌生。不笑的沈青砂原来是这样陌生,那温婉如清泉的声音说出的话原来也可以这样冰冷得满是杀意。
“唐公子,你还是回南疆去吧,承蒙错爱,青砂很感激。”她手指一晃,灵活地收起金针,转身留给他一个清冷的背影。怔怔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沈惊风心乱如麻,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好不容易,他收敛心神往前一步,伸出的手还未触及沈青砂的肩,门外乍然传来尖尖的一嗓子——“皇上驾到。”
看也不回头看他一眼,沈青砂急急拉开门迎了出去,“臣妾恭迎皇上。”隔着一道门都能听出她声音中的喜悦之情。
“朕来接你回去。”
“好。”
“三年了,想不想朕?”
“想。”
傻瓜一般伸向前的手忽然重逾千斤,无力落下,沈惊风仰头无声苦笑,可笑他到今日才明白,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不待皇上开口,身后众人已经默默退出去了。
穆成泽笑了笑,很配合地将人打横抱起,一脚踢开房门。屋内武功高强的沈大侠果然已经走了,他大概会觉得伤心,但长痛不如短痛,伤心总比丢了性命好。沈惊风不是笨蛋,由着他这么胡闹下去,说不定他真会做出刺杀齐尚书的傻事来。
踢踢小腿,沈青砂还是很谨慎地压低声音,“行了,放我下来吧。”
“现在想想,时间过得也真快,说真的我其实挺不愿意你回去的,”完全没有放人下来的意思,穆成泽很不高兴,“你这一回去又要戴上这张假面,不能每天都见面,即使见面身边也有人伺候着,真烦人。”
觉得他这模样活脱脱像个被师父罚抄书的孩子,沈青砂好容易忍住笑,安慰道:“可是你每天就可以多睡一个时辰,不必赶路赶得那么辛苦了。”
“那你再陪我去泡个温泉,这一回去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穆成泽眼睛黑黑亮亮。
沈青砂面上一热,但经不住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最终还是点了头。
沈婕妤从羲和宫搬离的时候安静迅速,回来的时候也一样悄无声息,然而令后宫众女觉得奇怪的不是去了冷宫的人还能回来,而是沈婕妤搬回来后,朝堂上竟半点反对之声也没有。
“当然不会有反对之声。”齐堇色听完柒月的汇报后冷哼一声,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没人反对的原因,因为这本就是父亲的意思,没错,她会去绯园找沈青砂,不仅是因为要将对手放到眼前,更因为父亲要她这么做。
“三年未见,不想父亲竟修成了料事如神的本领。”沈青砂看着沈子寅似笑非笑。
三年不见,沈子寅眼瞅着消瘦了不少,鬓角隐隐漏出几缕华发,“我哪有什么料事如神的本事,不过是此事乃我一手促成,自然可以提前飞鸽传书告知你。”
她家老头子就是这点最让人讨厌,整日里神神道道,偏要把自己整得和那些个算命术士似的,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高深模样。知道他是不会告诉自己这个一手促成是什么意思,沈青砂也懒得问了,直接道:“看来这三年,爹一点没闲着,忙了不少事。说吧,这么急着找我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过是给你制造了个机会,我可没这么大本事找你回来,你能回来主要还是因为皇上对你用情颇深。”
“爹不用谦虚了,有话直说吧。”
沉默了一会儿,沈子寅沉重道:“青瓷。”
原以为青砂会惊讶,没想到自己女儿只是淡淡点点头,“原来就是这事,皇上都和我说了,看样子爹和我一样不希望青瓷进宫。如此说来,听到我从冷宫回来心里最不痛快的恐怕就是赵氏了。”
沈青砂不惊讶,倒让他讶然了,“皇上怎么和你说的?”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说在淑贵妃处见着了青瓷几次,问我你们是不是打算送青瓷入宫。”穆成泽原话当然不是这么说的,她家穆穆诚实,第一次在瑶华宫见到青瓷后就立刻和她汇报了。当时她就觉得这不会是巧合,赵氏与淑贵妃母亲年轻时是交好没错,可是后来一个京城一个南渭断了联系很多年,如今赵氏费心重新捡起这段关系,巴巴地让女儿进宫来陪齐堇色说话解闷,要说没有图谋,鬼都不会信。至于图谋什么,随便动动脑子也明白了。
沈子寅似乎挺紧张,“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同意。”
“你……你就这么和皇上说的?”沈子寅继续震惊。
沈青砂漫不经心反问道:“那不然呢?”
被噎了一下,他讪讪问:“呃……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听我的。”
有些意外,但想想又觉得意料之中,沈子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端起茶盏,沈青砂慢悠悠抿了一口,“还请爹回去告诉赵氏和青瓷,她想进宫这件事,我不同意,想不通不甘心让她直接来找我。”
沈子寅没有应她,却抬起头对她肃然道:“青砂,这件事,爹希望你能同意。”
手一抖,几滴微烫的茶水溅到手背上,沈青砂忙稳住茶盏,惊讶道:“爹你疯了吧?”
依旧一脸肃容,沈子寅摇摇头,目光深沉,“不,爹是认真的,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应爹。”
“不可能!”沈青砂也敛了笑容,斩钉截铁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话音听得出有些怒意,“后宫是什么样的地方,爹你不是不清楚,一旦进了宫便是亲姐妹也会有反目的一天,何况青瓷和我?你这是嫌我对付淑贵妃一个还不够困难不够辛苦,要再给我送个死敌进来吗?”
本以为自己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子寅也该明白了,谁想他竟忽然起身猛地给自己跪下了,“爹知道这件事会让你为难,但爹保证青瓷入宫对你绝对是利大于弊,算爹求你了。”
被沈子寅这突兀的举动惊住,沈青砂本能地站起身来扶他,听完他的话却又想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她倒也没有多么愤怒,大约是因为本来也没有太深的父女感情吧。
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沈子寅此举意欲何为,他将心思藏得太深,从小到大她用从沈子寅那里学来的东西看穿过一个又一个人心,却唯独看不透他的。她只清晰地感觉到,沈子寅一直都在隐忍,他偶尔出现的优柔
寡断和犹豫不决似乎都是在筹谋,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如果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沈子寅是在下一局很大的棋,而这局棋应该快要结束了。
“后宫不是沈青瓷这种人适合待的地方,你若不想她死于非命还拖累全家,最好立即绝了这个念头。”其实让沈青瓷入宫真不算什么大事,比起淑贵妃来,青瓷那点小心眼根本不值一提,不过她就是不想松口,她倒要看看沈子寅会不会吐点东西出来交换她一句“好的”。
慢慢站起来,沈子寅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看来臣再留下也只会惹沈婕妤更加不快,那下官先行告退。”
抿抿唇,沈青砂真的很想摸出把飞刀对着他那背影戳上十个八个窟窿,却没想到沈子寅在跨过门槛时脚下一顿,“青砂,你要相信,爹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的。”说完,他便快步离去。
如此举动令沈青砂顿感抑郁,但眼珠一转,她忽然又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游戏,反正急的又不是她,不如就先这么拖一拖耗一耗,看看赵氏那边会如何好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齐堇色也与她存了同样的心思,这一拖就拖了近一个月,当然这半年间一点也不风平浪静,赵氏想方设法利用其南渭郡王胞妹的身份在各宫妃嫔之间斡旋,不断给沈青瓷制造出入后宫的机会,希望皇上能对沈青瓷暗生情愫,跳过沈青砂这一道直接进入后宫。
不可否认,沈青瓷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但,赵氏似乎忘了,后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更何况穆成泽从来就不是个会为美色迷惑之人。
让沈子寅给沈青瓷带话后一个多月,连着三次入宫也没碰上皇上的沈青瓷终于按捺不住,愤愤不平地跑来羲和宫兴师问罪。
“姐姐千方百计阻挠我进宫,究竟是为什么?”明艳的脸上薄怒微嗔,倒真是个能让大多数男人看了心动的尤物。只是她这话问得实在是有些可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不愿把自己的夫君拱手与你分享。
话说回来,沈青砂大概明白了为何她三次入宫皆见不着皇上了——宫里的妃嫔傻的很少,她们想要得到南渭郡王当靠山不假,可看见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站在自己面前时,谁还会想让她入宫。可是,事先答应了的,为了不得罪南渭郡王她们不能反悔,那么……只好虚与委蛇咯。
“青瓷,后宫不是你想得那么美好的地方,这光鲜亮丽之下皆是丑陋肮脏,姐姐不希望你和我一样,你应该嫁给一个你真心喜欢也真心对你好的人,那样才会幸福。”知道这话铁定打动不了她,但还是得说,凡事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嘛。
“可是我喜欢的就是皇上。”沈青瓷看着她,眼神很倔。
眼角抽了一抽,生生忍住想一巴掌将她扇到爪哇国去让她爬一辈子都爬不回来的冲动,沈青砂笑得格外温柔,“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喜欢皇上,但皇上的心却不是我们能够揣度的,淑贵妃入宫多年又诞下太子却也曾遭皇上冷落;宸妃和贤妃最得皇上敬重,但那也不是宠爱;宫中曾盛传皇上独宠我,可我还不是在冷宫待了三年。青瓷,你要明白,皇帝坐拥三宫六院,是这世上最容易变心的男人。”
“就算姐姐这么说,”沈青瓷咬着唇,倔强地回道,“我也不会喜欢那些凡夫俗子,我只喜欢皇上,我也一定能让他喜欢上我,总之,除了皇上我谁也不嫁,请姐姐成全。”
“还是那句话,我不同意。”沈青砂不为所动。沈青瓷闻言愤愤瞪她一眼转身就走。身后沈青砂沉着声意味深长道:“青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能不入宫,是你多大的福气。”嘴角勾起一个令人脊背生寒的弧度,可惜沈青瓷没有看见。
送走对她满腹怨气的沈青瓷,她看看外头明晃晃的日头,心底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感,让她觉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不想让她进宫,唔,其实也无所谓呢,“哥哥,你看,我阻拦了,尽力了,我没有忘记答应你的话,我也不想伤害她们,但是她们步步紧逼,我也没办法,我得先自保不是,你别怪我。”仰起头对着一望无垠的蓝天喃喃低语,虽是对沈青璠说了这样的话,但其实她心里明白,这几年她已经改了握长命锁的习惯,哥哥替她打造的枷锁早已锁不住她,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为了让自己背弃承诺时更加理直气壮一些。
“小主,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青砂摇摇头,“想吃什么菜?今天我心情好,一会儿去叫卫姐姐也一起过来吃饭。”
“小主要亲自下厨吗?想吃上次那个羊肉丸子!”怀月眯了眼很是雀跃。也是在绯园时和沈青砂随意惯了的,幸好屋里没别的丫鬟,不然听见这话非得吓掉下巴不可。
沈青砂抿唇笑着睨她一眼,“你这丫头倒是会挑。”
怀月嘿嘿笑了两声,忙从柜子里拿了衣服递给沈青砂换上,而后麻溜地小跑去厨房吩咐去了。
溜溜达达晃到小厨房时,怀月已经指点厨子将肉馅给剁好了,沈青砂洗了洗手,让那一脸局促的厨娘将大锅中烧上水,自己动手取出个小盆将剁好的肉馅装起来,取了洗干净的香葱和蒜细细切成末扔进肉馅里,接着往里面撒上细盐、五香八角粉,最后倒入料酒。
这么一弄,锅里的水也差不多滚了,沈青砂伸手捏了些羊肉,搓捏成丸子便往锅里一丢,那手指跳舞似的眨眼便是一个,怀月看得心痒痒,洗干净手凑过来要帮忙,被沈青砂胳膊肘一顶,道:“别添乱,这丸子不是随便攒的,力道轻了要散,重了肉就死了,不好吃。你去把萝卜切出来吧。”
“还是奴婢来吧。”被二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厨娘连忙上前一步抢了萝卜。
沈青砂一愣,看着怀月揶揄一笑,“嗯,也好,比起萝卜条什么的,还是萝卜丝好一些。”
怀月面上一窘,默默挪去一边洗菜去了。沈青砂将盆中丸子全下了锅,抬头瞄她一眼,“莴苣叶子别扔了。”
“小主,萝卜丝现在就下锅吗?”
“嗯,下锅后换小火慢慢炖一会儿。”走过去拿过怀月手中那几棵胖乎乎翠绿翠绿的莴苣,沈青砂问厨娘,“你怎么称呼?”
“小主叫奴婢杜娘就好。”
“杜娘,”沈青砂点点头,对她笑笑,“打三四个鸡蛋给我。”
沈青砂将莴苣叶放在一旁,把莴苣和竹笋切成片,清清爽爽炒成一盆。然后将莴苣叶焯水后下锅,水滚后,一手均匀搅动水面一手将打散的鸡蛋缓缓倒入锅中。怀月在一旁忍不住赞道:“好香啊,奴婢家里这叶子都是喂鸭子的,原来是可以吃的啊!”
沈青砂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白她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行了,这儿没你什么事了,饭也蒸得差不多了,去叫卫姐姐吧。”
“小主你又嫌弃我。”怀月哀怨地松开食盒。
“得了,别跟我装了,快去,不然丸子不给你留了。”
“别啊,我立刻就去还不行么。”话音还留着尾儿,怀月已经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搁下碗,转身掀开锅盖瞧瞧灶上蒸的米饭,“杜娘,给我把菜装进食盒里,我先拿出去,等饭好了给我送过来。”
杜娘依言装好了却不递给她,“这么重的东西,怎么好让小主来拎,还是奴婢来吧。”
“不碍事,我是住过冷宫的人,这点活儿还是做得来的。”沈青砂笑得眉眼弯弯,露出腮上两个可爱的酒窝。杜娘让这么灿烂的笑容恍了一下心神,手中食盒便被沈青砂拿了过去,不自觉道:“奴婢伺候过那么多主子,还从没见过像小主脾气这么好、这么爱笑的。”
沈青砂笑笑,拎着食盒出去了。
刚走到屋中将食盒放下,身后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抬头望一眼案上的沙漏,穆成泽今天过来得挺早,她转过身,却见并非穆成泽一人,他身后还跟着许久不见的夙王爷。
她微微福了福身,“皇上,王爷。”
“青砂,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穆成泽问她,眉宇间似有喜意。
沈青砂眨眨眼,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穆成泽抽出背在身后的手,将一只一尺来长的木匣子递给她。疑惑地打开,她忽然愣住,木匣子里躺着一个灵位,上面刻着——先母沈氏青潼之灵位,雕工有些粗糙,不似巧匠所为。
她一时有些转不过来,“你这是……你疯了?”穆成泽怎么忽然给她这个,还当着夙王的面,明知道她母亲的名字是个忌讳,还刻这个做什么?这简直是个烫手山芋嘛,穆成泽想什么呢?
“还记不记得朕说过有个惊喜要给你。”捏捏有些发傻的某人,穆成泽觉得挺可爱,“朕今天下旨给隐太子平反了。”
沈青砂眨了眨眼睛,唔,有点想起来了,貌似是在绯园最后一次泡温泉的时候,穆成泽和她提了下说要给她个惊喜,原来是这个。给隐太子平反了,作为隐太子近臣的青家自然也跟着平反了。所以,从今天开始,她就不再是罪臣之后,身世即便被发现也没关系了?
弯起手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成功将人从出神状态中拉回来,“早和你说了,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光靠瞒是瞒不住的,纸终究包不住火,与其终日担心被人发现,那不如干脆让它变为一个没有价值的秘密。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给你母亲上香了,赵氏毁了你母亲的灵位,朕补给你一个独一无二的。”
抿起唇,沈青砂的指尖滑过灵位上的每一个字,当年那刻骨铭心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对穆成泽有多感动,对赵氏就有多恨。这一刻没有人说话,周遭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滞了,她终于滑过了最后一个字,慢慢合上木匣,抬头对穆成泽微微一笑,“娘应该不会太在意这些形式,不过娘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替我感到开心。”
将木匣抱在怀中,她忙转头拭去眼角的泪,“我去把它收起来,你们先坐,等卫姐姐来就可以吃饭了。”
穆家叔侄很默契地同时低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沈青砂很快放好木匣走出来,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舒适笑容,不仔细看倒也发现不了她眼角微红。她看了穆易一眼,忽然笑道:“青砂见过表哥。”
穆易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瞅一眼穆成泽,“这辈分倒是乱了,跟了我这皇侄真是委屈表妹降了辈分了。”
“能嫁个如意郎君,受点委屈也是值得的。”两人一唱一和的,直让穆成泽哭笑不得,不过这句“如意郎君”皇帝陛下表示分外受用。
“我说怎么看你总觉得有种亲近之感,原来真是一家人。”
“什么一家人?”卫无双从外面走进来刚好听见这句,顺口接了,然后转而问穆成泽道,“听说皇上给隐太子平反了?让人把这好消息传给长公主了没?”
穆易笑道:“我们就在说这事呢。这事可不止我和姑姑两人高兴,沈婕妤也高兴得很。”
“嗯?”卫无双一头雾水。
沈青砂解释道:“我娘和夙王的母亲是亲姐妹,在家排行第三。”
卫无双瞪大了眼睛,又吃惊又兴奋,“哈,居然这么巧,难怪皇叔和青砂这般投缘,原来是有这么层关系。”
沈青砂笑着掀开了桌子正中的砂锅,扑鼻的香气立刻散开,“边吃边说吧,不然菜都凉了。”
没等她说完,穆家叔侄已经被香气吸引着举起了筷子,一口入腹,齐声道:“好吃!”羊肉丸子又嫩又滑,鲜香可口,且不带半点羊肉的腥膻。莴苣青翠欲滴,入口爽脆,实在是让人食欲大开。
转头看一眼怀月,沈青砂笑道:“厨房里给你留了一份,去吧。”
“谢小主。”怀月立刻喜笑颜开行了一礼,掉头奔厨房去了。
卫无双忍不住掩口一笑,戏谑道:“怀月如今这模样倒真像青砂你刚入宫时的样子。”
用筷子夹了两只丸子,沈青砂笑得乖巧斯文,“说什么当年,我现在不也还是这样,姐姐你要相信我对食物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其乐融融吃着饭的一桌人全然没有意识到,穆成泽今日这极其有先见之明的举动,甚至替沈青砂化去了一场差点导致灭顶的灾难。
三年前,她选择避其锋芒蛰伏于冷宫,为的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原本她给自己定下的期限是五到七年,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要对付的不是区区一个齐堇色,而是整个齐家,然而到底是计划不如变化,怎料得到自家老爹半路莫名杀出,将她从冷宫中给逼了出来。
好在三年时间也够做很多事情了——
自亲政后,借着两次科举,穆成泽着力培养了一些年轻有为的天子门生。同时,素来将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的傅老丞相也有了行动。傅丞相乃是三朝元老,主持科考多年,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朝中地方倒有一多半官员乃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他有意拉拢,短短时间便隐然有自成一党与齐尚书分庭抗礼之势。至于沈子寅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后宫中,宸妃和贤妃更是心照不宣,一个掌大局,一个观细节,合作默契,一点点架空着齐堇色在后宫的权力。
“小主……”
“嗯?”
“那个……今天天气不错,您不出去走走吗?”怀月话说得很不自然。
沈青砂了然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回来近两个月了,为何却只是待在屋中什么也没做?”
被看穿了心思,怀月干脆点了点头,“奴婢愚钝,请小主指点。”
“你怎么知道我没动手?”沈青砂勾着嘴角似笑非笑,“我们刚刚回来,不宜有太大动作,毕竟这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怀月一愣,她最清楚不过,沈青砂确实从未出去过,哪有可能做些什么。“小主做了什么?”问完她心头忽地灵光一闪,这么久以来瑶华宫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可就是因为太平静了才奇怪,所以,沈青砂还是做了些什么的吧?
垂眸轻轻梳理着小白的毛,沈青砂悠然道:“麻烦得慢慢找才有趣,怀月,你终究还是太善良了。”
善良?怀月又是一愣,她是曾经善良过,可现在她满心都是仇恨,只想将齐堇色千刀万剐,哪里还能说得上善良。
“你知不知道,历朝历代后宫最忌什么?”沈青砂依旧低着头,平平道,“人真的是很脆弱的一种生灵,他们很容易便感到无能为力,而走投无路时总会寄希望于鬼神,我要看着齐堇色焦虑绝望挣扎,然后一步步将自己逼进死路。这样才叫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吗?”
瑶华宫中,眼下微青的齐堇色忽然莫名打了个大大的寒战,本能地抚上小腹。当日沈青砂那诡 谲妖异的话语宛若幽魂再次在耳边响起——我说,你腹中的胎儿生不出来!背上噌地蹿起一股凉意,她连忙端起桌上的热茶连喝了两口,才将那彻骨的寒意压下。
最近一段时间瑶华宫当真不安稳,好几次她听见婢女窃窃私语说着什么鬼火,即便狠狠处罚了这些饶舌的宫人,却终究是在她心上留下了一片抹不去的阴影。
为了安定宫中人心,她向皇上提议,将瑶华宫的守卫增加了一倍,此举貌似效果不错,齐堇色倒是真的再也没听见有宫女议论,然而近几日她自己却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角落里有一道恶意的目光盯着自己,猛地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心中料想大概又是沈婕妤在搞什么鬼,她倒也不惧沈青砂对她用什么阴谋阳谋,一个出身低贱的小小婕妤,皇上再宠她又有什么用
,没家世没地位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和怀月说完那些话后,沈青砂并未与齐堇色正面冲突,因为有的时候麻烦会自己找上门去。淑贵妃遇上的这个大麻烦就是羌国遣使来访。原本此事与她们这些后宫妃嫔毫无关系,然而此次却很不一般,因为这一次的来使乃是羌国国君的妹妹骊山公主,而羌国国君呈上的信函里和亲之意相当明显。
这一下,有人立刻坐不住了,可不是嘛,以晏羌两国之间的关系和骊山公主的身份,一旦两国正式和亲,一直空悬的晏国皇后之位舍骊山公主其谁?这种事情,对于对中宫之位势在必得的齐堇色来说,可不就是个棘手的大麻烦嘛。
好在皇上对此事也有拒绝之意,但如何婉拒方能不伤及两国和气却又是个难题。思来想去还是直接从骊山公主入手比较好,反正和亲一事也并未挑明,只要能让骊山公主不愿嫁过来,那就万事大吉。
如此,劝说者便显得很重要,考虑到宸妃身子不好,贤妃素来不善与人打交道,沈婕妤位分略低,这等大事自然便落在了精明能干、长袖善舞的淑贵妃身上。
在替羌国使臣队伍准备的接风宴上,沈青砂遥遥瞧了一眼,齐堇色比之那日绯园相见之时更加憔悴了,最昂贵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眼下的乌青和脸色的难看。
抱着这样的目的,齐堇色开始接近骊山公主,然而,事与愿违,她没想到这位公主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倔强性子,一转眼四五日过去了,她却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这日诸宫家宴,穆成泽安慰她道:“骊山公主一事你也不必太过在意,虽说朕不愿娶个外族女子为后,但实际说来,与羌国和亲对巩固两国关系有利无弊。公主若执意要嫁,朕多娶一位又如何。”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简直是在齐堇色心头插了一刀,自己图谋多年最后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这种感觉真是让她窝火。
“皇上,不如让臣妾试一试,本来这也是臣妾的分内之事,却叫淑贵妃替臣妾辛苦。”难得出席这种无聊家宴的宸妃忽然起身开口道。
“你有办法?”皇上很有兴趣。
卫无双面色平静,颔首道:“臣妾尽力。”
穆成泽点点头,“行,那你试试吧,注意身体,不必勉强。”
齐堇色拧眉看着,手指在袖中暗自绞紧,她实在想不通宸妃为何要接过此事。宸妃既对皇后之位无意,又不愿她齐堇色戴上凤冠,让这位外族公主入主中宫不应该是正合她意吗?她何必揽下此事?莫非……她此举其实是沈婕妤之意?那么,沈婕妤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也想当皇后?思及此,齐堇色冷冷一笑,若真如此,这人可当真是想着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齐堇色从此事中抽身而出,骊山公主的脾气她比谁都清楚,她可不认为宸妃和沈婕妤会有什么好办法劝服那个倔强的刁蛮公主。
然而,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宸妃接下这个任务后的第二日便邀请骊山公主去羲和宫小住,三日后,骊山公主离开羲和宫,同时向穆成泽提出辞行,绝口不提和亲一事。
在各种纷繁复杂的揣测声中,和亲之事总算告一段落。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为和亲一事而被众妃嫔忽略掉的另一位执着女子在此事完美解决后,立刻又重新活跃起来。
“小主,二小姐又来宫里了。”怀月一边给碧儿喂食一边道,语气中的不满之意谁都听得出。
沈青砂没骨头似的懒洋洋斜倚在软榻上,翻着书漫不经心道:“她现在是长大了,我管不了她了,腿长在她身上,她要来我还能拦着不成。”
似对自己主子这样的反应有些不满,怀月低声嘀咕道:“哪有这样做妹妹的!我若是有姐姐,绝不会像她这样,小时候哥哥总把好东西让给我,可我看得出什么是哥哥真心喜欢的,哥哥喜欢的我绝对不要。”
“所以,你哥哥比我有福气。”沈青砂淡淡一笑。
“小主,”怀月皱着眉头,凑过来低声问,“你说皇上不会真看上二小姐吧?”
沈青砂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怀月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奴婢觉得皇上不会。”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沈青砂貌似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便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晏清十六年冬,沈氏小女青瓷入宫。
青瓷晋封那一日,沈青砂终于再次见到了久未见面的父亲,沈子寅比几个月前看起来更加清瘦苍白,穿着深紫色的朝服,在寒风中像一株随时会被折断的紫竹。他垂首立在拐角处对着自己默默行礼,沈青砂抿抿唇,缓缓将目光转向另一边,轿辇从沈子寅面前摇摇晃晃过去了。
父女二人迎面相遇却又无言地擦身而过,直到沈青砂的轿辇走出数十步,他仍保持着恭送的姿势,像是要站成一座木雕,单薄的身影格外苍凉。手握成拳放到唇边低咳了两声,他缓缓直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重新往前走去。
“沈尚书,沈尚书请留步!”还未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内监独特的尖细嗓音,他依言转过身,那内监追上来,喘着气将手中一物塞入他怀中。
“这是?”沈子寅有些发愣,手中这件大氅眼熟得紧,分明便是刚刚沈青砂穿在身上的那件,指尖犹能感到淡淡的温度。
“小主说,天冷风大,沈大人年纪大了,该多注意身体,这件大氅最是保暖。”
不知是寒风冻着了鼻尖还是风沙迷了眼睛,沈子寅眼角微红,哑声道:“劳烦公公替我谢谢沈婕妤。”
“小主,这外头这么冷,您可真是乱来……”怀月快步将沈青砂扶进屋,那冰块一样的手让她顿时急得红了眼睛。
“没事,这不就暖和了嘛,回宫后泡个热水澡再喝碗姜汤就好了。”青砂低声对她笑笑,“这么大的日子,你可千万别哭啊,小心别人误会。”
怀月忙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个笑脸来。
瞧见卫无双在对自己招手,沈青砂抬步往那边走过去,忽然脚步一顿,她看见了一张多年不见的熟悉面容,一个她万万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到的人——南渭郡王第五子赵临渊。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赵临渊抬起头对她一笑,青砂只觉背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忙低头压下心头不适,快步走到卫无双身旁。
“怎么了?”注意到她脸色不对,卫无双问。
摇摇头,她问:“赵临渊怎么会来?”
“你认识他?”
“姐姐忘了吗,他可是我名义上的表哥。小时候住在南疆,倒是常常见到,不过搬来京城后就没见过了。”沈青砂笑得有些自嘲,能不认识么,可是差点就要嫁给这个人了。
“瞧我这记性,”卫无双笑了起来,“是这样的,前几日南渭郡王上书皇上,请旨封其五子为世子。”
赵临渊被封为世子了?沈青砂微微一愣,这倒是挺让人意外的,虽然南渭郡王长子早逝,但赵临渊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母亲身份并不高,而他自己又是个不良于行的,南渭郡王竟会立他为世子?看来,这人并不像小时候见到的那么简单,不过他简不简单如今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这样想着,她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来,只听卫无双继续道:“所以他这次来,一来是为了谢恩,二来也是来向皇上道贺的。”
看来南渭郡王很是看重青瓷呢,沈青砂无所谓地笑笑。想想也是,毕竟他就这么一位嫡亲的外甥女,沈青瓷今日入宫对他也算意义重大,不啻一次大族之间的联姻。
齐家要稳固势力,于是用沈青瓷来拉拢南渭郡王,而淑贵妃想安心保胎,也想借沈青瓷之手来对付她。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不过……沈青砂眸色深深,他们太不了解青瓷了,以后他们就会知道,让沈青瓷入宫,绝对是他们人生中错得最离谱的一步棋。
沈青瓷被封为德妃,刚一进宫便位列四妃,除了齐堇色和傅芷兰,她是第三人,或者也可以说她是第一人,因为另外二人都是最早入宫的。听见沈青瓷封号宣读出来的时候,沈青砂目光自然地扫过全场,不出她意料,这一扫满眼瞧见的都是嫉妒愤恨的眼神。她浅浅勾勾嘴角,神情愉悦。
繁复的册封礼好容易才结束,卫无双掌着六宫凤印,自然要留下来处理些后续事宜,沈青砂瞧瞧时间还早,自己又确实是许久未出来走动了,便遣了轿辇先走,携了怀月打算绕去看看太后生前最爱的红梅。
扶着怀月的手,她慢悠悠走着,腿因着跪久了还有些发麻,“真没想到这册封礼这么麻烦。”她初进宫时只封了贵人,只须皇上随口一说就行,后来封了婕妤,也是三品以下,根本用不着册封礼。
心中想着心事,她走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听见一声低咳,她这才发现面前不到两步的地方有一个人,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南渭郡王世子赵临渊。
他一摆手,示意身后的人离开,这才笑着道:“沈婕妤这般走路不怕撞树上吗?”
沈青砂这才注意到他是坐着轮椅的,对他的调侃之语充耳不闻,她面无表情,疏离道:“世子有事吗?”
对她这样的态度毫不在意,赵临渊仍旧笑得温文尔雅,和传闻中的脾气暴躁大相径庭,“小王自然是来看看自己曾经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沈青砂突然转头对怀月道:“你先回去吧。”
“小主,你……”怀月一愣,目光在赵临渊和自家主子身上来回两圈,有些不放心。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沈青砂目光望着赵临渊,语气平平却是不容置疑。怀月咬咬唇,低声道:“奴婢告退。”
目送怀月离去,赵临渊似笑非笑,“看来沈婕妤想要和小王单独聊聊?”
“现在这里没人了,世子到底想怎样,直说吧。”
“看来我果然没猜错,几年前父亲和我说你乖巧温和是个不错的妻子人选,我就一点不信,古人都说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沈青砂若能变得乖巧温和,恐怕太阳不是打西边出来而是从此不出来了。”
“我看世子性子倒是变了不少,世子小时候可没这么爱说话。”
赵临渊转着手指上代表身份的扳指,依旧笑着问:“沈婕妤想不想知道你的故事在坊间是如何流传的?”
“嗯?”沈青砂微愣。
自动将她那声“嗯”默认为同意,赵临渊径自道:“小王听见的故事是——沈婕妤因为痛失爱子而陷入癫狂放火自焚,皇上遍访天下名医历时半年终于将其救活,但到底当初那把火烧死了不少宫人,所以皇上将其打入冷宫三年以示惩罚。”
这故事倒也和她猜测的差不多,沈青砂冷淡道:“多谢世子相告,世子若没别的事,我也该回去了。”
“世人皆道皇上最爱沈青砂,我却疑惑这三千宠爱在一身究竟是爱她还是害她。最得宠的沈婕妤,这些年你真的过得好吗?”
“我过得好不好,就不劳世子操心了。”
赵临渊对她晃了晃食指,轻笑道:“不不不,要亲眼看见你过得不好,小王才会觉得解气。”
沈青砂抿抿唇,这人还是和当年一样让人讨厌,她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反唇相讥:“我都不知道世子原来对青砂这么在意?”
“你当初费尽心机地进了宫,害我成了王府里的一个笑话,我不该在意吗?”他冷冷望过来,“你就这么不愿嫁给我?”
沈青砂抬手抚上额角,额发下有一条已经快看不出来的伤疤,答非所问地道:“世子对青砂的诸多照顾,青砂没齿难忘,只可惜青砂身子素来不好,怕伺候不了世子。”
目光瞧见她这个动作,赵临渊神色微变,双唇微动了两下却最终没说出话来。那道伤疤是他当年的杰作,那时候他的腿还没摔断,最爱干的事便是去姑姑家里欺负这位怎么欺负都不会被骂,而且也不会哭的倔强小姑娘,那道伤疤是他用弹弓打的,血流下来的时候他真的吓坏了,却碍于面子没有说句对不起。后来,他便被大娘设计摔断了腿,当时他一直觉得这是报应。
见他不再言语,沈青砂不愿再做纠缠,淡淡道:“告辞。”说着便转身欲走。
“等等,我有正事和你说。”赵临渊忙一倾身想拉住她,却幅度过大,直接从轮椅上跌了下来。
心中其实真不想管他,但将堂堂一个世子扔在这里却怎样都说不过去。沈青砂抿抿唇,转身将他扶起安顿回轮椅上,而后立刻松手后退一步,口中道:“我不觉得我和世子之间有什么正事可以说。”
“是关于你父亲和沈青瓷的。”一句话成功拉住了沈青砂的脚步。
“你不奇怪我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京城?”
“不是为了谢恩吗?”
“当然不是,”赵临渊摇摇头,“真正的原因是,沈尚书不肯让青瓷入宫,姑姑写信向父亲求助,希望父亲给沈大人施压,也希望父亲能出面支持,让青瓷入宫后地位更加稳固。”
沈青砂愕然道:“我爹不肯让青瓷入宫?”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子明明力劝自己同意让青瓷入宫的啊,老头子难道精神错乱了不成?
“你没听说也不奇怪,这种事怎么能传出去?”赵临渊却会错了意。
“我爹为什么不同意?”
“当然是为了你,因为——”赵临渊拖了个长音,低声道,“青瓷并不是他和姑姑的女儿。”
沈青砂垂眸望着赵临渊,沉默片刻,低低吐出两个字,“证据。”
赵临渊望向她的目光带了些许赞赏,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竟也不能令她有丝毫惊讶,就是因为这样,自己小时候才特别喜欢欺负她吧,她太平静太坚强了,坚强到让人想要看到她哭。
“姑姑当年生下的孩子太弱,夭折了,沈大人怕姑姑受不了打击,于是抱了一个女婴来冒充。”
很合情合理的解释,沈青砂微微颔首,心道难怪沈子寅替自己找孩子的时候那么顺利,原来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想了想,她问:“这事世子如何会知道?”
赵临渊笑了笑,坦言道:“因为这女婴不是别人,正是我父亲的妾室所生,青瓷是我妹妹,却不是表妹而是亲妹妹。”
沈青砂脑中似乎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线晃荡着,直觉告诉她只要抓住这根线便能抽丝剥茧想明白沈子寅举止反复的缘由,但那线却只是一闪而过,再想找时已不见了踪影。
“世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赵临渊直直望着她的眼睛,说:“小王想和婕妤做笔交易。”
“交易?”沈青砂微微挑眉,然后摇摇头,“承蒙世子看得起,但我没兴趣。”
“你听也没听就说没兴趣?”对于她的拒绝,赵临渊似乎并不意外,沈青砂若是这么容易劝动那就不是沈青砂了。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没兴趣,所以没必要听。”沈青砂笑得有些凉薄,“很抱歉,我不相信你。”
脸上感到一点两点凉意,是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洁白的雪缓缓覆盖上她离去的路。赵临渊默默坐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道:“出来吧。”
隐于树后的侍卫走到他身后。
赵临渊垂眸转动拇指上的扳指,淡淡道:“走吧。”
“沈婕妤似乎对我们颇有敌意。”
赵临渊意有所指地摇摇头,“不,她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可惜啊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