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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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凌希出事的时候,周小萌正和萧思致在一起。萧思致刚刚从缅甸回来,原本周衍照是想让他去泰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临时改成缅甸。不过周衍照生性多疑,朝令夕改也是常有的事。萧思致特别用心,周衍照交代他的事,他办得很顺当,因为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只是交割的时候,对方对突然换了个新人来很谨慎,核对身份时多耽搁了一些时间。然后萧思致又不能搭飞机,从云南边境一路坐长途大巴回来,风尘仆仆。周衍照对他倒是很客气,在公司办公室里见他,道了辛苦,亲自抽了份子钱给他,说:“小萌有话跟你说,你中午跟她吃饭吧。”

萧思致觉得有些意外,不明白为什么周衍照这么说。等见了周小萌才知道,周小萌说:“哥哥带我去相亲,对方是蒋庆诚的堂弟。”

萧思致略略一惊,问:“他打算跟蒋庆诚联手?”

“不知道。”周小萌说,“也许他只是觉得,我还有点用处,不如拿来当枚棋子。”

萧思致觉得一别几日,她格外憔悴似的,还以为是相亲给她的压力,于是安慰她:“没有关系,你大学都还没有毕业,你哥哥再急,也不能在这时候把你嫁出去。”

周小萌却是笑容浅浅,神情有一丝恍惚似的,过了片刻才说:“他这个人,还真说不定。”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你哥哥的意思是让我跟你分手吗?”萧思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他是不是看出什么破绽?”

“应该没有。”周小萌简短地说,“他只是觉得没必要瞒着你,我们两个人,对他来说,都是无足轻重。他可能希望你别捣乱。”

就在这时候,萧思致突然接到小光的电话,劈面就问:“在哪?”

“在吃饭。”萧思致觉得小光的语气大不同往常,于是立刻问,“光哥,出什么事了?”

“二小姐跟你在一起?”

“是的,她在这里。”

“马上带她回家。”

萧思致很机敏,立刻就知道是真的出事了,马上对周小萌说:“走吧,我们先回家。”

司机原本在楼下等,他们上车就走,回到周家之后才知道,原来今天孙凌希去医院做第一次产检,周衍照本来陪着她,但临时接了个电话去处理一件要紧事,于是就先走了,留下司机和保镖陪着孙凌希。到公司之后周衍照接到孙凌希的一个电话,但没说话就挂断了,周衍照立刻打给司机,司机的手机已经关机。一个小时后头破血流的保镖被人发现倒在出城的高速公路收费站之外,不省人事。而司机连车带人,包括车上的孙凌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阅是千万人口的城市,在偌大的城中藏起一辆车或者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只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周衍照并没有回周家,他留在公司办公室里。家里的气氛无端端也显得紧张起来,周小萌听说孙凌希失踪,只是怔了一怔,萧思致却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连三天,整个南阅市表面上却是出奇的平静,连公交车上的小偷小摸都少了许多。周衍照的人几乎没将整个南阅市给翻过来,一声不吭将半座城都搜了个遍,连一些特殊的关系都动用了,查看医院之外的交通监控记录。道上的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就像是预知未来的暴风骤雨,小鱼小虾们都潜入自己的洞穴,不再出来惹是生非。

第四天的时候孙凌希的尸体在郊区一个水渠里浮起,刑警大队的队长亲自出的现场。去刑警大队的停尸房认人的时候,周衍照冷静得几乎像是去赴一场饭局,他看了一眼就说:“是她。”孙家父母早就已经哭脱了力,被亲友们叫了急救车送进医院。刑警大队的队长送周衍照出来,他是知道周衍照的脾气,于是皱着眉头对他说:“老十,你可别乱来。”

周衍照冷笑:“一尸两命,你还劝我不要乱来?方队长,要是你女朋友出了这档子事,你会不会乱来?”

孙凌希到底是被谁害了,一时间满城风雨,各种传闻都有。周小萌因为家里出了这种事,也请了好几天的事假没去学校,萧思致受了派遣,负责处理孙凌希的后事,从周家到医院两头跑。只是周衍照大约是伤心得狠了,竟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回家就倒头睡觉,白天在办公室里就跟小光一起关着门说事,小光则进进出出忙得很,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第五天的晚上周小萌才见着周衍照,他半夜大约是饿了,下楼去地下室拿酒,却没想到周小萌坐在地下室的桌子旁,倒是醒了一瓶好年份的红酒搁在那里。

周衍照这几天瘦得人都走了形,睡衣穿在他身上,都宽大了几分似的,他并没有瞥周小萌一眼,径直拿起桌上的醒酒器,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子,像喝水似的就喝完了。再倒第二杯的时候,周小萌冷冷地问:“哥哥做了什么亏心事,也怕半夜睡不着么?”

周衍照二话没说,操起桌子上的醒酒器就朝周小萌砸去。周小萌早就知道他会发作,身子一闪就避过去了,玻璃的醒酒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红酒四溅泼洒在米白色的地砖上,倒像是血迹般触目惊心。周衍照已经扑过去,拧住她的胳膊,将她狠狠按倒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你怎么不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周小萌虽然背部被撞得剧痛,却是笑靥如花,她呼吸间仿佛有红酒的醇美香气。她仰起脸来,就在周衍照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又香又软,她的声音亦是:“哥哥都已经布置好了,我怎么能不推哥哥一把呢?”

周衍照冷笑:“我布置好什么?”

“孙凌希这么香的饵,不是哥哥用来钓鱼的么?这么好的借口,要灭了蒋家,正是时候。”周小萌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愉悦,趁着周衍照手劲稍松,她将自己的双手抽出来,然后伸手搂住周衍照的脖子,仿佛娇嗔,“我就知道哥哥讨厌姓蒋的,我也讨厌,现在我终于不用嫁给姓蒋的啦!”

周衍照“哼”了一声,将她推开,自己走到红酒架子前去,重新选了一瓶酒,然后抽出来用开瓶器打开。周小萌瞥了他一眼,说:“连醒酒器都摔了,还喝什么酒?”

周衍照没有理她,自顾自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周小萌却好像菟丝花似的缠上来,软语娇声地问:“你到底会不会把我嫁给别人?”

“你不是要嫁给萧思致吗?”周衍照仍旧没什么表情,“女孩子老不嫁人,总不像话。”

周小萌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轻声地说:“我谁也不嫁,你要是让我嫁给别人,我就一刀把你杀了。”

周衍照终于笑了一声:“那你杀杀看。”

周小萌慢慢地放开手,却凄然地笑了笑,侧着脸看着周衍照,说:“欺负我打不赢你么?还是欺负我心里总是喜欢你的?”

周衍照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喝了一杯酒,周小萌问:“你这个人啊,就是这么铁石心肠,孙姐姐那么喜欢你,你也下得去手。我这么喜欢你,你还想着要把我嫁给别人。”

周衍照倒了一杯酒,推给她,说:“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喝了上楼去睡觉!”

周小萌端起那杯酒,只是呷了一口,就皱着眉,仿佛喝药似的喝下去,将杯子放下,长叹了一声:“我是真的做了亏心事睡不着了,哥哥陪我睡吧。”

周衍照未置可否,周小萌已经凑过来吻他。她的吻带着红酒的醇香,非常的动人,周衍照不知不觉就搂住了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正是意乱情迷的时候,突然听见周小萌问:“哥哥,你别再拿旁的女人来气我,好不好?”

他仿佛被一桶凉水从头浇下,顿时情欲全无,他推开了周小萌,拿起酒杯,晃着杯中的酒,说:“我没拿孙凌希来气你,你也别想多了。咱们俩的事,早就过去了。你还是正经找个喜欢的人嫁了,你嫁的人,将来也可以当我的帮手,公司的事多,多一个自己人,总是好的。”

周小萌仍旧笑着,只是眼中的落寞却是再也掩不住:“你都把我害成这样了,你以为我还能喜欢别人么?”

“萧老师不是挺好的吗?你不也挺喜欢他的?”

周小萌咬住嘴唇,过了几秒才放开,牙齿早就咬出一个浅浅的白印,她说:“是啊,我挺喜欢萧老师的,因为他转身的时候,最像你。”

周衍照丝毫没有为之所动,他说:“萧思致悟性是差了点,好在也不是呆子,我带他一阵子,想必他也能学会做生意。到时候你们自立门户,过日子总不成问题。”

“哥哥就这么想把我扫地出门吗?”周小萌的语气不由变得尖利,“好啊,我一毕业就嫁给萧思致,保证不再在家里碍哥哥的眼!”

周衍照却像是早就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不论她如何冷嘲热讽,并不为之所动,反倒拿了那半瓶酒和一只杯子,说:“我上去睡了,你也少喝点。”

周小萌气得抄起一只杯子就朝他扔过去,他身手好,自然是砸不到的,但杯子落地的声音还是令她觉得心如刀绞。她赌气似的也拿了一瓶酒上楼去,进了房间之后却没有开酒,反倒从窗子里爬出去,一直顺着树干走到主卧的那边,敲着窗户玻璃。

周衍照拉起窗帘一角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开窗,周小萌恨得拿酒瓶砸在窗户上,“哗啦”一声玻璃碎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动静大。后花园里养的狗吠起来,还有保安室里出来了人,朝这边走过来。

周衍照没有办法,只好打开窗子,将她拖进来。这时候值班的保安已经走到了树底下,仰头只看见周衍照站在窗口,树下闪闪烁烁,有什么东西映着庭院灯的光,仿佛是碎玻璃,于是问:“十哥,怎么了?”

“玻璃打碎了。”周衍照说,“没事,我一时失手,你回去吧。”

等人走了之后,周衍照才回过头来看周小萌,她被他扯进窗子的时候太狼狈,膝盖上被碎玻璃划了一道,渗出血来,她随手扯了床单一角按着,可是血流如注,看着很可怕似的。周衍照皱了皱眉头,去浴室拿了条毛巾扔给她,自己转身出门去,过了会儿重新回来,手里拿的正是止血药和纱布。

他处理伤口十分熟练,周小萌看他蹲在那里替自己包扎伤口,于是轻声问:“哥哥,你后悔吗?”

“有什么可后悔的?”周衍照一会儿工夫就把伤口包扎好了,扔下周小萌,走到窗户边去,把几片明晃晃的玻璃碎片拔下来。那些玻璃反射着日光灯,映在他脸上一闪,仿佛利刃的寒光。

“有时候你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孙凌希想干什么,你大约早就心里有数,所以才会将计就计。不过这个时候动手,哥哥就不怕蒋家反咬一口么?”

周衍照把碎玻璃片扔进洗手间里,走出来之后才冷冷地反问:“我在外头的事,几时轮到你来过问?”

周小萌叹了声气,说:“你不让我问,到底是害我呢,还是为了我好?”

周衍照不做声,将一样东西扔在床上,冷笑问:“这是你装在孙凌希房里的?”

周小萌拿起来一看,果然是那个窃听器,不由“噗”地一笑,说:“哥哥果然早就知道了,可惜了了,我也没听到什么。”

“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周衍照语气仍旧冷淡,“孙凌希很精明,如果当时被她发现了,你打算怎么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当然是哥哥替我背黑锅了。万一被她发现,自然就是你放的窃听器。”周小萌心情渐好似的,缩在床角像猫儿一样伸了个懒腰,端详了一下自己包着纱布的膝盖,说:“哥哥,你都没替我打个蝴蝶结!”

周小萌第一次帮周衍照包扎伤口,还是在饼市街的时候,当时他胳膊上不知道被周彬礼拿什么抽破了皮,周衍照打架如同家常便饭,压根没把那点小伤当回事,天气又热,几天下来伤口就红肿化脓了。周小萌看见只觉得触目惊心,于是一定要小光找了纱布和消炎药,替周衍照包扎起来。她那时候哪懂得什么包扎,就是先按上消炎药粉,然后拿纱布胡乱缠几圈,最后还系了个蝴蝶结。周衍照没说什么,她自己倒觉得老大不好意思,讪讪地说:“蝴蝶结好看……”难得那时候周衍照一心哄着她高兴,竟然附和:“蝴蝶结是挺好看的,以后我就系蝴蝶结!”

当时只引得她大发娇嗔:“哥哥你还想打架!”

那时候他怎么哄自己的呢,她都已经忘了,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却遥远得一如前世了。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有几分恍惚似的,所以脸上露出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

周衍照却没搭她的话茬,只是问她:“你怎么知道孙凌希有问题?”

周小萌偏偏淘气:“不告诉你!”

周衍照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终于说:“下个星期你跟萧思致去泰国,去向四面佛还愿。他走了一趟缅甸,还挺可靠的,人也还机灵。”

周小萌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淡了,最后才说:“四面佛那么灵,还愿一定要自己去。哥哥许的愿,哥哥自己去还。”

周衍照难得语气温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听话!”

周小萌一偏头就让过去了,没有让他温热的掌心触到自己的发顶。她语气尖刻:“要还愿你自己去,我哪里也不去!”

周衍照慢条斯理点了一支烟,说:“孙凌希这枚棋子埋得这么深,姓蒋的一定是处心积虑已久。可惜他算来算去,没算到专案组这时候还没走,他不敢轻举妄动。你放心,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那我为什么要去泰国?”周小萌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南阅。”

周衍照终于抬头瞧了她一眼,说:“那好吧。”

周小萌知道最近不比寻常,但也没有想到事情急转直下。第二天萧思致到周家来,给她带来一个重磅消息:蒋庆诚的二奶连同孩子一起,被连车带人沉在南阅江里。捞起来的时候自然是不行了,现场的情形人人看了都觉得残忍,才一个多月大的婴儿,是活活被呛死的。一时间蒋庆诚跟疯了一样,立刻扬言要跟周衍照拼命。现在外面的情形一触即发,就像是导火索已经快要烧到了火药库,人人自危。

周小萌脸色刹那间就变了,说:“哥哥不会做这样的事。”

萧思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说:“这种时候,不是他做的,所有人也会认为是他做的。”

在家里说话不便,周小萌也没有询问更多。等萧思致一走,她就打电话给小光:“哥哥呢?”

小光永远是那种不冷不热的腔调:“十哥在忙。”

“那他今天晚上回家吗?”

“十哥没有说。”

周小萌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可是每一句话到了嘴边也只是咽下。她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小光懂得她的心思,说:“你放心。”

只是三个字,周小萌却懂得他承诺的分量,她说:“你自己也要小心。”

“我明白。”小光很快地挂断了电话,周小萌抬眼看向窗外,最近两天周家加强了保安,连唯一的监控器死角,也新添了一架监控探头,正对着她的窗子。现在谁也不能爬树了,只怕有只苍蝇飞过,都会被拍下来。

周小萌却没想到这时候蒋泽会打电话给她,语气还挺轻松似的:“小萌,是我,蒋泽。”

周小萌十分谨慎,问:“蒋二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看看你还好不好。”

“我挺好的,谢谢蒋二哥。”

“能不能不这么虚伪啊?一口一个二哥的,你哥都快跟我哥你死我活了,怎么样,你想不想把这事给抹过去?”

“人命关天,不是随随便便一句抹过去,就抹得过去的吧?而且我哥哥的事,我从来不管。蒋二哥,没事的话,我就先挂了,我还有论文没写……”

“别装了,周小萌,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哥哥那个人太多疑了,我的电话他现在都不接了,你跟他说,十五的债了了,可是初一还欠着呢,叫他别忘记了!”

周小萌怔了一下,蒋泽已经把电话挂了。她心中疑惑,只好又打给小光,将蒋泽打电话给她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没想到小光大为紧张,立刻说:“你呆在家里哪也不要去,我马上回去。”

小光赶回来之后也没对周小萌说什么,只是交给她一只黑色的袋子,说:“二小姐拿着防身吧。”

周小萌全身发冷,她并没有打开袋子,而是追问:“哥哥怎么样?”

“十哥现在挺安全。”小光顿了一下,说,“二小姐别再接蒋泽的电话了。”

“蒋泽怎么了?”

小光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了:“原本十哥跟蒋泽说好了,等孙凌希出门的时候,就给个机会让孙凌希去见蒋庆诚,顺便引蛇出洞,看看他们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可是没想到孙凌希死了。十哥原先以为是蒋庆诚发现什么破绽才杀孙凌希灭口,今天才知道是蒋泽干的。这个人,心狠手辣,连二嫂跟侄子都能活活淹死,蒋庆诚现在估计自身难保了,蒋家迟早要落在蒋泽手上,以后的事就更难说了。”

周小萌便觉得如同晴天霹雳,一个接一个似的,就响在自己头顶上,她追问:“蒋泽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初一?什么十五?”

“原先十哥答应过他,如果把蒋庆诚给拉下马,就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从此绝不踩过界到城西,还介绍缅甸的老板给他认识,将手头的货源都转给他。没想到蒋泽志向大得很,压根想的就不是把蒋庆诚从坐馆的位置上推下来,而是斩草除根,自己话事。十哥当初答应他的事,其实都办到了,就只有一样,没答应他。可没想到蒋泽追着不肯放。”

周小萌问:“什么?”

小光又犹豫了一下,才说:“蒋泽说,十哥的话他是肯信的,但他出的力多,十哥总得表示点诚意,要十哥把你嫁给他。十哥没答应,说他们蒋家是亲兄弟还翻脸呢,做了姻亲也是靠不住的,况且这个妹妹也不是周家亲生的,没意思。当时蒋泽就只笑了笑,没想到今天又提起这话头来。我觉得,他并不是真要提亲……”

还有半句话就不必说了,周小萌低着头,抓着那个黑色袋子,小光说:“十哥懊悔得不得了,说孙凌希肯定不是蒋庆诚的人,八成是蒋泽的人,不该带她回家里来,一定是她看出什么来,最后还告诉了蒋泽。蒋泽杀了她,一是为了灭口,二是为了给十哥下战帖……他能杀孙凌希,就能动你……”

周小萌低头想了片刻,却抬起头来,缓缓地笑了笑,说:“你跟哥哥说,放心吧,我又不是孙凌希,蒋泽想把我怎么样,没那么容易。哥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反正我不会在他前头先死。”

小光不动声色,就像没听见她这么古怪的话一般。他只是把袋子拿过去,将袋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然后一一交代周小萌如何用,又告诉她,周家什么地方还藏着武器,紧要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救急。这些事,周小萌从前是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倒也觉得没什么意外。周衍照是个谨慎的人,大浪袭来,他一定会事先收了帆,然后驾船朝着浪尖冲去。

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因为她不会连累他。

周衍照仍旧很晚才回到家中,上了二楼之后走廊里静悄悄的,周小萌的房门已经关上了,他经过的时候也没多看一眼,只以为她睡了。没想到推开主卧的门,却发现床上有人。周小萌和衣睡在他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身上的衣服早就睡得皱巴巴。他的床大,她却睡得蜷缩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只占了小小的一点地方。

周衍照本来弯腰想要将她拍醒,但是一俯身看她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上,双颊微红,倒像是做了什么美梦一般。又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有一次他回来得晚了,仍旧从树上偷偷爬进窗子,她不知为什么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笔,面前摊开着英语课本,上面划满了红的蓝的道道。她就像一只小鸟,就那样将头枕在翅膀上睡着了。他不知道愣在那里多久,最后才轻轻地将笔从她手里抽出来,然后将她抱到床上去,给她搭上被子。

那时候她的脸颊就像是苹果一样,带着粉脆粉脆的光泽,仿佛有清香,让人几乎不忍碰触。

他无声地将手指缩回去,转身走到贵妃榻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

或许是打火机的声音惊动了她,也或许是烟草的气味,没过多久周小萌就醒了,翻了个身,有点发怔地看着他。

没有开灯,黑暗中他也看得清她的样子,像是小孩子睡迷了,又像是刚醒过来有几分恍惚似的。他把烟掐熄了,说:“谁让你进我房里来的?”

周小萌没有说话,她抱膝坐在床角,仍旧歪着头看着他。周衍照随手捻亮了身边的落地灯,声音里还透着几分刻薄:“别装哑巴了,出去!”

周小萌仍旧没有说话,落地灯的光线似水,融融地映在人身上,那光微带黄晕,一圈圈更似泛起涟漪。她

像是被灯光刺痛了眼睛似的,慢慢将头转过去,拉起被子,重新缩进去睡了。周衍照不耐烦,几步走过来掀起被子,想把她揪起来,周小萌却很听话,乖乖攀着他的胳膊,只是不撒手。周衍照没办法,跟她拉扯了两下,不耐烦了,只好任由她解着自己的扣子。

她的吻又轻又暖,触在他的唇上就像雪花一般,一触即融。周衍照抱紧了她,就像是想要狠狠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一样,有好几次他都焦虑地想,为什么天还不亮,可是又盼着,天要是永远不亮就好了。

周小萌累了,到了天亮的时候,连翻身都不曾,仍旧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一动未动。周衍照想去洗手间,可是她像一只考拉紧紧搂着桉树一样,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整个脸就埋在他的怀里,他试了几次都没办法分开她的手,最后一次大约是使力稍大,她在睡意深沉中反倒挣了一挣,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周衍照偏过头吻了吻她的耳朵,大约是痒,她往里缩了一下,他说:“我去洗手间。”

她含混地拒绝:“不行。”

“洗手间。”

“不行。”这一次更含糊了,但是抱着他的手却收得更紧了。

周衍照没办法,只好将她抱起来,像是晃着洋娃娃似的晃了一下:“那陪我去洗手间?”

周小萌终于翻了个身,从他胳膊里重新滚落到了床上,将背影留给他,放他去洗手间了。他去完洗手间回来,突然发现床上没人了,心下一惊,转过身来,却看到周小萌已经起床了,穿着他的衬衣站在窗前,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东方的薄薄微曦。

周衍照看她站在阳光里,秋日的朝阳将衬衣照得半透明。她倒像披着一件羽衣一般,衬着那几乎要破窗而入的绿意,仿佛花间的精灵,随时可以振动透明的翅膀,飞上枝头去。

过了两秒钟,他才说:“别站在窗户前头。”

周小萌没有动,说:“附近没有合适的狙击点,爸爸当年选这个地方买房子,是有道理的。”

他拉上窗帘,说:“穿成这样,也不怕被人看到。”

周小萌“咭”地一笑,像一只快活的小鸟,立刻就拍拍翅膀飞起来,扑到他背上去,去势太快,差点冲得他站不稳。她借着这一跃之势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喃喃地说:“不要赶我走。”

“我跟老大说好了,他会叫老五去机场接你,你住十天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就回来。”

“要走我们一起走。”

“听话。”

“你为什么总想赶我走呢?”

“等过阵子你再回来。”他说,“等过阵子就好了。”

“你没有信用了。”周小萌的声调还很轻松,可是遮掩不住语气里的苍凉之意,“上次你叫我等,可是你再也没回来。”

周衍照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说:“可是后来咱们俩还是在一块儿的。”

“后来不算。”周小萌说,“这两年,都不算。”她停了一停,说,“你放心,万一我真落到别人手里,绝不会让你为难。”

周衍照没有答话,他拿衣服洗澡去了。周小萌回到床上去等他,左等他不回来,右等他不回来,后来就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周衍照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她睡到中午才醒,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猛然出了一身冷汗,坐起来才知道原来不是睡在自己床上。周衍照的房间十分安静,静得听得见床头柜上手表走动的声音。

他没戴表就走了,周小萌记得这块手表他每天都要戴的。虽然男人讲究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配什么表,但周衍照不怎么习惯那一套,所以每天手腕上都是这块手表。

周小萌拿起那块手表摇了一摇,听它走得“喳喳”响,于是随手套到自己手腕上,那块手表表带太长,她虽然扣住了,但仍旧很容易从手腕上滑落。回到自己房里梳洗过后,就去储藏室找了工具,重新将皮带打孔,折腾了半天打了好几个孔,最后表带可以重新再绕过一圈,这样子虽然难看一些,但总算长短合适了。

她弄好了手表之后,看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全部都是蒋泽。

周小萌没有理睬,但过了片刻,手机“嘀”一响,是有短信。仍旧是蒋泽,却只有三个字“接电话”,干脆简单,好似一个现成的阴谋。

旋即电话响起来,一闪一闪的名字,正是蒋泽。周小萌考虑了两秒钟,还是接了。一听电话通了,蒋泽的笑声就传过来:“二小姐,我还以为你跟令兄一样,把我的电话拉入黑名单了。”

“蒋先生有话请直说。”

“好,我晓得二小姐是个干脆人,我现在在医院里,你要不要过来?”

周小萌明知道答案,却不得不问:“什么医院?”

“你说呢?令堂大人的气色不错!哎,周小萌,你哥哥对你妈不错的呀,每个月这么高的医疗费,竟然从来没有拖欠过。”

周小萌冷笑:“跟他有什么关系?那是我自己挣的钱。”

“啧啧,周小姐,咱们也别兜圈子了,你哥哥欺人太甚,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周小萌把电话挂断了,她虽然气急,可是头脑还是十分清醒。先是检查武器,然后换了身衣服,特意拿了一个厚实的购物袋,把东西都装进去,然后换鞋出门。刚刚走到院子里,没想到小光就站在院子里,周小萌没提防,被他看个正着,他问:“二小姐往哪儿去?”

“我去看妈妈。”

小光不动声色,说:“这两天风声不好,不要出门,过两天再去吧。”

“我不放心。”

“那我陪你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小光说:“把你包给我。”

周小萌不动,小光伸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他站的地方已经完全挡住她的去路,她没有办法,只好赌气似的,将包往他手上一扔。

小光没有打开购物袋,只是在手里掂了掂,说:“二小姐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别给十哥找麻烦了。”

周小萌语气讥诮:“是啊,我不给他找麻烦,我妈妈要是死掉,正好让他顺心如意。”

小光丝毫不为之所动,反倒往后退了一步,说:“二小姐,回屋子里去吧。”

周小萌知道动手硬闯是不成的,只好回到屋子里。她上楼关好门,打了一个电话给蒋泽,问:“你想要什么?”

蒋泽轻轻地笑起来,笑声愉悦:“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总是装傻呢?”

“说重点。”

“我要是让你一枪打死他,你干不干呢?”

周小萌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没等我动手,他就会先一枪打死我了,你想别的办法吧。”

“你们兄妹俩,感情挺不错的。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不舍得动他啊?”

“蒋先生,你要是说废话,那就不必再谈了。”

“周小萌,你去对你哥哥说,你愿意息事宁人,嫁给我,咱们两家的事就算了了。现在闹成这样,谁都收不了场,谁脸上也都不好看。”

“我哥哥不会答应的。”

“依我看,要是你本人愿意,你哥哥八成也不会拦着你。”

“我本人也不愿意。”周小萌冷冷地说,“你连你亲哥哥都往心口捅刀子,嫁你这样的人,比嫁个畜生都不如。”

蒋泽倒是一点也不恼:“小姑娘骂起人来,就不可爱了。”

“我不可爱的地方多着呢,所以你也别惦记我了。”

“哎,让我不惦记你,好像有点难度,谁让你那么招人喜欢呢?你说你妈妈这样子,我要是把她的氧气关掉,她是不是马上就断气了?中国的医学是怎么认定临床死亡的?脑死?心脏停跳?”

“你到底要什么?”

“咱们还是见个面吧。你哥哥那么无趣的人,藏着你这么有趣的一个妹妹,真是暴殄天物了。”

“我出不去。”

“我相信你有办法出来,你这么有本事的人,一定能想出办法。”蒋泽又在轻轻地笑,“我给你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咱们在山顶的凉亭见。”

周小萌挂断电话之后只犹豫了几秒钟,就走到主卧去。周衍照的房间是挺大的套间,里面还有盥洗室。她打开浴柜,一眼就看到里面放着的剃须刀,周衍照从来不用电动剃须刀,所以浴柜里还放着大半包新拆封的刀片。她拿着剃须刀,早晨的时候他大约刚刚用过,冰凉的金属刀架上,仿佛还有属于他的气息,特殊的,亲密的,只属于他的。她没有用新刀片,直接将剃须刀上的那枚刀片取下来。她右手拈着刀片,于是伸出左手,看了看自己手腕,薄薄的皮肤底下浅蓝色的静脉,刀片微凉,十分锋利,切开皮肉的时候几乎没有觉得痛。她将那沾着鲜血的刀片放回剃须刀内,然后放回原来的地方。

她离开主卧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这条走廊她走过无数遍,小时候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她就会摇摇晃晃从自己的房里溜出来,悄悄地打开主卧的门。那时候周彬礼总是会一把抱起她,叫她“小公主”,那时候妈妈真年轻啊,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仿佛自己是这世上唯一的珍宝。

她没能顺利走回自己房间,就晕倒在走廊上。

她 失去意识的时间并不久,甚至只觉得有几分钟,等她清醒的时候,整个人都在一种难受的晃动中,她视线模糊,只看到小光的脸。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她在眩晕中被他重新放下来,她才渐渐地明白,刚才他是抱着她在跑,现在她躺在车子的后座。

他将她放好之后正打算松手,突然听她喃喃叫了声:“小光……”他以为她是要说话,于是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她的声息似乎更微弱了,又叫了一声,“小光……”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在渐渐失去,他于是凑得更近些。周小萌突然双手一扬,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拿着极细的一根钢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小光颈中一绕,钢线深深地嵌入皮肉,瞬间就沁出血珠。小光几乎没有挣扎,他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她说:“对不起!”一脚踹中,小光倒下去,她用尽力气才爬起来,将小光扶到一旁。不远处的保镖已经发现不对,纷纷朝着这个方向奔过来。她启动车子,径直朝门外冲去。

手腕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大约是小光替她粗略地包扎过。纱布缠得很紧,但是血浸透了纱布,沿着手腕往下滴,染得脚下那张车内地毯斑斑点点,尽是猩红的血迹。

后头有车子追上来,闯了几个红灯之后,车速越来越快,但还是没能甩掉后边的人。她尽量集中精神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也许是因为持续失血,她觉得耳畔一直嗡嗡作响,最后才发现不是错觉,是手机一直在震动。

她压根不看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将车开到饼市街前的牌坊底下,把车往那里一扔,紧紧握着手腕上的伤口,冲进了错综复杂的巷子里。

小光在饼市街还藏着一部机车,她从骑楼底下找到那部机车,钥匙就放在老阁楼窗台上种着葱的那个破花盆底下,一摸就摸到了。她骑机车还是周衍照偷偷教她的,离合器在哪里,油门在哪里,怎么踩刹车,当年她也只是骑了一小圈,就吓得他不再让她骑了,说太危险。

她顺利地发动了机车,发动机轰鸣起来。邻家楼上有人打开窗子,看到是她就叫嚷起来,可是她已经骑着机车穿过狭窄的小巷走掉了。

她没有戴头盔,风吹得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抽在脸上又痒又痛。正是市区堵车最厉害的时候,她骑着车在车流中穿梭。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山上,远远地看见凉亭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连扶住机车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几乎是翻滚地跌下去,只听见机车“轰”一响,倒在一旁。

她没有力气站起来,血把衣襟都打湿了大半,还有一些血点溅在脸上。骑机车的时候速度太快,血被风吹得甩到脸上,温热得像一场细雨。她挣扎了一下,终于有人从背后扶了她一把,仿佛是喟叹:“怎么弄成这样子?”

她听出是蒋泽的声音,不过这时候她也没力气杀人了,只能任凭他半拖半抱,将她扶到一边坐下。她想要笑一笑,可是只是嘴角微动,侧脸看着他,问:“我妈呢?”

“在医院呢。”蒋泽挺有风度地替她按着手腕上的伤口,“你也去医院吧,看样子割得挺深的,失血过多会死的。”

“我口渴,有水吗?”

蒋泽伸手招了招,有人送过来一瓶水,他拧开盖子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直呛得咳嗽起来。蒋泽说:“咱们打个赌吧,要是你哥哥一个小时内赶到这儿来,我就娶你。要是他不来,我也娶你。”

“他不会来的。”周小萌说,“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他不会来。我要是乖乖躲在家里,他就会让我太平无事;要是我闯出来,生死就由我自己了。”

蒋泽十分推心置腹的样子:“也不见得,你别太悲观了。依我看,你挺重要的,他说不定马上就来了。”

“有件事情我挺好奇的。”周小萌又喝了一口水,咽下去,像是喝酒一般痛快,她问,“你为什么就确定我会来?”

“挺容易想明白的。”蒋泽说,“你看,你妈睡在医院里,你哥哥每个月付那么高的医药费,就为吊着她的一口气。出了这么大的事,医院里却连一个保镖都不安排,挺反常吧?他其实是在赌,赌你会不会为了你妈,离开他。”

他说得有些绕口,周小萌失血过多,只觉得头晕眼花,抱着那瓶水,不停地喝。蒋泽说:“你来了我就放心了,你看,周衍照输定了。”

“他没有输。”周小萌笑了笑,“只要他不来,他就是赢了。”

蒋泽很沉得住气,笑着说:“那咱们就等等看吧。”

太阳终于没入了地平线,天色一分一分地黑下来,山上风大,吹着树木呼啸,好像有谁在哭似的。周小萌恍惚了一会儿了,趴在冰冷的石椅上,血还在不停地流,她也懒得去管了。她像是睡过去一会儿,其实是昏厥过去,最后被蒋泽掐着人中掐醒,他皱着眉头说:“你要死,也等到周衍照来了再死。”

“他不会来的。”周小萌整个人都在发抖,也许是因为失血多,也许是因为冷,她昏昏沉沉,只想趴在那里重新睡过去。

山下有雪亮的车灯,沿着蜿蜒的山道上来,蒋泽精神一振,说:“你瞧,这不是来了?”他看了看手表,说,“两个钟头……看来你哥哥犹豫了挺长一阵工夫,这才上山来。”

车子果然是周衍照的,远远就停下,四周的手电筒照得雪亮,车上除了司机,却只有小光。他高举着双手走下车,示意自己并无携带武器。蒋泽隐在暗处,自有人喝问:“周衍照呢?”

“十哥让我带句话给二小姐。”小光仍旧是那么镇定,他脖子里缚着白纱布,想必那时候她下手勒得太狠,到底伤到了皮肉。他就站在那车灯的光晕里,说:“太太一个钟头前病情恶化,医生抢救无效,已经宣布临床死亡,二小姐节哀。”

周小萌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身子晃了一晃。蒋泽笑起来:“好!干得好!这一招真是漂亮!釜底抽薪,周衍照要不来这一手,还真不配当我的对手。”他转过脸对周小萌说,“你听见啦?你妈死了。”

周小萌突然就扑上去,她手中的钢丝线还没有绕上蒋泽的脖子,就被他一脚踹开,黑暗里不知道是谁开了枪,“砰”一声响,凉亭里的灯灭掉了。拿着手电的人纷纷惊叫,黑暗中枪手的枪法非常精准,一枪一个,谁拿着手电就击中谁,一时间有人扔掉手电筒,有人尖叫,有人鲜血满身地倒下,不过区区几秒钟,山顶已经陷入一片黑暗。

蒋泽倒是一直死死扣着周小萌,她手腕上的血慢慢浸透了他的衣襟。周小萌冷笑:“你埋伏了多少人?够不够我哥哥收拾的?”

蒋泽没有说话,枪声始终没有再响起来,有人受伤之后不断地呻吟,他拖着她慢慢向后退。周小萌的手被那条钢丝勒伤了,有好几个手指都不能动,蒋泽用钢丝缠住她的双腕,另一只手就揪着她的头发,一言不发。

周小萌说:“你策划了这么久,不至于就这么点阵仗,就被我哥哥翻盘了吧?”

蒋泽知道她不停地说话,是想告知对方她和他的方位,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他确实埋伏下了不少人,整个山头几乎所有有利的据点都被他们占据。但周衍照竟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他心中焦虑,叶思容一死,周小萌百无顾忌,这个女人是祸根,但现在情况不明,他只能拖着她当挡箭牌。

如果周衍照真的占了上风,开枪之前他总要顾忌一下,会不会子弹打在周小萌身上。

他已经拖着周小萌退到了台阶边,周小萌突然尖叫一声,用力一脚踹向他面门。他举手就是一枪,开枪的同时,枪口的火光也暴露了他的位置,枪声几乎同时响起,蒋泽连开了好几枪。周小萌只觉得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狠狠将她扯开,她一路翻滚地跌下去,就像滚落的石子一般,一直滚到台阶的拐角处才停下来。她手上全是血,她哆嗦着摸索着搂着自己一路滚下去的那个人的脸,是周衍照,刚刚他拉她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了。他也许是受伤了,气息很急促,她叫了一声“哥哥”,又叫了一声“周衍照”,他都没有应她。

小光从山顶的石崖上一跃而下,将她推开,有子弹“刷刷”地击在他们身旁的石头上,飞溅起来的石屑砸在她的脸上,非常痛,她也并不觉得。枪声时断时续,远处终于响起警笛声。看得见红蓝相间的警灯,一路呼啸着从山腰驶上来。

“走!”小光的声音清楚而低沉,“带她走!”

有人将她拖起来,她拼死不放手,因为是握着周衍照的手指。可是拉她的那个人力气很大,硬将她手指掰开了,她呜咽地哭起来:“哥哥!”

有人捂住她的嘴,子弹还在黑暗中呼啸着飞来,她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想要挣扎,朝着有周衍照气息的地方。那人捂得很紧,她用尽了全力也挣不开,最后窒息似的昏厥过去。

周小萌醒来的时候,似乎天已经亮了,身边有人走动,她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首先看到的是吊在斜上方微微晃动的血浆袋,然后是天花板上圆圆的吸顶灯,灯亮着,光线柔和,看不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有些吃力地想要抬起左手,但是被人按住了。

是周衍照,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说:“别动。”

他的手微凉,握着她的指尖,让她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过了好几秒钟,才像小孩子似的“哇”一声哭起来。

周衍照皱着眉:“哭什么?”凑近了看她,仿佛在端详她的眼泪是不是真的。

她抽抽搭搭的,将脸埋在他的肩头,抽泣着说:“他们……掰我的手……”

“掰疼了?”周衍照将她的左手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又换了右手,上面还扎着输血的针头,被绑得牢牢的。

“不是。”周小萌的孩子气发作,将自己的手夺回来。周衍照却说:“下次别干这种蠢事了,血流得跟死人一样。”

周小萌没有做声,她有些直愣愣地盯着周衍照。因为包扎得特别严实,所以他也穿不了衣服,只是披着一件外套,露出肩下一点纱布,她问:“你伤到哪儿了?”

“没事,子弹擦破皮。”

“我妈妈呢?”

周衍照没回答,周小萌又问了一遍,一直站在远处的小光才走过来,说:“二小姐,太太走了……没什么痛苦,也是好事。”

周小萌怔了几秒钟,仿佛在猜度这个消息的真假,周衍照的唇边慢慢绽起一个冷笑:“是啊,是我让人把你妈的氧气拔掉的。”

周小萌开始发抖:“你明明可以……”

小光在旁边解释:“实在是分不开那么多人手,所有人几乎都被安排上山,余下的人去医院。你妈妈不能移动,不能离开监护病房……蒋泽的人就在病房里头,我们要是把人弄出来,动静会太大……”

“所以你们就杀了她。”周小萌嘴角有一抹冷凝的微笑,“哥哥,你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吧?可以名正言顺杀掉她?”

“是啊,我等这机会很久了。”

周小萌尖叫着扑上去,掐住周衍照的脖子,他却一动也没有动。最后是小光看不过去,将周小萌硬是拖开:“二小姐!二小姐!医生说她永远也不会醒了,十哥也是没办法!”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周小萌的手似乎是痉挛,揪着自己的衣襟,又像是透不过来气,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光,你出去。”周衍照站得很远,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小光转身走出去了,周衍照说:“周小萌,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

妈妈为什么要杀我爸?今天你问,我就告诉你。”

“我不想听。”

周衍照将她的脸扳回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她喃喃地叫了声“哥哥”。周衍照的声音很轻,却特别地清楚:“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我不想听……”周小萌声音尖锐,她捂住耳朵,“我不想听!”

周衍照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她狠狠咬在他肩膀上,咬得牙齿穿透皮肉,血腥渗入齿间,仿佛唯有借此才可以发泄心中的恨意和恐惧。他将她抱得很紧,像安抚婴儿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心,在她耳边低语:“别怕,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你不能因为这个……杀掉妈妈……”

他亲吻着她的耳郭,说:“不会再有人知道。”

周小萌哭了片刻,最后被他搂在怀里睡着了。

她只睡了短短一小会儿,就马上惊醒:“哥哥!”

周衍照应着她,他温暖的掌心摩挲着她的脸,让她渐渐地恢复镇定。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问:“是真的吗?”

“DNA报告在蒋庆诚手里,所以我要拿回来。蒋泽不知道这件事,我答应蒋庆诚杀掉蒋泽,他答应将报告还给我。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我故意放走了蒋泽,他知道了山上的事是蒋庆诚和我联手,自然会回去解决蒋庆诚。”

“蒋庆诚不会告诉蒋泽吗?”

“蒋泽不会再相信他,他也不会再相信蒋泽。”周衍照说,“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盯着蒋庆诚,哪怕蒋泽杀不了他,杀手也会趁机动手的。”

周小萌搂紧了他的脖子,说:“我们一起走吧,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永远不回来了。”

“好,去泰国。”周衍照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已经让人安排船了,等这两天风头过去,我们就走。”

周小萌昏昏沉沉又睡了一会儿。似乎听到是小光进来,对周衍照说:“萧思致回来了,警察这时候把进城出城的路都堵了,搜查得很厉害。”

周衍照神色很放松,说:“那让他进来,看看小萌。”

萧思致的神情却有几分紧张,一进来就跟周衍照打招呼:“十哥!新闻都开始播了,说山顶发生枪战,警察开始大面积搜山了。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周衍照说,“你别害怕,警察上山也查不到什么,满地弹壳,全是从东南亚走私进来的军火,他们找不到什么线索。”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周小萌不想和萧思致说话,所以一直闭着眼睛一动未动。等萧思致走后,她才翻了个身。

周衍照坐在离病床不远的沙发里抽烟,屋里窗帘拉得严实,他一个人坐着的时候,总显得十分孤寂,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她鼻尖发酸,又叫了声:“哥哥。”

这次周衍照没有应她,他大约是想到什么,正在兀自出神。过了片刻才抬头,慢慢看了她一眼。周小萌说:“我们现在就走吧。”

“别傻了,现在满城都是警察。”周衍照安慰她,“等两天也是一样的。”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别担心萧思致,到时候我把他支开就行了。”

周小萌愣了一下,她问:“那爸爸呢?”

“小光会照顾他。”周衍照的神色阴郁,他说,“要是过几年外头环境好,把他接走也行。”

“其实我想不明白。”周小萌低着头,声音又渐渐变得迷茫,“爸爸为什么要那样对妈妈……为什么他要杀掉我爸爸……”

“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周衍照又点燃一支烟,“他那么喜欢你妈,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能忍三年,真是奇迹。换作是我,没准婚礼前就动手了。萧思致运气好,前阵子要是他再过分一点点,没准我也让人捅他十几刀,或者把他装麻袋里,系上块预制板扔进南阅江。”

周小萌沉默了良久,才说:“讨厌!”

周衍照戳了一记她的脸:“以后我让你讨厌的日子还多着呢!”

周小萌笑了笑,她笑的时候十分恍惚,周衍照也看出来了。可是他能做的,只是用力抱紧她,将她抱得更紧些,说:“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我想去看妈妈……”

“现在还不行,等警察走了,我陪你去。”

“她没过过什么顺心日子,一直在受苦……小时候我不明白,等长大了,我也没办法照顾她……”

“每个人都是自己选的,当初她如果选了别的路,也许就不会这样。”

“如果她选了别的路,也许这世上就不会有我了。”

“所以……”周衍照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发梢,“这辈子遇上最重要。其他的人和事,都下地狱去好了。”

“妈妈为什么会嫁给爸爸?”

“那得问她自己才知道。”周衍照知道她情绪不稳定,所以轻言细语,“我们不说她了,你想吃什么吗?我让人去买。”

“我想吃面条。”周小萌喃喃地说,“哥哥你煮面条。”

“好,我去煮面条。”

他们是在一家私人诊所里,开诊所的医生是老熟人,十来年的交情,把诊所后头自己的一幢小楼让给他们住。一楼就有厨房,周衍照打开冰箱看看,没有面条,倒是橱柜里放着几包方便面。周衍照打开煤气灶,找了个锅坐上,开始烧水,这时候小光进来了,给他帮忙。

“外头情形怎么样?”

“满城的条子,据说专案组又抽调了人手来,部督大案,限时侦破。”

“影响太恶劣了。”

“是啊。”小光没什么表情,“市区枪战,好在不是在闹市区,但是也够他们忙一阵子的了。”

“姓蒋的怎么样?”周衍照接过小光拆开的方便面,将面饼扔进水里,调料什么的却没用,随手洗了一把葱,搁在砧板上切得七零八落的,长长短短。

“没动静。蒋庆诚是惊弓之鸟,现在连别墅都不住了,住在市中心的老房子里。”

“粥铺上的那一家?”

“对。”

“挺念旧的。”

“十哥你也挺念旧的。”

周衍照扔掉烟头,终于看了小光一眼,说:“有话就直说。”

“你就不能利索一点告诉她,其实咱们到医院的时候一片混乱,不知道是谁拔掉的氧气管。”

周衍照笑起来,他笑得挺开心似的,露出最里面尖尖的虎牙,说:“不懂了吧,她要是听见这么含混的说法,心里不知道又要拐多少念头多少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不杀谁,谁因我而死?反正是我的债,我认了得了。”

“你就不怕她真恨你?”

“她都恨我这两年了,还能怎么样?”周衍照重新点上一支烟,“再说了,当年是我给她妈一枪,无论如何,这账我赖不过去。”

面条煮好了,周衍照端上去的时候,周小萌却睡着了。她失血过多,更兼担惊受怕,所以总是容易昏睡。周衍照将面碗放在一旁,自己在沙发里坐下来,本来想抽一支烟,可是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看着周小萌。已经输了两袋血,她的脸仍旧没有多少血色,透着蜡黄。

周小萌只睡了短短片刻就惊醒了,醒的时候还在哭。周衍照将她搂进怀里,哄了一会儿了,她渐渐地镇定下来,抓着他的衣襟,仍旧觉得心酸。

周衍照知道她是做了噩梦,因为听到她在梦里哭喊,声音很小,挣扎得却很用力。也许是梦到可怕的事情,他却不忍心问。

周小萌的睫毛还是湿的,因为哭过。她的脸几乎又小了一圈,下巴搁在他胸口,几乎都觉得硌人了。她小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还有三五天。”周衍照说,“得等这阵子风声过去,现在警察盯得太牢了,没办法出城。”

“以后永远也不回来了。”

“好。”

周小萌听到他的承诺,大约是放心了,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周衍照低头看的时候,她已经又睡着了。她睡着之后还皱着眉,眉尖颦起,细嫩的肌肤就像绸缎被揉过,有了褶皱。她的呼吸很轻,有他熟悉的香味,像是米花糖,微带甜润的气息。

周衍照抱着她不敢移动,怕她又醒过来。时间仿佛停滞,又仿佛过得飞快,到最后他也睡着了。

早晨是小光进来叫醒他的,窄窄的病床上,和衣睡了一夜,他连胳膊都是酸的。好在臂弯里的周小萌仍旧沉沉睡着,半夜输完血浆,又睡了一晚,她的脸色好了许多。

他活动发麻的手臂,悄悄地走到屋子外面,随手带上门。

小光说:“萧思致来了,在楼下。”

“走吧。”

萧思致打包了不少早餐来,有河粉有粥还有虾饺,几个人沉默地吃着。周衍照没多少胃口,吃了几勺粥就放下了。萧思致问:“小萌还好么?”

“还没醒。”周衍照说,“要不你上去看看。”

“好。”萧思致说,“给她买了肠粉,她最喜欢吃这个。”

那一份肠粉是单独打包的,萧思致拎上去了。周衍照点燃一支烟,小光看了他一眼,问:“真不动他?”

“都要走了,还动他干什么?”

萧思致上楼之后,才发现周小萌已经醒了。她没有穿鞋,赤脚坐在窗台上,身上的衣服还有斑斑的血迹,手腕虽然缝合过了,但又被纱布缠了很多圈,更显得触目惊心。萧思致昨天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他只仓促地看了几眼,今天见到她坐在晨曦里,沐浴着秋日的朝阳,更显得憔悴。

听到脚步声,她一动也没有动,将头靠在玻璃上,仿佛在出神。

“饿了没?”萧思致打开餐盒,“肠粉。”

周小萌仍旧没有动弹,对他说:“外边有一只麻雀。”

萧思致走到窗边,正看到那只灰蒙蒙的小鸟拍拍翅膀飞走。他低声说:“老板问,你需要什么吗?”

周小萌终于转过脸来,目光落在他脸上,笑容浅浅:“不需要。”

“以后别再做这样冒险的事了。”萧思致看着她手腕上的纱布,“有事可以找我,多一个人出主意总是好的。”

周小萌散漫地应了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扶起筷子吃肠粉,吃了两口就说:“你下去吧,不然我哥哥该生疑了。”

萧思致笑着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这个男朋友多呆一会儿,他才不会生疑吧?”

周小萌于是没有再说话,只是也没什么食欲似的,拿那筷子戳着肠粉。屋子里静得很,萧思致看她眼圈发青,显然是没有睡好,而且形容憔悴,怎么也想不到昨天她有那样决绝的勇气和狠劲。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时候小光却上来了,问:“二小姐,还要不要吃点别的?”

“我嗓子发干,有粥么?”

“有的,我拿上来。”

“不用了,我下去吃。”

一连三四天,几个人都足不出户。周衍照虽然蛰伏,却对外界的动静一清二楚,只是他从来不当着周小萌的面说什么,周小萌也什么都不问。

这几天来,她总觉得时光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有时候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云彩慢慢地飘过去,仿佛就可以永远坐在那里,一直到地老天荒。有时候又觉得只是一瞬间,刚刚吃过早饭不久,就又要吃晚饭了,一天就那样过去了。

她只是养伤,所以没什么事情做,这样过了两天,突然起兴要下厨,说:“你们还没吃过我煮的菜吧?今天午饭我来试试。”

周衍照倒罢了,小光跟几个保镖都面面相觑。末了还是顺着二小姐的心意,让人买了一些菜回来,洗的洗摘的摘,鱼肉之类都是菜市里打理好的,周小萌独自在厨房里鼓捣了一中午。小光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失手把厨房烧掉,谁知最后竟然也做出来五六道菜,还有一道汤。

味道自然就不用说了,不过所有人都给面子吃完了,只有周衍照尝了两口就搁了筷子,皱着眉头说:“这也太难吃了。”

周小萌难得没有回嘴,反倒笑眯眯地看着他。

等周小萌收拾碗筷去厨房,小光进去给她帮忙,说:“其实也不错,就是有两个菜酱油搁多了一点。”

“我妈妈说,女孩子不会煮饭,多少有点遗憾,因为为了喜欢的人洗手做羹汤,是容易却也是最难获得的幸福。”周小萌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真可惜,她会烧一手好菜,我却一点儿也没学会。”

小光低头刷着碗,却说:“其实太太的事,真不能怪十哥。要怪,就怪周先生当年,是做得过分了一点……”

“他是我爸爸。”周小萌的声音里透着凉意,“一个人总没有办法,选择父母。”

“可是一个人总可以选自己的路怎么样走。”小光抬起眼睛来看她,“这么多年,你还没有看明白吗?”

周小萌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低下头:“我会怕……你总觉得我对哥哥不好,你总怕我欺负他,你为什么不觉得我会怕?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他。他对我好,我也只有他;他对我不好,我也只有他。爸爸那样喜欢妈妈,最后还不是往她牛奶里头搁药,他那样是对她好吗?妈妈最后都快疯了,她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她快疯了。爸爸的爱太霸道了,妈妈最后差一点都快被他逼死了。我一直在想,我会不会落到妈妈那个地步,哥哥会不会每天也派人盯着我,监听我的电话,往我的饮食里头下药,让我永远也不能离开他,一步也离不开他。”

小光说:“十哥跟周先生是两样的人,他不会。”

周小萌笑了笑,转头去看窗外悠远的树影,她说:“现在不会,将来也很难说。他也许会把我嫁给别人,可是最后他又忍不住会杀掉那个人,因为他嫉妒。爸爸当年,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小光十分认真地说:“你可以嫁给我,他要杀掉我的话,顾虑会比较多。”

周小萌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浅笑才渐渐爬上她的嘴角,她笑着说:“是啊,哥哥打不过你。”

“也不见得。”小光的表情仍旧认真,“我们总有好几年没有切磋过了。早几年他确实不是我的对手,现在真不知道了。”

“不如下午比试一场看看?”

门口的人终于出声,手里还端着一杯茶,仿佛只是偶尔路过。

小光打量了一下周衍照,说:“好啊!”

“我做评委。”周小萌笑得阳光灿烂,“谁输了谁晚上煮饭。”

周衍照问:“那要是平手呢?”

小光说:“那就评委煮饭。”

周衍照皱着眉头:“评委煮饭太难吃了,要是平手的话,就评委请客,我们叫外卖。”

周小萌赌气似的说:“我没钱。”

周衍照走进厨房,随手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弯腰打开壁橱,将最底下三个抽屉都抽出来。三个抽屉里全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钞票,满满当当,总有好几百万的样子。周小萌没想到这么多现金就这样放在厨房抽屉里,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说:“这又不是我的钱。”

“现在是你的了。”周衍照淡淡地说,“楼上还有几箱现金,你爱拿多少拿多少。”

周小萌说:“我不要你的钱。”

“这些钱本来就是你的。”周衍照说,“公司每年的分红,本来有你一份,一直没有给你。这次出了事,我就全提出来了。”

“反正我不要。”周小萌搁下洗到一半的碗,转身就走了。

小光继续低着头洗碗,周衍照点上一支烟,问:“你真想娶我妹妹?”

小光没说话。

周衍照说:“你说她有什么好?除了长得好看点之外,一点女孩子的温柔劲儿都没有。脾气又大,性子又古怪,一句话不对,她就蹬鼻子上脸,成天给你气受。”

小光将刷碗的刷子一扔,冷着脸说:“你真想比划是吗?咱们到院子里去。”

“好啊!”周衍照扔掉烟头,“我知道你憋着一口气呢!”

小光“哼”了一声,重新捡起刷子,说:“我才不跟一个肩胛骨都被打穿了的人动手,传出去我嫌丢脸!”

周小萌晚上睡得早,半夜突然醒过来,才发现周衍照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抽烟。看她醒来翻身,他才把烟给拧了,周小萌很大方地将床让给他一半。床窄,他又重,躺上来的时候整张床似乎都微微往下一沉。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另一只手一直没动,大约是肩膀上有伤,于是她主动伸出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颈间脉搏跳动的声音几乎清晰可闻,让她觉得安心。她问:“怎么又抽烟?”

“明天晚上咱们就走了。”周衍照像在讲一件寻常事。周小萌突然打了个寒噤似的,喃喃地问:“以后都不回来了?”

“三五年内,还是别回来。”

“怎么突然这么急?”

“船都安排好了,明天是个机会,据说明天警察都有事要忙,趁这个机会走掉。”

周小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寻找他的嘴唇,周衍照虽然被她吻着,却有点心不在焉似的。周小萌停下来,问:“怎么了?”

“你妈妈还在殡仪馆,你要不要去看看?”

在黑暗里,周小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不过黑暗可以隐藏很多东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问:“会不会很危险?”

“要看怎么安排……警察也不见得成天盯在殡仪馆里。”周衍照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明天我陪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姓蒋的那边还没死心,还是我陪你去吧。”周衍照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别怕。”

周小萌将他抱得很紧,他都觉得有点难受了,于是吻着她的额头,又说了一遍:“没事,别怕。”

在黑暗里,周小萌的眼睛也是亮的,像是有泪光似的,她的声音很轻:“哥哥……”

“嗯?”

“我喜欢你。”周小萌的声音就在他的胸前,暖暖的,带着呼吸的香,“我一直就喜欢你。其实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你做了这么多混蛋事,我还是喜欢你。”

周衍照无声地微笑,他什么都没有说。

周小萌说:“蒋庆诚手里的东西,要是拿不回来,就毁掉吧,我不在乎。我现在都有点后悔了,应该让别人都知道,你不是爸爸的儿子,我才是爸爸的女儿。”

“瞎说。”周衍照安抚似的,箍紧了她,“我是爸爸的儿子,你不是他女儿,所有债是我的,人情是我欠的,有仇的,有怨的,都该冲我来。”

周小萌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嘴唇封住他的嘴。她吻得十分缠绵,周衍照都觉得她几乎从来没有这般温柔过,就像是水一样,要将人溺毙其中。

夜风这样温柔,秋月的淡淡光晕隔着窗子映进来,周小萌将头搁在周衍照的胸口,他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将她大半个人环抱在怀中。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两个人决心逃走的前夜,他半夜翻窗到她的屋子里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坐在黑暗里看着她发呆。

“你怎么不睡啊?”周小萌娇嗔,“明天早上的飞机,你不是说要比我更早溜出门,好去机场等我吗?”

“我睡不着。”他笑起来,牙齿在淡淡的月色里一闪,说,“一想到要跟你过一辈子,我就睡不着。”

“你不睡我可睡了。”周小萌脸红了,掀起被子蒙住头。其实她也没睡着,他翻窗进来的时候,她心跳得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他会不会俯身吻一吻自己?又甜蜜又盼望又觉得羞愧……一辈子啊,明天就在一起了,一辈子。那么他吻一吻自己,也是不要紧的吧?可是最后周衍照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沙发里,竟然就那样坐了一夜。

那一夜的心情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既盼着天亮,可是又盼着天永远不要亮,那是他们破天荒地独处一夜。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可是黎明来的时候,他踏树而去,最后回首冲她一笑。

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周衍照还有笑得那么傻、那么开心的时候,就像全世界所有的宝,都捧到他的面前,他笑得简直见牙不见眼。那时候周小萌就想,真可惜啊,没有把他的这个笑容拍下来,等到八十岁的时候拿给儿孙看,也会觉得有趣吧?

不过她想,还好,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再逗得他那样开心地笑,愿意让她拍照。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命运会突然迎面痛击。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原来并不是来日方长,而是朝夕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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