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爱情开始的时候,我们往往不知道那就是爱情。
Date:2009.4.3
我撑着脑袋望着车窗外黑沉沉的隧道发呆,玻璃上倒映出一个人把玩着手里的IC卡,突然想到一个人,也会在下班后一边翻转着指尖的IC卡一边往地铁站走。
离开医院后的日子,除了护士站的定时回访电话,和医院仅剩的联系就是林老师白细胞指数掉下来的时候,旁听娘亲给医生打过两通电话,过程也无非是“谢谢”“不客气”这样的官方对答。
今天重回X市,从一脑袋的书本中冲脱出来,猛然发觉有些无形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些若有若无萦绕周身的,叫作牵挂。
晚上,住在三三宿舍,她的学校离我复试的学校很近。洗完澡擦完头发,回过头就看到三三一脸的玩味:“姑娘,我怎么忽然觉得,你有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的调调呢?”
“请拿出你理科生的节操,不要掉书袋。”
“那顾医生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搞定?”
“……你还是继续背古诗吧。”矜持什么的不要指望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现。
“就知道你怂,姐刚才拿你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
“什么?!”
我手忙脚乱地去翻手机,一条“你有女朋友么?”赤裸裸地躺在已发信箱里。
交友不慎!绝对的交友不慎!!!
我恨不得去撞墙:“大姐!我明天就要复试了!你就不能给我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么?!”
“好精神常有而好男人不常有。小同志好好奋斗,好好奋斗。”三三抓过浴巾飘进浴室。
我悲愤地捂进被子,看着屏幕上那条无比荡漾的短信,从没有一刻这么希望,移动通讯塔出BUG吧!
一直到睡觉,手机都没有收到一条短信。入睡之前,我自我催眠:“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不知道我的号码,估计以为是恶搞短信。”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医生笔迹: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刚认识十来天的你就敢留电话我还没找你呢!)
医生:我留给患者的,有问题么?
( >_<…… )
Date:2009.4.5
据说地质学院是出了名的阳盛阴衰,到了现场发现,谁说女子不如男啊。
我斜前方一名个子娇小的姑娘正握着电话:“清明节复试,居然清明节复试!如果它不录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它!”刚说完,脚底一滑。
我赶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四川人?”
水灵灵的川妹子抓着我的手站起来:“是啊,爬了大半个中国来复试容易嘛~”
就这样,我认识了我未来的同学以及室友,有点脱线的小草同志。小草总说,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是我扶起她,这是多么其奇妙的缘分啊。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很多蠢蠢欲动的男同胞也想来扶,只是动作没我快……
笔试面试体检全部结束,小草婉拒了我带她逛逛X市的好意:“我回家了,我得回去接接地气。X市咱们有三年时间慢慢看。不急,不急。”
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蹦上出租,我一直没问出口,姑娘,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俩录上了呢?
Date:2009.4.8
三天后,我接到录取通知短信,彼时,娘亲刚挂断护士站的电话:“今天没有床位,你爸去不了。”现在哪个医院都一床难求,我看了眼脚边开了盖的行李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整理。
娘亲午饭做了一半的时候,手机屏幕一亮:“有个病人下午提前出院,尽快过来,到明天可能就没了。”
靠谱青年啊。
下午一点,医院。护士站那边顾医生已经签了入院单,手续办得很顺利。
我擦干净了桌椅床柜去开水间洗抹布,在门口接到了小草的电话:“林之校林之校!咱们要当同学啦!”
我笑:“说不准咱们还能当室友。复试的女生就四个,听师姐说我们住的是四人宿舍。”(半年后,四个姑娘被分在了三个宿舍,小草大笑:“缘分天注定啊!”)
我被电话那头欢快的笑声传染:“我们有三年时间可以把X市逛到腻。”
挂断电话,我转身,五米开外,顾医生对着我负手而笑。
二十天不见,他笑容里那种和煦温暖的味道,随着窗外的季节,一点点转浓。
午后温暖的阳光里,我看着他微笑的眼睛:“顾医生。”
他的视线扫过我的手机,点了点头。
“谢谢你。”床位竞争这么激烈。
他嘴角微扬:“不客气,应该的。”就越过我进了办公室。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哪里有点不一样。很久之后,他淡定地告诉我:“哦,就是心跳速率稍微快了一点。”
下午,娘亲陪林老师去做检查,我被派去咨询化疗方案。
敲敲门:“顾医生。”
正对着屏幕噼里啪啦敲医嘱的人转过头看了我五秒钟,然后看了眼身边的椅子:“坐。”
美色当前,我正襟危坐,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他翻飞的手指。正当我感慨“不弹钢琴实在浪费”的时候,手指停了下来。
我抬头,顾医生正好笑地看着我:“要问什么?”
居然看别人的手看到发呆,我尴尬地扶额:“林老师的化疗方案。”
他抽出口袋里的笔,翻开我手边的手札本,边说边写:“XELOX方案。挂的化疗药水主要成分是奥沙利铂,属于铂类抗癌药,量不大,在之前和之后会加一些保肝护心方面的药,同时口服希罗达……”
“化疗反应?”这是我最关注的。
“因人而异。奥沙利铂有一定的毒性,会产生恶心感,不排除会出现呕吐现象。”
出了办公室,我看着手里那一页中英混杂的笔迹,正感慨现在的医生服务质量要不要这么好,身后传来顾医生的声音:“林,林——”
我转过头,看到他保持着林的口型:“林之校。”
“哦,林之校,”顾医生顿了顿,“去给你爸爸买双手套,化疗期间不能碰金属和任何生冷的东西。”然后转身走回办公室。
我看见他小声咕哝一句:“男孩子的名字……”
医生笔迹:哈哈哈哈哈……
(你怎么除了傻笑就是傻笑。)
医生:没有,就是觉得那时候比较傻。
Date:2009.4.9
病区新来了一批实习医生和实习护士,走廊上动辄呼啦啦一大批人,甚是拉风。听到隔壁医生集体查房的声音,我的心跳有些加快。当主任推开门时,我下意识地垂下目光。
病房被近二十个人堵得有些空气稀薄,A主任和林老师握在一起的手晃来晃去晃得我眼花,视线往旁边一移。顾医生双手拿着病历夹垂在身前,安静地垂着眼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这表情让我想起小时候听外婆说起的摩诃迦叶拈花一笑,看似通透,却又看不通透。
后来,医生回忆说:“之前20天不见,心里倒还平和,等再见到面,才发现心里有多高兴。”
八点半,护士长来给林老师扎针,后面跟着一个新面孔,小小的个子,笑起来眼睛弯弯,有两个很甜的酒窝。护士长扎针的时候,她往地上一蹲,拖着腮帮子跟朵小蘑菇一样,仰着头看得一眨不眨。
一小时后,小蘑菇来给林老师换水。看着她一笔一划在换水记录上签字,林老师忍不住问:“孩子你多大了?哪儿人?”
“A市人。我21啦!不是小孩儿!”
娘亲:“这么巧,我爸爸也是A市人。”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和林老师呆呆地看着娘亲和小姑娘用吴侬软语聊得热火朝天。
“这边A市人好少,居然在这里碰到老乡了!”小姑娘兴奋得手舞足蹈,看架势想给娘亲来个拥抱,半路发现不大合适,然后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
真的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这种事啊。这是当时我脑子里唯一的一句话。
中午去吃饭,碰到从门诊回来的顾医生,刚准备打个招呼,从护士站扑出来一个人。
“顾老师!期末急诊医学大题是考心肺复苏还是电复律啊?”
我看着小蘑菇着急地绕着顾医生转圈,突然看见我,“啊,老乡姐姐!”
再度美人入怀,我只觉得各种状况外。 在医院里,有新护士喊老护士老师的,有实习医生喊医生老师的,可顾老师,你们这是——跨品种么?
“因为他真的是老师呀!”小蘑菇来换药水的时候一脸理所当然,“上课,监考,改试卷。”
“我真的不是她老师。”顾医生查房的时候一脸无奈,“之前主任出去开会,我代了一堂公选课,监考,是电脑随机排的,改试卷,是被师兄抓过去帮忙的。” 囧。
不过这并不妨碍小羽脆生生的“顾老师早!”“顾老师好!”“顾老师再见!”
顾老师压力很大:“孩子,你正牌老师在办公室里坐着呢。”
小蘑菇名叫程羽,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个心思简单到有点缺心眼的姑娘。认识第一天,午饭就端着外卖泡在我们病房,把她爸爸的工资她妈妈的单位全都抖给我了……这年头,这么单纯的孩子,实在难得。
很久之后,小羽抱着我的胳膊撒娇:“师娘,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好人!第二眼,就知道你能把老师治住!”我被那句师娘喊得风中凌乱,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次来化疗,和护士们熟稔了很多,偶尔会多聊两句,至于医生们,照旧的五分钟查房,除了顾医生。我三点去代客加工那拿黑鱼汤,他进来查房,快三点半回来,他居然还在病房和林老师聊天。见我进来,他点头告辞,经过我旁边的时候,笑意盈然:“鱼汤很香。”
我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并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却总让人觉得他多做了点什么。
晚上,我正在开水间洗碗,一声“姐姐!”惊得我猛回头。
“小杜!”
小家伙刚理了头发,短短的板寸很是精神。
“护士长说你这个月起就不来医院了。”
“嗯,还有两个月了。不过顾医生说应该来和你打个招呼。你们俩怎么样了?”
我望天,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遂直接无视:“复习得怎么样了?”
“说不上来,感觉又有底,又没底……”
“这状态不错,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我想读医。”小杜默了默,挠挠鼻子。
我看着眼前这个有点局促的男孩,点点头:“想法不错。”
“嘿,顾医生的学校估计是摸不到边。”
我拍拍他胳膊:“你站得越高,看得越远,能选择的路就越多。现在,你别的都不要想,先努力地站到高的地方去。”
小杜走的时候对我说:“知道顾医生怎么跟我说的?他说,‘你什么都不要想,全力以赴考出来再说。’”他狡黠地笑,“你俩约好的吧?”
Date:2009.4.10
昨天白天还好好的林老师,晚上忽然开始起化疗反应,今天彻底消停了,蔫蔫地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睛捏了捏我的手指,就会周公去了。下午精力略济,又恢复了恶搞本色,拢着胳膊走到卫生间门口,伸手戳了下金属门把手,再戳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一脸的无辜:“林之校,我要上厕所。”我一头黑线地过去帮他开门。娘亲吩咐过,即使戴了手套也尽量不要碰生冷。
就在他眨巴着眼睛对我说“勺子是不锈钢的”,我一边“张嘴,啊——”地给他喂火龙果一边腹诽卖萌和年龄绝对无关的时候,顾医生推门进来,站在床边无言地看了一会儿:“林老师,您今年五十二了。”
林老师淡定地点点头。
顾医生扶了扶眼镜:“第一次的水都挂完了,身体适应得还可以。明天血检出来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回家了。”说罢看了我一眼,往外走。
我跟在他后面出病房,没走两步,顾医生突然回过头:“你们不要把他当病人,要把他当正常人。”
我看着眼前情绪难得有波动的医生,“哦”了一声。
顾医生扶了扶额,视线落到我手里的火龙果和勺子上:“最起码,他吃东西是可以自己来的。”
“哦。”
“买个密胺的勺子。”说完转身走人。
我看着手里的不锈钢勺子,慢慢地“哦”了一声。
Date:2009.4.15
我回到学校,开始忙碌毕业答辩事宜,期间时不时回家看看林老师,生活相当充实。
那本手札一直安静地躺在我包里,偶尔拿出来翻一翻,两个人的不同字迹靠在一起,让我想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行笔流水的样子。
Date:2009.5.5
如果说第一次化疗还算顺利,那么第二次化疗就可以算灾难了。
昨天我在病房一切都安顿好,却久等不来去开房的娘亲。一个电话拨过去,那头声音糯糯:“我不舒服。”
确实是不舒服,体温38.6℃。本身就属于办公室亚健康群体,从二月份起精神就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前一阵子又是接连的出差。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睡吧。我爸那边有我呢。”
林老师这边半天都没撑住,药刚下去就起反应了。
Date:2009.5.6
立夏已过,天气开始有些细微的燥热。我拎着早饭,撑着脑袋坐在电梯间休息椅上等电梯。
“林之校?”
我睁开眼:“顾医生早。”
我们被人流推进电梯,挤到贴墙,我索性半阖上眼睛。
身旁的医生双手环胸,微微低下头:“你妈妈去哪儿了?”
“宾馆,前天中午开始发烧,低烧一直退不下去。他们两个,晚上一个醒不透一个睡不着。”
“你——”他顿了顿,没有说话。
医生们查完房,林老师开始挂水,我嘱咐小羽帮我注意着点,便拎着保温桶匆匆往宾馆赶,在走廊上与顾医生擦身而过,他说:“你慢一点跑。”
等娘亲吃完早饭,给她灌了药刮了痧,我奔去菜市买菜,送去代客加工点再跑回医院,门一推开,看到林老师可怜地靠在床上:“我的手脚麻得厉害。”
我掩去焦虑,伸手摸摸他脸:“没事,我在呢。”
中午下班前,顾医生敲门进来:“有需要我帮忙的么?”
我端着鸽子汤看着他:“能帮我给林老师喂饭么?”林老师已经彻底萎靡了,昨天还能喝点汤,今天什么都不想吃。
医生揉了揉眉毛,走到病床边:“林老师,你得吃饭补充营养。”
“荤汤闻着恶心。”
“那素汤?”
“不想吃。”
“面?”
摇头。
“稀饭?”
摇头。
“馄饨?”
迟疑了一下。
我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两个谈判的男人。
医生转过身:“出了大门向东一条街,有家馄饨馆,你买纯素的馄饨。”
下午,娘亲的温度终于退下去,我赶回病房。
我想起中午医生的交待“奥沙利铂具有精神毒性,越想着它越难受”,于是按摩着林老师僵硬的肩膀:“你睡一觉起来,这瓶保护血管的挂完,就舒服了。”林老师将信将疑地闭上眼睛。
鼻端似有若无地有布料滑过,我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睁开眼,看到眼前的白袍正伸手调着吊瓶滴速。
林老师似乎是睡着了,我慢慢地从他脖子下面抽出有些麻掉的胳膊,闭上眼睛趴在被子上,正准备伸个懒腰,感到头顶覆上一只手。
我睁开眼,看着顾医生以摸小狗的姿势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悠然而去。
这是——突然被什么附体了?他离开之后我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
发小印玺曾经说过,男女之间的那道坎其实不是“做我女朋友吧”,而是首次肢体接触。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肢体接触,只是从那之后,我一看到顾医生,就会浑身不自在,一股热气从后背一直窜到后脑勺。
医生笔迹:你中间那20天倒是淡定。
(难道你不淡定?)
医生:定。
Date:2009.5.27
第三次化疗是个痛苦的过程,林老师的体重已经掉了20斤,颧骨都突了出来,即使主任改了方案,把化疗药分到两天挂以减轻化疗反应,林老师还是从昨天上午就开始呕吐,通宵未歇,黄胆水都吐了出来。等到今天上午那瓶奥沙利铂挂完,趴在我怀里的林老师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隔着汗透的睡衣,摸着他身上一根一根的肋骨,我突然有些想哭。
我去到医生办公室:“可不可以不化疗?正常人不吃不喝不睡都吃不消。”更何况是刚动完手术的人。
顾医生递过林老师的病理诊断:“你爸爸属于低分化腺癌。”
我茫然地看着他。
“恶性程度高,预后差,易转移易复发。”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病理报告,半天才僵僵地问:“手术之后的病理切片,不是说,很好的么?”
顾医生望着我,不说话。
离开办公室之前,我问顾医生:“化疗究竟有没有效,能不能——实话告诉我。”
顾医生眉头微蹙:“消灭可能残留的癌细胞,防止转移。其他的——效果有限。”
晚上,我抱膝坐在电梯间的休息椅上发呆,隔着窗玻璃看外面的星空。
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我转过头,顾医生在我身旁站定,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我礼貌地笑笑,扭回头继续看天空。
“不要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哪有?”
“你半夜三更的坐在这。”
我看了眼手表:“北京时间晚9点15分。”
他偏头看了看我:“回宾馆休息吧。”
“不要,我不在林老师睡不着。”虽然我知道我在他也睡不着。
不过,还是起身和医生一起往回走。
“林之校。”
我回头,已经进了办公室的人又走了出来,递过来一条巧克力。
“谢谢。”在这个时候,没有长篇大论的安慰或者危言耸听,只是浅浅地微笑。
Date:2009.5.28
早上查房,林老师看到顾医生,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回家。”
“你两天没有进食,现在这样怎么回家?”
“我要回家。”
“要等你的血检报告。”
“我要回家。”就这四个字。
顾医生抬起头:“自己能下床么?能走路么?”
“能。”
“走给我看看。”
“……”萧瑟了。
“如果你指标不合格,又继续吃不下去的话,我只能建议给你挂脂肪乳补充营养了。”
“我不挂……”
顾医生完全无视,向我们点头告辞。
林老师委屈地皱着脸,在我们面前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遇到了完全不买他帐的医生。
Date:2009.5.30
连着三天的脂肪乳挂下来,化疗反应渐停,林老师的精神略微恢复。
我端着水杯去电梯间透气,隔着玻璃向外望去。下午四点多下了一场雨,湿气还未退去。记得曾经看到过一句话,任何城市,从低处看,都是平凡的,从高处看,都是美好的。即使再简单的路灯,在湿润的空气里氤氲成一片,都能透出一种安静的美来。我正嗅着被雨水洗刷得清新了许多的空气——
“你爸爸怎么样了?还吐么?”
我惊奇地转过身,看着眼前的白袍男人:“顾医生,你今天又值晚班?”
“同事端午回家,和我调了一下班。”
两个人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街景,他走开去打电话,声音很低。我半眯着眼睛,被窗外拂进来的空气浸润得都有些睡意的时候,一只手机放到了眼前。
我看看屏幕上正在跳动的通话时间,再看向举着手机的医生,他只是朝手机抬了抬下巴。
我接过,屏幕上还留有他的温度,让我一时间有些无措:“喂?”
“姐姐!”
“原来你的全名叫杜文骏。”
我看到医生脸别向一边,笑了,赶紧尴尬地补了一句:“儿童节快乐。”
“……”
气氛更尴尬了。
我看看医生再看看手机,突然反应过来:“快考试了吧?”
小杜:“还有一个礼拜。”
我抓抓头发:“在战术上藐视敌人,在战略上重视敌人,祝你早日取得抗战胜利。”就急忙把手机还给了顾医生。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顾医生笑了笑才道:“好了,看书去吧。保持正常作息,不要开夜车,平常心迎考。”
Date:2009.6.1
经医生们讨论,林老师的化疗反应过大,身体耐受性过差,此次化疗结束后先暂停疗程,回家调整一段时间后,再继续下一步治疗。
上午,我先行一步离开了医院,回学校进行毕业论文答辩。
小羽抱着我蹭了半天(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格外黏糊我),直到我答应下次来给她带好吃的她才松手。
我没有见到顾医生,他查房都没赶上就去准备手术了。
医生笔迹:你反正是不会顾虑我的心情的。
(那会儿我怎么顾虑你的心情?况且那会儿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情……)
Date:2009.6.30
中药介入治疗一个月后,林老师气色渐好,体重见长。
从市医院做完常规检查回来,娘亲一进门就忙着炖汤,叮嘱我给医院打电话上报检查结果。
值班电话拨过去。
“喂,您好,这里是胃肠肿瘤外科。”熟悉的男中音。
“顾医生好,我是林之校。”
相当官方地你来我往,一直到快结束,对面才不经意地说:“对了,杜文骏成绩出来了,过线19分。”
“很不错,恭喜他。”
“我会转告他的。再见。”淡淡挂断。
Date:2009.7.4
在我成了一名合格的毕业生之后,我又成了一名合格的无业游民。之前娘亲一直以为我考的是和本科专业相关的研究生,结果看到通知书的那天东窗事发。她相当不待见地质这个专业,开始对我冷暴力。水深火热之中,我接受了三三抛出的橄榄枝,去给她当煮饭婆,她在X市成了一名光荣的工程师。
晚上洗完澡,两个人一起窝在床上,三三突然八卦心起:“校,你现在开心不?”
“挺开心的啊。”
“像一个在单相思的人不?”
“……”
“你和那顾医生怎么样了?藏藏藏,藏什么藏?我对你手机没兴趣。”
我望着天花板:“就——正常的医患关系。”
“然后呢?”
“?”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的姑娘啊!”三三弹起来,“别告诉我你喜欢一个人就这么看一看就完了。”
“啊……那不然呢?”
“想方设法在一起啊。”
那个时候,我是真没想到那个层面上去。只是单纯的觉得看到他心里高兴,别的,就真没有了……
“爱情,是一种强烈的想要和对方在一起的向往。就是你希望未来的日子与其相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三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这种喜欢,和喜欢一幅画喜欢一个花瓶有什么区别啊?”
“哦……”
三三突然狐疑地转头:“医生对你有意思没?”
我严肃地摇头:“没有。”(相当笃定。)
“不应该啊,这么水灵的姑娘,他又不是和尚。”
“医院的姑娘多得海了去了,你当他没事干就发情啊……况且,这才认识了多久。”
“亲爱的,你没听说过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么?时间不是问题,看对眼了就行。来来来,且把你二人之间的事与我一一道来。”
我道了二十分钟,三三老僧入定一般听完,突然戳我脑袋:“你简直就是,少,女,的,外,表,大,叔,的,心!”
经过三三连续两晚的开导,我有了两条基本的认识:一,医生是男人不是莲花,不但要远观,更要亵玩。二,他可能依稀仿佛大概也是对我有意的。
有了这两层认识,我瞬间豁然开朗,虽然依旧前路迷茫,但好歹是看到路了。
Date:2009.7.21
时隔50天,再次回到医院。我把外婆做的青团给小羽的时候,她的笑声响彻整个走廊,被护士长直接拎走……
这次住的是双人病房,隔壁床是名退役军人,刚摘了监控仪,陪护的是他儿子。晚上六点多,我洗完碗回到病房,就看到隔壁床病友靠在他儿子怀里小腿抽搐。
“麻烦你帮我叫一下值班医生。”身高马大的父亲靠在他怀里,他一时不好抽身。
我跑向护士站:“F主任呢?”今天他值班。
值班护士:“大概在值班室吧,你去看看。”
值班室房门并没有关死,我曲起手指轻叩了门一下就滑开了一道缝,正准备喊人,就看见柜子转角,一个穿护士服的年轻姑娘趴在一个穿白袍的人怀里,两只胳膊环着对方的脖子。白袍的脸没看见,但他的手表我记得,一小时前出现在病房——“今晚我值班。”
我惊得往后倒了两步,脑子里就一句话:shit,这种事我也能撞上。
我慌忙转身,偏过头就看见顾医生从办公室出来,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据医生后来的形容,我当时的脸色很难看。他看了眼我身后值班室的门,再瞟了眼走廊,一把抄住我的胳膊迅速拽进了办公室:“看到你没有?”
我立刻摇头。
我还没平复好呼吸,他忽然低下头,状似随意地翻翻手边的病历夹:“你刚才说的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但是就各项指标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所以你们要多加注意——”
我扬眉,却听到背后门被推开和渐近的脚步声,看着顾医生的侧脸,我轻声道:“好的,知道了,谢谢顾医生。”
“不客气。”
“小顾啊,这么晚还没走?”
顾医生视线越过我,一脸风平浪静:“走到一半发现手机落在办公室了。”
我吸了口气,转身微笑:“F主任好。”
对方的视线在我们身上逡巡了一遍,点点头:“早点回去吧。”就转身出去了。
我轻轻吐出那口气。顾医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音量很轻地说:“值班室以后——不要随便去。”
我点头:“我问了护士站才找过去的。我们隔壁床痉挛了。”
顾医生抬腿往外走,经过护士站的时候,看了值班护士两眼。进病房之前,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下回让护士找。”
我心里默默吐槽:原来护士也是很八卦的,还借别人的手八卦。
医生笔迹: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碰上?
(运气不好。你那天怎么那么晚还没走?)
医生:耶稣让我留下来救你。
(……)
Date:2009.7.22
林老师这次化疗虽然没有特别严重的呕吐,但是……变成了孕妇体质。白着一张脸,食欲瞬息万,前一个小时想吃瘦肉粥,下一个小时想喝果汁。我奉命买水果回来,远远就看见护士站里,顾医生被三个护士围在中间。
“难得几个科的聚在一起,晚上一起来嘛。”
“火锅?烧烤?酒吧?KTV?你定地方我请客。”
“放射科的那两个要求我必须把你拽上!”
现在的年轻人,夜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啊。╮(╯▽╰)╭
经过昨晚,我已经把顾医生上升为并肩倒过霉的革命战友,可以在相处时真情流露。所以当我正准备目不斜视地经过护士站,对于“啊,林之校,A主任让我告诉你——”就脱离包围跟了上来,结果却没了下文的人,我近距离地表示了一下鄙视之情——自己应接不暇借助无辜路人脱身什么的最可恶了,我都能感到后背被道道视线戳中。
于是我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回到病房。之后和娘亲说起某男子遭人觊觎的桥段,娘亲感慨:“所以说不能找医生当老公,诱惑太多啊。”我颇认可地点点头,随即心里有点闷,就好像平整的纸被人捏皱了一个角。
Date:2009.8.11
小杜回到医院,发喜糖。
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在医院里捧着一盒子糖,见到认识的就塞一把,这情景,无论如何和“拿到录取通知书”联系不起来。
不过我没看到这幕场景,只从顾医生那里收到一袋糖,很喜庆的红色锦袋,上面无厘头地写着“天上掉下个林姐姐”。
“这是他让我转交的。”顾医生笑得眉目轻扬,“你不在现场也好,不然他会兴奋地抱着你原地转一圈,再亲一口。”
“〇_〇?!”
“护士长就是那样。”
“……”不错,会开玩笑了。
认识快半年,虽然顾医生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淡笑,浅笑,微微笑,但是整个人说起话来相当端正,所以只让人觉得斯文亲和,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此君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是不同于以往每次见面都要经过“一段时间不见,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这次两人见面,熟稔得仿佛能拉家常,于是我熟稔地问道:“程羽呢?”
“她转去心胸外实习了。又给她带吃的了?”
“嗯。”
“怎么不给我带呢?”相当自然的口气。
我当时哈哈一笑没往心里去,在他答应明天帮我打个电话到那边的护士站后,就谢过告辞了。
后来才知道,医生的那个锦袋上写的是:“姐夫接好。”(杜文骏你的语文果然是……)
Date:2009.8.12
九点多,我带着棉纱手套捧着刚出炉的鱼汤回到病区,在走廊遇到医生,一起并肩往回走:“刚才给心胸外那边打了个电话,程羽说有空就过来。”
“谢——”
“姐——姐——”
我扭过头,看到小羽乳燕投林一般飞扑过来,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我的右手边是一间病房,一个护士正站在门口低头填记录,身旁的推车上是瓶瓶罐罐的药水以及注射器,正对我的是垃圾袋,里面是替换下来的针头、输液管和注射器。我那么一让,撞到了护士,条件反射地往后倒了一步,脚下一滑,就奔着垃圾袋栽过去了——
“啊!”护士叫了一声。
顾医生迅速地捞住我的胳膊,往怀里一带,踉跄着往边上退开一步,陶瓷汤碗跌到地上,“嘭”的一声摔成四块。
顾医生:“烫到没有?”
我摇摇头,看看他,再看着地上冒热气的鱼汤,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护士长穿过人群疾步过来。
顾医生:“没事,手滑了。”
护士长:“人没事儿吧?� �
顾医生:“没事。”
一直到护士长转身走开,医生才松开环着我的手。
在我们身后急刹车的小羽呆呆地喘着气问:“哎?怎么,怎么回事?”
我这会儿声音才回来,低低地“啊”了一声:“手滑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外科第一病区的走廊里,两个女生一脸囧相地收拾残局。
Date:2009.8.13
离开医院之前,顾医生来病房找林老师签本次化疗结束的确认单。
整个过程,我望天,望地,望空气,浑身别扭,就好像是用很烫的水冲澡之后,皮肤一针一针地热,却又出不出汗来。
昨天清理残局的时候,小羽感慨:“刚才顾老师反应好快。”
“啊……”
“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哎?”话题是可以这么拐的么?
医生笔迹:你还可以再迟钝一点。
(你也表达得很隐晦啊……)
医生:我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就这么扑上去。
Date:2009.9.3
下午四点,最后一瓶水挂完,林老师的化疗疗程全部告终。护士长帮我们拍了张全家福,里面三个人笑得很傻。一张张翻过相机里的照片,恍然发觉已经过去了半年多,我们终于一起熬过了这段艰难的时光。
娘亲摸了摸林老师的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老师笑道:“我的后福,就是林之校了。”
Date:2009.9.4
早上,顾医生带着出院通知来病房,娘亲去退房了,林老师去拿药了,只剩我一个人在收拾行李。他负着手静静地看着我翻箱倒柜,突然问道:“听护士长说,你外婆也在这儿做过手术?”
“嗯,我初三那年,她鼻咽癌放疗。”
“哪一年?”
“02年。”
“啊……”他沉默了半晌,“我比你大这么多。”
我愣在原地,心里微微一跳:“嗯?”
医生已经恢复了官方的笑容:“我今年应该都是周五值夜班,有问题可以打值班电话。术后一年记得预约检查,明年3月。”说完转身离去。
出院之前,三三一个电话,十分钟后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病区,冲着林老师甜甜地叫了声:“干爸!”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乖巧如数家珍地讲着干海参泡发的女人,实在有种上去摇一摇她是不是本尊的冲动。
不过,很快——
“那边那位是不是顾医生?”三三很低很低地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我就知道!
“不错,我这关通过了。”
这需要你批准么>_<!!!
三三掐住我的胳膊咬牙切齿:“林之校!这是最后一次化疗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知道接下来很长很长时间不会来这里,我知道我和他的交集基本到此为止了,我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所以——“萧珊,把你的爪子给我放开!”你就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
隔着走廊与来来往往的人,顾医生远远望过来,淡淡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病区。
我与护士还有主任道别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