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一章 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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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山

从现如今往上推算,距今天一千一百八十三年前,天下正是大唐宝历二年,当朝的皇帝自然姓李,单名一个“湛”字,是为唐敬宗。

这一年,这位皇帝恰满十六岁,正值青春年少,人也生得精神漂亮。据大明宫的老宫女说,当她们的陛下在大明宫别殿里呱呱坠地时,六月的火烧云正一望无际,太液池的白鹤竟一起飞上云霄,翩翩展翅环绕住整座宫殿,悠扬的鹤唳声就连太极宫都能听见。

好吧,就是这么一位出生带着吉相的皇子,自小粉雕玉琢如宝如珠,所以时刻被人宠着,在含着金汤匙的十六年生涯中,也理所当然地被人给宠坏了。也因此,在他即位后的短短两年,这位年少的皇帝就显现出了一切昏君的特质。

他爱酒、好色、喜欢玩乐,既要大兴土木建造宏伟的新宫殿,新殿建好后住不了两天,却又要出宫游幸。而诸般游幸中他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就是去骊山“打夜狐”。

顾名思义,“打夜狐”,就是晚上出去捕猎狐狸。狐狸生性昼伏夜出,这一招可真够赶尽杀绝的,如此一来二去,骊山狐不聊生,狐妖老巢的族长可就动了怒!

“再这样下去,子子孙孙都要被那皇帝杀尽了,着实可恨!”狐族的族长、黑耳姥姥戳着酸枣木拐杖怒道,“我们狐族与凡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就算祖上曾有几位娘娘出山,谋死过几个皇帝,断送过几朝江山,那也无不是受人所托成人之事罢了,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远的不提,就在大约八十年前,有位皇子因为不忿自己的王妃被父亲所夺,就曾托一位老道引荐,许下了这骊山方圆五百里的地界做报酬,要狐族帮他造个替身进宫——这位有名有姓的红颜祸水后来在马嵬坡金蝉脱壳位列仙班,八十年来一直被狐族们津津乐道,也因此,如今的骊山狐族遇到皇帝“打夜狐”这样的飞来横祸,自然也将脑筋动在了“红颜祸水”这四个字上。

于是狐族的二当家、灰耳姥姥为族长献计献策:“姥姥,一晃八十年了,咱们狐族的魅树上早已又结出了一粒金丹,事不宜迟,不如再安排位姑娘出山,将那无恶不作的皇帝给收拾了吧!”

黑耳姥姥闻言,却是瘪着嘴犹豫不决:“那皇帝虽说凶残,却到底是玉皇大帝钦点的天子,咱狐族可从没主动出过手,这次没有女娲娘娘授命,也没有皇亲贵胄请托,我们贸贸然行事,只怕要遭天谴……”

“哎,姥姥,您再犹豫,我们狐族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就在灰耳姥姥说话间,山外似乎又传来捕猎的号角声,族里的狐子狐孙们远远听见,无不夹起尾巴瑟瑟发抖。黑耳姥姥到底是一族之长,岂能无视众狐的生死存亡,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最后终于狠狠心咬牙道:“好吧,去叫翠凰来!”

翠凰是这八十年来,骊山狐族里出落得最有出息的姑娘,不但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法力更是高强。据说她被黑耳姥姥寄以厚望,所以一直养在深闺,骊山里狐狸虽多,却没几只有幸目睹过翠凰姑娘的风姿呢。

众狐一听族长有请翠凰,当下无不精神抖擞,纷纷奔走相告等着瞧热闹。黑耳姥姥也命左右捧出了骊山狐族的至宝魅树——这是一株栽在金盆里的,两尺来高的宝树,只见翡翠般的枝叶中央,娇嫩欲滴的绿叶正簇拥着一颗金灿灿的果实。

这果实即是狐族至高无上的法宝“魅丹”,狐妖服食它之后,不仅能够功力大增,容貌亦能妩媚到极致、进而一举魅惑帝王心,端的是效用无穷!只是这魅树四十年一开花四十年一结果,因此也只有历代族长、或者肩负大任亟待出山的狐妖,才有资格享用它的果实魅丹。

一时之间,狐妖老巢里狐头攒动,大家都翘首以盼着,一起期待翠凰姑娘的出现。而与此同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獐头鼠目的姑娘正拉扯着一个与她一般大的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努力穿过挤挤挨挨的狐群,凑到近处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定。

在狐狸的巢穴里,我们实在不该形容某个姑娘“獐头鼠目”,然而,这个姑娘也确然是个另类。不同于骊山狐狸们白里透红的桃心脸,她的脸蛋偏黄,下颌尖尖的,像一枚秋天里最饱满的榛子——但凡熟悉妖精变化的人看到这里,心里就一定会清楚,这姑娘并非一只狐狸精,而是由一只黄鼠狼变来的。

“咳咳,咳咳,大家都别吵……”黑耳姥姥敲敲酸枣木拐杖,巢穴里的狐狸们顿时都安静下来。随着姥姥话音刚落,一阵香风就突然飘进了众狐的鼻子,大家立刻又蚊蝇一般嗡嗡闹起来,悄声议论这香味是像红糖炒米,还是更像桂花年糕。

这时坐在最前排的那位榛子脸姑娘就不以为然地白了一眼身后众狐,小声咕哝了一句:“你们懂什么,这叫女人味……”

她的话还来不及被众狐听见,大家的目光便已被吸引到了巢穴的中心,榛子脸姑娘慌忙转回脑袋,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翠凰姑娘早已悄然出现在族长的跟前。但看她身穿一件碧莹莹翡翠璎珞珍珠衫,水绿色的襦裙正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轻轻吹起,奶黄色的轻纱飘带恰到好处地扬入半空,就像弹过柳梢头的几缕月光,使她既显得仙姿缥缈离尘脱俗,又不失庄严的宝相。

待她微微侧转了螓首蛾眉,众狐这才看清楚了传说中的翠凰姑娘,她的面庞有着一种描摹不出的风华,似乎风花雪月都被揉进了她的一颦一笑,她淡淡的眼神如扫过秋水的长风,笑靥像迎着春风绽开的第一朵牡丹,衬着雪堆似的肌肤,只要借着一点点光,脸庞就能散发出满月般皎洁的光华。

这一刻,在场的没出息的狐子狐孙们,脑中都闪过一样的念头——每朝每代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必然就是长成这副模样的吧?备受瞩目的翠凰在众狐惊艳的目光中却毫不露怯,只见她挺直了腰身两手一福,盈盈对族长黑耳姥姥拜下,娇声如珠玉相叩:“小女翠凰,拜见姥姥。”

黑耳姥姥甚觉欣慰地点点头,上前将她扶起,顺手将魅树上的果实指给她看道:“翠凰丫头,你瞧这魅丹已经成熟,今天我当着全族的面把它交给你,望你服食此丹后,能够不负族中所托,除去人间那荒淫无道的皇帝,促使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多谢姥姥赏识,翠凰今日受命,必当竭尽所能,不辱使命。”翠凰欣然领命,倾国倾城的脸上却仍是不苟言笑,只是再次躬身朝黑耳姥姥拜了一拜。

这时灰耳姥姥在一旁笑呵呵帮衬道:“如此甚好,还请翠凰姑娘进族中内殿沐浴更衣,再择吉时摘下魅丹服食。”

翠凰并无异议,微微颔首轻移莲步,由灰耳姥姥引着进入内殿。众狐见再没热闹可看,渐渐也就各自散去,一时间巢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巢穴正中央的七宝琉璃供桌上,金盆里的魅树还在静静流动着潋滟的光。

蓦然,静悄悄的巢穴里却有了异动!空荡荡的大厅角落里竟冒出了两道鬼鬼祟祟、拉拉扯扯的人影。只见那打头蠢蠢欲动的,正是方才那位榛子脸的姑娘!她蹑手蹑脚靠近了供桌,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魅树上雀蛋大的金丹,屏息凝神地偷偷伸出手去……

“姐姐!”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姑娘吓坏了,一张桃心脸像抹了二斤胡粉似的,白里泛青不见血色,“姐姐不好这样做啦,这金丹可是不得了的宝贝,你偷拿会闯大祸的!”

那榛子脸姑娘眼珠一转,瞪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那桃心脸的姑娘顿时畏缩起来,一双无辜的小鹿眼眨了眨,转眼间就泪蒙蒙的,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榛子脸姑娘显然是拿她这招没辙,只好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不怪我老生常谈,你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哪里像是狐狸种?亏你还是吃我妈妈的奶长大的,可怜我从小没了爹爹,亲娘又做了你的乳母,害我连自己娘亲的一口奶都吃不上,我容易嘛我?亏我自己命大活了下来,结果长大了还要做你的丫鬟,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大小姐一起没出息,我容易嘛我……”

桃心脸姑娘一向最害怕自己的姐姐这样碎碎念,当下乖乖收起两包眼泪,可怜兮兮地反倒哄起自己的姐姐来:“别这样啦,我,我错了还不行么,都,都听你的……”

榛子脸姑娘这才得意地一笑,闭嘴作罢。

好啦,现在我们从这段对话里就可以弄明白,为什么黄鼠狼出身的榛子脸姑娘,可以和桃心脸的狐狸姑娘互称姐妹啦!原来她们是金兰姐妹,黄鼠狼姑娘的妈妈是狐狸姑娘的奶娘,而黄鼠狼姑娘虽被狐狸姑娘客客气气地叫上一声姐姐,但实际上是她的丫鬟,而比实际还要实际的现实是,她身为丫鬟,也能够将狐狸姑娘治得死死的!

于是黄鼠狼姑娘心情大好地伸出罪恶之手,毫不胆怯地一把拽下了魅树上的魅丹,将那金光灿灿的果实递到了狐狸姑娘的面前。

“做,做什么……”那狐狸姑娘还在害怕,怯怯退了半步,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的干姐姐。

“一人一半,吃下去。”黄鼠狼姑娘到底没有得意忘形,知道自己在骊山出身低卑,闯祸也要拉个垫背的。

“嗯,不要,不要……”狐狸姑娘一边泪汪汪地挣扎,一边含恨吞下了被黄鼠狼姑娘分开的半颗魅丹。

于是很快她们身上各自起了变化,有暖腾腾的白气分别从她们的天灵盖上冒出来,她们十三四岁乳臭未干的身体开始变得丰润,发黄的细辫子也忽然散开,眼见着变成了乌黑的云鬓,她们的双眼变清变亮,开始盈盈泛着一层勾魂的水光,面颊也忽然白里透红,像五月沾了露水的蔷薇花……

黄鼠狼姑娘像照镜子一样盯着自己的妹妹,知道自己的身体也同样在发生着这些迷人的改变。于是她不禁快活地翘起嘴角,刚想发出一两声得逞的笑,却在这时听见内殿里传出一声雷霆般的厉喝:“飞鸾轻凤!你们在做什么!”

刚偷吃了魅丹的两个姑娘听见暴喝声,吓得浑身一激灵,战战兢兢回过头去,就看见灰耳姥姥从内殿里冲出来,朝她们扬起手中的拐杖:“好个胆大包天的小畜牲!看看你们做得好事!”

“呜……”狐狸姑娘两眼泪汪汪地抱住脑袋,吓得浑身哆嗦成一团。

所幸灰耳姥姥还有一丝理智,知道她是出身大家的狐族贵小姐,因此适时将杖头改对准了黄鼠狼姑娘:“黄轻凤!你这记吃不记打的臭丫头,又撺掇飞鸾跟着你淘气!你知不知道今天你闯了多大的祸?!”

黄鼠狼丫头,也就是黄轻凤小姐,当然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于是摆出闯祸被抓时一贯的脓包态度,耷拉着脑袋装死——这一次为了变漂亮,上刀山下油锅她也拼了!

就在灰耳姥姥的拐杖将要敲上轻凤的脑壳时,族长黑耳姥姥与翠凰也从内殿里走了出来。族长看着暴跳如雷的灰耳姥姥,担心她气过头下手太重,慌忙喝止道:“二当家的,手下留情,打狗也需看主人。飞鸾她是先任长老的遗孤,你伤了她乳母的女儿,也就伤了和气。”

灰耳姥姥听了这话手下一停,逃过一劫的黄轻凤依旧在闭目装死,族长的“打狗”之说被她听在耳中,却使她暗暗龇了龇牙。

跟在黑耳姥姥身后的翠凰将黄轻凤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却只是默不作声。她刚刚沐浴完毕,身上换了一件月白的春衫,一头青丝湿漉漉地搭在肩后,正泛着润泽的水光。

在场众妖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措手不及,只有灰耳姥姥仍在气急败坏地抢白:“姥姥,您瞧现在该怎么办?八十年才结一粒的魅丹,就被这两个讨债鬼给糟蹋了,难道我们的计划就要这样泡汤吗……”

“二姥姥何出此言?难道没有魅丹,我就不能行事么?”这时一直旁观的翠凰忽然开口,清冷的声音里微含着不悦,“凭我自己,也能完成姥姥交托的任务。”

凡事总爱唠叨的灰耳姥姥冷不防被翠凰打断,足足愣了片刻,才悻悻回答道:“也不是说不能,就是成功的把握会没那么大……”

翠凰听到这里,一向疏朗的眉心终于微微蹙起来,忍不住出言反驳:“恕翠凰愚钝,难道翠凰多年的修为,竟敌不过一粒魅丹吗?”

不料翠凰话音未落,一向宠爱她的黑耳姥姥这一次竟在一旁开口道:“何止敌不过,简直差得远了。”

这话使心高气傲的翠凰面色一白,多年波澜不兴的内心头一次赌了气,因此冷着脸拂袖转过身去,再也不发一语。

如今的黑耳姥姥顾不上照顾翠凰的情绪,只想着该如何处理眼前这盘烂摊子。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两个罪魁祸首——如今已经变得粉白可爱楚楚动人的小丫头,终于逼不得已下出这样一步臭棋:“好吧,这一次我们的计策,就安排她们两个去完成吧。”

这话刚一出口,灰耳姥姥已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她当即情不自禁地扬声反对道:“姥姥!您可不能这样糊涂!这,这完全是胡闹呀!她二人能有什么慧根?!别说吃了一粒魅丹,就算是吃下一海碗的魅丹,那也是扶不上台面的小鸡雏呀!”

灰耳姥姥嚷嚷完,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似的,对着地上的飞鸾和轻凤又指又戳,就见缩在地上的飞鸾哭得更是直打噎,而黄轻凤依旧耷拉着个脑袋装死,只是趁着灰耳姥姥不留神的时候,又偷偷龇了龇细小的银牙。

等到急性子的灰耳姥姥发泄完,这时族长黑耳姥姥才悠悠叹了口气,对在场的三狐一鼬开口道:“并非我不愿意让翠凰去,只是你们殊不知,她的性子太冷傲孤高,恰恰是男人最不喜欢的类型。我们狐族将她献上去,固然可以吸引那年少的皇帝一时贪鲜,可惜终归难以固宠,做不得长久的买卖。我原指望可以用魅丹将她的脾性调化调化,奈何天不遂人愿,魅丹叫这两个小鬼吃了,好在她们也算娇嫩可人,如今不妨顺水推舟,一个不够两个凑,将她俩都送进宫去,兴许能成气候也未可知。”

灰耳姥姥愣愣听完族长一席话,却是不以为然道:“那轻凤古灵精怪也就罢了,不怕她吃亏,飞鸾一向是个老实孩子,如何会讨男人的欢心?她又是先任长老的遗孤,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黑耳姥姥胸有成竹地微笑,走上前伸手挑起了飞鸾的下巴,对灰耳姥姥道:“你瞧,她这样的小脸我见犹怜,去了人间又怎么会吃亏呢?狐族服下魅丹后散发出的气质,是凡人绝对无法抗拒的,这点就和轻凤不同,你看同样是服下半颗魅丹,因为她非我族类,效用就不大……”

灰耳姥姥听了族长的话,仔细打量了这两个丫头,果然啧啧有声地感叹起来:“姥姥您说的果然不错,你看轻凤这丫头服了魅丹,脸还是这么黄……”

这时赖在地上的黄轻凤依旧在装死,只是这次她耷拉着的脑袋垂得更低,小牙也龇得更利落了。黑耳姥姥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一戳拐杖,肃然呵斥道:“黄轻凤!快起来听命!你还想装死到什么时候?!”

黄轻凤顿时浑身一颤,死也不敢再装了,慌忙爬起来对着黑耳姥姥磕头:“姥姥饶命!姥姥有话只管吩咐,轻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哼,若不是你母亲哺育飞鸾有功,今天我岂能饶你性命!”黑耳姥姥瞪了战战兢兢的轻凤一眼,嘱咐她道,“今日我派你和飞鸾出山,你当谨记肩上重任,必须处处照料好飞鸾,不得忘了本分!你听明白了吗?”

“姥姥放心,轻凤若有违背,天打雷劈!”黄轻凤心中暗喜,忙不迭叩了几个响头,将黑耳姥姥的吩咐都答应了下来。

在场只有灰耳姥姥面露难色,不知该怎么安慰失去魅丹的翠凰,她讷讷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却见翠凰头也不回地离开,径自消失在内殿里。

“这孩子,”黑耳姥姥看着翠凰不声不响远去的背影,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怪我把她宠坏了……”

此时已是十二月隆冬,这一晚骊山狐族施展了雪幻术,让骊山一带纷纷扬扬下了好大一场雪,翌日清早但见数百里峰峦银装素裹,只有华清宫里的温泉水还在腾腾冒着热气。

当然,狐族施展这幻术可不是为了给唐敬宗游玩助兴用的,这一夜的大雪笼罩住方圆五百里的地气,细细的雪花浸润了寒冷的空气,也迷惑住了皇帝和护驾的文武百官的神魂,使他们相信如今的大唐自他们出生起,就存在着一个名叫浙东的属国,而浙东国今日将向天子进献两位国色天香的舞女,进贡的队伍也早在昨天就抵达了骊山的行宫。

于是我们年少天真的唐敬宗李湛一早醒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笑着问身边的宦官道:“今天浙东国送来的舞女就要到了吧?”

李湛说得高兴,他的贴身宦官刘克明便也笑嘻嘻地回道:“回陛下,浙东国进献的舞女过了午时就能到了,听说那两个姑娘身轻如燕,漂亮着哪!”

年少的唐敬宗闻言登时龙心大悦,连忙起身穿戴好冬季的常服,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袖着手踱到殿外赏雪去了。刘公公忙着为天子张罗早膳,在吩咐手下人往殿外交差时,却与手下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神。

“带话出去,今日计划不变,一切相机行事。”刘公公轻声轻气地说罢,脸上露出了一抹慈蔼的笑。

这一天白昼再没有落雪,天气清寒,浙东国的进贡队伍在午后顺利地进入了华清宫。一身锦裘的唐敬宗被宦官们簇拥着,坐在龙舆上翘首以盼,只见那雪地上一路撒了粗盐,“浙东国”的护卫队吹吹打打着,在一片鼓乐喧天中,将一辆华丽的马车引到了华清宫的丹陛前。

唐敬宗刚想叫一声好,不料随着锦帐一揭,浙东国的侍卫们竟从马车上抬下了一个柜子!

那柜子通身嵌着螺钿七宝,晶亮的玛瑙和玉石在柜门上拼出了一副刘阮遇仙图,柜子的边角都用黄金包裹,紫檀木在阴霾的天色里依旧能映出柔润的光——这流光溢彩的宝柜端的是件好宝贝!可是唐敬宗睁大眼瞅了半天,却只是纳闷地眨眨眼睛,回头问左右道:“不是说献人么?怎么送来一个柜子?”

多亏刘公公经验丰富,一早就悄悄命人跑下去问了问,这时便附在皇帝的耳边笑嘻嘻道:“陛下,美人就在这柜中藏着呢。”

唐敬宗听罢一怔,不禁伸手指着殿前的宝柜,望着左右嘿笑道:“嘿,这算哪一出?你们倒说说?”

刘公公心里当然清楚这是个噱头,就像赵飞燕的留仙裙、寿阳公主的梅花妆似的,古往今来的美人不都讲求个包装吗?!但这种大实话他可不会对皇帝直说呀——他得顺着天子的心意,随时随地哄着他:“陛下,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浙东国这次进献的舞女可不一般,据说这一对姑娘娇嫩轻盈,就像那白雪捏成的一般,禁不得风吹也禁不得日晒,因此这才锁在柜里,千里迢迢地送到长安来。”

“哦?雪做的人吗?这倒有意思了。”唐敬宗听着有趣,索性亲自起身走下丹陛,命人将宝柜打开。

于是一路上颠得昏昏沉沉的黄轻凤与胡飞鸾,在睁开眼重见天日的第一刻,就看见了她们将要祸害的皇帝——那还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身穿着南粤进贡的青蓝色浮光裘,细细的腰上束着一根夜明犀腰带。他正站在雪地里嘻嘻地坏笑,少不经事的脸庞显得古灵精怪,即使过早染上了酒色衰败的戾气,却依旧光彩夺目,就仿佛这阴沉冬日里西偏的昃阳,透着说不清的漂亮,却也隐隐透着一股不祥。

一直窝在柜子里打瞌睡的一狐一鼬看见了自己的金主,怔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多亏了黄轻凤从小乖觉机灵,她暗暗掐了飞鸾一把,拽着她一起爬出了宝柜。

“民女胡飞鸾、黄轻凤,拜见陛下。”两只小妖装模作样地跪在地上,朝面前的少年天子磕了个头,温暖倦怠的身子在雪地里经风一吹,瑟瑟发抖的模样分外惹人怜爱。唐敬宗看着轻凤、飞鸾二人遍身璎珞覆体,头戴颤巍巍细珠鸾鹤轻金冠,修眉螓首吐气如兰,也是相当的满意。

“飞鸾、轻凤,这两个名字倒是起得轻盈。听说你们俩经不得风吹日晒,身子比雪做的还娇贵,我倒要瞧瞧,”只见李湛扬起手臂击了击掌,笔直的腰身绷成一个紧张有力的弧度,显得分外挺拔漂亮,“来人啊,就在殿中设下舞筵,我倒要看看她们是不是真的身轻如燕。”

“飞鸾、轻凤领旨,陛下万岁万万岁。”黄轻凤嘻嘻一笑,趁着无人注意的间隙,拉着自家六神无主的大小姐胡飞鸾悄声道,“你就随便唱一个,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飞鸾吸了吸冻红的鼻头,粉嫣嫣的小嘴张成一个小圈,一口接一口地呵着白气:“好,好……可我唱什么呢?”

“就唱个时兴的。”黄轻凤笑着牵住飞鸾的手,与她一同沿着华清宫的玉阶拾级而上,一时之间裙裾蹁跹金钗摇曳,娇软婀娜的身段仿佛真的要在这猎猎冬风中飞起来。

这时教坊的乐伎们已经奏响了千篇一律的宫调,飞鸾清亮的瞳仁中金光一闪,暗暗施了一个小法术,使自己一张口便能够唱出宫人们耳熟能详的穆宗宫词:“千叶花开香色殊,夜深扑得玉腰奴。绛丝绊脚光生鬓,胜似滕王旧蝶图……”

飞鸾婉转的歌声无可挑剔,就算在狐族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凡人六根不净,所以从他们耳中听来,飞鸾的歌声固然能够绕梁三日,但也不见得有多神奇。于是深谙哗众取宠才是硬道理的黄轻凤果然当仁不让,趁飞鸾唱到一半时掏出了一管笛子,送到唇边滴溜溜吹响:“滴哩哩,滴哩哩——”

在凡人耳中平凡无奇的笛声,实际上却是我们黄鼠狼姑娘的杀手锏,骊山里的百鸟听了,无不闻风丧胆:“滴哩哩,滴哩哩——骊山百鸟皆来听命,若有违抗,你们开春就别想安心筑巢生蛋啦!急急如律令!”

于是在唐敬宗眼里看来,浙东国进献的这两名舞女可真是神了——否则哪里有歌舞到一半,就听见殿外扑棱棱尽是鸟雀的扇翅声,骊山的百鸟听见了她们的歌声,竟然在冬天里齐聚到华清宫来!这可不就是天女下凡么!

他又进而联想起自己出生时的传说,那也是一个百鸟翔集的奇迹!于是更加觉得惬意。

只是换在飞鸾轻凤、还有浙东国的“侍卫们”眼中看来,眼前这副场面就只有“混乱”两字可以形容了。就看到山里的鸟雀火烧屁股一般赶到场,围着黄轻凤有叫小祖宗的、有唤姑奶奶的,还有尊一声黄大仙的,无不是求她别再捣毁他们的鸟窝,也别再偷吃他们孵了一半的鸟蛋,一定要放他们一条活路云云。

骊山的狐狸们此时都很羞愧,什么叫“耻与为伍”?——这就叫耻与为伍!

于是百鸟翔集的中心,老实孩子胡飞鸾越唱表情越扭曲,倒是黄轻凤依旧老神在在的用笛声指挥个不停:“灰喜鹊顺着飞鸾脑袋上转圈,对,就是这样;杜鹃围着我转,对,圈子再绕大点;小老鸹你来蹭蹭我们的裙子,模样要乖巧,小鸡啄米会不?学着点儿……”

放完命令她一边收起笛子,一边又拈了个轻字诀,脚尖在厚厚的舞毯上一点,便与飞鸾一同跃到空中翻了个筋斗,将长长的水袖像流水般抛舞开,但看两人的身影在轻快的音节中飞旋穿梭,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觉得满目裙裳旋舞、金冠璎珞流光璀璨,真如彩云逐月飞星飒沓,望之不觉目眩神驰。

就这样好容易闹腾完一曲,百鸟们痛哭流涕着散场,舞筵上空留一地鸡毛。华清宫的文武百官们皆是叹为观止,一向喜欢热闹的唐敬宗李湛当然是龙心大悦,“噔”一声从龙椅上跳下来大笑道:“好!好!好!身轻如燕果然不是虚言,一曲歌舞就能把百鸟引来,也当得起‘鸾凤’二字。等回到大明宫里,我要用玉为你们琢个芙蓉宝台,专供你们歌舞用;你们怕风吹日晒,我就筑金屋宝帐,不怕你们像雪一样悄悄化咯!快起来受赏吧!”

黄轻凤闻言窃喜在心,与胡飞鸾一起娇滴滴礼毕起身,这时李湛作为一位称职的昏君,自然也念出一句十分老套的戏词:“美人,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于是轻凤和飞鸾抬起头,狐族魅丹的效用就在这一刹那发扬光大。李湛不禁瞠圆了双目,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通常色狼看见美人都会对上眼珠子,但目下有美女二人,所以李湛先是散了瞳,跟着他拼命眨了两下眼睛,终于区分出两个美人的高低来;再然后他就亲手扶起了小狐狸飞鸾,亲切而暧昧地冲她微微一笑道:“先进殿歇着吧,今晚赐浴华清池,等着我……”

被晾在一旁的轻凤立刻眼睛一斜,在肚里骂了一句:我呸!

果然被姥姥说中了,她吃了魅丹只美了一点点,十个媚眼都抵不上人家一个傻笑,人生还能有比这更郁闷的事儿吗?黄轻凤十分郁闷,想吐血也只能干咽口吐沫。

而就在场的狐族们看来,情势可是十分的顺利——我们的飞鸾与皇帝才刚一照面,就已经把皇帝给迷惑得魂不守舍,可了不得!你瞧,还要花大钱给她打造芙蓉宝台和金屋宝帐,这样铺张浪费,简直就是亡国的好兆头啊!

于是狐族——也就是浙东国的侍卫们,圆满交了差。

而此时,百鸟翔集的胜景却勾动了唐敬宗的玩性,使他并不急于和飞鸾轻凤们打交道,而是又吩咐左右牵出鹰犬备好快马,准备往骊山打猎。这在冬天是常有的事,有宫词为证:“雪晴北苑猎骢疾,裘上浮光映日迷。薄暮不须施蜡烛,腰间常佩夜明犀。”

这首诗说的就是唐敬宗李湛,浮光裘和夜明犀腰带都是他的穿戴打扮。据说那夜明犀是南昌府进贡的宝贝,李湛命人拿它做了条腰带,每逢游猎时佩戴着,夜里腰带发出的光亮就跟白昼似的,根本不需要再往灯笼里添什么蜡烛。

面对这样顽劣的皇帝,文武百官们早就习以为常,却让行将告辞的浙东国侍卫们心中骇然——就这么个打猎法,骊山的生灵迟早要受灭顶之灾,还是姥姥的美人计英明啊!

待得唐敬宗的猎队浩浩荡荡出发后,宦官们将飞鸾和轻凤栖身的宝柜顺理成章地搬进了皇帝的寝宫,而惊惶的飞鸾坐不住,东摸摸西摸摸,就又和轻凤钻进了宽敞舒适的柜子里。她们在柜子里仍是人形,却跟标准的狐狸和黄鼠狼一样盘着身子,只差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用来搔搔面颊了。

此时轻凤仍在酸溜溜嫉妒,于是趁着自家小姐没防备时突兀开口道:“侍寝很疼噢!”

“啊?!有多疼?”飞鸾浑身一激灵,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在暗中怯怯盯着轻凤,她多少听说过一点人事,因此除了战战兢兢地问轻凤,又添上一句供她比较,“能比从树上跌下来还疼么?”

她打小从树上跌下来过一次,所以印象深刻,不料轻凤却把眼睛一瞪,煞有介事地恐吓她:“比那个疼上十倍!”

“嗷呜……”飞鸾果然中招,蔫蔫儿的现出原形躲在尾巴里哭。轻凤撇撇嘴不理她,伸了个懒腰翻身睡去。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到了后半夜,轻凤还是被飞鸾给摇醒的。当黄轻凤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就听见飞鸾在她耳边带着哭腔小声道:“外面有,有动静……是不是该我侍寝了?我不要我不要,呜呜……”

轻凤睡眼惺忪地皱皱鼻子,闻见一股酒气,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侧耳细听着柜子外面的动静,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嘘,快别哭了,你听,这声音不对!”

这声音是不对!她们在皇帝的寝宫里,怎么会听到挣扎声、闷呼声、衣料摩擦声、粗重的喘息声,就仿佛一个人被人掐住了脖子、按住了手脚,正在垂死前使劲儿蹬腿挣扎呢?!

轻凤好奇起来,将榛子似的小脸凑近了柜门,又伸手悄悄将柜门推开了一条细缝。

大殿里没有点蜡烛,到处都是黑漆漆一片,这却难不倒夜行兽类的眼睛。轻凤的眼珠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绿光,将夜色掩盖住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唐敬宗李湛衣衫凌乱,头发披散着,正被一名将领模样的人按在地上。他的脖子被那人扼住,好容易张着嘴发出几声破碎的呼救,却全部被殿外的觥筹交错声掩盖住。他在垂死前极力挣扎,爆发出的蛮力终于使他挣脱了凶手,可就在他翻身刚想爬起来逃走的当口,他的后脑却遭受到铜槌致命的一击。

年少的天子爆发出一声狂呼,扑在地上抽搐着断了气。这时黑暗的大殿里才悄然走进几个人,开始次第为大殿点上蜡烛。当虚晃的烛光渐渐照亮半座大殿时,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恰好走进轻凤的视线,而那刚刚弑君的凶手竟也喘着粗气迎上去,对那进殿的人道:“大事已了,快点想个善后办法吧。”

这时灯台上一朵烛花恰好一爆,照亮了前来接应凶手的人的脸,那正是白天还在对唐敬宗俯首听命的刘公公!轻凤倒吸一口凉气,第一次看见一张比妖怪还要可怕的人脸,她的身子忍不住软软往后一跌,靠在柜中对飞鸾呐呐道:“皇帝死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飞鸾一听轻凤这般说,立刻又惊又喜地捂着嘴轻喊起来:“皇帝死了?!那我们不就可以回骊山向姥姥复命了嘛?!我也不用侍寝了!太好了太好了!”

轻凤听了她这番没出息的话,咬咬唇半天不做声,末了眼珠一溜,斩钉截铁道:“不成!我们今天才刚出来,皇帝就死了,这不对!”

“有什么不对?”飞鸾懵懂地望着轻凤,又蔫蔫儿没了主意。

“你瞧,”轻凤将两根手指竖在飞鸾眼前晃了晃,给她摆事实讲道理,“我们两个都吞了魅丹,却只害死一个皇帝,回去复命的时候,这皇帝算是你搞定的呢?还是我搞定的呢?”

“这……”飞鸾眨了眨眼睛,望着轻凤心虚道,“要么,就算是你搞定的好咯……”

“我的大小姐啊!”轻凤听了飞鸾没出息的话,急� ��恨不能一巴掌拍醒她,她害怕被殿中人听见,于是按捺住火爆脾气,咬着飞鸾的耳朵道,“你怎么总是这样不争气呢?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出山的机会,你竟然就闹着回家!可怜我从小跟着你受罪,连亲娘的奶都喝不上一口,你现在却这样打退堂鼓,你对得起我吗?”

飞鸾的耳朵被喋喋不休的轻凤呵得直发痒,她赶紧缩头缩脑地妥协道:“好,好啦,我都听你的还不好嘛……”

于是黄轻凤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得逞的坏笑,她又将脸凑在柜门上向外瞄了瞄,这时原本待在殿中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忽然走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唐敬宗李湛的尸体仍旧伏在地上。黄轻凤眼珠一溜,自言自语道:“现在外面没人了,我出去看看。”

飞鸾仍旧沉浸在不能回家的忧伤之中,兀自抱着膝盖嗫嚅道:“我不去,我不要看死人。”

轻凤闻言撇了撇小嘴,也不强求她,自己一个人从柜中跳了出去。这时大殿里正窜着飕飕的冷风,将原本就不够亮的烛光吹得忽明忽灭,黄轻凤轻轻跳了几步便凑近了李湛的尸体,绕着他转了一圈:“哎,啧啧,真的死透了。”

她伸出小脚踢了踢唐敬宗的身子,又好奇地蹲下,歪着脑袋仔细观察他的死状。这时她忽然发现李湛的手有些蹊跷——他僵硬苍白的手指正奋力向前方伸出去,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狰狞可怕。轻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不意间竟发现不远处的锦帘下,露出了一角白莹莹的东西。她当下好奇地将那东西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一块玉石雕成的印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轻凤喃喃念出印章上的八个篆字,冷不丁反应过来,“哎呀,这是传国玉玺啊!”

轻凤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自古以来,历代帝王都是凭玉玺传承帝祚,哪一朝的皇帝若是丢失了这枚玉玺,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白板天子。如今唐敬宗糊里糊涂地就驾崩了,搞得她和飞鸾也都糊里糊涂的,根本弄不清任务到底完成没有,那么有朝一日回到骊山,该怎么和姥姥交代呢?嘿,有了这枚玉玺,一切不就好交代了嘛!对,就这么办!

轻凤一边想着,一边将玉玺藏进怀里,以便回骊山狐妖巢穴时可以邀功。藏好玉玺后她还想在四周转转,这时殿外却忽然响起一声细微的动静,轻凤耳朵一动,很机敏地跳回了宝柜,紧紧关上柜门。

与此同时,一位宦官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大殿,在李湛的尸体前静静站了好一会儿。那是一位很年轻的宦官,身材清瘦修长,穿着一身杏黄色平金绣宫袍,一张毫无血色的尖脸苍白却清秀得出奇,修眉凤目中透着一股子寒气,左眼下生着一粒蓝色的泪痣,使他看上去更加的冷。

那名宦官在李湛的尸体旁蹲下,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了好一会儿,却因为一无所获而蹙起眉。跟着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在殿内逡巡了一圈,又起身将台案上的盒子一个个打开,之后是书架、橱柜,甚至是墙上的暗格,直到他眼中升起一丝疑惑,才稍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宦官低头沉吟了片刻,蓦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终于越过内殿帘帏,盯上了飞鸾和轻凤藏身的宝柜。于是他轻轻迈开步子,从厚厚的波斯毡毯上走过,冰凉的指尖在刚要触及柜门时,却不巧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那宦官警觉地回过身,这时好几个同他一样打扮的宦官也从殿外匆匆走进来,在看见他时立刻催促道:“花内侍你怎么还在这里?外面正乱着呢,赶紧过去!”

那宦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跟在那几人身后走出大殿,却在出殿前不甘心地回过头,冷冷盯着飞鸾和轻凤藏身的柜子看了一眼。

而与此同时,轻凤也在柜子里拍着胸口庆幸道:“好险好险……”

倒是飞鸾不以为然地吸吸鼻子,嘟着嘴对轻凤道:“姐姐你怕什么?我们有法术的,哪怕被他发现呢,我们就施点法术,吓死他!”

“你懂什么,”轻凤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循循善诱道,“咱们出来混,用法术胜之不武,再说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最好不要叫人发现咱们,因为咱捡到一个宝贝,你瞧……”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玉玺,递到了飞鸾的面前。飞鸾不禁发出一声惊呼,睁大眼睛盯住了轻凤手里的宝贝,这块当年秦始皇下令用和氏璧雕成的玉玺,通体莹润洁白,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彩。飞鸾不禁伸手摸了又摸,又惊又喜道:“这不是传国玉玺吗?”

“嗯,刚刚外面那个人,也许就是在找这个,毕竟现在皇帝死了,还能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更重要呢?!”轻凤对飞鸾挤挤眼睛,得意洋洋道,“我们一定要藏好它!不过现在这里太乱了,咱们得赶紧躲到别处去。”

这一夜骊山兵荒马乱,又下了一场小雪。飞鸾在清冷的空气里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抱怨道:“做人真麻烦,浑身光溜溜地不长皮毛,好冷……”

“你笨!这才是做人的乐趣,可以今天穿红的,明天穿绿的,夏天穿单的,冬天穿绵的,多有意思,”轻凤不以为然地反驳飞鸾,与她一同趴在窗棂上晒太阳,看着华清宫的妃嫔们对镜描眉,“还能往脸上涂脂抹粉,真好看……”

昨夜她们施了点小法术,混进了后宫嫔妃们所住的偏殿,令所有人都以为她们在献舞之后就待在偏殿里,一直等着唐敬宗的宠幸,仿佛昨夜血腥的一幕已跟她们毫无关系。飞鸾又呆呆欣赏了一会儿妃嫔们画眉毛,忽然瞪着眼睛诧异道:“哎呀不对啊,皇帝驾崩以后,不是不能打扮吗?她们也穿了孝了,看来不是不知道噩耗,怎么还化妆?”

“嘻嘻嘻,”轻凤发出一阵坏笑,伸手点了点飞鸾木头似的脑瓜,“这你还不懂吗?等新皇帝坐稳了龙椅,一声令下,她们才会哭丧呢。这都是哭给新皇帝看的,所以要哭得好看,哪怕冲掉了腮上的胭脂呢,那也叫‘相思血泪’,有来头的!再说了,淡妆不是妆。”

就比如她自己,因为疑心自己脸黄,所以今早上偷偷搽的那二两胡粉,以及为了配合胡粉而匀上的胭脂,就绝不能算作“化妆”。

“那新皇帝什么时候来呀?”飞鸾一派天真地问。

“快了,”轻凤胸有成竹道,“群龙岂能无首?江山岂能无主?这些事情,自然有那些大男人们替我们操心,哦不,他们不能算男人,他们是太监!”

“也不都是太监啦,那些大臣们也很急。”飞鸾小声提醒道。

“大臣?大臣们不济事,”轻凤满脸鄙夷地斜着眼睛,“我没出骊山的时候就知道,如今的皇帝都归太监管,要不然,昨天那些太监们敢杀皇帝吗?”

“嘘……”飞鸾示意轻凤噤声,小心地盯着打不远处路过的一名宦官,等他走远之后才又悄声道,“那我们是不是要等到新皇帝即位了,再去祸害他?”

“对!”轻凤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却将逍遥人间的打算略过不提。

“啊,那求新皇帝赶紧即位吧,这样我们祸害完两个皇帝,就可以回家了!”飞鸾抬头望着骊山顶上苍茫的天空,虔诚地祈祷。

轻凤拿自家傻乎乎的大小姐没有办法,只能一边含糊地敷衍她几句,一边暗暗翻了个白眼。

却说刘公公一党在合谋除掉了唐敬宗之后,也的确很为下一任皇帝的人选而操心,他们在经过一番精心筛选之后,最终假冒敬宗的旨意,选立了敬宗的叔叔、绛王爷李悟做代理监国。当那位二十颇有余、三十尚不足的王爷赶到骊山来为敬宗主持葬礼的时候,轻凤远远瞧见了他,可是相当的不满意。

我呸!怎么是个老头子!轻凤在心里骂了一句,掉过脸一本正经地对飞鸾道:“我说,其实死了一个皇帝就算够本了,我们还是回骊山吧。”

“这怎么行?说好了我们俩一人除掉一个皇帝的,现在新皇帝来了,我们怎么能走?”不料飞鸾一根筋又有责任心,所以这一次反倒换她回绝了回骊山的提议。

在这里我们实在不能责备轻凤稚嫩的审美观,她与飞鸾虽是修行多年的小妖精,换成人类的年龄却也不过才十三四岁,在这样的豆蔻年华,谁会喜欢上一个至少比自己大一轮的“老头子”呢?

黄轻凤对于大小姐不再听自己的话这件事,感到非常的愤怒,于是她和飞鸾披麻戴孝,混在妃嫔哭丧的队伍里一路走回长安大明宫的时候,她一直都在假惺惺地抹着眼泪念叨飞鸾:“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啊?!侍寝这么痛苦的事情,我哪忍心看着你去受罪呀?!我本来想着,那皇帝就算是你害死的,我不邀功领赏,只拿着玉玺去向姥姥交代,事情也许就能对付过去啊,你却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唉,可怜你一口一口喝着我娘的奶长大,倒拿我不当自己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就这样一路从骊山唠叨到长安,飞鸾的耳朵里简直要结茧子了,轻凤老驴拉磨般的轱辘话,配合着队伍里哀而不伤的凄厉干嚎,让飞鸾的心境也不禁跟着凄惶起来,她真不想使从小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为难,所以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该那么样坚持……

就在飞鸾左右为难的时候,大明宫里的那些“男人们”同时也在谋划着一个秘密。

原来刘公公一党拥立了绛王之后,又商议着剥夺其他宦官手中的权力,这可就惹恼了左右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以及左右神策军中尉魏从简和梁守谦——在那个年月,任这四样要职的宦官们被称为“四贵”,是宦官中的实权人物。

于是王守澄等人联合朝中元老,趁绛王李悟进宫时,借讨逆之名派出左右神策飞龙军将刘公公一党尽数诛杀,连绛王李悟也死在乱兵之中的时候,轻凤与飞鸾混在乱作一团的妃嫔队列中,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两、两、两,两个皇帝了!”飞鸾结结巴巴地喊道,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这时如释重负的轻凤也点点头,刚想说她们可以回家了的时候,她却一眼瞥见了宦官四贵们拥立的少主——那是唐敬宗的弟弟,江王李涵。

当那位即将年满十六岁,被沉重的十二章衮服压身,在数九严寒和腥风血雨中显得弱不禁风、却又沉静地接受命运巨变的苍白少年,以琉璃般脆弱却高贵的帝王之姿遥遥出现在紫宸殿上的时候,她黄轻凤终于知道,自己除了好吃懒做、自私自利这些优点以外,还会见了帅哥就走不动路。

“姐姐,现在已经死了两个皇帝了!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不,那个只是代理监国,不算皇帝,这个才是第二个皇帝……什么都别说了!你吃了我亲娘的奶,就得听我的!”

于是,我们的小黄鼠狼和小狐狸的故事一直讲到这里,才算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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