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成泽磨蹭到亥时才硬着头皮往羲和宫走去,不出所料,屋中亮着暖暖灯光,将青砂纤细的剪影投射到窗户纸上。
对守在门前的婢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放轻脚步走到门前,只见青砂正神情专注地站在桌前,素手执笔,微抿着唇一笔一画很认真地抄写着什么。淡青色的小袄将她脸色衬得越发莹白如玉,似乎是刚刚沐浴过,微湿的墨发海藻一般散在身后,沉静美好。
翘着嘴角默默看了一会儿,穆成泽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后面圈住她,轻笑,“这么晚还不睡,是在等我?”
任由他抱着,沈青砂面无表情继续抄着手中佛经,语气甚为冷淡,“臣妾估摸着皇上应该有事要对臣妾说,所以姑且等等看。”
刚回宫就发觉满宫侍女内监都神色古怪,把最藏不住话的谷雨叫过来,两三句一哄一骗,小丫头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彻底,而那么多话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淑妃有孕。
沈青砂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穆成泽却是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青砂没给他摆出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这说明情况还没严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很无赖地将脑袋搁在她肩上,“生气了?”
沈青砂由着他闹腾,该写字写字,该干吗干吗,总之一言不发,完全当他是空气。
虽然碰了个软钉子,穆成泽心情却好似不错,弯着一双桃花眼,凑到青砂脖间蹭了蹭,“青砂——”
刻意放软拖长的语调竟有种讨好撒娇的味道,沈青砂笔尖一颤,终于无奈地搁下笔,偏了偏头道:“别闹了,痒。”
虽然语气仍然不佳,不过总算不是那么冷淡了,穆成泽抓住机会凑到怀中人耳边委屈道:“不是我的。”
“啊?”沈青砂呆了呆,而后猛然转过身,黑亮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穆成泽轻笑一声,只觉她现在这副模样可爱极了,像只被惊着的猫咪。忍不住伸手过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嗯,如你所想,淑妃与人有染,她腹中那孩子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半晌,沈青砂抿了抿嘴,眼角犹自微微抽搐,穆成泽现在这模样怎么瞧着这么缺心眼呢?
心中有很多问题要问,垂眸细思片刻后她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穆成泽收了笑容,心道不愧是青砂,这问题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约莫一个月前。”
眼珠一转,她点点头,看着穆成泽,声音平平,“你利用我。”
果然被揭穿了,穆成泽无耻地笑着,抓起她的手亲了亲,“我家青砂真聪明。”
“你怎么就敢确定淑妃怀的不是你的孩子?时间对不上?”
“除了你这儿,瑶华宫我去得最勤,时间怎么可能对不上?”穆成泽一边说一边饶有兴趣地用自己指腹上的茧子去磨蹭她指尖因弹琴而积下的厚厚老茧。
“不是时间,那是因为什么?”
“呃……这个嘛,我可以不说吗?”
瞅着他那一副坏蛋样,沈青砂终于有些恼了,瞪了他一眼就想要抽出手来,穆成泽哪里肯松手,当下更用力地握紧,两人无声地拉锯了一番,沈青砂咬牙,“放手。”
桃花眼闪啊闪,穆成泽继续发扬无赖精神,“那是不是我说了就可以不放手?”
在“听真相”和“放手”之间纠结了一下,沈青砂很没原则地松了劲,“你说。”
本以为穆成泽会笑得嘚瑟无比,谁知他竟没了笑意,只是握着她的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拇指轻轻挠着她的掌心,那神情竟真有几分为难。不知等了多久,穆成泽低咳一声,缓缓开了口,“我不知道太后对你说过多少,我生于冷宫之中且不是太后亲生,这些你应该知道吧?”
沈青砂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怀我时曾被刘娥强行灌下堕胎药?”
心头一惊,她呆呆看着穆成泽,那双经常在她面前笑得无比欠揍的桃花眼此时半垂着,仿佛含着一汪化不开的浓墨。反手握住穆成泽的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被心底不断冒出的那个答案扰得无法冷静。
穆成泽不知她心中想的什么,只当她在为自己担心,于是对她安慰一笑,而后他单手一扯散开自己的头发,拉着她的手伸进自己发间细细摸索。
沈青砂乖顺地一寸寸摸过去,终于在指尖触到头顶某处时,她微微一愣,踮起脚尖拨开那片头发,只见那是一块小小的圆形,斑秃一样没有头发。
穆成泽微躬着身,尽力让自己的语气随意平静些,“这是那副堕胎药留下的后遗症,还有便是,我……不可能有子嗣。”话说完,一室静谧。这个姿势令他看不见青砂脸上的神情,此时的安静好似煎熬,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停顿了。
默默盯着那块圆形看了许久,沈青砂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疼吗?”
不知怎的忽然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家青砂还真是……特别。穆成泽一面摇头一面直起身来,“不疼。”
抬起头来便见青砂手里揪着他一缕头发,抿着唇眉头微拧,很是纠结的模样。放在她腰间的手一紧,穆成泽伸出另一只手轻揉她的眉心,“怪我没告诉你?”
怀中人摇摇头,贝齿咬住下唇,松开,再咬住……直到看得穆成泽都开始纠结了,她终于慢吞吞地问道:“那个,嗯,你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你……你难过吗?”
再次觉得他家青砂果然是朵千年难遇的奇葩,穆成泽一直忐忑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下了,话也说得流畅起来,“不难过,我知道的时候还小,当时完全没感觉,孙冶临要给我配药,说我年纪小,认真调理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会痊愈。不过我拒绝了。”
沈青砂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一会儿才呆呆问:“为什么?”
“因为我巴不得穆恒断子绝孙,也没想过要和哪个女人生孩子。”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他声音有些喑哑,“大概人太任性了,连老天也看不过,所以让我遇见你,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什么叫后悔莫及。”
沈青砂便是脸皮再厚,也没办法镇定自若地和他讨论生孩子的问题,却听他继续道:“青砂,跟我在一起,你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你会不会恨我骗你?”
这话问得未免也太直白了些,沈青砂低着头看自己脚尖,面上不受控制地一阵发烫,只一瞬便连耳朵尖也红了。
穆成泽眼尖地发现了,那些紧张不安顷刻间散去了,伸手摸摸她红通通的耳朵,他无声笑着,故意凑过去软着声音问:“青砂,你不会讨厌我吧?”
不防怀中人恼羞成怒,突然一用力从他怀里挣了出去,快步蹿进里间。青砂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灌下,然后背对着追进来的某人默默搓脸。
刚刚胸口中了一记的某人不死心地凑过来,“青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沈青砂捂着脸,真心不想搭理他。
往她身边挪了挪,穆成泽故技重施将脑袋搁到她肩上,声音听着挺悲伤,“我就知道,你果然会恨我。”
腾出手推开搁在自己肩头的脑袋,沈青砂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恨你干什么?我和你是一样的。”
穆成泽面上的笑容僵住,“什么意思?”
沈青砂撇撇嘴,无所谓地起身,“字面上的意思。”
眉毛拧成一个结,只轻轻一拽便将轻得很的小丫头拉进怀里,穆成泽手臂一箍将她固定在自己腿上,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见逃不掉,沈青砂很识时务地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
听她讲完,穆成泽一张脸已然黑得比一旁的青檀木桌更加浑然天成。沈青砂抬手给他按了按眉心,语气平平,“这样不挺好的,省得让我恨你。”
虽然心中恨得想要立刻将赵氏抓来千刀万剐,但青砂都已经这么说了,他只好深呼吸几次平息怒火。捏着青砂微凉的手指,他柔声说:“以前若有人和我说命,我一定不信,但遇到你之后,我却越来越觉得世上好像真的有宿命这回事。”
沈青砂面上微微一红,不自在地别开脸,“我不过离宫半月,皇上竟也学会这些甜言蜜语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若觉得这就叫甜言蜜语,那就姑且算是吧。”穆成泽笑得格外温和,甜言蜜语也好,实话实说也罢,这些话他也只会对她说。
沈青砂忽然一脸肃然慢吞吞道:“这么说来,淑妃岂不是给你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
眼角抽了两下,穆成泽哭笑不得,“你这丫头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直?”
沈青砂从善如流地求教,“那皇上您给我说个弯的来听听?发生了这种事,你好像都不生气的啊?这种事可以直接赐三尺白绫了吧,再不济也该打入冷宫啊。我怎么觉得你准备装作不知道,就这么算了?”
穆成泽桃花眼微眯,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你知不知道有句古话叫作——秋后算账?”那笑容中透出的满满算计,看得沈青砂浑身寒毛倒竖,始作俑者却浑然不觉,“不过说真的,生气还真没有,开心倒有些,毕竟这么好的一个把柄自己送上门嘛。”
沈青砂又不笨,穆成泽话说得这么明显,她怎么还会不明白——只要齐尚书不倒,淑妃无论做什么,穆成泽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本就是各怀鬼胎的政治联姻,皇帝和重臣之间笼络和平衡的一盘棋,而各宫嫔妃皆是棋子。至于她自己,她还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穆成泽显然没把她当棋子,可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棋子。
咬着勺子想了想,沈青砂点点头,犀利地总结道:“这说明你对淑妃根本就没感情,一点没当她是你妻子。”
穆成泽愣了愣,紧接着凑过去笑眯眯道:“那我听见沈惊风住进沈府时非常生气,又说明什么?”
一时得意将自己绕进去的某人连忙低头沉默,神色变化之快看得穆成泽想笑。目光落在她故作镇定的小脸上,穆成泽甚为愉悦地笑了笑,决定不再逗她。以青砂的性子,这种事不能逼得太急,他也是纠结了两年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丫头。而青砂那性格比他还冷还固执,只能慢慢来。
头顶上一道温柔目光注视着自己,沈青砂只做不知,一脸正色道:“其实,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上次太困忘记说了。”
穆成泽含笑点点头,示意她直接说。青砂继续一脸严肃道:“我娘姓青。”
穆成泽等了一会儿发现没了下文,看她神色凝重先是不解,继而脑中飞速运转,终于一怔,不确定地问:“那个……青?”
沈青砂点点头。
因为是自己出生前的事,穆成泽对当年之事也是知之甚少,但他也知道青氏一门是因何因谁而死。一瞬间,心中百转千回,忽然想起青砂离宫前的反常,他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回家确认这些去了。
她是青氏后人,而他是穆恒之子,他那个浑蛋皇帝老爹灭了青氏满门,所以他是青砂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子。这个结论令他很害怕,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小心翼翼抬眼打量青砂的神色,一颗心吊在喉咙口,生怕她双唇一张淡淡说出什么“仇人”“离开”之类的言语。可沈青砂却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看不出丝毫端倪,于是他更加紧张,一直想要让她不再被伤害,却原来伤害她最深的就是他穆家。
这边皇帝陛下心情沉重、胡思乱想,对面的沈青砂小朋友却真的是什么也没想,她只是在等穆成泽开口告诉她这件事难不难办,结果那人却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就是不开口,虽然有些纳闷,却也只好自己问道:“我知道这事很棘手,万一被人知道了,恐怕你也保不住我。不过,应该是没人知道的,要瞒死不难吧?还是……有什么……我没想到的?”让穆成泽的神情影响得也有些不确定起来,她皱皱眉,轻声嘀咕道,“果然我还是应该听太后的话,走得越远越好吗?”
沉浸在自己纷乱思绪中的某人反应有些迟钝,完全没反应过来青砂在说什么,只听见最后那句“走得越远越好”,登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将人按进怀里搂住,闷闷道:“不准走!”
沈青砂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再加上他那一按自己脑袋刚好撞在他肋骨上,于是没好气道:“谁要走了?”
嗯?被凶了的皇帝陛下愣了愣,终于又能听懂人话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青砂说的那些话似乎完全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穆成泽软着声音道:“青砂,莫要生气,太医说了,孕妇总生气生出的小娃娃会很丑的。”
沈青砂绷着嘴角,神情却已明显软化——真真是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明明就是假的,他却拿来当哄人的借口。而且自己什么时候竟也要人哄了?心中一惊,她连忙深吸一口气,温声问:“你刚才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穆成泽替她轻轻揉着微红的额角,“我以为你准备离开了。”
“怎么可能?我信誉很好的,答应别人的事绝对说到做到,说不走就不走。”
握着青砂的手,见她神色平静也没有一点排斥自己,穆成泽的一颗心终于是彻底放下了,却还是忍不住想把话问清楚,“青砂,你……不恨我?我毕竟是你的仇人之子。”
“可是,你也恨你父亲不是吗?”见穆成泽点头,她接着道,“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古话——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吗?”
“呵,这句古话我还真没听过。”穆成泽笑出声,手指慢慢滑下她光洁的额头,在她脸颊上一寸寸流连,桌上烛光暖暖地照在她的面颊上,看得他心中发痒很想亲一口,却又怕吓到她,只能生生忍住,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沈青砂微微侧头避开他专注的视线,“我是说真的。老实说,我其实也不怎么恨你父亲,”余光瞥见穆成泽微愣的神情,她垂眸低声说,“我是觉得我没资格恨。”
“资格?”剑眉一拧,穆成泽一脸茫然。
沈青砂一脸认真地点点头,将沈子寅和青潼相识的过程说了一遍,见穆成泽还是蒙蒙的,只得继续解释道:“你想啊,如果没有先帝下旨抄家,以娘的身份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遇到父亲,更遑论在一起,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我了。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青氏枉死的那些人,但的确是因为你父亲此举才使我有机会来到这人世。所以,娘有资格恨,我却没有。”
她这一番分析条理清楚、因果分明,却听得穆成泽一愣一愣的,半晌他才笑了一声,“青砂,你总能让我吃惊。”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她抿着嘴唇,低垂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缓缓吁出一口气,低低道:“我一直认为死亡这种事,如果不是亲见就无法深刻体会。除了娘……我没有见过青氏任何人,他们对我来说只是纸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根本谈不上感情,当年的事对我来说,只是纸上写的、父亲口中说的一个故事,就和看戏一样,会为戏中的人死去而惋惜悲叹,却不会真的耿耿于怀恨不能杀了戏中坏人。所以……所以,我真的不恨,我不是受害者也不愿背负别人的仇恨。”
她一直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她明白这样的话落在别人耳中,绝对会坐实她不孝冷血的罪名,所以她一直放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分毫,可是现在她突然很想说,很想知道穆成泽听完后会说什么,直觉告诉她,
如果是穆成泽的话一定能明白她。
穆成泽安静地听她说完,没有说话,但握着她的手缓缓紧了紧,手心暖暖的温度令她心安。
“穆穆,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寡情了?”
“不会,”穆成泽温柔地替她将颊边碎发别到耳朵后,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我家青砂只是看得比一般人更透彻,果然那么多佛经不是白念的,幸好我下手快娶你进门了,不然任你这么发展两年,搞不好就成白马寺的镇寺之宝了。”
沈青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横了他一眼,道:“我认真和你探讨问题,你倒好,心情好了就开始打趣我。”
沈青砂笑靥如花,平素总显得苍白的脸色微粉,眼波流转间含嗔带怒撩人心弦。
一个吻忽然落在她的额上,沈青砂眼睛瞪大,愣愣地呆坐着。不同于之前她亲穆成泽那蜻蜓点水的一下,穆成泽的吻很烫,火热的温度一点点从额头下移,转眼便染遍了她整张脸,心跳也有些紊乱起来。
屋内静得只听得见沙漏之声,两人靠得很近,几乎呼吸可闻,青砂眼中只看得见他微动的喉结和宽厚的肩膀。
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穆成泽退开身结束了这个吻,未免这丫头醒过神来又恼羞成怒,忙转移她的注意力,“对了,你刚才说母后曾经叫你走得越远越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青砂只觉脸上烫得厉害,脑子还有些迟钝,听他说起正事,果然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时隔几年,细节有些记不清了,她努力回忆着,“我记得是太后临终前,当时我好像是滑了一下,脖子里的长命锁掉了出来,太后看见了,忽然就变得很激动,差点没把我勒死,后来她就说我不该留下来,应该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啊,对了,太后好像还问起我爹来着,当时我挺奇怪,现在想来太后是不是那时候就知道我的身世了,所以叫我离开?”
“不对,”穆成泽摇摇头,“母后如果是知道了你的身世,那也应该是问你母亲,怎么会问起你父亲呢?我倒觉得母后是把你错当成了什么人。”
“难道是因为玉锁吗?”沈青砂托着腮自言自语,“玉锁是哥哥送我的,莫非……太后以为青将军没死?是了,她当时好像是问我爹是不是还活着。”
“什么青将军?”
“哦,我忘了说,我哥不是我爹亲生的,而是青将军也就是我舅舅的儿子。”
穆成泽像是没听懂她说什么似的,神色恍惚,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目中满是不可置信,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这是我家老头子亲口对我说的,怎么,有问题?”沈青砂第一反应就是怀疑沈子寅骗她。
“青将军生前只娶了一房正妻,你知不知道是谁?”穆成泽勾了勾嘴角,缓缓吐出三个字,“长公主。”
隐太子出生之时,恰逢周边小国进贡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太祖便命人将此玉雕琢成两枚一模一样的长命锁,一枚赐给了隐太子,另一枚则赐给刚刚大婚的太宗,后来成宗皇帝出世,太宗却没有将玉锁赐给这个儿子,而是很多年后赐给了他最疼爱的女儿也就是长公主。
这段历史,穆成泽是知道的,于是和沈青砂说了一下,两人相视点头,的确这样就都说得通了。
卢之颐当时曾说过,这玉锁应该不止一块,不仅价值连城而且还是从宫中流传出去的。这下可不就对上了,沈青璠是长公主和青将军的儿子,做母亲的将玉锁给了刚出世的儿子,而后沈青璠又将它转赠给最疼爱的妹妹。太后见到这锁却以为她是当年下落不明的隐太子之女,所以万分惊恐,只当她是受隐太子指使来报仇夺皇位的。
两人越想越觉得这样的解释合情合理,一直困扰着沈青砂的玉锁之谜终于是解了,她如释重负,不一会儿却又突然“啊”了一声。穆成泽以为她又想到了什么,谁想她一脸震惊地指着他来了句,“天,这么算来,你居然比我小一辈……”
太祖与太宗是兄弟,隐太子是太祖之子,成宗与长公主乃是太宗的一双儿女。她姨母青湄先后嫁给隐太子和成宗皇帝,舅舅青瑜则娶了长公主,而穆成泽身为成宗之孙,可不是比她小了一辈嘛。
穆成泽脸一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再次感慨道:“我才发现夙王居然是我表哥,难怪生得那么好。”不过那有点缺心眼的性格应该是遗传成宗皇帝的吧?要她接受自己姨母是个倾城绝代但有些缺心眼的大美人,这实在有些难度啊。
当着自己的面夸别的男人生得好,穆成泽的脸色理所当然更黑了一分,二话不说手臂一揽将人抱到自己腿上,明智地岔开话题,“我问你,你和沈惊风独处那么久,都和他说什么了?应一寒说他出去的时候脸色难看得跟见了鬼似的,而且当日就收拾包袱走了。”
眨眨眼,沈青砂很无辜地说:“没说什么呀,我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这么吓人?鬼故事?”
沈青砂墨色瞳仁望着他,一本正经道:“是一个被苦等之人遗忘的女子,痛不欲生之际,遇见对自己一见钟情的如意郎君,而后英雄救美,继而以身相许的故事。”
穆成泽失笑,捏了捏她的脸,“你呀,真是个爱说谎的坏小孩。”
这丫头轻描淡写这几句已经够狠了,给沈惊风讲时必然要详尽许多,尽可夸大他走后自己日子过得多苦,等得多艰难,发现忘记自己时又有多伤心,甚至沈惊风那日在清音阁的微一迟疑都会被她拿来大做文章,最后再说说现在的夫婿对自己有多好。这个故事看似没一句伤人的狠话,却比任何话都管用——在让沈惊风死心方面。
“我说过会让他死心的。”沈青砂不以为意,“这叫善意的谎言,人生苦短,让他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有错吗?”
穆成泽笑得眼如弯月,继续捏她,“恶劣的小丫头!”低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可是我就喜欢你这么恶劣的小骗子。”如他所料地看见那耳朵尖又红了,笑得坏水四溢的皇帝陛下将人打横抱起回屋睡觉。
天还灰蒙蒙的,小安子便来叫人了,沈青砂眯着惺忪睡眼看身侧之人轻手轻脚地起身,忽然觉得当皇帝着实不容易,朝臣们尚有休沐,穆成泽却几乎是全年无休。揉揉眼,她拥被坐起,穆成泽俯身飞快亲了亲她的额头,“吵着你了?”
摇摇头,她披上外衣下榻,伸手拿过他手里的腰带帮他系上。既然已经回宫了,该讲究的礼数就不可废,淑妃现在统领六宫,她该去请安的。
穆成泽自然也是明白的,所以也不说让她再睡会儿的话,笑着揉揉她微乱的发丝,低声嘱咐道:“自己小心一点。”
沈青砂乖乖应了一声,目送他离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而人祸不是自己小心就能逃得掉的。
谷雨抿嘴浅笑,“皇上和娘娘感情真好。”她很配合地白了这越发大胆的丫头一眼,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如此单纯地开心,到时候自己是要“小产”的,不知这丫头会有多伤心。
怀月将铜镜递过来,她看了一眼,镜中人梳着个矮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子锁住,身上穿的是一件月白绣红梅的广袖曲裾,简单朴素又不失喜气,满意地点点头,她起身道:“走吧。”
出了门,一阵寒风夹杂着树上的积雪扑面而来,她不禁一个哆嗦,还好有轿子候在廊下。刚一下轿,谷雨连忙替她披上厚厚的披风,怀月将一个暖手炉塞进她手中。
主仆三人走进瑶华宫,淑妃身边的柳宿迎了出来,行了一礼后堆了满脸的笑轻声对她道:“我家娘娘昨晚有些不适,折腾了半宿好不容易才睡下,现在还未起身,劳烦沈婕妤稍候。”
沈青砂挂着得体的笑,“无妨,我就在这里赏赏雪景。”福了福身,退了回去。看着院中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景,她嘴角微微一勾,淑妃这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呢。稍候,呵,只怕这个“稍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候着的。
不一会儿,太阳慢慢爬了上来,暖暖的阳光一照,院中积雪开始融化,藏在裙摆下的鞋尖很快被浸湿。她咬紧牙关,要命的,脚冻得都已经麻木了,怀中的手炉也渐渐凉了下来。
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身后响起了柳宿的声音,“沈婕妤,我家娘娘起来了,请您进去。”
沈青砂抿了抿唇,低垂的眼眸缓缓一眨。既然你要玩,我怎能不奉陪?反正要玩,不如咱们玩大一点,让你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样想着,她缓缓转过身对柳宿浅浅一笑,“有劳。”她本就畏寒,经这么一冻,脸上是一丝血色也没有,苍白得有些吓人。柳宿眼皮一跳,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扶着怀月的手,沈青砂迈开冻得麻木的腿,脚趾落地的痛楚使得她毫无难度地膝盖一弯,逼真无比地直直扑倒在雪地里。铜手炉滴溜溜地滚了出去,她趴在地上,耳中传来谷雨的尖叫声,余光瞥见一片混乱中怀月飞快地跑了出去。于是,她安心闭上眼趴在雪地里装死。摔倒前,她在怀月手心里写了个“孙”字,这丫头果然机灵得很,从不叫她失望。
当然不可能就让她这么躺在雪地上,不过几息之后,她便被七手八脚抬了起来,闭着眼也能感到周围温度骤然提高了不是一点半点,然后自己躺上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
“怎么回事?”淑妃齐堇色压抑着怒气道。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毕竟是有孕在身的妃嫔,若真在她这里出了什么事,不管怎样自己都逃不了干系,何况自己也确实理亏。现在只能祈祷她争气点,肚子里的孩子没事。
孙冶临来得很快,具体情况来的路上他已经听怀月说了,于是老神在在地说:“应该无碍,只是婕妤有孕在身,不宜久站,又受了些风寒。”一边说着,一边在她腕上盖上丝帕,准备意思意思地把个脉开贴补药完事。谁想这一搭脉却是惊了一跳,声音戛然而止,面色也变得古怪无比。对于沈青砂假孕他是知情的,对于穆成泽无法生育他也是知情的,对于青砂的为人他更是可以肯定的,可现在他却实实在在诊出了喜脉。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变脸不要紧,可紧张坏了身后那一众围观的不知情者。
床上的人眉头轻蹙,轻轻咳了一声,好像要醒来却又没有醒来。
孙冶临一愣这才猛然想起来,沈青砂是装晕的,有问题直接问她就好了,于是松开手指转身对淑妃行了一礼,“娘娘,可否让大家先出去?婕妤脉象弱得很,屋里这么多人……微臣耳中就只听得见各位的呼吸声了。”
沈青砂明白他是想支开所有人,但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果然齐堇色转身吩咐众人出去,本人却一点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幸好她早猜到会如此,几乎齐堇色刚一转身,孙冶临便感觉衣袖被拉了一下,床上的少女微微睁开眼对他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然后又迅速地闭上了。
孙冶临不动声色重新坐下来,又装模作样地凝神搭了许久的脉,这才对身后的淑妃主仆二人和死赖着不肯离开的怀月缓缓道:“久站加上受了些风寒,以致胎象有些不稳,好在没有什么大碍。”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中取出金针来,麻利地给床上之人扎上几针。
沈青砂最近都在研习医书,虽说切脉药理学得不咋地,对经络穴位倒是很有些天赋,心中明白这几针不过是治困乏明目的。她知道,齐堇色可不知道,孙冶临这一举动彻底打消了她的疑心。
在心中默数百下,沈青砂轻哼两声,缓缓睁开眼,皱着眉虚弱地开口:“我……怎么了?”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霍然被推开,面色不善的男子夹杂着一身风雪冲进来,声音里裹着一腔怒火,“怎么回事?”
床上那个始作俑者眨着眼睛往被子里缩了缩,不得不说穆成泽黑着脸、怒火中烧的模样还真是挺吓人的。
当然,有人比她更害怕,淑妃面色一白,连忙跪下,“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息怒。”
一撩衣袍坐到床沿,握住床上之人冰凉的手,穆成泽眉头拧成一个结,“难不难受?”
“还好。”低低弱弱的声音怎么听也不像还好的样子。
转过头,怒视跪在地上的淑妃,穆成泽语气不善得很,“到底怎么回事?早上人还好好的,就这么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怎么就让你给折腾成这样了?”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虐待有孕嫔妃这罪名她齐堇色可担不起,忙道:“是臣妾没教好下人,柳宿不忍打扰臣妾休息,居然自作主张让沈婕妤在雪地里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臣妾也是醒来才知道的。”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被主子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自己头上的柳宿惊得冷汗直冒,连忙跪着挪到榻前,一边哭一边狠狠扇自己耳光。
“皇上,不关柳宿的事,柳宿只是说娘娘昨晚害喜没睡好,是臣妾想着让娘娘多休息一会儿的。皇上,您就别怪罪柳宿了。”她捂着嘴轻咳两声,挣扎着要坐起来,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单蠢”无比。
会出言阻止倒不是她善良看不得这场面,只是自己此举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淑妃以后不敢再为难自己,目的已达到,那又何必为难别人呢?
“既然沈婕妤开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不给沈婕妤这个面子,”穆成泽看着双颊红肿的柳宿淡淡道,还未等她叩首谢恩,话锋一转对齐堇色道,“后宫之事朕也确实不便插手,淑妃,你如今管着后宫,人又是你宫里的,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
看看人家这话说得多高明,也不知谁才比较恶劣,一脸正气地离间人家主仆感情,真是十成十的恶人啊。正在装咳的某人一听这话忍不住想偷笑,结果乐极生悲一下子岔了气,顿时咳个不停,倒是更加逼真了。
穆成泽如何不知这丫头是怎么回事,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人打横抱起,“别说话了,朕带你回宫。”
“臣妾恭送皇上。”齐堇色跪在地上,看着两人踏出大门,再回头看一眼被沈青砂那一身雪水弄得脏兮兮的床褥,“刺啦”一声扯烂了手中锦帕,恨恨咬着牙,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沈、青、砂!”
刚坐进轿子里的某人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她不以为意地笑笑,齐堇色这就叫自作孽。下马威,嘿嘿,我让你威风个够。
穆成泽将人抱回暖烘烘的屋子里,和孙冶临两人一起将她仔细盘问了一番确定她无虞后,孙冶临从她这里拿了一颗沈子寅给的“神奇药丸”,穆成泽赏了她一记爆栗子,而后一个回麟趾阁继续批折子,一个回太医院研究药丸去了。 p>
一直心急火燎候在门外的谷雨第一时间冲进来,却发现自家主子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气定神闲地倚在躺椅上看书。见她们进来,沈青砂放下书从手边的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对怀月道:“把这个给柳宿送去。”
怀月接过来二话不说便要往外走,谷雨瞄了一眼却急了,“小主,这可是上好的活血药。”
“她脸肿成那样,不用上好的药怎么消得快?”沈青砂无所谓道,安抚地拍拍谷雨的手,“别这么小气,这东西再和皇上要就有了。”
谷雨仍有些不甘地松开拉着怀月的手,小声嘀咕道:“她那么对咱们,您还给她送药,没见过您这么心软的。”
心软?沈青砂无可无不可地笑笑,她身边亲近之人中,大概也只有谷雨这个傻丫头还会这么认为自己吧,至少怀月就不会这么想。所以,两人之中她比较喜欢怀月
,但更疼爱谷雨。
在这个充斥着背叛利用的后宫里,对敌人身边的人好一些不会有错。俗话说得好,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她而言,并不需要对方背叛,只要降低一些忠诚度便足够了。何况穆成泽刚刚才离间过,这么好的时机,她不抓紧时间怀柔怎么对得起自己?
自那天她华丽丽地扑地之后,再去给淑妃请安果然再也没有遇上一点刁难。不仅如此,淑妃还亲自上门嘘寒问暖,内务府的好东西紧着往她这里送,瞧起来对她真是好得没话说。沈青砂也同她虚与委蛇,心中冷笑,淑妃娘娘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很好啊,孜孜不倦地替她树敌,按这趋势,不等她生完孩子就已经千夫所指了。
不过既然看破了淑妃的意图,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淑妃送多少她收多少,收完再按各宫被克扣了的份额,让人一宫一宫地送还回去。这番看起来既费力不讨好又傻气十足的举动,因着她的坚持还真就让众妃嫔由厌恶变得接受,千夫所指转为默默不语。
第二次交手淑妃再次完败,自己一番算计却白给人家做了个人情,换谁都得怄到不行。
只不过,她不知道,其实青砂所求的并非赚足人情,而是在各宫妃嫔中树立一个“单蠢”的形象。一个傻乎乎没什么脑子的妃子,就算再得宠也不会令人产生除之而后快的危机感,毕竟对一个得宠的妃子出手也是要背负很大风险的,不到忍无可忍,谁也不愿铤而走险。
两次算计都落空后,沈青砂总算是过了一段安逸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天请完安后齐堇色都不放她离开,不是指使她给自己研墨就是让她给自己梳头,再不然就说想听琴曲。
沈青砂估摸着淑妃就是想看自己低眉顺眼被她指使的样子,真是……心中虽然不快,可偏偏这些事上挑不出一点毛病,她是从三品婕妤,而齐堇色是从一品妃,比她整整高出三个等级。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后宫也是一样,位分低的妃嫔伺候位分高的妃嫔那是理所当然。何况这些事一点也不累人,即便有孕在身也是可以做的。
日子就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一天一天过去了。
这天又被淑妃叫去抄写佛经,直到傍晚才回来。抬了抬因为使用过度而酸痛不已的胳膊,她一进门便吩咐谷雨去准备热水,还有什么比疲倦之时泡个暖乎乎的热水澡更舒服呢。
从浴房出来,看看天色差不多该用晚膳了,一路走到寝室却不见一人,正奇怪着,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被穆成泽从后面环住。将头埋在她脖颈处嗅了嗅,他笑眯眯道:“青砂真香。”
伸手推了推那颗碍事的脑袋,沈青砂没抱什么希望地说:“别闹,头发还没擦干呢,别把你衣服沾湿了。”突然又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怎么我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看到?”
“我把他们都支开了。”
沈青砂声音惨兮兮的,“你把他们支开干吗啊?好歹把谷雨留下吧,我还没吃晚饭呢。”
穆成泽不屑地哼了一声,“又不是只有谷雨会做饭,你想不想吃我煮的东西?”
“想!”一想到那次吃的山萸糯米粥,沈青砂毫不犹豫地点头。
笑着从她手里拿过布巾帮她将发梢擦干,穆成泽熟门熟路地领着她去小厨房。
站在灶边看着穆成泽穿着一身无比帅气的紫袍,动作熟练地打蛋和面,忽然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掩唇笑了笑,她问:“不煮粥吗?我还想吃你上次煮的那个山萸糯米粥。”
“煮粥时间太长了,我怕你等不到就饿晕了。”一面回答,一面将和好的面擀成薄皮,然后拿起刀将面皮切成条。沈青砂算是看出来了,穆成泽做的是鸡蛋面。到底是练过武的,穆成泽那刀工真是漂亮到不行,切出的面条粗细一致。不一会儿,一碗清爽可口的青菜鸡蛋面便出炉了。
将面端到早已迫不及待的小丫头面前,他笑着捏捏那粉粉的面颊,“青砂,生辰快乐。”
捏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沈青砂轻轻道:“今天是廿四啊,我都过晕了。”
“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了。”
迅速将一碗面消灭干净,沈青砂满足地眯着眼睛,“真的很好吃,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自家做的寿面。穆穆,谢谢你。”
“先别忙着说谢。”穆成泽桃花眼勾魂似的对她一眨,“想不想出宫去?”
“出宫?可以吗?”
“嗯,表姐说要给你庆生,我都安排好了,皇叔和容安还有司棋司画都会去。”
“夙王也去啊……唔,你说我该叫他皇叔还是叫表哥呢?”沈青砂看着他眨眨眼,然后很活该地被穆成泽敲了一记。
始作俑者敲完之后又帮她揉揉脑袋,同时继续被她打断的话题,“表姐说你们南疆常常会举行篝火大会,一群人围着篝火喝酒吃菜、跳舞唱歌,很好玩的,是吗?”
沈青砂抿了抿唇,“大概吧……我没参加过。”赵氏怎么会让她参加这么好玩的活动?
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穆成泽轻轻一笑,“那也好,表姐的‘篝火大会’一定准备得很不伦不类,没见过正宗的就不会觉得好笑了。”
知道穆成泽在安慰她,沈青砂冲他笑笑。
“我和你说啊,表姐挑的那地方还真不错,人迹罕至,风景还好,我还找着了间桃花小院,明明宫里的桃花都落了,那院子里的桃花树却还开着满树的桃花,可神奇了。”
沈青砂听得眼睛一亮一亮的,唔,听起来的确不错,不过……这描述为什么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站在穆成泽所说的桃花小院前,沈青砂小朋友神色颇为复杂,半晌她挑起半边眉毛,缓缓吁出一口气,“皇上,这就是您找到的无人小屋?”
穆成泽却是浑然不觉,还很显摆地说道:“怎么样,漂亮吧?”
身后沈青砂背后灵一样飘上来,幽幽道:“这是我家。”
“嗯。嗯?!”皇帝陛下以两声语调迥异的“嗯”字很好地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沈青砂哀怨地叹了口气,哪个半吊子算命的说她和穆成泽八字合的,分明是穆成泽克她!堂堂一国皇帝,怎么总是抢她的东西?之前无赖地抢了她半块玉锁,好吧,她姑且相信那是缘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居然连她的小破屋也不放过!
穆成泽尴尬地笑笑,不是吧,要不要这么巧?气氛正微妙着,斑驳的大门豁然拉开,马容安一张娃娃脸笑得格外灿烂,“沈姐姐。”
沈青砂本能地回他一个笑容,透过打开的大门,她看见院中的石桌边围坐着夙王、卫无双和孙冶临,而司棋司画正在桃花树下收集花瓣,估计是要泡酒。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这种感觉真古怪,自己家里坐着一群人,还很热情地邀请你进去坐坐。
一记凶残无比的眼刀扫过穆成泽,转向众人时已是浅笑盈盈,“皇叔,卫姐姐,好久不见。”
近日无赖程度飙升的皇帝陛下怎么会被一记小小的眼刀吓到,毫不在意地牵起沈青砂的小手将人带进屋,同时还不动声色地将意欲上前的马容安挤到一边去,淡淡吩咐道:“容安,你去看看木柴和食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马容安无辜地瞪大眼睛,什么叫过河拆桥?这就叫过河拆桥啊,当初要不是自己努力撮合,迟钝的皇帝陛下哪能那么快开窍抱得美人归。唉,他这个大媒人可真惨,没人感谢不说,还要被人嫌弃。摇着头,他认命地去了。
卫无双既开心又紧张地拉过沈青砂一番细细打量,“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吃酸的还是吃辣的,我给你准备了青橘还有山楂。司棋,快把我给青砂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被她这连珠炮似的的话语问得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偷偷瞟了孙冶临一眼,果然看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低头浅浅一笑,卫无双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被保护得很好呢。余光扫见司棋搬出来个硕大无比的包袱,沈青砂顿时哭笑不得,“姐姐,你这是当皇上虐待我吗?”
冷冷瞟了自家表弟一眼,卫无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毕竟还得分心照顾另一个嘛。”
被唾弃了的某人一脸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青砂,看看师父送你的生辰礼物喜不喜欢?”穆易不知什么时候提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过来,适时打断了这尴尬的气氛。他不说青砂还真忘了,穆易不仅身兼她表哥和皇叔两职,还是她的师父呢,虽然她从来没承认过。
掀开黑布,一只格外漂亮的鹦鹉从笼中飞出,稳稳落在她肩上。穆易打了个响指,它便尖着声音开始叫:“青砂,青砂……”
穆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碧儿这只笨鸟,我教了它三天就只学会了这两个字。”
“青砂,青砂……”那只鹦鹉昂首挺胸,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笨,叫得那叫一个自豪。
“谢谢。”伸指戳戳那毛茸茸的小脑袋,沈青砂笑得很开心。她自小就喜欢这些小东西,不过,堂堂一个王爷居然亲自去教一只鹦鹉说话,而且还教了三天,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有些缺心眼的行为啊!
看沈青砂喜欢,穆易不禁松了口气,碧儿可不是一般的鹦鹉,那可是他千辛万苦抢……呃,不,买来的吉祥之鸟,据说有替主人驱邪挡灾的本领。一想到青砂那个十六岁之劫,他就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找点这类吉祥之物,总会有一个有用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为什么她总觉得夙王殿下今天看自己的目光一直忧心忡忡的呢?被看得心中发毛,正准备问一问,正巧这时,出去打探准备情况的马容安探头进来笑眯眯地比画了一个一切就绪的动作,众人忙簇拥着今天的寿星向外走去。
不远处的林中,火堆已经烧了起来,地上有酒有菜有点心,众人围着篝火坐下,倒还真有一点篝火大会的味道。
沈青砂趁机问了穆易有关长命锁的事情,穆易皱着眉认真想了好久,却只记起小时候自己确实有一枚玉锁,但似乎只佩戴到六七岁,至于玉锁的样子实在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沈青砂倒也没失望,她问一问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和穆成泽的推测,既然穆易的确有过一个玉制的长命锁,那就对了。
对他道了声谢,沈青砂重新坐到穆成泽身边。无意间一抬头,只见夙王一袭月牙白的儒衫在火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气质出尘、俊朗不凡。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穆易对她微微一笑,但眉宇间那份隐隐的担忧和……怜悯,她不会看错。
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真的是很容易喝醉,当大家都有了七八分醉意时,还有两个人很清醒地在窃窃私语,倒不是他们酒量好,而是他们滴酒不沾。
“容安,你博古通今,可知道十年前京郊发生过一起屠村的惨案?”
“永福村?”
“你果然是知道的。”
“我是知道,但我知道的一定不是你想知道的。”
这话有些绕人,青砂一下没反应过来。
马容安笑着解释道:“我知道的是官方定案之词。”
沈青砂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脸色顿时有些发白,“你是说,这件事不简单?”
“我知道的是——山匪屠村,接到消息后官府很快派兵入山,将永福村方圆二十里的山匪通通剿了。”
“有什么问题?”
“你知不知道派了多少兵,剿匪持续了多久?”马容安看了她一眼,竖起一根手指道,“整整一年,十万兵力,就为了剿灭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匪,你信吗?”
飞快地摇摇头,她当然不信。十年前还是穆恒在位,这位昏君会因为死了一个村子的人就兴师动众调动十万兵力来剿匪,打死她也不信。何况当时许多山匪都是被世道所迫过不下去的庄稼人,鲜少有穷凶极恶之徒,对付这样一群人,需要一年吗?
“连你都觉得有问题吧。”
“那为什么……”
“或许有人不想让人知道,毕竟家丑不可外扬。”马奎笑着接口,大大的眼睛里分明写着四个字——皇室秘辛。想想也是啊,除了皇室谁有能力压下这么大的事。
沈青砂无力扶额,皇室秘辛,又是该死的皇室秘辛!她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和皇室秘辛杠上了呢?
“当年的事可能已经没什么知情人了,而且……”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姐姐还是不要再查下去了。”
放空的眸中映着烈烈火光,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我有亲人死在那场原因成谜的屠村中,这样,你还会劝我吗?”
马容安蓦然愣住,他以为沈青砂只是受人之托或者好奇。
“但是我决定听你的劝,”在他呆呆的娃娃脸上掐了一下,沈青砂调皮地眨了眨眼,“如果不能手刃凶手,又何必知道真相呢。”
晏国的少年天才,堂堂三品御史中丞就这样被人掐了脸,思绪“轰”地一下飘到了爪哇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居然被沈青砂调戏了!
“还愣在那里干吗?快过来帮忙。”沈青砂一声呼唤将他的神智重新拉了回来。回神一看,原来在他们谈话间,那一帮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喝高了。沈青砂正试图把枕在孙冶临膝上睡得正香的卫无双搬上马车。天色不早了,清醒的总不能任由这些个喝醉的家伙露宿山林吧?何况皇上和他明日还要上朝。
忙起身走过去帮忙,看着青砂挂着令人舒服的笑容的面庞,他心里有些恍惚——青砂总是这样微笑,好像从来不会难过似的,至少……是从来不会让人看见她难过。就像方才,明明是那么悲伤的事情,她也可以微笑着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
心中思绪万千,马车颠簸,马容安不时偷偷瞄一眼身旁和他一起坐在外面驾车的沈青砂,那张素净浅笑的脸上当真不见一丝悲伤。他几度欲言又止,收回目光,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沈姐姐,你真的开心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沈青砂轻轻笑了一声,淡淡道,“我想我大概已经不会难过了吧。”十六岁,还很年轻的年纪,却已早早经历了太多大喜大悲,变得不会难过。
马容安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挤出一个和他娃娃脸很不搭的苦笑。他何尝不是不会难过之人?经历家族剧变,眼睁睁看着亲人的尸体倒在屠刀下后,再看很多以前觉得可怜伤心的事情,皆变成不过如此。
两人默默驾着车,一路无语地到了玉虚观前。
卫无双现在还住在长公主修行的道观中,沈青砂上前叩门,没想到竟是长公主亲自来应门。沈青砂行礼后便默默退到一边,不自觉地避开目光不敢再抬头看她。看到她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哥哥,还好穆莲与沈青璠长得并不相像,哥哥那副长相,想来应该是更像青家人些,俊美得像只狐狸。
穆莲看向穆易的目光格外慈爱,沈青砂明白她是爱屋及乌,透过他来描绘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越是这样,她越是不敢抬头,甚至想要马上逃离,她实在无法坦然面对一个不知自己儿子已经去世的母亲。她沈青砂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谎话张口就来,骗过很多人甚至也骗过自己,可这一次,她不想对穆莲说谎,不想说谎却又不能说出真相,那么只能沉默,只能逃避。
浑浑噩噩地辞别了长公主,马车继续向皇宫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