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_第十七章 诬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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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诬枉

数日之后,神策军都虞候豆卢著告发尚书右丞宋申锡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勾结内廷宦官花无欢,妄图篡夺天子之位、拥立漳王称帝。豆卢著随同奏疏出具了花无欢里通外臣的书信,并以封锁消息为由,奏请避开大理寺与御史台,直接由内狱审理查办,即刻派遣神策军搜查尚书府。

这道猝不及防的奏疏令李涵措手不及,他有心回护宋申锡,本想拖延些时日调查出真相,然而此时神策军中尉王守澄竟也出头,再度奏请搜查尚书府,他位高权重,这一近似逼宫的手段迫使李涵不得不就范,王守澄立刻派出麾下的神策飞龙军抄检了尚书府,结果理所当然地,他搜出了漳王的亲笔信。

王守澄本想趁机先斩后奏,立刻调拨两百名神策军骑兵抄灭宋申锡满门,可惜他麾下的一名飞龙使认为此举不妥——没有天子诏书就血洗尚书府,只会引发京城不必要的恐慌,届时难免会给有心人以可乘之机,不如先请圣上召集各省宰相入宫商议,定夺了宋申锡的罪名后再行事。王守澄深知如今有多股力量在暗处觊觎,他素来是趁乱发家的班头,当然深谙此道,因此才听取了麾下的劝谏,悻悻罢手。

而此时大明宫中,李涵担心王守澄察觉自己与宋申锡的关系匪浅,不敢轻举妄动。王守澄在搜查完宋府之后,带着搜获的漳王亲笔信来见李涵,向他奏请即刻召集各省宰相入宫,以定夺宋申锡的罪名。李涵面对王守澄呈上的物证,迫于形势所逼,只好应允他的奏请。

这一天恰好是旬休日,李涵火速派遣中使出宫,召命各省宰相前往中书东门集合。一直在仪门外等待消息的宋申锡,看见了中使出宫召请宰相的人马,慌忙向他们打听宫中情况。

“圣上今日可是要召见各省宰相?”宋申锡此刻急着想找到一个面圣的机会,满怀希望地向中使道,“下官如今是戴罪之身,不知宫中圣意如何,想觍颜请大人明示。”

那中使也知道天子素来对宋申锡青眼有加,所以这一次不无遗憾地回答他:“宋大人,今日圣上赐下的诏书中,并没有您的名字。”

宋申锡一听此言,便知道自己的罪名已被坐实,他也清楚天子此刻被阉党控制,不可能为自己伸张正义,可心中仍不免悲怆失望、百感交集——他与圣上君臣一心、同谋大举,本指望能在暗中打击阉党清除宿弊,不想今日却遭奸贼陷害,不但前功尽弃,连面圣自陈的机会都没有!如今他一人含冤获罪也就罢了,只是今后朝中奸佞横行,到底何时才能将阉祸铲除,还大唐王朝一片海晏河清呢?宋申锡想到此处不禁怆然泪下,他长叹几声,举起手中的象牙笏板,遥遥望着延英殿的方向叩拜了三次,孤身黯然离退。

而此时此刻,轻凤正隐着身子,站在高高的仪门上往下望。她心情复杂地俯瞰着宋申锡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啦,我知道你是个忠臣,我也是迫不得已……”

虽然牺牲掉他会让李涵痛心,但至少还能除去花无欢与漳王,轻凤暗暗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毕竟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各省宰相已陆续在中书东门前集合,中使不敢耽搁,迅速引他们前往延英殿面圣。轻凤也隐着身子跟在宰相队伍之后,想听听他们会怎样议论宋申锡的事。

各省宰相在抵达延英殿拜见过李涵之后,李涵便将王守澄所奏之事告知群臣,并出示了从宋府搜出的信函。大臣们闻讯惊骇不已,各自在殿中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李涵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榻上,看着群臣神色各异却没人敢为宋申锡仗义直言,内心暗暗焦灼。于是他只能无奈地开口道:“我已命神策军王中尉逮捕豆虞候告发的官员,包括漳王的内侍晏敬则,宫闱局少监花无欢,以及宋申锡的亲事王师文等人,由神策狱负责审理此案。又因此事非同小可,我欲拟旨将宋申锡罢为右庶子,将他收入神策狱问审,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早已知道宋申锡是遭王守澄构陷,只是如今自己身处的皇城,里里外外都包围着王守澄的神策军,又有谁敢不要项上人头,为宋申锡喊一句冤?

众位大臣明哲保身的态度令李涵失望透顶。所谓文修武备,才是国家兴盛之道,殿上诸臣都是大唐一时之秀,竟不约而同地在阉党淫威下慑服,怎叫他不心灰意冷?

罢了,他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不也一样懦弱。就如同此刻,他碍于王守澄的势力,眼看宋申锡获罪却不能出手解救,这般上行下效,又能怨得了谁?李涵的目光渐渐灰暗下去,最终他只能面对一干无为的宰相们,沉声道:“既然众卿没有异议,此事就按我说的办吧。”

他看着臣下们陆续退出延英殿,苍白阴沉的脸色似乎是因宋申锡谋逆所致,看得一旁轻凤好不心疼。这时守在李涵身边的王内侍见他面色不好,便躬身在他耳边悄声道:“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切勿太过忧心,不如回内苑散散心如何?”

李涵只听见王内侍在自己耳边说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了点了点头。轻凤慌忙也跟在李涵身后起身,随着他一路走入后宫。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大明宫中春意初露、浅草如烟。李涵沿着太液池一路默默行走,根本无心欣赏景色,而追随在他身后的宫人,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轻凤心里正暗自犹豫,要不要装作踏青,现身与李涵碰个面时,却蓦然发现李涵散步的路线十分不对劲。

轻凤皱起眉仔细一琢磨,立刻傻眼——哎呀呀!他他他,竟是往紫兰殿去的!

她顿时心跳如擂鼓,慌忙一阵风似的超越过御驾,赶回自己的宫殿。进殿后她风风火火地现出身形,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见王内侍在殿外唱礼道:“圣上驾到——”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轻凤远远地便朝李涵跪下,低眉顺眼地向他行礼,竟有些心虚地不敢抬头。

“爱妃平身吧。”缓缓走进紫兰殿的李涵无精打采,只随意环视了一眼四周,便在榻上坐下。

王内侍立刻识趣地领着宫人们退下,一时紫兰殿中只剩下李涵和轻凤两个人,微妙的气氛在静谧中悄悄涌动。轻凤有些紧张,僵着脸呵呵干笑了两声,打破沉默:“陛下……您怎么忽然来了?”

这个问题问得既心虚又无聊,李涵没有回答,而是径自对轻凤道:“来,到我这里来。”

若换作以往,轻凤听了这句话一定乐得脸红心跳,可惜此刻她心里有鬼,只能战战兢兢上前跪在李涵的膝下,乖顺地仰起脸来轻声道:“陛下……”

“你是对的。”李涵低头凝视着轻凤的双眼,突兀地开口。他的目光是那样深邃哀戚,一瞬间险些让轻凤以为自己已被看穿,而他也理解了她的苦衷,原宥了她陷害宋尚书的罪。

可惜那不过是轻凤的幻觉罢了。只见李涵又伸手抚了抚她微乱的鬓发,低声往下道:“你是对的,阉党之害,不得不除、不得不除……”

“陛下,”轻凤闻言长跪在地上,伸手握住李涵的手掌,将脸颊偎在他掌心蹭了蹭,“陛下您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李涵笑了笑,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一脸焦急的美人,内心竟意外地得到了安慰。虽然身在后宫的她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可她竟总能在第一刻理解自己;而自己同样也能读懂她的心意,并因此尝到非同寻常的喜悦,所以每当烦闷无可排解时,他总会想要见见她。这样的感觉,就叫心有灵犀吧?

她并非后宫最出众的美人,而自己也并非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也许初见时只因她灵动的眼珠而悸动,然后他留了心,在之后的时光里享受她蓬勃的生命力与爱,他在不知不觉中沉醉,悄悄种下天长地久……这样的女子对他而言,是深宫中别样的意义。

哪怕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女子,他也该鼓起勇气,再努力一次。今日的挫败,不过是之前的努力白费了而已,怎可以就此消沉,愧对李唐的先祖英灵?当年他的先祖开辟李唐江山,是如何雄姿英发的气概,他的血液里同样该继承这份坚韧,在逆境中支撑他百折不回。

这样一想便豁然开朗,李涵牵起轻凤的手,将她轻轻拥入自己怀中,然后吻了吻她的鬓发,悄声道:“我的确遇到一个难题,但这事不该惹你发愁,别再皱眉了。”

轻凤闻言松开眉头,羞得脸发烧,晕乎乎嗫嚅道:“陛下的烦心事,就是臣妾的烦心事。难道臣妾不该……不该为您分忧解劳吗?”

李涵听了轻凤一派天真的话,不觉失笑:“我尚且办不到的事,你如何能办得到?你呀,只要在这紫兰殿里无忧无虑地生活,就足够了。”

不,或者并不足够——也许她还应该给他添个孩子,生着嫩嫩的小脸和黑溜溜的眼珠,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活泼和机灵。李涵这样想着,脑中有片刻失神。

“哎,可是陛下您难道忘了,臣妾曾帮您寻到过玉玺呢,”轻凤在李涵怀中微微挣动了一下,好认真与他对视,“为陛下分忧解劳,是臣妾最想做的事。”

“是吗?”李涵微微笑了笑,虽然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双眼中的神采却已恢复了不少,“那么,现在就劳爱妃你……替我分忧解劳吧……”

哎,不对啦……轻凤瞪大双眼,在李涵的气息中挣扎着想,她分明有壮志未酬,替人分忧解劳哪是这、这样的?李涵他误会自己啦!可是……可是管他呢?她真是很辛苦才盼来这一刻,能与他重归于好呢!

事发几日之内,被收入神策狱的漳王内侍晏敬则等人,因熬不过严刑逼供的折磨,招认了宋申锡曾经派他的亲事王师文联络漳王,暗中图谋他日之变。

如此一来,宋申锡罪名坐实,等待他的将是诛灭九族之祸。李涵终究不忍心令宋申锡遭此惨祸,于是再次召集朝中大臣,在延英殿中商议此事。这一次他暗中传口谕给朝中几位与宋申锡有旧交的大臣,暗示此事尚有斡旋的余地。于是包括左常侍、给事中、谏议大夫和补阙在内的多位大臣当堂上疏,奏请将宋申锡一案发还大理寺重审。

如此一来困局便有了转机,李涵在御座上眉头一松,打算相机行事、回护宋申锡。这时大理寺卿王正雅也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奏请道:“陛下,宋申锡勾结漳王,图谋不轨,实乃罪不容赦。然则漳王乃穆宗之子、陛下幼弟,宋申锡又位极人臣、亲党众多,此案牵连甚广,完全交付内廷神策狱审理,似有不妥;还请陛下恩准,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核实,以正视听。”

这话正中李涵下怀,他不动声色地听完王正雅的奏请,却蹙眉道:“只是那晏敬则已在神策狱中招认罪状,铁证如山,宋申锡已是死罪难免,众卿又能奈何?”

这时左常侍崔玄亮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叩首恳请道:“陛下,自古狱讼之事,当熟思审处。杀一匹夫,犹不可不慎重,何况宋公乃当朝宰相,岂能任由神策军中一人告发,又听凭该军中私狱收审定罪?此案事关重大,还当由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望陛下三思!”

李涵闻言心中暗喜,装作仔细思考了左常侍的奏请之后,才道:“爱卿所言有理,待我拟旨命神策狱暂缓问审便是,另外此案的确不可不慎重,明日我会再与各省宰相一同决议。”

这番话当然被端坐在堂中,隐着身子的轻凤听见。于是当天夜里,她便潜入神策军北衙,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王守澄听,末了又对他道:“实话不瞒大人,前日我侍奉圣上时,就知道他为宋申锡的事生了好大的气,这两天大臣们也在拼命上疏给圣上,要求将这案子发还给大理寺重审呢。我看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就此罢手吧,也免得这案子真的被发还重审,牵连出我们来反倒不好了。”

王守澄听了这话,颇有些不情愿地反驳轻凤:“昭仪娘娘您现在才动恻隐之心,怕是为时已晚吧。如今那些人在我的神策狱中,都已服罪画押供认不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老身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要老身承认自己是严刑逼供,推翻原供不成?”

“话也不是这样说,”轻凤望着王守澄,甜丝丝地笑道,“不如这样吧,大人您去做个好人,奏请圣上不要处决漳王和宋申锡,只判他们个谪贬流放。您这样顺水做个人情,将姿态摆放出来,将来别人纵使疑心,也怀疑不到你我的头上。”

王守澄听了轻凤的话,半天没言语,最后才气哼哼地应道:“罢了罢了,老身一向是以大局为重,圣上若是有心要饶他一命,老身岂会阻拦?”

轻凤闻言窃喜,心想如果宋申锡不死只是流放的话,李涵将来还有提拔重用他的机会,也算是自己将功补过了。

翌日,各省宰相果然再次云集延英殿,这一次大家的态度比之前积极了许多。大概也是因为已经揣度到圣意,大家为宋申锡求起情来,一个赛一个的言辞恳切,连轻凤都被感动得热血沸腾起来。这时又听兵部尚书牛僧孺道:“做人臣子,官最高不过宰相,而宋申锡身为宰相,假使真的如都虞侯豆卢著所奏,他拥立漳王别有所图的话,他又能得到什么呢?宋申锡还不至于这般糊涂。”

李涵听了牛僧孺所奏,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

就在这时,王守澄的奏疏也被送进了延英殿,奏请天子怀柔天下,豁免宋申锡死罪,只进行贬黜。李涵很意外王守澄竟会让步,于是他顺应众人之意,免除了漳王与宋申锡的死罪,将漳王李凑贬为巢县公、宋申锡贬为开州司马;而晏敬则、花无欢及原先侍奉漳王的一批宫人,皆被处以流刑或放还原籍。

诏书《贬宋申锡开州司马制》敕曰:“正议大夫新授太子右庶子上柱国赐紫金鱼袋宋申锡,顷由艺文,擢处近密,谓能洁已,可以佐时。遂越常资,超外大任,自参枢务,骤易寒暄。嘉谋蔑闻,丑迹斯露,致兹狱诉,实骇朝听。俾穷根本,亦对词称,以左验之间,有所漏网,正刑之际,姑示宽恩。呜呼!朕自君临,推诚宰辅,常务仁恕,以保和平。岂意鱼水之期,翻贻吴越之虑,抚事兴叹,中宵耿然。是用重难,亲临鞫问,谋及耆德,遍於名卿。庶其尽忠,颇为审克,屈兹彝宪,俾佐遐藩。凡百具寮,宜知朕意。”

而兴庆宫花萼楼中,服侍漳王长大的杜秋娘也已被削籍为民,遣返故乡,不日即将动身。

她近来并未被翠凰附身,精神却仍是恍恍惚惚,理不清眼下的情景——也难怪她如坠雾里

,近一年来她总是活在半梦半醒之间,这两天乍然清醒过来,却要面对周遭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她的漳王被人告发与宋申锡勾结谋反,然后花无欢被收入神策狱大牢,她和许多服侍漳王的宫人也一起被神策军收审——虽说她从前一直与外界秘密谋立漳王,但眼下的情况她却一无所知,这叫她又如何能认罪呢?

所幸没过多久,她就被宦官从神策狱中放了出来,并没有受到多少迫害。然而这时她的漳王已被贬为巢县公,她自己也将被遣回故乡金陵……过去多少年苦心经营的一切,竟在她还没回过神时,就已土崩瓦解于眼前。

她始终想不通,在自己昏昏沉沉的日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无欢,你是不是瞒着我,擅自去结交了宋申锡?”杜秋娘蹙着眉问花无欢,当这个素来对她忠心不二的内侍又来到她身边时,她终于忍不住问。

这些日子受尽严刑折磨的花无欢,此刻根本无法回答杜秋娘,他甚至觉得,杜秋娘信口提出的这个问题,比神策狱中的逼供更令他牙关发紧——原来自己,是这样轻易就可以被怀疑的人。

他冰冷的眼眸深处,难免涌出一股失望。在刚刚被放出神策狱遍体鳞伤的现在、在即将被遣出京城前路茫茫的现在、在时刻担心她的安危所以一获自由就急忙赶来的现在,他怎么可能不觉得失望?

等不到花无欢回答的杜秋娘,这时却忽然自言自语地改口道:“唉,不对,这定然还是那老匹夫王守澄的阴谋——宋申锡那里搜出的是漳王的信,漳王他素来乖巧,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

“秋妃,您这几日,过得可好?”花无欢听到这里忽然哑声问,其实内心却近乎焦渴地想知道,她这些日子有没有被附身。

从他去找王守澄密谈的那一晚开始,那只狐妖就平空消失了,尽管他从没表示过在意她的去留,却也无法漠视她的不告而别。尤其是与秋妃话不投机的此刻,他竟越发在意那只狐妖的去向,想知道在自己被捕下狱的日子里,她有没有悄悄回来过。

原来他终究还是自私的,当一度在意的人令自己灰心失望,就情不自禁地挂念起在意自己的人。又或者正是因为有了她,才令他终于感觉到,漫漫洪荒中独自坚持的疲惫。

“哦,我过得很好,”这时杜秋娘望着沉默的花无欢,浅笑着回答道,“其实说来也怪,这些日子我被关押在神策狱里,神智倒是比从前清明了许多,你说会不会是花萼楼里有什么与我犯冲,才让我这样精力不济?”

“犯冲之说纯属妄谈,秋妃您多心了。”花无欢看着兀自在那里猜测的杜秋娘,却没有开口告诉她真相。因为心头似乎有隐隐的不安,他直觉一旦对秋妃吐露出实情,那只狐妖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这一天是庚申日,夜里永道士守庚申,在厢房中冥思打坐,却一不小心打起了瞌睡。所谓守庚申,不过是道士修行的一门功课,意在防范能记人过失的三尸虫,在庚申日这夜乘人入睡时,飞到天上向玉皇大帝汇报这人的坏话。故而这夜修道的人都会熬通宵不睡,也就是守庚申。

虽说永道士一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不过像他这样天赋异禀的奇才,又何须如此拘泥于教条呢?所以当他在打坐中感觉到睡意时,便即刻从善如流地放任自己昏睡过去,直到四更天时才心满意足地醒来。

只是当他睁开眼时,就发现一直系在床榻下的金丝罗网已被咬破了一个洞,而原本被束缚在网中的青狐,这会儿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看来自己昏睡过去,难保不是那小狐狸对自己下了瞌睡虫,永道士为自己的偷懒找了个理直气壮的好理由。

“啧啧啧,竟这样挣脱我的金丝罗网,这小狐狸真是不要命呢,”永道士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戏谑的目光中竟闪现出一点钦佩的神色来,“我这金丝罗网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这样强自挣脱,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了,真是自作自受。”

骊山怎么尽出些这样的怪胎呢?永道士十分费解,讪笑着躺回榻上,枕肱而眠。

拂晓之际,被李涵下旨流放或还乡的宫人已在神策军的监视下,列队走出了长安城。这群被皇权放逐的人无不神情沮丧、暗暗饮泣——他们或是被阉割的男人,或是错过了嫁龄的女子,离开了栖身多年的皇宫,又能去哪里继续自己已然畸形的人生?

出了宫,未来只有一条死路可走,怎能不让人摧心剖肝。花无欢默默陪在杜秋娘身边,与另几名内侍一同扛着行李,虽然已不复当日行走宫中时叱咤风云的风光,可通身逼人的冷冽光采,却没有减损半分。

负责随行监督的神策军侍卫们当然知道花无欢是有来头的人,哪怕他如今虎落平阳,也不敢大意怠慢,所以由着他们落在队伍后面慢慢地走,并不出言喝斥。

这一天的天色阴霾,几乎看不见朝阳,不时有牛毛细雨落在人肩头,却又沾不湿衣裳。这样的好雨时节,太容易勾起惆怅的春思,令离人在柳下垂泪、将神魂迷失在古道外的萋萋芳草之中。

花无欢冷冷目视着前方,游丝般的春雨将他苍白的脸打得湿润,左眼下蓝色的泪痣令他看上去,竟显出一丝至刚易折的脆弱。这时他忽然在冰凉的春风中嗅出一点熟悉的气味,然后在他面前,凄迷的郊野春色中出现了一道青色的人影,那人影风鬟雾鬓、脸色惨白,虚弱得几乎在随着清风虚晃,却难掩一身殊伦的艳色。

花无欢只见过翠凰的真身一次,但是他一眼就知道,是她回来了。他随着流放的队伍向前走,一步一步接近她,随行的其他人似乎都无法看见这道身影,皆是垂头丧气地越过了翠凰,只有花无欢走到近前真真切切地看见她,以及她嘴角凝着的血痕。

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望着她低声道:“你来了,怎么受得伤?”

翠凰默默看着花无欢,并不开口——这是他第一次将她放入眼中,真正地与她说话。仅仅是因为这般,连日来遭受的折磨和委屈便尽数涌上心头,堵得她喉头哽咽、只想痛哭一场。

然而她不能这样放任情绪,因为她无法知道花无欢是否在意自己——不计后果地挣脱罗网,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元气,此刻她已经虚弱得只够现身于花无欢面前,连返回杜秋娘的身体都做不到。

这样的自己,只怕他会更加厌恶吧;然而即便是这样,在算出他有牢狱之灾时,她仍是拼尽全力钻破了罗网,只想赶来会他一场。可惜自己终究是迟了一步,待到与他再会时,京城中的游戏已经结束了。

花无欢将翠凰的沉默看在眼中,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与她诀别——离开了皇城帝都,所有斑斓绮丽的幻彩,从此都会悉数消失了吧?也许将来当他走到人生末路,在回忆宫中岁月时,自己还会记得她。一人一妖就这样在芳草古道中相对而视,直到最后仍不能心意相通。

这时花无欢的驻足却引起了杜秋娘的注意。虽然她看不见翠凰,却对花无欢失神的模样感到不安,于是她折回了几步,望着花无欢轻声催促道:“无欢,你怎么停下了?”

花无欢怔忡回神,察觉到自己在杜秋娘面前失态,慌忙迎向她俯首道:“卑职只是一时失神,倒叫秋妃您担心了。”

说罢他低头小心翼翼地扶住杜秋娘的手腕,亦步亦趋地陪在她身侧,继续向前走。翠凰看着花无欢与杜秋娘相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中茫茫一片虚空,再没有一丝波澜。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她……自己早该醒悟的。

她低下头,转身背对那一幕伤心画卷,独自踽踽离去。她无力腾云驾雾,也没有隐去身形,仅是像个凡人一般缓缓行走,任雨丝穿过她的身子,在她脚下的浅草上打出一层青色的雨气。

当花无欢回过头时,他仍旧能望见翠凰独行的背影。于是他又转过头,在理不清自己心绪时,低声问身旁的杜秋娘:“秋妃,您打算往哪里去呢?”

“往我的故乡金陵,虽然我十五岁就离开了那里,但是那里的花树美景,我都还记得,”秋妃神思恍惚地笑答,仿佛在回忆着故土风光,却又转而问道,“可是无欢,你又打算往哪里去呢?说起来我们被放还原籍,可你的家乡又在哪里呢?”

是的,他又打算往哪里去呢?花无欢茫然地目视前方,记忆里忽然闪现出一座隐藏在深山荒草中的青石别墅,然后在那野草飞莺之中,还有一道淡淡的青影……

“秋妃不用担心卑职了。”他轻声笑道,垂下双眼,冰冷的眼眸中第一次涌出温暖的柔色。

翠凰在细雨中抬起双手,却掬不住眼前轻盈的雨丝。

“无论尽多少力,原来仍是这般,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她喃喃自语,失神了片刻才又继续前行。这时耳中却忽然听见摩擦着湿漉漉草叶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心念间遽然一颤,忍不住颤栗着回过头去,便看见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这一场轩然大波终于渐渐平息,轻凤在紫兰殿中松了好大一口气。一切皆如她所愿,漳王李凑被贬,花无欢和杜秋娘被逐出京城,而翠凰竟也没再出现找她的麻烦,真是个令她意外的惊喜——因为这事她对永道士的玩忽职守很有意见,可谁叫这个人法术和人品一向都很离谱,自己也只能忍气吞声罢了。

总而言之,轻凤对自己这一步棋颇为满意,她见好就收,眼下正琢磨着如何与王守澄绝交。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这几步动作,又如何能在耳目众多的后宫中瞒天过海、不落痕迹?

李涵在宋申锡这件事上,无疑吃了王守澄一个闷亏,他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密令心腹暗地追查此事。毕竟王守澄在此事上明显是有备而来,他能取得漳王的亲笔信,至少在兴庆宫内另有同党,而他忽然向宋申锡发难,也证明自己的计划已然外泄,足见周遭的环境已恶劣到何等地步。

就在李涵沉思时,王内侍忽然走到他身边禀告道:“启禀陛下,杨贤妃于殿外求见。”

此时李涵正在烦躁,根本无心风月,因此不耐烦地瞥了王内侍一眼,没好气道:“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我又没传唤她。”

王内侍对李涵的不自在心知肚明,却仍是不依不饶地在他跟前说道:“陛下,贤妃娘娘她说,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一定要见到陛下才能说。陛下纵使心中不耐烦,也要不看僧面看佛面,贤妃娘娘宫外的势力不小,您却已经许久没召幸她了……”

李涵闻言瞪了王内侍一眼,语气更是不悦:“我关心哪个妃嫔,难道还要你提醒?”

“卑职罪该万死,伏乞陛下恕罪、陛下开恩……”王内侍慌忙往地上一跪,用得却是屡试不爽的以退为进之招,令李涵顿时没了脾气,只能无奈就范。

“罢了,请她进来吧。”

片刻之后,就见杨贤妃花枝招展地走进殿来,望着李涵娇声拜道:“臣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涵按捺住不耐烦,尽量和颜悦色地面对杨贤妃,温声言道:“爱妃快快请起,不知爱妃你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杨贤妃立刻起身轻移莲步,凑到李涵面前,无限娇羞地凝视着他道:“臣妾有几句重要的话,一定要向陛下您禀告。”

李涵点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状:“爱妃请讲。”

偏偏关键时刻,杨贤妃难改妇人通病,又顾左右而言他的撒痴撒娇起来:“陛下,您已经许久没有召见过臣妾了呢。”

“难道爱妃你今日前来,就是专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李涵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暴跳,耐心几乎被消磨殆尽。

不料那杨贤妃仍旧拿乔,不知死活地扭捏着撒娇:“陛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遣散左右,臣妾才好开口。”

李涵心里发火,想一想杨贤妃强势的外戚,只好又冷静下来屏退了左右,压着怒火道:“现在你可以讲了吧?”

那杨贤妃立刻心满意足地凑到李涵膝边,半跪在地上仰脸道:“陛下,臣妾近日得到一个消息,据说那紫兰殿的黄昭仪,暗中一直与神策军中尉王守澄有往来呢。”

李涵闻眼心中一惊,盯着兀自巧笑倩兮的杨贤妃,语气不觉中已冷了下来:“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杨贤妃立刻点头,心中暗恨着想:让那狐媚子不知高低,妄想与我争宠,就算攀上了昭仪之位,这下被我拿住了把柄,也休想好过!

她这样想着,下巴正搭在李涵的膝盖上,摆出娇滴滴的邀宠姿态。不料李涵竟霍然起身,膝骨猛地一下磕着她的下巴,差点没让她咬掉自己的舌头!杨贤妃顿时又惊又痛,手捂着下巴呜呜呻吟了两声,泪眼汪汪地看着李涵哭丧道:“陛下……”

“杨贤妃,”李涵盯着跪在地上的杨贤妃,目光冰冷地低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是搬弄是非信口雌黄,被我查出诬枉黄昭仪来,就是你的大罪。”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太过凝肃,阴鸷的目光中寒意骇人,杨贤妃再不识好歹也察觉到了危险。当下她也顾不得闷疼的下巴了,慌急慌忙地长跪在李涵面前,颤声泣道:“陛下如此怪罪臣妾,臣妾好不冤枉!先不论臣妾对陛下的一片心,欺君罔上是多大的罪,臣妾岂有不知?!就算再问老天借几个胆子,臣妾也不敢搬弄是非诳骗陛下!”

李涵听了杨贤妃这番声泪俱下的道白,攻心怒火总算平息了一些,这才按捺了怒意低声问:“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

“这消息,也是我在外朝的舅舅听说的,”杨贤妃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先承认自己里通外戚,恨不能把一切都告诉李涵,好让自己从他的怒火中脱身,“听说她拿珍宝贿赂了王守澄,与他结交;还听说宋尚书近日被神策都虞侯告发的事,也与她有不少关系。”

李涵闻言心中一冷,待要不信杨贤妃的话,却又想起黄轻凤平素言谈之中,对朝政多有过问。再者这次因为宋申锡一案被贬的人员之中,也有她曾向自己提及的花无欢,这一点巧合的确蹊跷,不得不令他心中疑窦暗生。于是他低下头喃喃对杨贤妃道:“好,好……我先收下你这番话。来人啊——”

殿外王内侍听见李涵高喝,连忙躬身趋步进殿,他在余光中瞥见了瘫在地上的杨贤妃,却对这一幕视而不见,径自俯首请命道:“卑职在此,请陛下吩咐。”

“送杨贤妃回宫,另外——”李涵怒目圆睁,咬牙道,“传我口谕

,摆驾紫兰殿!”

而此时另一厢,被春困缠扰的黄轻凤正尤自酣眠。她在睡梦中右眼皮蓦然一跳,不禁两耳一动睁开双眼,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要死,怎么忽然觉得心慌?不如下次求那臭道士帮我算上一卦,看看未来是吉是凶……”

正在胡思乱想间,只听殿外忽然有动静传来,轻凤一竖起耳朵就听见王内侍在说话,这一听之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竟是李涵亲临了紫兰殿!她慌忙跳下榻来整理衣裳,又惊又喜地准备面圣。

自从与李涵重归于好后,他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亲热,真是难描难画道不尽的风流。这会儿他又忽然前来,是不是因为挂念自己,耐不住相思煎熬呢?轻凤一想到此便不胜娇羞,一张榛子小脸更是兴奋得通红。

这一次不等王内侍唱礼,李涵便已疾步冲进了紫兰殿,殿中的宫女内侍们纷纷跪了一地,他不等宫� ��们请安,径自高声喝道:“黄昭仪呢?叫她出来见我。”

黄轻凤听见李涵来意不善的口气,心下不由一惊,立刻乖巧地迎出内殿跪在地上,向李涵拜道:“臣妾黄轻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李涵在盛怒之下尚存一丝理智,耐着性子屏退了紫兰殿中所有的宫人之后,才望着轻凤咬牙道:“黄昭仪,我这里有些话要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黄轻凤抬头望着李涵,心中不知他所指何事,却仍是乖巧讨喜地点点头,柔声笑答:“陛下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臣妾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涵凝视着眼前轻盈俏丽的佳人,怎么也无法将她与专横跋扈的王守澄联系在一起,可是身为帝王活到如今,叫他意外令他失望的事,碰得还少吗?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盯着轻凤冷冷地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与神策军中尉王守澄有往来?”

他甚至不先问她知不知道王守澄这个人,就这样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轻凤心中顿时咯噔一声,知道事情已经不妙。虽然她也明白坏事传千里、该来的躲不掉,可是仍旧没想到这件事会那么快就不胫而走,进入了李涵的耳朵。

“陛下您误会了……”轻凤支吾着,本能地想出言抵赖,可是忽然又想起自己刚刚对李涵作出的承诺,于是转而向李涵说道,“陛下,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臣妾心里也有一个疑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李涵没料到轻凤这个时候竟还会向自己提问,于是颇觉诧异地应允:“你说。”

“臣妾想问,如果一个人为了一个好的目的,必须得先做一件错事,这个人是否值得原谅?”轻凤仰脸望着李涵,心中一阵阵发紧,“还请陛下为臣妾解惑。”

她的问题让李涵沉默了片刻,继而才缓缓开口道:“那就要看这两件事孰轻孰重了,只是这点很难判断,因为这世上,很多人都爱自作聪明。”

李涵的回答模棱两可,让轻凤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闭口不言。然而李涵此刻心中翻江倒海,根本容不得她沉默,于是他又进逼一步,沉声道:“黄昭仪,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你到底是否与王守澄有往来?”

李涵不留情面的逼问令轻凤鼻子一酸,藏在袖中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栗起来——的确,她是与王守澄勾结不假,可就算她与那老贼勾结,不也是出于一片痴心,真是为了他好吗?如果自己这一颗真心不假,那为什么此刻又要心虚,尽想着遮遮掩掩呢?于是轻凤鼓起勇气向李涵走近了几步,跪在地上回话道:“是的,臣妾的确与王守澄有往来。”

她坦然承认的一句话,却令李涵心头的希望悉数破灭,他愕然瞪视着轻凤,目光中难掩灰心与失望:“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轻凤颓然低下头,此刻充斥在胸臆中的痛楚,并不比李涵少:“陛下,臣妾虽然与王守澄暗中往来,可是臣妾——”

“够了!”李涵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冲她怒目而视,“事已至此,你还要找什么理由?!”

害他锄奸的计划前功尽弃,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够充分!

他的暴喝声吓得轻凤心惊胆颤,她怯懦地抬起头来,竟发现李涵头一次在自己面前失去方寸。此刻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哪还像平日温文尔雅的李涵?轻凤霎时心慌意乱,只能笨口拙舌地望着李涵叫道:“陛下,陛下……”

她手足无措,急得直掉眼泪。这时李涵却面色铁青地怒睁着双眸,毫不留情地往下逼问:“我再问你,宋尚书被告发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一听到这个问题,轻凤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踩在了悬崖的边缘。她只要走错一步,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可是李涵却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铁了心要她回答是或者不是。

只是天可怜见,这个问题哪是用简单的是与非,就可以说得清她的对错呢?此刻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弄不清她到底是黑还是白了。

轻凤的心乱成一团,她一边哭一边抬起脸,望着李涵布满血丝的眼珠,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陛下,臣妾对您绝没有二心。勾结王守澄陷害宋尚书,也是为了借机除掉漳王和花无欢一党。他们一直暗藏不臣之心,阴谋篡位,臣妾是迫不得已才那么做……”

李涵听了轻凤的话,却并不认同她的苦心。他看着她点头承认陷害宋申锡,一直紧揪的内心几乎被这个答案击溃,今日若换作别人做下此事,他定能果断决绝地惩办,可是再也想不到,这个背后对他捅刀的人竟是她!竟是她!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自作聪明,却害得我多年苦心功亏一篑?”他低声怒斥,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反问她。

轻凤泪如雨下。她能够承认自己做下的事,也愿意为陷害宋尚书负责,却独独想不透,自己在除去漳王和花无欢一事上,有何错处:“可是漳王和花无欢打算谋朝篡位,而王守澄、王守澄他至少并没有打算篡位,所以我才会去结交他。陛下,就算王守澄他利用这件事打击了宋尚书,但两害相权,臣妾的选择也并非是全盘的错误,对不对?”

李涵听了轻凤的解释,却是气苦地冷笑道:“他是没打算篡位,他很满意我这个傀儡,又为什么要篡位?再者他不过是个阉人,没有子孙后代承继大统,他篡位又有何用?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个百依百顺的傀儡,只要我肯将这傀儡一直乖乖地扮演下去,他又何必篡位?”

李涵的话令轻凤倒抽一口凉气,她不敢相信自己已满盘皆输,忍不住倔强地与李涵争辩:“可是陛下,如果您的地位被动摇,您的理想又将如何去达成?陛下贵为九五之尊,难道还有比您稳坐江山更重要的事吗?!”

“只要能为李唐铲除阉祸,我情愿不做这个皇帝!”李涵情急之下,藏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他看见轻凤在自己面前惊骇地睁大双眼,知道吓到了她,于是苦笑道,“你以为谋朝篡位是天大的事?你不是自诩能为我分忧解劳,那你倒是去看看我的父叔兄弟——只要阉党一日不除,这江山随便换几任皇帝,都是他们说了才算数。你说为了我除去漳王,却坐视王守澄独揽大权,今后他若是动了换皇帝的念头,你又能拿什么保我金瓯永固?”

李涵这一番话,让轻凤越听心越凉,她不禁神思恍惚地喃喃道:“所以说,我为了陛下您做下的事,彻头彻尾都是错误?”

李涵看着她满眼的泪水,心底滑过一丝不忍,可一想到自己多年来委曲求全换取的心血悉数白费,怒意又使他口不择言:“你说你是为了我,可惜自古以来,在后宫中挟势弄权的女人,却没有一个是为了皇帝。她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出于四个字——固宠谋利罢了!今日你又如何能令我相信,众生中惟独你能跳出藩篱,不为私利来帮我?”

一刹那黄轻凤心如刀绞,哑口无言。她不能告诉李涵自己是只妖精,所以才可以跳出凡人的藩篱,不为私利来帮他。原来她不过是只自作聪明的妖精,自以为在人间活得如鱼得水,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此刻在他眼中,她只不过是一个玩弄权术、被他识破了“真面目”的奸妃,她的下场,是不是马上就要跟他口中那些“自古以来”的女人一样了?

轻凤眼中滑出大滴大滴的泪珠,伤心失望地哽咽道:“陛下,您是不是马上就要赐我一条白绫,或者一杯鸩酒了?”

她的问题生生困住了李涵。他原本正准备听她的求饶和哭诉,这样他就可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发落她。之前气势汹汹地赶来紫兰殿问罪,更多是出于遭她背叛的震惊与愤怒,而当他看着她点头认罪,内心里也不是不失望气恨,但若就这样取她性命,李涵却终究狠不下心。诚然,他清楚后宫处置弄权妃嫔的惯例,并且她的情况与宋申锡不同,是切切实实背叛了自己,所以他更不应该姑息养奸、帮她开脱。

然而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轻凤,眼前只滑过春夜太液池畔她灵动的黑眸、随着水晶珠洒落时她发出的颤声娇吟,还有七夕夜里她悄悄给他带来的安慰,将玉玺交给自己时如释重负地浅笑……一幕幕回忆纷至沓来,才让他惊觉何谓情愫暗生、刻骨铭心。

是不是所有沉溺女色的昏君,都像他此刻这般堕落?他李涵,也许压根做不了圣明贤君。

李涵低下头,看着眼前楚楚可怜正等待自己发落的人,眼眶难以自抑地酸楚发热,既为自己即将做出的选择感到惭愧、羞耻,却又充满了无奈和不舍。许久之后他才清了嗓子,缓缓开口道:“你想求死?”

轻凤并不直接回答他,只黯然答道:“陛下要臣妾死,臣妾不能不死。”

李涵看着轻凤,忽然却出乎她意料地开口道:“并不是每个弄权失败的妃嫔,结局都是死路。”

轻凤闻言一怔,泛着泪光的眼睛里却并没有多少喜悦——她是妖精,比起生死来,太多东西更值得她在乎:“那些嫔妃,是因为什么才得以偷生的?”

“她们要么是外戚势盛、令君主也无可奈何;要么便是……”李涵顿了顿,却没有说出另一个答案,而是径自对轻凤道,“向我告发你的人,在朝中颇有势力。我若姑息你,只怕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事情闹大,你又没有外家势力,我再要偏袒,只怕反倒误了你的性命。你……还是去掖庭宫吧。”

掖庭位于太极宫,是宫女居住和犯妇配没入宫劳作的地方。李涵此举便是将她打入冷宫,饶过了她这一条小命的意思。轻凤知道自己应该山呼万岁,可是心却如死灰一般,冰凉凉暖不起来。

“陛下洪恩浩荡……”她喃喃道,俯首朝李涵拜了一拜,“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涵不忍再看她哭花了的小脸,别开眼低声道:“我即日便会拟旨,由王内侍安排你在掖庭宫的起居课业,希望今后你在那里……恪守勤谨、好自为之吧。”

轻凤闻言,眼泪再次从双目中簌簌滑下脸颊,眼睁睁看着李涵拂袖转身的背影,直到他走出紫兰殿。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轻凤在孤寂的紫兰殿中樱唇微动,默默沉吟了片刻,忽然神经质地站起身来满殿乱转,握着拳不断自语道:“王守澄那老贼……我去杀了他,我去杀了他!”

她话音未落,这时大殿里却忽然云气氤氲,露出永道士可恶的嘴脸来:“哎呀我的小昭仪,怎么哭得这么可怜?”

“要你管!”轻凤连忙捂住脸,不想让永道士瞧见自己的狼狈。

永道士枕在云上,支颐看着孤零零站在殿中的轻凤,却是没心没肺地讥诮道:“现在你那妹妹飞鸾,在终南山可是快活似神仙哪!我早对你说过凡人可恶,偏偏你却不听我的话,这会儿吃了亏却想杀人?这可不像你。”

轻凤听了他的话,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抬头怔怔望着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永道士又道:“事到如今,我们俩当初的赌约,胜负可见分晓了吧?”

轻凤默然与他对视,见他脸上的神色虽有些揶揄,却并不轻佻,不由得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对,是你赢了。”

永道士听她这般爽快承认,不禁心中一动,微微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轻凤低下头去,伸出脚上凤履踢了踢裙角,带点懊丧地回答:“不,我没什么可失望的。他一个堂堂天子,被我气成那样都没取我性命,足见对我有情。只是我还是有些遗憾……他的人生那么短,这么一耽误,我和他又要少相处几年了。”

“呵呵呵,这骊山出来的小妖精,怎么一只只都像出了锅的鸭子——就是嘴硬。”永道士笑了一会儿,脸色却忽然正经起来,目光闪烁着低声道,“你可真是……又痴又傻。”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轻凤泪眼朦胧地笑起来,仰脸面对永道士,“神仙太清太冷,容易忘了情;凡人追名逐利,根本不懂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无比倔强,挑起的唇角含着一丝骄傲,泪花花的小脸竟散发出明亮的光采来。永道士看着她这般动人的神采,双眼中的光亮忽然暗了一暗,有那么一瞬失神。他读得懂她一往而深的执着,心生艳羡却无法效仿,因而只能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丢给她。

轻凤接在手中一看,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瓜棱瓶,上面篆了个“千”字,竟是弥足珍贵的千日醉。她直着眼,平生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馈赠,说出的话却甚是没有情调:“上次你说那‘百日醉’就价值万贯,这千日醉,岂不是还要翻个十倍?”

“呵呵呵,我的小昭仪,土包子不是这么当的。”永道士很不赏面子地笑完,忽然表情却凝重起来,慎之又慎地望着轻凤道,“将来,等你陪他百年之后,记得我在终南山。千万千万……”

轻凤一愣,还没来得及想透永道士话中之意,就见他人影一晃,已连同氤氲在大殿中的云气一齐骤然缩聚,眨眼间便在轻凤眼前尽数消失。她不由得一阵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于是抬手抹抹脸上泪痕,手中如假包换的千日醉却无声地提醒她,刚刚自己得到了一个珍重的邀约。

轻凤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永道士,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与凡人爱恋就是这般——拼得百年共白头,却换千年不自由。也许很久很久之后,她可以在沧海桑田中忘记最初的悸动,到那时在终南山多个絮絮叨叨的朋友,亦算是亘古洪荒中的幸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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