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_第七章 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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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幽期

自那夜侍寝之后,轻凤很是春风得意,天天就想着李涵可以再宣召自己侍寝。可惜大凡贤君的后宫,都爱讲究个“雨露均沾”,所以就算轻凤再猴急,也不大可能独享专房之宠。倒是飞鸾自从与李玉溪浓情蜜意之后,就将侍寝视为洪水猛兽,于是轻凤替她想了个主意,假称忽然得了急病,用法术将自己的脉搏调得和病入膏肓一样衰弱,不费吹灰之力就骗过了一帮太医。

李涵对此似乎并未起疑,除了偶尔来探视飞鸾一次,也只是下口谕嘱咐她好生养病——只因他本人除了每天处理朝政,隔三差五还要探视三宫太后,自然也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过问嫔妃的健康。如此一来,轻凤算是彻底解除了一块心病,每天除了掩护飞鸾出宫找李玉溪幽会之外,就是自己待在别殿里为了李涵害相思病。

日子一晃就到了五月。端午这天,轻凤正和妃嫔们挤在曲江边看龙舟竞渡,当震天的鼓声响起,三十六只龙舟箭一般破浪而飞时,原本阳光普照的晴空,竟蓦然生出一朵晦暗的积雨云,徐徐遮住了一片江心。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这朵平空出现的怪云,只有轻凤盯着那团云看了半天,最后喃喃低咒了一声,一把扔掉了手中啃到一半的粽子。

跟着她转身飞速跑开,在隐蔽处幻出原形,一路从离宫冲到长安城中,火急火燎地在街头逮住了正和李玉溪卿卿我我的飞鸾。

当其时飞鸾正和李玉溪一起在庾家楼外排队买粽子,就见轻凤忽然从一旁窜了出来,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飞鸾不明所以地瞪大眼,刚疑惑地喊出一声“姐姐?”,就听见轻凤张皇失措地大叫道:“快跟我回去,大事不妙!我看见翠凰了!”

一瞬间飞鸾小脸煞白,她立刻回头仓促地与李玉溪道了一声别,就跌跌撞撞地跟在轻凤身后,一起往大明宫的方向跑去。

当两只小妖隐着身子一路跑到大明宫所在的龙首原,这时天边的怪云也一路从曲江飘到了大明宫的上空。轻凤板着一张小脸,阴恻恻地仰头望着天空,而飞鸾则在一旁紧张地摇晃着她的手,惴惴问道:“翠凰为什么要来?她不是应该在……”

飞鸾话还没说完,这时只见怪云倏然在空中一分为二,而破开的云翳之中,竟影影绰绰现出一道人影来——那正是骊山狐族小一辈中的翘楚,云鬟雾髻一身碧衫,俨然一副仙人之姿的翠凰。

“呵呵,现在你们怎么不跑了?”只见翠凰赤着脚踏住云头,缓缓降到了大明宫殿宇的鸱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飞鸾和轻凤冷笑。

“你用飞的,我们用跑的,敌不过你,索性不跑。”轻凤望着翠凰,挑衅地龇了龇银牙道,“翠凰姑娘一向深居简出,怎么这次倒有心情从骊山里跑出来,和我们过端午了?”

“呵呵,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装糊涂吗?”翠凰瞥了轻凤一眼,压根懒得答理她,而是掉脸望向畏缩在轻凤身旁的飞鸾,语带不悦道,“飞鸾,是因你出身高贵,是骊山先代长老的遗孤,我一向对你另眼看待。怎知你自甘堕落,天天与那不入流的黄鼬精厮混在一起,实在是令我齿冷。”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畏缩到轻凤身后,怯怯望着翠凰道:“翠凰姐姐,轻凤姐姐是我奶娘的女儿,你是知道的。”

翠凰听见飞鸾低如蚊呐的辩白,却是冷冷一笑:“哦,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还真不知道。”

飞鸾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刚张开嘴想要反驳她,这时就听轻凤嘻嘻一笑道:“哟,翠凰姑娘,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盗窃魅丹的事?那件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实话说,你是骊山数一数二的狐狸精,我自小眼红,要想改变我这贱命一条,也只有靠魅丹这个转机。你自小什么都不缺,何必再多颗魅丹锦上添花?不如就成全了我和飞鸾吧。”

翠凰闻言柳眉一挑,带着点被轻凤戳中心事的恼恨,目光冰冷地直视她道:“盗窃了魅丹只是你犯下的第一桩错,这三年多你屡屡无视姥姥的召唤,一意孤行不肯回骊山,才是你的大罪。黄轻凤,对于这一点,你能否认吗?”

轻凤被翠凰好一通诘问,尚未开口回答她的话,这时飞鸾却浑身一凛,满脸苍白地望着轻凤,颤声问道:“姐姐,翠凰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真的吗?”

面对飞鸾受伤的眼神,心虚的轻凤死死咬住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只能转头恶狠狠地盯住翠凰,灼亮的目光里充满了恼怒和仇恨,而翠凰却毫无惧意地与她对视,径自呵呵轻笑起来:“飞鸾呀飞鸾,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都被她蒙在鼓里呢?她是不是从没告诉过你,每年姥姥都会发出敕令召唤你们,而这黄鼬精却几次三番抗命不归,还张设结界隐匿行踪。不但如此,她进了宫也不拜会城隍神,就是有心不与地神为伍,想走旁门左道满足私心呢。可惜你涉世未深、天真懵懂,才会一直被她蒙蔽。”

翠凰的话就像一把尖刀,无情地划开了飞鸾与轻凤之间的姐妹情分,让飞鸾第一次看到了温情之下的另一面真相。这般打击使她不禁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与轻凤拉开一些距离,两眼委屈地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姐姐,翠凰她说的是真的吗?姥姥她们早就叫我们回骊山了?为什么你一直都不告诉我?”

轻凤白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嗤地一声苦笑起来,盯着飞鸾道:“好啊,现在你知道了,你还想回去吗?”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像被针扎了一般,仓皇失措地摇摇头。她想到了李公子,想到了与他在一起的快活时光,而从小养育她长大的骊山,此时竟成了一张单薄的剪影,只意味着空虚与单调。是的,没有李公子,也没有轻凤姐姐的骊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在遇到李公子之前,她的心里绝对不是这样想的,轻凤姐姐欺骗她,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姐姐,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可是,从前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还让我……还让我……”

还让我喜欢上了李公子。

这时轻凤却面色沉静地望着她,目光中饱含着歉意与无奈,轻声道:“对不起,因为那时我就已经不想回去,而原因,就和你现在一样……”

飞鸾一怔,竟半信半疑地望着轻凤,小声问道:“姐姐?你……你喜欢谁?”

轻凤头疼地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钝的飞鸾,不料这时云头上的翠凰却笑了起来:“她还能喜欢谁?自然是喜欢当今的天子咯。”

轻凤与飞鸾闻言同时一惊,只见飞鸾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而轻凤则是两颊通红,恼羞成怒地指着翠凰怒道:“你少胡说八道!你三年来一直窝在骊山里,能知道什么?!”

“我根本不需要知道,”翠凰冷冷一笑,这时她右手微微一抬,掌心里竟平空冒出了一卷古老的竹简,“你知道吗,在你们逍遥人间的时候,我在骊山中翻阅先祖传下的古籍,竟意外知晓了一些关于魅丹的秘密。而令我觉得可笑的是,明明狐族的危机已经化解,你们却因为吞食了魅丹,而不得不迷失在魔障中自苦,偏偏还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真是可笑。”

轻凤闻言面色一变,谨慎地盯着翠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之所以会爱上那个人,其实并非出于你的本心,而是魅丹的力量使然。可你却一副坠入爱河不能自拔的蠢样子,你以为我会羡慕你吗?”翠凰说罢,将手中的古籍徐徐展开,目光淡淡扫过竹简上的墨字,语气凉薄地念道,“魅树者,其花四十年一开,其果四十年一熟。果实分阴阳,乃指魅中三味,需由阴阳和合,盖女无魅则男心必异,男无魅则女心不定,两者缺一不可……”

轻凤不待翠凰念完,就已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行了你别念了,这都什么佶屈聱牙的鬼话,有什么话,你现在就敞开了说吧!”

“哼,那也好,”翠凰闻言,立刻啪一声将竹简收起,在初夏微微发烫的南风中望着轻凤道,“这书中的意思,就是魅丹实际上分为阴阳两半。我从另一卷书中查到,这阴阳之分,具体是指向阳的半边果实为阳,背阴的半边果实为阴。又因为魅丹从来都是整颗服用,所以这个问题一直都被忽视,可当日你们不是将果实一人吞下一半吗?那么后果就会相当有趣了……”

“后果?会有什么后果?”轻凤狐疑地盯着翠凰,尤自嘴硬道,“就算这果子真的分阴阳,我随意一掰,哪里就能刚刚好掰成一阴一阳的两半?”

“呵呵,要不是因为魅丹分了阴阳,你以为你随意一掰,就能掰开?”翠凰笑道,“书中还说魅丹阳者味酸,阴者味甜,你们回忆一下可对?”

轻凤立刻瞪着眼睛问飞鸾道:“你当时吃魅丹的时候,是什么味?”

“甜的。”飞鸾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轻凤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兀自咬牙低喃了一句:“我说你当初怎么吞得那么轻松……”

继而她立刻仰起头盯着翠凰问道:“那你倒是再说说,吞了阴果实会怎样,吞了阳果实又会怎样?”

“吞了阴果实的狐女,自身女体会变得魅力无穷,牢牢吸引住男人的心;而吞了阳果实的狐女,则会对魅丹选择的真命天子一见钟情,继而情深不渝。这也就是魅丹必须阴阳和合的原因——只有男女双方彼此钟情,才可以将魅丹的效力发挥到最大。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狐族八十年前出山的那位前辈,临行前吞下了魅丹,因此自身可以使天子一往情深;而当时那位天子早已鸡皮鹤发,如果没有魅丹,她又岂能真心的爱上那位皇帝?可如果并非真爱,狐族交予她的任务,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完成,这也就是魅丹的意义所在。”翠凰低着头说罢,眉宇间竟隐隐浮现出一抹怅然,“这也就是姥姥为何一定要我服下魅丹,以此调化我的原因;也是为何我没有魅丹,她就坚决不允许我出山的原因。只是狐族历史久远,这真相就一直被尘封在古籍之中,久而久之,连黑耳姥姥都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了。”

此刻翠凰置身事外,才能够将这些话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然而这时轻凤却无法再沉住气,她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翠凰:“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对李涵的心意,只是因为那半颗魅丹?而飞鸾她吞了什么狗屁的阴果实,所以李涵就只会对她感兴趣?你无端端从骊山跑出来,就为了胡说八道这些?告诉你,我才不信!”

“呵呵,信不信由你,”这时翠凰惬意地笑道,脸上甚至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神色,“至于我为什么会从骊山中出来,那是因为我受了姥姥所托,特地出山令你们早点回去。不过放心吧,三年时间本来就很短,你们就算在外面继续晃荡个三年,对骊山来说也是不痛不痒,所以这一次我倒没打算认真催你们回去。一来是我想看一看,你们会因为这颗魅丹闹出什么笑话,二来是因为……这魅丹本来是我的,你们这出闹剧,我自然也想凑个热闹。”

翠凰的话句句慢条斯理,却将飞鸾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她不禁盯着翠凰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想怎么凑热闹啊……”

而此时轻凤却压根没将翠凰这些话听进去,她的意识仍旧停留在“自己爱上李涵是因为魅丹”这样不可思议的消息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自己竟被魅丹左右的事实——那魅丹不过是颗死物,怎么能够控制她的心?难道就因为李涵是真命天子,所以他被魅丹选择,而自己就因为这样一个“选择”,而无法自拔地爱上他?

这种事太荒谬太可笑,她不能接受,也不会相信!她想要通过魅丹来实现的自由,到头来竟然是一种堪比蛊毒的束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五月初五,端午节。轻凤遭受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打击,她无法接受翠凰告诉自己的事实,也不堪忍受她嘲讽的目光,因此压根顾不得打听翠凰今后的打算,自己便已不顾身旁飞鸾的惊呼,一头冲出了大明宫。

然而在泄恨一般不停的奔跑中,轻凤扪心自问: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何第一眼看见李涵的时候,就会脚软头昏走不动路了呢?难道真的是魅丹所致?不,当然不是!那么真正的原因是……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帅!

轻凤在心中如此说服自己,整个人好歹便镇静了一些。于是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长安正中的朱雀大街上,在一片雄黄和艾草的气味中现出了人身——隐身实在太消耗元气,何况此刻自己一颗芳心又乱了方寸,为了李涵害自己走火入魔可就划不来啦!

“哎,那个时候,我到底为什么会对他动心呢?”轻凤孤零零站在车水马龙之中,眼中蕴满了道不尽的委屈。

而此时朱雀街上繁忙的交通却因为她的存在而拥堵不已,一位西域胡商急得操起很不标准的大唐话,在轻凤身后大喊道:“姑娘啊,你能往旁边让一让吗?”

轻凤闻声回过头,看见那个竟敢打扰自己的年轻胡商,很不友好地冲他龇了龇牙——哎,要不是看你金发碧眼长得还不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最瞧不起你们这些跑到我们大唐来骗钱的番人……哎?不对!为什么这个胡商明明也很俊,我却不动心呢?

轻凤想到此立刻捂住心口,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道旁,扶着墙郁闷了半天——难道真的只有魅丹选择的人,自己才会动心吗?不要,她才不要,也许自己只是对汉人有好感,她就不信自己看见了那些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们,还能不动心!

轻凤想到此就打定主意去试验一番——虽然自己曾对李涵动心,但只要看见比他更俊俏的男人,她相信自己一定还会再动心的!这就好比她看见了荔枝会流口水,看见了粽子也会流口水一样!对,一定就是这样!

按说李涵作为当今的真龙天子,放眼大唐,还有什么男人能比他更高贵俊秀呢?其实您别说,这样的人还真是有的——那就是如今生活在民间,却比皇家还要受人瞩目的名门望族,大唐五姓们!

论起这五个姓氏,那真是比大唐的历史还要久远,其门庭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声势显赫,不但封山圈地富可敌国,子弟也是出将入相盘踞朝野,社会地位极高——他们分别是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

这五种姓氏的子弟世代交好,一般不与外姓通婚,就连皇帝的驸马都不稀罕做。偏偏这五姓又总是人才辈出,实在是李唐公主们最理想的婚配人选,因此到了唐高宗时,甚至专门定下法令不准这几家的子女自行联姻,以此来干预这些名门望族注重血统、却藐视皇权的行为。

咱在这里解释这么多,一言以蔽之,也就是说这五家的公子哥,比起天子李涵来,那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们的轻凤既然想要试炼自己的心灵,自然也就挑上了他们!

自古农历五月都被称为“恶月”,于是这一年的端午节,长安城里好几位贵公子都不约而同地撞上了厄运——他们在同一天里,竟然都受到了一位神秘女子的袭击,京城里一时之间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最先是申时三刻的时候,陇西李氏的三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一的美男子,当时正穿着一身飘逸白衣,与狐朋狗友们泛舟曲江对酒当歌。不料一个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蓦然出现在他的画船上,在众目睽睽下径直冲进船舱中与他对视,一边拨弄着他风流俊赏的脑袋,一边还不停地自言自语、口出秽言。

一时间船中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喝斥拉扯那名女子,谁料才刚碰到她的身子,摆满了新鲜栀子花的船舱里竟顿时冒出一股恶臭,熏得众人躲闪不及,最后只得忍无可忍地跳江逃生,而那女子事后竟在混乱中平空消失。

其后是酉时初刻,太原王氏的七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二的美男子,当时正随同父亲在范阳卢氏府上作客,为的是与卢氏九小姐议婚。不料就在他战战兢兢面对未来岳父之际,一个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忽然登堂入室,一边啃着粽子一边冲到他面前,绕着他不停地上下打量、口出亵言。

起初那王七公子以为这姑娘是卢九小姐派来考察他的贴身丫鬟,还在强自

忍耐,直到卢老爷厉声喝斥后,才如梦方醒般恼羞成怒。王七公子年少气盛、脸皮又薄,当场便将手中的茶杯丢了出去,不料杯中的茶水刚泼到那姑娘身上时,原本熏着香料的厅堂里竟冒出一股可怕的恶臭;而当堂中的主仆老少们头昏脑胀地逃到庭外时,那个神秘的女子竟又空气一般地消失了。

再往后就到了酉时三刻,荥阳郑氏的五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三的美男子,当时正在家宴上给老祖母敬酒,谁知一名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后事不提,可怜郑氏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在一场混乱中闪到了腰,加上惊悸过度,当晚就病倒在床上。

这之后还有戌时初刻正在平康里喝花酒的范阳卢氏四公子,以及戌时三刻正在房中与爱妾敦伦的清河崔氏十二公子,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这位陌生女子的惊扰和折磨。

据他们声称,那位神秘的女子一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就会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他们猛看,口中还不停地神神叨叨些什么:“哎?这脸蛋长的是不错嘛,来,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我要试一试会不会动心呢……”

后来据这五家请来驱邪的道士们分析,这位神秘的女子既然衣着华丽、又会在被驱逐追打的时候释放恶臭,则必然是狐妖无疑。于是乎家家挂桃木、跳大神,此妖祟之后果然就不曾再出现。

而当端午那天快要结束时,也许恰是因为午后天空中曾冒出一朵怪云,入夜后的长安竟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小雨。到了亥时的时候,一名正在街上巡逻的金吾卫因为落队独行,竟在夜色中看见了一位浑身狼狈的年轻姑娘——那位姑娘脸色发青地站在朱雀街心,竟兀自淋着雨仰望天空,握起拳头撕心裂肺地咆哮道:“魅丹!见鬼的魅丹!我不服!我不服——”

这一天,同样甩着两只袖子四处闲晃的,还有翠凰。

既然这次出山她需要长时间盘踞在京城,那么与其每日在长安与骊山之间来回奔波,倒不如仔细选择一个落脚的地方。

对于初来乍到的翠凰,最佳的方法便是附身,因此当她抛下战战兢兢的飞鸾之后,她也出于好奇在长安城里逛了一圈,直到暮鼓敲罢方才飞入曲江离宫,挑了个正受宠的嫔妃附身。

翠凰挑中的正是杨贤妃,可惜在她刚一附身,才睁开眼打量了一遍宫殿时,宫中的内侍侍女们便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齐声哀求道:“娘娘请息怒——”

翠凰听见四周心惊胆战的哀呼,双眉微微一蹙——她生气了吗?她只不过是不爱笑、也不爱在脸上摆太多表情罢了。

然而就在翠凰兀自沉吟,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位衣饰明显比其他人都要华丽些的宫女,竟然已经膝行到了她的身边:“娘娘,您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一定要告知奴婢;若是哪个不长眼的狗彘冲撞了您,或打或罚,就是下个令杖杀了,都是不碍事的。只求娘娘您能够心平气顺,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翠凰越听越无趣,料到这妃子平日恐怕是个刻薄的主,所以才会只要一挂下脸来,宫人们就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于是她双眉一舒,想尽力摆出个和善的表情,无奈犹豫了半天却还是笑不出来——她在家时都不会随意对姥姥笑一笑,又怎会为了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凡人,而陪上笑脸呢?

“好了,我没在生气,”翠凰斟酌了片刻,对跪了一地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不料她话一说完,大殿里竟然一片哀鸿遍野,就听众人纷纷叩头哭喊起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翠凰愕然,终于认输地叹口气,起身抽离了杨贤妃的身体。就在她轻飘飘飞出大殿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被附身的杨贤妃也从木然中悠悠醒来,恍恍惚惚地对左右人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架上的鹦鹉,我想开口对你们说话,却只会念‘陛下万岁’……”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对着杨贤妃叩头,只有那为首的宫女忽然谄媚地一笑,大着胆子上前宽慰道:“一定是娘娘您近来太疲惫了……”

之后的情形翠凰懒得再看,她径自又飞过几座宫殿,终于找到了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嫔妃,从那女人的天灵钻进了她的身体。不料才栖身了片刻,翠凰的耳边就猛然炸响一声婴儿的啼哭,吓得她差一点飞出那嫔妃的身体——显而易见,这一次翠凰附在了王德妃的身上。

还没等翠凰回过神来,这时一名奶娘模样的宫女便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娃娃跑到她面前,跪在地上将娃娃捧给她看:“娘娘,小殿下他没事,刚刚只是尿湿了身子。”

“嗯,没事就赶紧抱开吧,不用特意抱来给我看。”翠凰深深皱起眉,她素有洁癖,又喜欢安静,嫌这娃娃又脏又吵,心里十分不快。

不料那年长的宫女竟嗔怪地望着翠凰,目光惊疑不定地强调道:“娘娘,是您特意叮嘱奴婢,只要小殿下一哭,不管什么原因都要抱来给您看一看的。如今小殿下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哭都要您抱着哄一会儿,不然他是不会止住哭的。”

翠凰大惊失色,两眼瞪着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嚎啕大哭的婴儿,毫不犹豫地在下一刻飞出了王德妃的身体。

就这样兜兜转转,每一次附身都不尽狐意,翠凰最终只能无奈地飞出曲江离宫,想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论起这一次附身,首先不男不女的内侍翠凰是绝不会落脚的,其次宫女也行不通——她这样的一张冷脸,做人奴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再者还要非富即贵,总不能叫飞鸾和轻凤那两个小丫头片子笑话,最好性子也与她差不多,这样才不会在附身后显得太突兀。

为了这几样条件,翠凰最终飞到了长安城东南边的兴庆宫,在花萼楼中找到了最合她心意的身体——那是一位面色沉静的美人,即使在假寐的时刻,眉宇间仍微微蹙起,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她的年纪也许大了一些,但对翠凰来说,这点倒还可以接受。

毕竟我也没兴趣去讨那皇帝的欢心,翠凰心想,何况这里又很安静。

于是她趁着那美人假寐的机会钻进了那具美丽的身体,在鹊巢鸠占之后,又将那美人的魂魄信手捏成了一只蛱蝶。

“来,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翠凰设下一张看不见的结界,将蛱蝶封在了一觚雪白的栀子花上。

这时楼下水晶帘瑽瑢轻响,有什么人悄悄走进了花萼楼。翠凰耳朵微微一动,立刻斜倚在贵妃榻上,再度闭起眼睛假寐起来。

随着一道道水晶帘被拨开,很快一股药汤的苦味便钻进了翠凰的鼻子,她不禁皱起眉,为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而微感懊恼。

“秋妃,您该起来吃药了。”随着最后一道水晶帘被瑽瑢拨开,一道清冷的声音蓦然在翠凰耳边响起,不带感情的音色里竟奇异地透着一股关切,被翠凰敏锐地察觉。

于是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一位端着药盘的内侍。

“您醒了?”那内侍望着翠凰浅浅一笑,弯起的唇角像一泓春水卷出的浅涡,瞬间便消融了他脸上冰冷的寒气。

翠凰静静看着那内侍放下漆盘,盘中放着一碗药汤、一杯漱口用的茶水、一方帛巾,甚至还有一碟压苦的杏脯,于是她再度抬起眼望着那位内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再喝药。”

翠凰并没有说谎,也许那位秋妃先前的确有点发热,但就在自己附身的时候,那一点点风邪早就被她驱出体外——作为有洁癖的翠凰,这些附身时的清扫都是必要的。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内侍又怎会知道这些呢?翠凰心中一哂,果然就见他望着自己挑起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秋妃,您平素可不会在卑职面前这般抵赖,几曾如此孩子气?”

翠凰心中一惊,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馅,只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将药碗小心端起,送到自己面前。

“请秋妃进药。”白瓷汤匙轻轻地在碗底碰撞,让药汤的苦味弥散开,而他也顺势倾身下跪,令翠凰更加骑虎难下。于是她只好伸手接过药碗,拿开汤匙轻轻吹了几口气,一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一边将药碗送到嘴边。

双唇轻轻抿住碗沿,翠凰暗暗施了个小伎俩,让药汁在碗中缓慢地消失,使自己看上去就像在喝药。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低垂着双目,面色又再度像冰一般冷漠无情,于是翠凰忽然便好奇起来,想去设法读一读他的内心。

岂料自己的心神刚一探入眼前人的内心,她端着碗的指尖便被炙得一颤——哎,她不禁感念:能被封在冰面下的熊熊烈火,该有着怎样的坚持不懈与小心拿捏?

到此翠凰终于觉得,自己这一次的附身,开始有趣起来。

端午的一场雨,让轻凤病得不轻——作为一只生性怕水的黄鼠狼,平时她连洗澡都是蹭着露水打理身子,因此这次淋成落汤鸡之后,又因为道行不够,果然顺利染上了风寒。

实际上轻凤非常感谢这场风寒。在她头重脚轻、鼻塞声重、昏昏沉沉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头栽倒,不用去烦心魅丹或者李涵,还有见了她就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整话的飞鸾了。

梦里她仍旧感觉得出飞鸾的靠近,她尖尖的下巴正搭在她的肩头,有一句没一句地不停在自己耳边反复:“姐姐你生病了?姐姐你难受吗?姐姐你……”

轻凤闭着眼睛蜷缩在云絮般的衾被里,借着生病昏睡不答话,心底由衷地庆幸。

这个时候可以暂时选择逃避,真好……

可惜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此时天子寝宫之中,王内侍正守在批阅奏折的李涵身旁,一边奉茶一边低声问道:“陛下,今夜您还宣召妃嫔侍寝吗?”

李涵闻言放下奏章,抬起头略微想了想,继而笑道:“嗯,算算日子,今夜可以宣黄才人来我这里。”

岂料王内侍立刻躬身一礼,回答李涵道:“陛下,黄才人近日染疾,正在养病呢。”

“哦?我怎么没听说,”李涵闻言皱起眉,瞥了一眼王内侍,问道,“她生得什么病?”

“回陛下,黄才人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所以卑职才不曾向陛下禀报,免得您多虑。”

“嗯,这么说来,同居一宫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现在都已经病倒了?”李涵皱眉说罢,起身踱步至殿外,抬头望着从殿檐上注下的一道道雨线,若有所思道,“等雨小些,我去看看她们……”

寂寥的宫殿里卷起水晶帘,被五月清凉的雨气吹进了满苑的花香,还有一股子好闻的新鲜土腥味。

昏睡中的轻凤吸了吸鼻子,恍惚就梦见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正嗷嗷待哺,却不得不天天吞咽着腥气的田鼠肉糜、鹧鸪肉糜、喜鹊蛋羹……娘就半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几条从洞顶延伸下来的树根,一边悠闲地哼唱着小曲,一边轻拍着自己怀中的襁褓。

襁褓中毛茸茸的红脑袋正拱在娘的胸脯上,发出啧啧的轻咂声,听得轻凤无比眼馋;而此时娘也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悄悄爬过去,一把推开了正在吸奶的那只小家伙,自己撅着嘴凑了上去。

可是母亲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睁开了湿漉漉的黑眼睛,抬手抚上轻凤的额头,温柔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轻凤,不要淘气,让你妹妹好好吃奶。”

小小的轻凤很不平,吸着鼻子喘着气,盯住那个霸占了自己娘亲的丑娃娃,心想她才不会是自己的妹妹呢——她的毛发比自己红,脸扁扁的像个桃子,个头还比自己大!真是只怪物。

可惜长大了以后,轻凤才发现自己原来被怪物们包围着。族里只有母亲与她是不同的,有时候母亲会牵着瘦骨伶仃的自己和胖乎乎的飞鸾去看夕阳,金色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母亲总会笑着对轻凤说:“知道吗轻凤,你也是一个小公主呢。”

轻凤喜欢这个话题,因此她总是仰着小脸笑眯了眼睛,听母亲说那个遥远得简直像神话一样的故事:她们黄鼬的郡望在西边,就在那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族人的皮毛颜色就和火烧云一样,黄中带赤、霞光灿烂。

她的母亲是族中的公主,住在一棵没有树冠的古木里,每天享受着凡人的供奉。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们的族群被一场横祸灭族,只有母亲抱着她侥幸存活了下来;而救了母亲的,竟然是飞鸾的爸爸。

母亲说着就把飞鸾拎到了轻凤的面前,轻凤将小脸皱成一团,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个被她母亲牵在手中不停转圈圈的娃娃,听母亲柔声道:“那是一场许多个种族之间的混战,要不是因为我刚生下你,恩公他也不见得会救我。记得当时他在泥泞中将飞鸾丢给我,小狐狸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那时候话还说不利索的轻凤,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在心里对她哭诉道:现在是我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轻凤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床前纱帐已被宫女们掀起,床头现出了王内侍的笑脸。

“胡婕妤,今天身子好些了没?圣上来探望你啦……”

王内侍的话令轻凤心底一凉,忍不住又往衾被中缩了缩;而此时正躺在轻凤身边装病的飞鸾,只得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嗯……臣妾……咳咳咳,不能起身恭迎陛下……”

飞鸾话还没有说完,这时李涵便已进殿走到她们床前,语带关切地轻声笑道:“爱妃不必多礼,快快躺下。”

轻凤兀自窝在被中一动不动,余光瞥见了李涵的笑脸,鼻中陡然一酸——他是专门来看飞鸾的,因为那颗魅丹……

轻凤失望地闭上双眼,刚想靠装睡蒙混过去 ,不料滚烫的额头却忽然一凉——李涵冰凉凉的手指竟贴上了她的额头,亲切的笑语也在她耳边响起:“听说黄才人近日也病了?”

轻凤依旧紧闭着双眼,一股苦涩在她心底挤压翻腾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令她撑不住哽咽起来——会这样抚摸她额头的人,下一刻就会将自己推开……就像当年她的娘亲,还有现在的他。

飞鸾的病是装病,而自己的病是真的,可此刻他一心想要探望的,根本不是自己。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顺带的关切,更叫她难堪的了。轻凤觉得无地自容,于是又往下缩了缩身子,躲开了李涵的手。

可是,就连眼下这一刻强压的苦涩,也不是属于她自己的。这三年来所有的爱与愁,不过是魅丹控制下的产物;就像那一夜他带给自己的欢爱,如今回想起来,又何尝不是一份顺带的施舍呢?她有多喜欢他,他的心,就有多少分向着飞鸾——全部的一切都是错误。

轻凤的眼角滑出一滴泪。

烟水明媚的曲江离宫,戒备自然没有大明宫森严,因此在企图偷腥的人眼中,的确算一颗有缝的蛋。

这一天日暮后,李玉溪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城南青龙坊,在江埠上花银子租了一艘小船,便顺着横亘青龙坊的曲江支流,悄悄荡桨潜入了曲江离宫。

此时江面上密布着高过人头的荷花,李玉溪害怕暴露行踪,将桨划得极轻极慢,小船在暮色中几次都险些失去方向。他素白的长袖已被绿水打湿,不知名的水鸟在他头顶低声鸣叫,岸上朦胧的灯火即给他带来安慰又叫他心惊胆颤……

“柳暗将翻巷,荷欹正抱桥……”李玉溪伸手哗哗拨开荷叶,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念出心头冒出的句子,“梦到魂飞急,书成即席遥。河流冲柱转,海沫近槎飘……”

是了,今夜他就是那个为了信守蓝桥之约而死的尾生,宁愿抱着桥柱任江河泛滥,直到乘着浮槎漂流到海天之上,也要见到他梦中的织女……虽九死而不悔!

“我一定是疯了……”李玉溪一边划船一边失神地低喃,神经质地笑了笑——他十年寒窗苦读,倾尽所有的心力,也不过就是为了中个功名,为紫宸殿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而已。可是今夜,他却倾尽心力潜入深宫,只为了与一个本是天子

禁脔的女子偷情!

这样的秘事若是败露,必会为他招来诛九族的灾祸,可是他竟然冥顽不灵、虽九死而不悔!李玉溪想到此便忍不住闭上眼睛,静静伏在船上喘息了好一会儿。

此时岸上殿宇的轮廓依稀可辨,亭台楼阁,处处都是帝王气象。就在他气怯之时,忽然耳畔便传来一阵悦耳的弹瑟声,李玉溪慌忙抬起头,目光越过田田的荷叶,最后终于在岸边柳下,发现了那一道令他魂牵梦萦的窈窕身影。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催动兰舟,将船靠近岸边,激动地看着飞鸾轻巧地跳上小船,在水浪的颠簸中扑进他的怀里。此时李玉溪哪敢忘情,他立刻操桨将船划入荷叶的迷阵,在确定了与岸上的距离足够安全之后,才魂不守舍地丢开船桨,大胆地伸手将飞鸾搂进怀里。

李玉溪哆嗦的双唇毫无血色,却不断吻着飞鸾沾着雾水的长发,将脸埋在她颈间喘着粗气;他发颤的指尖拂过她遍体云雾般的罗绮,紧紧扣住她不堪一握的纤腰……他是不是仍旧清醒?眼前的相逢是不是一场梦?飞鸾不说话,回答自己的只有这满江风荷……她真是他的“无双汉殿鬓,第一楚宫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玉溪望着飞鸾,神魂沉入她的双眸,在那片水月之色中渐渐迷失。

飞鸾今夜的情绪很是低落,因此她只是靠在李玉溪的怀中,低喃道:“我没有特意找你,约好由我弹瑟为信的,我就一直坐在岸边弹瑟呢……”

她照旧隐瞒了自己可以嗅见他气味的事实;而此时李玉溪也发现了飞鸾的异样,不由得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

“嗯,”飞鸾低低应了一声,便立刻又将小脸埋进了李玉溪的怀里,闷闷地叹道,“最近乱得很,在我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李公子,要是你发现一个同你很亲密的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在悄悄骗你,你会难过吗?”

李玉溪怔了怔,低头望着默然出神的飞鸾,不禁再次将她紧紧搂住:“在想什么呢?嗯,若是有个与我关系亲密的人骗了我,那我当然会生气难过;不过,还要看看他的欺骗到底对我有多少坏处,我再考虑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那,若是那个骗局,对我一半好,一半坏呢?”飞鸾抬起头,望着李玉溪犹豫地问。

“那……就尽力往好的一面去想吧。”李玉溪闻言笑起来,伸手揉了揉飞鸾的头发。

“往好的一面去想……”飞鸾呐呐沉吟了良久,最后蓦然灵透地笑起来,绝世无双的笑颜一刹那艳若菡萏,“我明白了,李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李玉溪一愣,下一刻便眼睁睁地看着飞鸾扑上来,闭着眼吻住了自己的唇。她亲昵地磨蹭着他的身子,全身三百六十处骨节,竟能像蛇一样灵动,一瞬间便在这片江面上厮磨出无边的红莲业火,将他一点点炙热、点燃、直到焚烧殆尽。

李玉溪沉醉地在船头躺倒,任自己与飞鸾一同宽衣解带、幕天席地;看着她藕白的娇躯与自己熨帖,在颤栗的细浪中逐渐染上芙蓉色的嫩红;他们的喘息比江水的节拍更急促,呻吟又比之更绵长,推波助澜,伴随着汩汩的潮涌,直到将浑身的热力挥霍一空。

雾唾香难尽,珠啼冷易销……这时星月的光辉从苍穹洒到江面上,他们的小船也在这粼粼江水中荡漾,载沉载浮,多亏了有缠绵不尽的荷叶帮忙系住。精疲力竭的李玉溪和飞鸾依偎在一起,懒得往身上披一丝一帛,就好像一对藏在荷叶下交颈而眠的鸳鸯,任由着身体发肤都溶进这一片天地夜色里,月白的浮光仿佛交融的水乳。

这一刻他们心无杂念,再也不要想什么未来,从此黄泉碧落,虽九死而不悔。

一夜的缱绻之后,飞鸾和李玉溪双双蜷在素白的衣袍下,躲避着不断从荷叶上滚落的露水。趁着长夜未尽之时,飞鸾窝在李玉溪的怀里,恋恋不舍地呢喃道:“李公子,你该回去了……”

“嗯,”李玉溪仰望着漫天的星光,点了点头,握着飞鸾的一只手,随着空落落的心境曼声吟道,“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京华他夜梦,好好寄云波……”

不论身强体健的轻凤再如何自怨自艾,一场风寒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身体复元虽容易,心病却难医,因此病好后她总是懒洋洋地蜷在被子里,与飞鸾一起躺着装死。

这样消极的办法自然撑不了多久,很快内侍省奚官局竟派来了人,决定要将飞鸾和轻凤隔离。奚官局用的理由竟是胡婕妤久病不愈,以致于传染了黄才人,言下之意大有点要将飞鸾送进冷宫自生自灭的意思。

飞鸾立刻着了慌,求救般盯着轻凤看,最后还是轻凤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内侍们发了话:“你们去回禀太医,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胡婕妤也很快就会康复,所以现在再让我与胡婕妤分开,已经完全没有必要。”

内侍们面面相觑,看着拒不从命的轻凤和飞鸾,也只得权且回去复命。待到殿中宫人尽数离开,这时轻凤才无奈地倒进靠枕,望着飞鸾道:“看来,今后我们没法再装病了。”

“嗯,姐姐……”飞鸾乖巧地靠在轻凤怀里,低声喃喃道,“我不能再装病,那侍寝怎么办?你那么喜欢那个皇帝,可我……”

“我不喜欢那个皇帝,”轻凤脸色一变,咬着牙回答飞鸾,末了又轻轻补上一句,“是魅丹喜欢。”

飞鸾看着轻凤面色苍白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忧地摇摇她的双肩:“姐姐,你没事吧?其实……”

“其实现在已经没什么好计较的了,”轻凤立刻劈头抢过飞鸾的话,一脸严肃地盯住她,目光中竟带着一股偏执的狰狞,“你也不用担心,他若再找你侍寝……我来替你去!”

飞鸾被轻凤的决定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望着自己一意孤行的姐姐,结结巴巴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日子就在惶惶不安中过去,该来的灾厄也终究躲不过,在经过一段得体的等待之后,李涵果然再度宣召飞鸾侍寝。

这一天轻凤默默陪着飞鸾接完旨,在王内侍离开后拍了拍她的肩头,轻声安抚她道:“别担心,今晚你照旧去见李公子吧,侍寝就由我去。”

飞鸾惊惶地咬住唇,却在看见轻凤平静淡漠的眼神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今夜她不用再涂脂抹粉,却也不是素面去朝见天尊。傍晚轻凤沐浴后坐在凉风习习的大殿里,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水红色浴衣,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镜中人就已变成了飞鸾的模样。

轻凤对着铜镜,一瞬间有些失神,镜中红润的桃心小脸我见犹怜,怎么可能不招他喜爱呢?她不禁幻想当日,如果盗窃魅丹时自己再大胆一点,将那颗魅丹整个吞下肚去,结果又会怎样——也许早就被灰耳姥姥挫骨扬灰,又或者今天李涵就会与自己心心相印。

可那时她因为惧怕责罚,才逼飞鸾陪自己吞下了半颗魅丹,所以今日的局面是她咎由自取,怨得了谁呢?想到此轻凤心中竟有些灰蒙蒙的释然,于是她黯然起身,用玉簪将微湿的长发松松绾了个抛家髻,又换了一件轻罗夏衣,然后趿上绣履走出大殿,沿着冰凉的玉阶拾级而下。

王内侍派来的肩舆正停在殿前等候,这时夜色渐浓,星星点点的流萤从腐草上飞起,有些竟栖在肩舆雪白的冰绡纱帐上,绿莹莹像随风扬起的梦。

轻凤举高团扇遮住自己的脸,抱着膝坐在肩舆上,由内侍们抬着往李涵的寝宫去。一路上那些亮如星尘的萤火虫都好奇地围着轻凤打转,懵懂的生灵看不懂她的愁绪,只知道如鱼得水般来来去去,贪婪地从她身上汲取灵力。

轻凤一路默不作声,只在心里盘桓着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她不曾知晓魅丹的秘密,如果今夜李涵钦点的是自己,此刻映入她眼中的,该是怎样一幅良辰美景呢?

此时王内侍正站在天子寝宫外等候,当他看见轻凤有气无力地被宫女们扶下肩舆时,立刻满意地笑着迎上前:“卑职恭迎胡婕妤。”

他一边行礼,一边暗暗心想:这样乖巧娇弱的美人,才是与圣上最相配的贵人,真是比同住一宫的黄才人贤淑了许多……

轻凤病恹恹地点了点头,任由王内侍殷勤地替她张罗,顺水推舟般慢慢走进李涵的寝宫。此刻大殿内灯火通明,李涵依旧坐在那张芙蓉锦榻上批阅奏章,一成不变地迎接前来侍寝的嫔妃。

轻凤一看见灯下的李涵,心就被扯得一疼,于是她立刻低了头盈盈朝李涵跪拜下去,音色轻脆如寒水上的薄冰:“臣妾胡氏飞鸾,见过陛下……”

“嗯,免礼平身吧。”李涵放下奏折,抬头随意地瞄了轻凤一眼,却发现她脸上一副消极厌世的模样,于是不禁挑眉问道,“爱妃今夜好似不太开心?”

“臣妾不敢。”轻凤立刻挤出一丝笑,却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狠狠挤压了一下,好一阵喘不过气的闷疼。

李涵闻言宽厚地一笑,望着跪在地上的轻凤道:“好了你不用害怕,过来吧。”

轻凤立刻乖乖地起身走上前,安静地立在李涵身边。李涵从小到大碰见过形形色色的妃嫔,不管她们生性是热情还是羞涩,她们的眼神总会充满殷勤——这样李涵才容易与她们挑起话头,毕竟侍寝需要肌肤相亲,一位本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妃嫔,若是再相对无言地共度一夜,他怎么可能自在。

然而此刻的“胡婕妤”在灯下低眉顺目,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李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与她搭话,于是只好拿起案上的书卷,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嗯,胡婕妤,”最终李涵不想再让气氛继续沉闷下去,放下书打破了沉默,“你的身体现在如何了?”

“回陛下,臣妾已经痊愈了,”轻凤目光一动,又轻轻补上一句,“多谢陛下关心。”

“嗯。”听到轻凤答话,李涵索性起身牵住“胡婕妤”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坐下。

“我猜你现在还在害怕,”李涵凝视着面前郁郁寡欢的美人,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只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可是我已封你为婕妤,若不定期召幸你,于礼不合,你明白吗?”

在后宫被冷落的妃子生活有多悲凉,他幼年跟在母亲身边,看了太多。

可是轻凤在听完李涵的解释后,却忍不住咬着唇抬起头,望着李涵轻轻地问:“陛下,臣妾其实一直都不明白,那日明明不是臣妾侍寝,陛下为什么却封臣妾做了婕妤呢?”

那一夜明明是自己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为什么事后他却封飞鸾为婕妤?当初让她捶胸顿足怄得想吐血的册封,现在答案就在眼前——魅丹,一切都是因为魅丹吧?

李涵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胡婕妤——那一夜自己与黄才人共度,虽然捉弄了她一夜,但切切实实是惊喜大过震怒,还有她在临别前那个胆大妄为、将他从倦意中唤醒的吻……这所有的一切都使他非但不想问罪,还想给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一个小小的封号做鼓励。只是想要给黄轻凤封号,就不能绕过应召侍寝的飞鸾,自己当初那样决定,只顾及了他与黄才人之间的默契,却的确没有考虑过胡婕妤的想法,难道是自己太草率了?

“关于这一点……”李涵皱着眉沉吟了片刻,继而望着轻凤笑道,“我还没有先怪罪你呢,那夜你竟然抗旨不遵,与黄才人联起手来骗我,叫我实在失望得很啊。”

他故意反将一军,存心逗一逗胡婕妤,不料这番话却使她双眸一黯,旋即俯首领罪道:“是臣妾错了,臣妾以后,再不会欺瞒陛下。”

可是她现在,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呢……轻凤灰心地闭上眼睛,萎靡不振的模样被李涵看在眼里,令他无奈地一笑,再次伸手扶她起来:“好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自己不够怜香惜玉了。来,替我宽衣吧。”

轻凤唯唯诺诺地点头,开始动手为李涵宽去龙袍。当她纤细的手指勾住他颈侧的衣结时,她不自觉就想起那一夜,于是慌忙抬眼去寻找那只盛满水晶珠子的笸箩,可是芙蓉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

是的,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轻凤低下头,轻轻为李涵解去腰带,跟着又伸手扶住他的发冠,稳稳地除下来放在案上。这一次她比上次熟练了许多,可自己现在是胡飞鸾,她不可能向他撒娇邀功……

不对,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轻凤蓦然睁大双眼——这一次她的确比上次要熟练,可是这一次,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中途捣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在“飞鸾”面前,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就在轻凤失神的时候,紧挨在她身旁的李涵却忽然按下她的双肩,轻轻在她鬓角落下一吻。这举动简直就像一道霹雳,瞬间将毫无防备的轻凤打懵,让她脑中一片空白;他柔软的双唇令她止不住浑身发颤,因为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似乎在恐惧,又似乎在恶心,似乎还有着悔恨,或者其他更多的东西……是谁说过无知者无畏?此刻轻凤只觉得自己像落进了一片虚空的深渊里,连挣扎都无处借力。

他的吻很轻柔,可是越轻越柔,就越像一把刀子,扎得轻凤心中鲜血淋漓——他这些温柔,全都是给飞鸾的,或者说都是给了魅丹,却独独没有她,没有她……

轻凤紧闭起双眼,在李涵游走的亲吻间喘着气,锥心之痛已经满溢到了她的喉头,似乎下一刻就能破喉而出——可眼前这条路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走出来的,所以现在她连哭都没有理由哭,不是吗?

轻凤为了压下哽咽,只好越发卖力地喘气呻吟,可她发出的声音却鼓舞着李涵,指引他在一条歧途上越走越深……当蝉翼般的宫装一层层褪下,轻凤感觉到李涵覆上了自己的身体,他的手缓缓滑上她的心口,让她揪成一团的心骤然一停,跟着一股窒息的眩晕就伴着恶心席卷而来,令轻凤不得不在李涵的身下弓起身子,求救一般紧紧地将他抱住。

她攀住李涵的肩,散落的发髻云一般流泻下来,令侧过脸来看她的李涵怔忡了片刻——她的身上,为何却带着另一个人的香?李涵沉迷地嗅着轻凤发间的龙脑香,情不自禁便轻笑起来:“卿卿,你和黄才人是姐妹,果然味道也相像……”

正是这一句话,彻底击垮了逞强的轻凤。她颓然倒在榻上,缩在李涵的身影下注视着他陌生的眉眼,终于忍不住捂住唇呜地一声哭起来。

“胡婕妤?我……弄疼你了吗?”李涵撑在轻凤上方望着她,心中滑过一丝仓惶,却又觉得莫名其妙——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

轻凤摇摇头,却在他关切的眼神中哭得越发止不住。她实在没办法,没办法顶着面具与李涵相处,眼下所有的事情都被她搞砸了……

身下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让李涵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于是他只得无比败兴地退后,不悦地抬手掠起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冷冷道:“胡婕妤,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有耐性……算了,你下去吧。”

轻凤立刻如蒙大赦般谢恩,一边抽噎一边哆嗦着穿好衣服,在逃离李涵的寝宫前,却神使鬼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李涵。

他在晕黄的灯光里衣衫凌乱,正自嘲地笑着,修长的手指已经从案上拾起了一本奏折,似乎打算就此打发掉剩下的寂寂长夜——可他明明是坐拥三宫六院的九五之尊,哪里会孤寂,又或者说,哪里就应该迁就一个小小的婕妤?

这份迁就……还是因为魅丹吧?

轻凤霎时间泪眼朦胧,紧揪的心再度刺痛起来,她禁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口,禁不住再一次拷问自己——假使对李涵的爱意只属于那颗魅丹,那么现在这份痛苦,也是属于魅丹的吗?

当魅丹已经溶入自己的血肉,她还能再和他撇清吗?如果现在他带给自己的痛是真的,那么之前的爱呢?那份爱又岂能不算数?深植进自己四肢百骸的情愫,现在才决定剔除,已经太晚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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