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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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拎着行李搭机场快线回学校,中间要换两次地铁。不是交通的高峰时段,人也并不多。车厢里难得有位置可以坐,我这才想起拿手机给赵高兴打电话:“合同我签到了。”

赵高兴没有我想象的高兴,他只是说:“童雪,谢谢你,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我的心猛然一紧,我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追问他几遍,他只是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出了地铁就打车回学校,出人意料悦莹竟然在寝室里。她一见到我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捶着我的背说:“这几天你跑哪儿去了,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担心死我了!”

因为怕辅导员发现我不在本地,所以在海滨的时候我把手机关了。一个多月没见,悦莹似乎一点也没变。我又惊又喜地抱着她:“你怎么回来了?”

“先别说这个,我正想吃西门外的烤鱼,又没人陪我。走,快点,我们去吃烤鱼!”

悦莹拖着我跑到西门外去,等到香喷喷的烤鱼上桌,悦莹才似乎异样轻松地对我说:“我跟赵高兴分手了。”

我惊得连筷子都掉在了桌子上,连声问:“为什么?”

“我爸得了肝癌,现在是保守治疗,医生不推荐换肝,说是换肝死得更快。”

我傻傻地看着她。

悦莹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我那暴发户的爹还一直想要瞒着我,直到我发现他在吃药,才知道原来他病了快半年了。”

我握着悦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回家一个多月,天天跟着他去办公室,我才知道他有多累。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完全是各种各样的压力。那么大一摊子,公司内内外外,所有的事都要操心。我现在才知道他有多不容易,以前我老是跟他怄气,恨他不管我,恨他那样对我妈,我妈死了六七年了,我一直以为他会娶别的女人,所以我拼命花他的钱,反正我不花也有别人花。我就是败家,我就是乱花。二十岁的时候他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我说要直升机,我料定这么贵的东西他会不舍得,可是他还是买给我了。

“我叫他别拼命赚钱了,他说我这么拼命也就是为了你,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把事多做点,将来你或者可以少做点。这一个多月我陪着他一起,才知道做生意有多难,他这么大的老板了,一样也得看别人脸色。所有的矛盾还得处理,公司的高管们分成好几派斗个不停,外头还有人虎视眈眈,冷不丁就想咬上一口。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办公室陪着他。他说:‘乖囡啊,侬要嫁个好男人,爸爸就放心了。’

“我和赵高兴在一起,真的是很轻松很开心,可是我知道高兴不适合做生意。我以前觉得谁也不能拆散我和赵高兴,但是现在我终于知道,我出生在这种环境,注定要背负责任。公司是我爸一辈子的心血,我怎么忍心在自己手里败掉。他现在顶多还有三五年好活,这三五年里,我只有拼命地学,学会怎么样管理,学会怎么样接管公司。我妈死的时候那样灰心,因为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我和我爸。而对我爸而言,最重要的是事业和我。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因为妈妈我恨过我爸,可我不希望我爸死的时候也那样灰心。”

我想不出任何语言安慰悦莹,她这样难过,我却什么都没法做。她默默地流着眼泪,我陪着她流泪。过了好一会儿,悦莹才把餐巾纸递给我:“别哭了,吃鱼吧。”

我们两个食不知味地吃着烤鱼,悦莹说:“我打算考GMAT,我想申请商学院,多少学点东西,然后再回国跟着我爸一段时间,能学多少是多少。”

“跨专业申请容易吗?”

“不知道,不行就拿钱呗。”悦莹似乎重新轻松起来,“我那暴发户的爹说过,这世上可以拿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回到寝室我整理行李,衣服全都拿出来,箱子底下果然有份合同。我蹲在那里,拿着它不由自主地发呆,悦莹看见了,有些诧异地接过去:“怎么在你这里?”

我没做声,悦莹已经翻到最后,看到莫绍谦的签名顿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又去找他?”

我看着这份合同,我再次出卖自己出卖尊严签回来的合同,到现在似乎已经无用了。

悦莹说:“谁说没用了,你这么下死力地弄回来,再说莫绍谦本来就欠你的!我拿走,我给你提成!你别申请什么贷款了,这个合同签下来,我那暴发户的爹该提多少点给你啊!”

她拿手机劈里啪啦地按了一会儿,给我看一个数字,然后直摇我:“童雪!童雪!有这钱你连将来出国的费用都够了!”

我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果。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我没有想到悦莹会放弃赵高兴,在我心目中,真正的爱情是永远不能被放弃的,可是悦莹的语气非常的平静:“我是真的爱他,可是真的相爱也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我选择的时候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离开赵高兴,或者我再找不到可以这样相爱的人了,但我没办法放弃我爸用尽一生心血才创立的事业。”

从她身上,我想到了莫绍谦,当年他中断学业回国的时候,是不是和悦莹一样的心态呢。

蒋教授对我说过,结婚的时候莫绍谦说,他这一生也不会幸福了。

一生,这么绝望,这么漫长,是怎样才可能下了决心,牺牲自己的一生。

我的胸口那里在隐隐发疼,在T市离开萧山的时候,我也觉得我这一生不会幸福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我没有想过,莫绍谦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可是我和他的一切已经结束了,孽缘也好,纠葛也好,都已经结束了。

悦莹的爸爸还真的挺慷慨,没过几天悦莹拿了一张银行卡给我:“你的提成。”

我不肯要,悦莹没好气地塞在我手里:“就你傻!为了我还跑回去找那个禽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受过什么样的委屈。”

“也没什么委屈。”

悦莹说:“这样的合同莫绍谦肯随便签字吗?亏你还敢回头去找他,你也不怕他把你整得尸骨无存!”

我说:“也别这样说,真的算下来,总归是我欠他的多。”

悦莹戳我脑门子:“就你最圣母!”

悦莹现在跟她父亲学着做生意,在我们学校所在的城市,也有她爸爸的分公司。悦莹没有课就去分公司实习,一直忙忙碌碌,商业圈内很多事情她渐渐都知道了,有时候她也会对我说些业内八卦。

可是有天她回学校来,逮着我只差没有大呼小叫:“原来莫绍谦是慕振飞的姐夫,天啊,这消息也太震撼了,我当时都傻了,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悦莹又问:“那慕振飞知道吗?”

我又点点头。

悦莹一副要昏倒的表情,说:“这简直比小言还狗血,这简直是豪门恩怨虐恋情深,这简直是悲情天后匪我思存……幸好我和赵高兴分手了,很少有机会和慕振飞碰见了,不然见了他我一定会忍不住……”

她话说得非常轻松,可是我知道她还没有忘记赵高兴。

有天晚上我和她到西门外吃饭,远远看到了赵高兴,我都还没看到,结果她拖着我就跑,我们俩一直跑到明月湖边,她才松开我的手。

她笑着说:“这叫不叫落荒而逃?”

我看着她一边笑一边流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抱着她,拍着她的肩。

那天晚上悦莹靠在我的肩头哭了很久很久,我们坐在初夏湖边的长椅上,湖中刚刚生出嫩绿的荷叶,被沿湖新装的景观灯映得碧绿碧绿。无数飞蛾绕着灯光在飞舞,月色映在水面,也被灯光照得黯然,湖畔偶尔有两三声蛙鸣,草丛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吟唱。校园四季风景如画,而我们正是绮年锦时。

我一直觉得我运气真的太差,可是也没想到不仅仅是我自己,连悦莹都没有办法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

有关莫绍谦的消息也是悦莹告诉我的:“听说他真的要和慕咏飞离婚了。”

我很漠然地说:“和我没关系。”

悦莹白了我一眼,说:“这么大的事,能和你有关系吗?你又不是陈圆圆,难道是为了你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不过我觉得莫绍谦这次真是犯傻了。对慕家而言也是一样。商业联姻互相参股,到了最后,其实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要是真的闹翻了脸,对他和慕家都没好处。”

悦莹不再像从前那般没心没肺,说起话来也总从商业角度或者利益角度考虑。我觉得她也许可以做到,将来真的成为一个女强人。

我想起蒋教授说过的那些话,她让我忘记的话,现在我却都清楚地记起来了。蒋教授说慕咏飞总是逼迫他太紧,总是试图控制他,结果终于闹成了眼下的僵局。

周末悦莹和一堆企业家吃饭去了,我独自在寝室里,却接到了萧山的电话。

看到他的号码时,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似乎站在非常空旷的地方,他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童雪,你能不能来下附一医院?”

我猛然吃了一惊,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我只顾得问他:“你还好吧?怎么在医院里?出了什么事?”

萧山说:“我没事。是林姿娴想见见你。”

我不知道林姿娴为什么要见我,萧山在电话里也没有说,他只告诉我他在医院大门口等我。我满腹狐疑,匆匆忙忙就跑到医院去了。

从我们学校北二门出去,隔着一条马路就是附属第一医院,我站在马路这边等红灯,远远就看到了萧山。他站在医院临着马路那幢五六十年代前苏联式红砖楼前,路灯将他整个人照得非常清楚,虽然远,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总是可以一眼看到他。

萧山也看到了我,他往前走了一步,可是被连绵不断的车流隔断了。身边的行道灯在“噔噔噔”地响着,终于换了绿灯。

我被人流挟裹着走过了马路,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我问他:“怎么了?”

他的脸色非常疲惫,仿佛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事情很糟,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糟到这一步。

我在单人病房里见到林姿娴,她吞下整瓶的镇静剂,然后又割开了静脉,如果不是萧山发觉不对,旷课赶过去砸开门,她大约已经死掉了。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没半分血色,她看到我后笑了笑,笑得我都觉得心酸。

我安慰她:“你别想太多,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说不定三五年后新药就出来了……”

“我这是活该,我知道。”她的声音还算平静,只是显得有些呆滞,“这是报应。”

“你别胡思乱想了……你又没有做错过什么。”

她径直打断我:“你怀孕的事,是我告诉了慕咏飞……”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从林姿娴嘴里听到慕咏飞的名字,她们本来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个人,她们应该素不相识。

“那张照片也是慕咏飞给我,让我发到你们校内BBS上的。她说你再没脸见萧山,她说你贪慕虚荣被莫绍谦包养,你破坏他们夫妻感情,是可恨的小三。我一时糊涂,就用代理IP发了,然后又发帖说你是有钱人的二奶……可是后来你一打电话,萧山就走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们,慕咏飞说……让一个人痛苦,并不用让他死去,因为死亡往往是一种解脱,只要让他绝望,就会生不如死。我听了她的话,被她鼓动,我去找你们……”她的脸上有晶莹的泪水缓缓淌下,“童雪,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萧山他真的非常爱你,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我把他带回去,他抱着我说:‘童雪,我错了。’说完这句话,他就睡着了。他根本就没有碰过我,就在我那里睡了一夜,仅仅就那一夜,他也没有碰过我。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也无法赢你。

“我自暴自弃,每晚泡吧,跟很多陌生人交往……我怀孕了,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一直觉得厌倦,厌倦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在T市的时候我对着你和萧山说我怀孕了,我看到你们两个的脸色,我就知道我错了……童雪,这是我的报应……是我对不起你和萧山……是我的报应……”

我看着她恸哭失声,这样优秀的一个女孩子,其实也只是为了爱情,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还一直记得在高中时代的那个她,那时候她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美丽。她和所有的人都是好朋友,连我这样孤僻的人,都能随时感受到她的热情与活泼。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过是区区三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没有办法再安慰她,因为医生进来催促她转院,理由是这里只是附属医院,希望她转到更为专业的医院去。

医生穿着防菌衣,戴着口罩,口口声声说道:“我们不是歧视,只是这里大部分病人都是学生和老师,为了更多病友的安全……”

林姿娴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我很冲动地抱住她的肩,拍着她的背。萧山很愤怒:“你还是医生,你比我们更懂得医学常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没医德的话来?”

“请到办公室办理转院手续。”

医生抛下我们走了,林姿娴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和萧山帮她办转院,一直弄到半夜才弄妥。大医院的床位总是没有空余,最后还是萧山想起来,林姿娴帮他姥姥找医院的时候,给过他一个熟人的电话。

最后靠那位熟人打了个电话,我们才等到救护车把我们接走。

林姿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入院手续办完后,医生说她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可是看到她凄惶的眼神,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从前。她像孩子般苦苦地哀求我:“你不要怪萧山,他是被我骗了,你们本来就应该在一起。求你了,你不要怪萧山。”

我从来没有怪过萧山,哪怕他当年说要分手,年少气盛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对方不会离开。

可是只是一瞬的放手,我们就被命运的洪流分散,再也无法聚首。

我知道我和萧山即将再次分开。横在我们之间的,不止有三年时光,不止有我那不堪的三年,现在还有了林姿娴。

我们无法再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起。我知道萧山,萧山知道我,我们都知道。

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了,北方初夏的凌晨,夜风掠过耳畔,仿佛秋意般微凉。萧山在人行道上站住脚,问我:“想不想喝酒?”

我点点头。

我们随便找了家小店,是个四川馆子,大半夜了只有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在店里吆三喝四,吃得有滋有味。我们点了盆水煮鱼,老板娘就很厚道地说:“行了,你们吃不完。”

真的很大一盆,满满的不锈钢盆端上来,果然两个人吃不完。小店里没有太多种白酒卖,我说:“就二锅头吧。”

清亮的白酒倒进一次性的塑料杯里,萧山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去了大半,他喝酒真的像喝水一样啊。我说:“别这样喝,这样喝伤胃。”

他对我笑了笑:“伤心都不怕,还怕伤胃?”

我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所以我也喝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感觉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胃里,几乎是一种灼痛。

我们两个很沉默地吃着水煮鱼,很辣,味道挺不错的。酒也辣,鱼也辣,我被辣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连忙低头,可是一低头眼泪像是更忍不住,于是我又抬起头来,吸了口气。

萧山看着我,似乎是喃喃地说:“你别哭。”

我胡乱夹了一大筷子豆芽:“谁说我要哭了,是辣的。”

萧山说:“别吃豆芽了,那个更辣,吃点鱼吧。”

因为中学时代我又高又瘦,所以有个绰号叫雪豆芽。这还是林姿娴开玩笑给我起的外号,因为那时候我很白,这个绰号也没什么恶意,那时候我们班上大部分人都有绰号。就像萧山叫罗密欧,林姿娴叫朱丽叶。

想到林姿娴,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她和我一样,今年不过才二十一岁而已。

萧山没有再劝我,他只是慢慢地把酒喝完,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一杯。

我胡乱地把眼泪抹了抹,也一口气把酒喝掉了。

以前总听人说借酒浇愁,今天晚上才知道在积郁难挨的时候,能喝酒真是一件好事。我们两个都喝得很快,没一会儿一瓶就见底了,萧山叫过老板娘,又拿了一瓶来。

这瓶酒喝没喝完我不知道,因为后来我已经喝醉了。

我还能知道自己喝高了,萧山跟老板娘结账,我还听到这盆水煮鱼要八十八块,后来他上来搀我,我说:“没事,我自己可以走。”话音没落,我就撞到店门玻璃上去了,幸好玻璃结实,我也就是被碰得闷哼一声。到了人行道上被冷风一吹,我两条腿都不知道该怎么迈了。

最后我是被萧山背回去的,幸好凌晨两三点钟,路上没有什么人。我觉得晃晃悠悠,被他背在背上,还惦记着:“别回学校,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觉得这晕晕乎乎的感觉似曾相识,也许小时候跟着父母去看电影,也曾被爸爸这样背回家。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整个思维都像是被掏空了,我觉得累极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比一辈子还要多,我真的觉得累极了。我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悦莹经常在我耳边念叨,大学女生宿醉醒来只需要注意两件事,钱包和贞操都在就行。我从宿醉中醒来,看到陌生的天花板,只觉得头疼。上次喝得这样醉,好像还是陪莫绍谦吃饭,我还吐在他车上。

酒店的床很软,而我穿着紧绷的牛仔裤睡了一夜,连脚都肿了。我爬起来,看到自己的包放在床头柜上,包上搁着张便笺纸,我认出是萧山的笔迹:“童雪:我先回学校了。林姿娴的事你别难过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和萧山就是没缘分,连酒后都乱不了性。

我用冷水洗了个脸,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的眼睛肿着,整个脸也是浮肿的,我二十一岁,眼神却比任何人都要苍老。因为相由心生,我的心已经老了。

【二十二】

我忍着头疼回到学校,周六的上午,整个校园都是慵懒的气氛,我走进宿舍楼里,连这里都安静得异常。有迟起的女生打着哈欠在走廊上晾衣服,有人耳朵里塞着MP3,踱来踱去似乎在背单词。我们寝室静悄悄的,另外两个女生都是本地人,她们昨天就回家去了。悦莹似乎也没有回来睡,我倒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

我补了一场好觉,睡到悦莹回来才醒。她说:“你双休都不出去玩?”

其实我觉得自己也蛮可怜的,双休日都没有地方可以去。悦莹一走我就落了单,现在她经常很忙,所以我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没有告诉她林姿娴生病的事,因为她也认识林姿娴,我想林姿娴不想任何人知道。

悦莹却一脸正经,坐在我床前:“有件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我勉强打起精神:“你昨晚的饭局认识帅哥了?”

悦莹推了我一下:“去你的!我现在一心打江山,哪有工夫理会美人。我是听说莫绍谦他们公司最近的财务报表有点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资本家做生意也会亏本吗?

我向来不懂生意上的那些事,我对此一点天分也没有,最后悦莹跟我讲了半天,我也就只听懂了目前莫绍谦处境困难,而且是内外交困。

“听说他和他太太闹得很僵。你知道慕家在商业界的地位,哗——上次网上八卦慕振飞他们家,那才只八出来九牛一毛……”

我不想听到“慕”这个姓氏,一点也不想。我想到慕咏飞三个字就害怕,真的,我害怕她。虽然只和她见过一面,虽然她是个大美人,但我一想到她那温柔的笑容,我就直起鸡皮疙瘩,我情愿一辈子也不要再见这位美人。

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等见到慕咏飞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慕咏飞和上次我见到她时一样,仍旧是光鲜亮丽、温柔款款,而我实在不明白她还要约我做什么。

慕咏飞说话还是那样和气,她甚至替我点了栗子蛋糕:“童小姐,这家店的这种蛋糕最有名。”她的语气似乎是在向闺蜜推荐心爱的甜点,我却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是警惕。我很客气地向她道谢,拿着勺子却对那块色香味俱全的蛋糕毫无胃口。

慕咏飞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红茶,忽然对我嫣然一笑:“放心,这蛋糕不会有毒的。”

我抬起眼睛来看着她,上次我一直觉得心虚,都没有敢正视她。这次我非常仔细地观察着她。她的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整张脸庞五官非常的柔美,是个标准的美人。可是她实在是高深莫测,比较起来,我觉得更多的是害怕,我本能地害怕她。

我很直接地告诉她:“上个月我只是有件事情不得不请莫先生帮忙,现在交易已经结束了。你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再找他,他也不会再理我。”

她对我露出迷人的笑容:“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事情,我也知道你已经达成了你的目的。至于更具体的,我没有兴趣知道。但有件事情你或许不明白。我和莫绍谦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婚姻那么简单,他要做蠢事,可是不能拖着慕家陪着他一起,我也不打算奉陪,所以我会用最有效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童小姐,我希望你可以知趣。”

我脱口说:“他要离婚这件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看到慕咏飞的瞳孔急剧地收缩,在这一刹那她几乎失态,但她旋即笑起来:“童小姐,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原来我觉得你就是个傻瓜,现在看来,你比傻瓜倒还强一点点。”

她的用词非常尖刻,我无动于衷。反正在他们这种聪明人眼里,我一直就是笨蛋,笨也没什么不好。

“是,他确实是要和我

离婚,我的父亲非常震怒,也非常生气。当年是慕家将他从绝境中拯救出来,是慕氏提供给他资本,让他完成对其他股东的收购。他现在这样做,明显是忘恩负义。”

我说:“如果你要骂莫绍谦,请当面去骂他。”

慕咏飞笑起来,她的笑声又清又脆,她的笑容也非常美,可是她的声音就像是插进冰块的刀子,又冷又利:“你可撇得真干净,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不过我也不想和你多说废话了,莫绍谦现在的情形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现在的局已经布得七七八八,随时可以将他兜进网里。这还得谢谢你,本来他在金融业上亏了一点钱,也不算动摇根本。可是这当头你拿了一份合同来,莫绍谦竟然还真的签了。真令我想不到,我不得不承认,他还真是对你不错,竟然心甘情愿做这种蠢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话就像是一把剑,慢慢地一点一点刺进我的心口,让我吸了一口气:“你和悦莹的父亲是一伙的?”

“你是说刘先生?哦,说你傻吧,你也不傻,说你不傻吧,你还真傻。”慕咏飞完全是那种嘲弄的笑容,“不过看到你助了我们一臂之力,让我有机会将莫绍谦逐出董事会,我想我会很感谢你的。”

我的心揪起来,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又中了圈套,我一直以为即使合同的事是圈套,也会是莫绍谦设下的,但我一直没有想过慕咏飞会这样。我知道事业对莫绍谦意味着什么,当初他就是因为他父亲留下的事业,才答应与慕咏飞结婚。如果失去这一切,可能会比杀了他更难受。

“你明明爱他,”我看着慕咏飞,“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慕咏飞出人意料地大笑起来,她似乎笑得畅快淋漓:“爱他?是,在这世上,只有我最爱他。十年前我对我父亲说,如果你不让我嫁给莫绍谦,我就死给你看!我逼迫我父亲动用财力帮助他,可是他是怎么对我的?从新婚之夜开始,他就从来没有碰过我!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对于一个妻子而言,还有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

我看着她近乎失态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他的婚姻是一种牺牲,而我又何尝不是?我忍了十年,在这十年里,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他根本就是恨我。他觉得慕氏当年的帮助其实是一种奇耻大辱,而他被迫接受这种帮助,更是奇耻大辱。为了这种荒诞无稽的逻辑,他将我拒在千里之外。因为爱他,我一直忍,我一次次满怀希望,然后又一次次失望。到现在我忍无可忍——既然如此,我成全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对着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我内心五味陈杂,我一直不知道莫绍谦与她的关系原来是这样。上次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还一直信以为真。可是她真的做了这样的事,那就是将莫绍谦逼入绝境。我喃喃地说:“你这样,他会死的。”

她已经渐渐恢复那种从容和镇定,谈笑间甚至有种异样的妩媚:“是啊,莫绍谦是多么骄傲的人,十年前为了收购,他肯和我结婚,已经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耻辱。如果这次我真的下狠手,没准他会从写字楼顶跳下去。”

我心里猛地一缩,看着慕咏飞,她噗地一笑:“别这样可怜兮兮看着我,你这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其实他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仇也报了,钱也到手了,现在他死了,你正好远走高飞。是你亲手推了他最后一把,他摔得粉身碎骨,你不也正好称心如意?”

我吸了一口气,觉得非常非常难受:“我没有这样想过。”

“我知道你爱的是那个萧山。”慕咏飞闲闲地道,“你们有情人应该终成眷属。其实我也不想做得太绝,只要你去跟莫绍谦说,合同的事是你故意骗他签的,而且你打算毕业后就和萧山结婚。你做了这件事,我就会放过莫绍谦这一次。”

我完全不懂她的所作所为:“为什么?”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你去明明白白地告诉莫绍谦,你和萧山要结婚,还有合同的事情是你骗他,这样你们再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我就是图个心安。”

我本能地非常反感:“我不会去对他撒谎。”

慕咏飞看着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美,可是从她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寒气逼人:“我给你十天时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是不肯去,我也可以坦然告诉你后果。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已经无法掌控的事物,要么就彻底放弃,要么就干脆毁掉。你猜猜对于莫绍谦,我会选哪样?”

我犹豫了几天拿不定主意,悦莹非常忙,我也不忍心问她。我甚至不敢去想她的父亲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在骗她。她放弃了自己和赵高兴的感情,如果她和我一样,被至亲至敬的人出卖,一定会觉得痛不欲生。

这世上我们都不是聪明人,我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坚持做对的事情,但在现实面前,悦莹和我一样,都天真得可怜。

我在网上搜索新闻,因为金融危机,出口业遭受沉重打击,一连串的反应导致全球航运、码头吞吐等等都受到很大的影响。我能找到的资讯有限,唯一能显出蛛丝马迹的,就是某上市公司挂牌,公告莫绍谦出让了大笔股份,他一定是真的缺钱。我实在忍不住了,想给莫绍谦打电话,可是每次拿起手机,总会想起那天在机场他对我说:“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去找他。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莫绍谦真的从摩天大楼楼顶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他的脸上全是血,我努力想把他扶起来,他却一直对我笑,血流了他的满脸,他的笑容那样诡异,而我双手沾满了他身上的血……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醒。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为了他而流泪,当我醒来的时候,整个人仍旧在痛楚中心悸。我无法承受这样的场景,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我爸爸出卖了他的父亲,然后我又出卖了他。

我下定决心,去见莫绍谦。因为慕咏飞给的期限已经过去一半了,我知道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

事实上这非常困难。莫绍谦的私人号码一直是关机,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所以连号码都换掉了。我去了一趟公寓,结果被尽忠职守的保安拦在大堂里要求登记,然后非常客气地告诉我说,业主已经将那套房子挂牌出售,现在暂时没有人居住。

我想他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

我最后还是找到了他,方法比较笨,我打电话给司机,除了莫绍谦我只有他司机的手机号码。司机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今天晚上莫绍谦会去的地方。我跑到那里去,果然在停车场见到了熟悉的迈巴赫。司机靠在车边吸烟,看到我连忙把烟掐了。

我来过这里,三年前我第一次请莫绍谦吃饭,就是在这里。楼上的1601是私房菜小馆,非常好吃,因为地方小,完全是住家,所以每天只订一桌,而且并不贵。

司机对我说:“童小姐,这次是我自作主张,我替莫先生开车快七年了,我倚老卖老多嘴说一句,您别和他怄气了。”

我勉强对他笑了笑。

他说:“童小姐您上去,他肯定会高兴。”

我忽然没有了面对莫绍谦的勇气,但司机已经帮我按了电梯,鼓励似的对着我直笑。

我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莫绍谦身边的这些人,比如管家,比如司机,可是他们都是一心为他打算,忠心耿耿。他应该是个不错的老板,这种忠心应该不是薪水可以买来的。

电梯在飞快地上升,四壁都是冷冰冰的镜面,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神色。事到如今连退缩都没有办法,我活得这样狼狈,可是却一次一次被人逼入死角。

我站在1601门前,积蓄了一点力气,才按下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是小馆的老板,事隔三年,他竟然还认得我,笑眯眯地说:“啊,是你呀!莫先生正在里面!”

我忽然有掉头而逃的冲动。

但是已经听到莫绍谦的声音在问:“老迟,是谁?”

“是你那� ��漂亮的女朋友。”老迟笑眯眯地说,然后轻轻推了我一把。玄关那边就是餐厅,我已经可以看到独自坐在桌边的莫绍谦。

“惊喜吧?”老迟很高兴似的,“你刚刚还说又要一个人吃我做的菜,看看,她不是来了?”

莫绍谦根本都没有看我,就像是没有听到老迟说话。

老迟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说:“蚝油没了,我下楼去买。”

大门在我身后咔嚓一声轻响,被阖上了。

我看着莫绍谦,也许我从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的眉宇间隐隐似有疲色:“我说过叫你别再找我。”

“我有事想和你说。”

他终于放下筷子,显得非常不耐烦:“我不想知道。”

我几近艰难地开口:“那个合同……”

他粗暴地打断我:“我不想知道!”

再难受我也要说完,这一切都是我做错的事,我没有办法,只能一错再错。

“我骗了你,我骗你签了字。我利用了你,我就想害死你,我就想看着你死。因为我一直爱萧山,毕业后我会跟他结婚。莫绍谦,我一直恨你,恨你对我做过的一切。但现在,我们扯平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他的嘴,他的唇线刚毅,嘴角微微下沉。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也许将我往窗外一推,一了百了。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你就是专门来跟我说这个?”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点了点头。

“那你可以走了。”他的声音平静得骇人,“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忽然伸手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推得一个趔趄。我还没有站稳,他已经再次抓住了我,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肤,而他的眼睛像是最可怕的深渊,再看不到半分光与热。他并不再看我,只是将我一直推出了门外,然后关上了门。

我慢慢蹲下来,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会这样难受,我从前那样恨他,而今天,我这样难受。

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太让我觉得难受了,我以为他会骂我,我以为他会动粗,我没想到他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当他抓着我的时候,我感到他连手指都在发抖。他这样厉害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抖,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发抖。

在这个世上,我总是最懦弱、最没有用的人。莫绍谦威胁我,我就乖乖听令;慕咏飞挟制我,我就不得不从。我就像个木偶,缚手缚脚,被无数丝线羁绊,身不由己,不由自主。

我难受得想要哭,上次我觉得这样难受,还是在T市,当林姿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知道我和萧山,再也回不到从前。

可是这次我这样难受,却是因为一个从前我恨之入骨的人。

我不希望他死,所以我到这里来,亲手往他心口上捅了一刀。

这样也好吧,我和他的开始就是那样不堪,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孽缘,就这样也好吧。斩断他的最后一丝想念,我想他从今后会真的纯粹恨我,然后再不用在矛盾中记起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给慕咏飞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办妥了,你答应的事情也要做到。”

慕咏飞轻轻地笑:“那当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做到,所以我预备了一份大礼送给你。”

我不想和这个女人再多说一句话,我把电话挂断了。

【二十三】

我回到学校,搭的公交到站是在南门,那一片马路的两旁全是高楼,在夜色中无数冷光霓虹,都是打着学校招牌的各种公司的广告。我想起很久以前,莫绍谦到这里来剪彩,那是家什么公司,我都忘了名字。

如果他没有剪到我的手,如果我不是我爸爸的女儿,或许我们至今还是陌生人,素不相识。

从那时候起就注定这是一条死胡同,不论对于我,还是对于他。

南门外停了不少电瓶车,这些电瓶车专在校园内往返,充当校内公交,上车只要两块。

南门离我们寝室最远,可是我一路走回去了。

我需要一点机械的运动,来抛开脑子里充斥的那些东西。我走到脚底发麻,然后坐在路边的石椅上。无数同学从我面前经过,步履匆匆。我听到不远处四教的铃声,那是告诉大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我难受得只想哭。

但我没有哭,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没有资格哭。

过了两天,辅导员忽然打电话通知我去趟系里,我原本以为是助学金批下来了,没想到系里的老师开门见山对我说:“现在有个美国C大交换留学的名额,因为你成绩一直不错,所以这次系里打算推荐你。今天叫你来,是想先问问你本人的意见。”

我怔怔地看着老师,他非常和蔼地对我笑:“要不你回去考虑一下?”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掐了自己一把,才确认这不是做梦,我是醒着的。

C大,它有全球名列前茅的化学系,交换生,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悦莹知道的时候,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掐着我的脸:“你还说你自己命不好,你这命也太好了!C大啊,牛得吓死人的C大!”

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虽然笨,可是在回寝室的路上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个交换生名额是怎么来的。

我的成绩是不错,可是我们专业还有成绩比我更牛的人,再说这种交换留学的名额从来紧俏,我们学校的牛人太多了,每次有好事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何况还是C大,怎么都轮不到我。我知道是慕咏飞,我按她说的去做了,她说过她要给我一份大礼。

悦莹看我蔫蔫的,问:“你都高兴傻了?”

“我不想去。”

悦莹看了我两秒钟,同情地说:“我知道了,你是真的高兴傻了。”

“这名额是慕咏飞给我弄的,所以我不想去。”

“慕咏飞?那不是慕振飞他姐——她干吗这么好心?”

我闭嘴不说话,我不想告诉悦莹,很多事情,我决定全都烂在自己心里,反正我觉得自己都已经快烂透了,由内而外。

“你干吗不去啊!”悦莹真的急了,又伸出指头狠狠戳我的脑门子,“真是!该有气节的时候没气节,这种时候学什么高风亮节。慕咏飞弄的名额怎么了?你更应该去,她既然给你弄这个名额,就说明她想把你打发得远远的。你到底有没有看过言情小说啊?收拾狐狸精的最佳办法,是把她往天涯海角一送,让她和男主再见不着面,任她去自生自灭……我不是说你是狐狸精啊,我真是都被你气糊涂了!”

一直到熄灯睡觉,悦莹还在骂我榆木脑袋。

我独自窝在床上,窄窄的单人床,原来我最喜欢寝室,最喜欢这张床,哪怕它是硬木板,垫着薄薄的棉絮,怎么睡都并不舒服。这里没有莫绍谦,所以一直被我视作真正的家,避风的港湾。每次只要一窝到这张小床上,寝室里的卧谈会即使大家说得叽叽喳喳,我也可以呼呼大睡。

我第一次在寝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我不愿意接受慕咏飞的施舍,或者说,我不愿意接受慕咏飞的这种“礼物”。我去对莫绍谦说那些话,已经够让我自己觉得难受,如果还接受这个名额,那会让我更难受。

虽然我一直想走,想要离开这里到国外,去没有人的地方;虽然我们这个专业的学生,最憧憬的是C大。可是我还是莫名地感觉如果我接受了它,我就背叛了什么。

我背叛了什么?

寝室的窗帘微微透出晨光,走廊上已经有早起的女生经过,我终于停止了胡思乱想。我怕我自己禁不住C大的诱惑,所以上午的课一上完,我就决定到系里去。

悦莹看我收拾东西就追出来:“这么早就去吃饭?我跟你一起。”

“你先去吧,我还有点事。”

“你有什么事?”

我没有说话,径直下楼梯,悦莹一直跟着我:“童雪,你去哪儿?”

走下教学楼后,一直走到僻静的树林里,我才停下脚步,对悦莹说:“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傻,但我不能去,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宁可自己去考,哪怕是三流学校半工半读,我自己也心安。”

悦莹气得都发抖了,她把手里的书包都扔在地上:“童雪!你以为你这样就叫有原则?因为名额是慕咏飞弄的,所以你打算放弃C大?全系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去你知道吗?你能不能别这样自以为是了?实话告诉你,这个名额是我那暴发户的爹,当初费尽心思弄给我的,现在好容易弄到了,我却去不了了。所以我要他跟学校打招呼,把这个名额让给你。我不愿意对你说,是因为我觉得还不如不告诉你。我知道你有心事瞒着我,那份合同有问题,我知道!因为前阵子慕咏飞找过我那暴发户的爹!是,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拿走合同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慕咏飞会找我爸爸!我没有骗过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爸爸是真的得了癌症,我陪他去过四家最权威的医院,看过无数次CT,找过很多很多的专家。我一直希望是误诊,我一直希望是他骗我!可是他是真的病了,没几年好活。我阻止不了他和慕咏飞联手,我也没有理由阻止,因为这事根本和你没有关系。莫绍谦欠你的,我觉得他是欠你的,所以我放任他们这样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放弃这个名额?你为什么成天无精打采,你为什么连C大都不想去?你在想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自己知道吗?难道你竟然爱那个禽兽?难道你就宁愿为了他不去C大?你难道就打算放弃这辈子最憧憬的大学?”

我看着悦莹,看着我最好的朋友,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还有什么啊?

父母死了,舅舅出卖我,萧山和我中间隔着千辛万苦,隔着千山万水,我只有悦莹这一个朋友了。她从来没有骗过我,从来没有出卖过我,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她把最好的一切给了我,她给了我真正的友情,她给了我最好的大学时光,现在她还把最好的机会给了我。

我终于慢慢伸出手抱住她,这样做也许非常矫情,可是除了拥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我的心情。我拥抱着悦莹,我还有朋友啊,我还有悦莹。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还有真正的好朋友。

悦莹重重在我背心捶了一下:“现在就去跟老师说,你愿意去C大!”她推开我,眼底有盈盈的泪光,“你一直都说你命不好,每次听你这样说,我心里最难受。我希望我的朋友幸福。所以我要让你知道,你不是命不好,只是机遇没有到,你一定会幸福的,一定会的。我这辈子可能跟化学没缘分了,你先去美国,明年我就去找你,我学商业,你学化学,到时候我们再在一起,在美国!”

有悦莹这个朋友,是自从父母去世后,我颠沛流离的生命里,遇见的最大幸福。

我开始忙着办手续,因为时间很紧张。直到签证的前夕,我才给萧山打了一个电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他说。少年时代纯真简单的爱恋,一直是这么多年我心里的支柱,可是现在一切物是人非,我和他再也走不到从前。我们中间隔着太多的人和事,我与他都费尽了全部的力气,却仍旧游不过命运的长河。

我问他:“林姿娴还好吗?”

他说:“情绪比原来稳定多了。再说她只是携带,并没有发病,我一直劝她,她也想开了些。”

我沉默了很久,才对他说:“我们学校有和C大的交换生,系里推荐了我。”

他说:“C大挺好的,你又是学化学的,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将来你申请在C大念硕士,也会更有优势。”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如果他对我说,留下来,不要走——我会不会留下来?

我不愿意去想,因为萧山没有叫我留下来。

出事的那天我没有上网,还是第二天听见同班女生说的,因为她们知道我是附中出来的,所以问我:“你们附中跟你同一届的林姿娴你认识吗?”

我被吓了一跳,反问:“怎么了?”

“她们校内网上有人爆料说她私生活特别乱,现在得了最可怕的绝症!”

“有人把她照片都贴出来了,然后底下有人人肉,结果从她幼儿园、小学到中学大学全都搜出来了,你不是附中那一届的吗?她在你们班上吗?”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医院应该为病人保密,这样的事更不应该捅到网上,这不是逼林姿娴去死吗?

我问她们:“帖子在哪儿?”

“早被版主删了,说是涉及个人隐私。哎,想想也怪可怜的……虽然删了,但这下全世界都知道她的病了……”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说了些什么,我好像是劝她们不要把帖子的事再往外说,然后我想着给萧山打电话,让他立刻去看林姿娴,但我刚拿出手机,电话就响了。

是慕咏飞。她问我:“怎么样,我送你的礼物你还满意吗?”

我没想到又是她,她竟然做得出来,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她也做得出来!我气得浑身发抖:“林姿娴的事是你捅到网上去的?”

“也许她会再自杀一次呢,这次她一定要死成,这样你和萧山就可以在一块儿了,我替你打算的不错吧?你们要是在一起了,我也觉得省心。”慕咏飞语气颇为轻松,“谁让她背叛我,我把你的照片交给她的时候,她答应过绝不背叛我。现在这样的下场,是她应得的。”

“你也不怕报应!”

“报应?”慕咏飞在电话那端笑起来,她的笑声还是那样清脆愉悦,“我什么都不用怕,倒是你,我劝你乖乖的,别再惦记着和我作对,不然你的下场一定比林姿娴要惨过万倍

!”

她把电话挂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这三年里,我一直觉得莫绍谦是衣冠禽兽,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还有种人根本就是禽兽不如。

她跟我为难,是因为我和莫绍谦有关系,但林姿娴还帮她做过事,现在她这样对待林姿娴,完全就像是碾死蚂蚁一样。

我终于知道莫绍谦为什么不爱她,她长得再美也是条毒蛇。

我去了趟林姿娴的学校,她已经办了休学回家了。我给她发短信,打一个字,删一个字,改了又改,最后终于只发了一句话:“我希望自己永远是你的同学和朋友。”

林姿娴没有回我的短信,萧山的手机转到了留言信箱,我觉得颓废极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悦莹,我对她说:“你提醒一下你那暴发户的爹,让他别上了这个女人的当,她简直太可怕了。”

悦莹对这事也很无语,她说:“我以为我最近见到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已经够狠的了,没想到她这么阴毒。你还是防着点吧,她不定会对你做出什么事,你快点办出国,别再和她纠缠不清了。”

我一直觉得非常不安,但一切手续都办得非常顺利。只是每个晚上我都在失眠,从前我睡眠质量很好,现在却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什么都没有想,就是睁着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然后一直等到天亮。每天我都晕头涨脑地爬起来,强打着精神去上课,悦莹对此非常恨铁不成钢:“你又没做亏心事,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无法回答她,我确实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但我总觉得无形中有种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偶尔会想到莫绍谦,因为他就是这样失眠的,在海边的时候,我醒来总可以看到他望着天花板,似乎永远都清醒着。现在我终于知道这有多痛苦,我的头都快要炸掉了,听课的时候根本就听不进去,每天都晕晕乎乎,连走路都几乎要打瞌睡。

可是一躺到床上,我就睡不着。这种难受是没有过失眠的人无法体会的,我整夜整夜地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

去大使馆面试的时候,我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回答问题的时候也差点词不达意,没想到最后还是通过了签证。

使馆街是条非常幽静的马路,路边种满了树,我以为是枇杷,看了很久才认出原来是柿子树。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柿子的花,原来是小小的,只有四片花瓣,藏在绿叶底下。

我仰着头看了很久,直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童雪!”

声音很熟,我回过头,竟然是林姿娴。

她就站在柿子树阴下,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头发全部绾起,露出干净漂亮的脸庞,脂粉不施也这样落落动人。

我有点恍惚地看着她,严重的失眠一直让我精神恍惚。初夏午后的阳光被树叶滤成无数光斑,光斑落在她洁白的裙子上,落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让她整个人像是熠熠生辉的斑斓蝴蝶,仿佛随时会翩然飞去。

我对她笑,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她也对我笑了笑,说:“我父母想带我出国去散散心,我来取签证。”

我们两个一起往前走,路上的车辆很少,也许是因为快到午休时间了。她说:“出来走走,觉得真好。尤其是这条街,又安静。”她问我,“你也是来取签证?”

我说:“刚面试了,学校派我出去当交换生,很短,一年而已。”

她又笑了笑,说:“这多好。你适合做学问,真的。我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做化学实验,你永远是做得最快完成得最好的那一个。说起来,你高考比我要多一百分呢,整整一百分。”

我都不知道她高考分数是多少,我更没想到她还记得我的高考分数。她歪着头看我,像是回到高中时代,脸上露出活泼的笑容:“你不知道,那时候每次看到你和萧山被老奔点上去做题,我心里有多羡慕,可惜我的数学太差了。”

那是多久以前?我和萧山并肩站在黑板前,听指端的粉笔吱呀吱呀,眼角的余光瞥见对方一行行换算正飞快地冒出来……那是多久以前?

遥远得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林姿娴说:“每次看到你和萧山并肩站在黑板前面,我总是想,你们俩肯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成绩又好,又互相喜欢,而且志同道合。”

我根本没有想到林姿娴会羡慕过我,我一直都非常非常羡慕她。

她问:“你恨我吗?”

我摇头,说:“我和萧山本来就有问题,那个时候我们太年轻了,不懂得什么是爱。等到后来,我和他的问题,也并不是因为你。”

她又笑了笑,对我说:“哪怕你是骗我呢,但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你不恨我。”

“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年轻的时候也特爱钻牛角尖。但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她叫悦莹,她总是劝我别钻牛角尖,她帮我很多,让我知道真正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希望——我一直挺希望,可以成为你的朋友。高中的时候我非常羡慕你,真的,我特别羡慕你,你活泼大方,讨所有人喜欢,而我老是做不到。”我一口气就说完了,因为我怕我自己没有勇气说,这话虽然很酸,但它是我心里的真话。

林姿娴又笑起来:“你年轻的时候——你和我同年,你比我还小月份,今年才二十一岁……”

“可是我觉得我都老了。”

林姿娴怔了一下,也慢慢叹了口气:“我们的心,都老了。”

我们的这两句对话如果放到网上去,一定会被人骂。但青春早已经渐行渐远,连眼神都被磨砺得钝去,我经常恍惚觉得,这一辈子我都已经过完了,余下的日子,不过是苟且偷生。

林姿娴突然停住脚,很认真地问我:“童雪,你告诉我实话,你知道是谁在网上发帖说我的病吗?”

我怔了一下。

她说:“我知道不是你,更不会是萧山。只有你们两个知道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谁这么恨我,恨不能想逼我死。”

我犹豫了半秒钟,终于还是告诉她:“是慕咏飞。”

林姿娴没有我想象中的激烈反应,她甚至还对我笑了笑:“看,我早该猜到的,这办法她用过一次,那次还是我傻乎乎帮她发的帖,说你是小三。”

我觉得很难过,尤其她对我笑的时候。我说:“别说了,都已经过去的事了。”

林姿娴嗯了一声,我们已经走到主干道边。热辣辣的太阳晒在人身上,顿时让人觉得灼热难耐。她说:“我要回去了,今天真的挺高兴,可以跟你说这些话。”

我说:“我也挺高兴,真的。”

她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就站在那里对我摇了摇手:“再见!”

“再见!”

我永远记得她的那个笑容,在城市初夏的阳光下,明媚而灿烂,让人想起漂亮的瓷娃娃。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笼上一层绒绒的金边,尤其她那条白裙子,就像她的笑容一样,洁白无瑕。

【二十四】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不告诉她那个人是慕咏飞,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但这世上永远没有如果,就像这世上永远没有永远一样。

我想过很多遍,也许我潜意识里太恨慕咏飞,所以我才会告诉林姿娴,是我害了她。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悦莹总是一遍一遍地对我说:“你别把这世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好不好?你不告诉她,她总会有别的办法知道。你不要再后悔,也不要再觉得这是你的错,可以吗?”

可是我没办法抑制自己的内疚,我总是希望一切都可以弥补,一切都还能挽救。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活得这样辛苦,我曾经羡慕过的人,我曾经向往过的人,我曾经爱过的人,我曾经恨过的人。最后我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其实都和我一样,活得千辛万苦。

我们怎么能不老?

命运是双最残忍的手,一点一点,让我们面临最无情的深渊。每当我们一次次跌到谷底,再拼尽了力气爬上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枉然的徒劳。

林姿娴约了慕咏飞见面,当面质问她。慕咏飞哈哈大笑,说发帖人根本就是我,是我一直恨她拆散我和萧山,一切事情都是我做的。

林姿娴非常平静地说:“我相信童雪。”然后从手袋里拿出装满强酸的玻璃瓶,向着慕咏飞泼去。

慕咏飞的保镖眼明手快,挡住了大部分酸液,可是还有一小部分泼到了慕咏飞的脸上。在纠缠中,林姿娴也被溅到了强酸。最后林姿娴举起残留的强酸,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

她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解决了一切。

林姿娴一直住在ICU抢救,慕咏飞受了轻伤,可是已经毁容。

当萧山匆匆打电话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刚订好去美国的机票。

我去医院看林姿娴,她的口腔和食道已经完全被强酸灼伤。

我站在ICU的大玻璃外泪流满面,这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我一直觉得她是那么漂亮,我一直羡慕她,我一直记得她最后对我的那个笑容。

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林姿娴的父母。林妈妈哭得昏过去了几次,也住进了医院,林爸爸两鬓的头发都已经灰白了,他眼底全是血丝,有些茫然地看着我:“小娴一直很听话,我们工作忙,没有管过她,可是她一直很听话。”

我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这天下所有的父母,面对女儿的不幸,都会如此地痛不欲生,都会这样一下子全垮下来。只有萧山奔走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处理医疗费用等各种杂事,还要跟警方打交道。

警方很快介入,因为这是刑事案,要起诉林姿娴故意伤害。我也被传唤,因为保镖作证,当时在现场林姿娴唯一曾提到的人就是我,而我学的是化学,我终于知道,原来他们怀疑是我指使林姿娴去伤害慕咏飞。

慕咏飞的律师向警方提供了大量的证据,我看到其中有许多我和莫绍谦的照片。我被正式拘留,没完没了的审问令我头晕目眩。所有的证据都对我不利,我和莫绍谦有长期的不正当关系,我有指使林姿娴作案的动机,我有化学知识,我知道强酸的伤害性,林姿娴在犯罪现场提起我的那句话更是火上浇油,而且现在林姿娴昏迷不醒,随时可能死亡,更无法录口供。

我害怕到了极点,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可是没有人肯相信我。

我在警察局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二十四小时,审讯室的灯光照在我脸上,刺眼又难受。我已经连续多好天失眠,所有的问题被一遍遍地要求回答。

和林姿娴是什么关系?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谈话内容是什么?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记录,都被质疑。

我觉得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我只想对着这些人咆哮,林姿娴还躺在ICU里面,她都快死了,你们为什么不追究慕咏飞对她的伤害?

故意伤害?

到底是谁伤害了谁?

悦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我保释出来,看到她和萧山的刹那,我只会一遍一遍喃喃地说:“我没有做过。真的,我没有做过……”

悦莹狠狠抱着我,说:“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悦莹带了柚子叶来,她和萧山还带我去吃猪脚面线,我一口都吃不下,她硬逼我:“那就吃半口,吃半根也算。”

我强颜欢笑:“你这一套一套都是跟谁学的?”

“电视里啊,我看了那么多的TVB。”她给了我一个白眼,递给萧山一把折扇,我认出那扇子。因为扇股是象牙,扇面是兰花,另一面则题的诗。悦莹去年夏天的时候曾经用过,当时我觉得这扇子挺精致,她不以为然:“我那暴发户的爹随手丢在书房里,我就顺来了,听说还是全国书画协会的什么主席画的。”

猪脚面线只有小店才有,这里没有空调,萧山就用那扇子替我不停扇着,其实他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从见到我起,他就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可是我止不住地心酸:“你别扇了,我不想吃了。”

“你放心吃吧。”悦莹说,“我对我那暴发户的爹都以死相胁了,我扬言他要是不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把你捞出来,我就死给他看。还有,别怕姓慕的弄来那帮律师,我也给你弄了一个律师团,带头的是知名的徐大状,我打听过了,这人牛得很,做辩护基本上没输过。”

这个时候萧山才说了一句话:“慕家不是那么好应付。”

悦莹白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没事,咱有的是钱,慕家不就是有钱?咱跟他们拼了!”

其实我知道,我知道慕咏飞不会放过我,她一定会借这个机会整死我,她一旦出手绝不会给我留任何一条活路。何况这次听说她毁容了,像她这样美的人,对容貌这么自负的人,怎么可能不恼羞成怒?而且慕家财雄势大,即使是悦莹那暴发户的爹,估计也不是慕家的对手。

悦莹甚至还想要联络莫绍谦,被我阻止了,我说:“我不想再见这个人了。”

这辈子他永远不想再见我,我也永远不想要再见到他。

案子最胶着的时候,慕振飞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意外极了,他约我在学校明月湖边见面。

初夏的明月湖,已经是一顷碧荷,风摇十里,湖畔的垂柳拂着水面,圈出点点涟漪。我坐在长椅上,时间快得让人觉得恍惚,转眼间夏天已经来了。我本来应该在不久之后飞往美国,但现在官司缠身,只怕我这辈子再也去不了C大了。

所有的季节中我最不喜欢夏天,可能是因为夏天的时候父母离开了我,也可能是父母离开后,我的每个暑假都让我觉得格外漫长难熬。我坐在湖边看荷叶,春天的时候,我好像也坐在这里看过梅花。那时候季节还早,梅花都没有开。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可以将萧山和莫绍谦都忘了,从此不再提起。

有人在我身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我还没有转头,已经听到熟悉的嗓音:“可以吗?”

原来是慕振飞,他拿着烟盒,仍旧是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我点点头:“给我一支。”

我生平第二次抽烟,仍旧是一股苦苦的味道,有一点点薄荷的清凉。我掌握不好换气,被呛得咳嗽起来,慕振飞瞥了我一眼,说:“没那个本事就别逞能。”

他的舌头还是这样毒,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也只有他和悦莹,一如既往地对我,尤其他,更难得了。我又狠狠抽了口烟,没想到呛得更厉害,我咳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蹲到一旁喘了半天,被迫把烟掐了扔进垃圾桶,勉强抑着咳嗽说:“这也太难学会了……”

慕振飞笑起来,仿佛我说了个挺好玩的笑话,他笑起来真好看啊,唇红齿白,阳光灿烂。有慕振飞这样的帅哥在身边真不错,让我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美的,让我觉得活着还是非常有趣的。只是可惜,我想慕咏飞这次不整死我是不肯收手的了。

正当我还在这样想的时候,慕振飞已经收敛笑容,对我说:“我姐姐的事情,我私人向你道歉。”

他的脸色难得认真,非常凝重。

但我真被吓了一跳,我简直受宠若惊:“不敢当。”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慕家人太高深莫测,我着实陪他们玩不起。不管是慕咏飞还是慕振飞,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慕振飞说:“我姐姐已经答应和莫绍谦离婚。”

我问他:“他们俩真要离了?”

慕振飞挺坦然:“早该离了。从一开始我就反对姐姐一意孤行,可是她并不听我的意见。她总觉得有把握可以让姐夫爱上她,可是她并不知道,爱情是无法操纵的,尤其以她的个性,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

我眯起眼睛看着太阳,真是刺眼啊,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林姿娴还躺在ICU里,也许她永远也不能在阳光下对我微笑了。慕咏飞轻轻地一点指头,就毁尽了她的一生。我尽量平静地问他:“你姐姐如今怎么样?她的伤?”

“她已经去日本做过检查,可能要做一系列整容手术,不过术后的状况应该还是很乐观,她不肯咽下这口气。但我是代表我父亲来的,我父亲认为,这一切已经够了,应该结束了。所以他让我来,向你表达歉意,并且转达善意。我和我父亲都希望这件事情尽快终止。你放心,我们也不会要求林家进行另外的民事赔偿。”

我却喃喃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听说你们家很有钱?”

“也没有多少,小富即安罢了。”

� ��是好家教的孩子,口气谦虚得很。

我不知为什么又问他:“要是莫绍谦和你姐姐离婚,损失是不是很惨重?”

慕振飞想了想:“不止是他单方面,其实对慕家而言也是一样,我父亲大为光火,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应该把力气耗在内斗,而应该寻找更有效而妥当的解决方式。我姐姐其实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可以说她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除了你姐姐,你父亲就你一个儿子?”

“是啊,”慕振飞问,“你怎么知道?”

“大少爷,你一副未来掌门人的腔调,我能不知道么?”

慕振飞笑容可掬:“你原来也不是那么笨。”

我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慕振飞说:“我也不打算瞒你,莫绍谦同意出让49%的港业股份给慕氏。也许你不知道这家公司是他父亲一手创立的,姐姐知道他不肯卖,就一直指名要这个股份,于是一直拖着不肯离婚。但这次或许是为了你,或许他终于想开了,反正他答应了。”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慕振飞,他低头重新点了一支烟,对我说:“童雪,你的运气不错。”

我的身体有点摇摇晃晃,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个外星人,根本还没有消化他说出的那个惊人消息。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见莫绍谦时的情景,他根本就没有看我。

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微微发抖的手指,或许此生此世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说出的话,究竟伤害他有多深。

他说过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他说过他永远也不想再见我。

可是他到底为什么肯答应出让股份?

我喃喃地问他:“你怎么不为着你姐姐?”

“她值得更好的男人。”慕振飞也仰起脸来,眯着眼睛看着太阳,“从二十岁到现在,她把所有时间精力都耗在这个男人身上,姐夫不爱她,就是不爱她,她却固执地不肯相信。她成天跟他斗,那个苏珊珊,我觉得姐夫一定是拖她出来当挡箭牌,他不至于有那种兴致趟娱乐圈的浑水,可是姐姐就会上当。因为她爱他,爱情都是盲目的,他做任何假象她都会上当。她跑到别墅去,什么也没找到,因为报道她又去向经纪公司施压,将苏珊珊逼得都销声匿迹,连广告都接不到。我的姐姐,我觉得她真是可怜,她把大好年华都浪费在一个不爱她的人身上,而且执迷不悟。在她生日前,姐夫订了一颗六克拉的粉钻,而且交给名店去镶。她在名店正好遇见那个设计师,设计师以为姐夫是要送她的,还把完工的戒指给她看。她也满心欢喜,还在我面前提起,以为自己的执著终于起了作用。可是后来这颗镶嵌完工的粉钻,姐夫去店里取走后,根本都没有送给她。”

我只觉得一阵心酸,那颗粉钻我知道,镶得很华丽像鸽子蛋。我一直以为它是红宝石,我不知道那是粉钻。莫绍谦送过我很多珠宝,我从来都没有留意过,它们都被我扔在保险柜里,最后我走的时候,一样也没有拿走。爱情从来都是执迷不悟。在旁人眼里,莫绍谦的所作所为一定是傻透了,我也觉得他傻透了,他究竟在做什么?

慕振飞慢慢地说:“我希望我姐姐可以遇上一个人,将她视作这世上最珍贵的珠宝,全心全意为她打算,呵护她,爱惜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我忽然想起慕振飞说过的话,他说:“我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我就会让她幸福快乐,宁可我自己伤心得死去活来,宁可我一辈子记着她,想起她来就牙痒痒,见到她了又心里发酸,不知不觉就爱她一辈子。”

这样的男人上哪儿找去啊,一定早就没有了吧。

慕振飞对我笑了笑:“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听说你的出国手续办得差不多了,我想这件突发的意外不应该影响到你出国继续学业,你放心吧。”

他站起来,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才发现他竟然穿的是校服,隔壁大学那么丑的校服都能被他穿得玉树临风,果然是校草气质,非同凡响。这样的男生要什么样的女生才配得上啊,我觉得慕家人太优秀了也是一种烦恼。不过幸好,这烦恼已经与我无关。

我说:“谢谢。”

他还是那样彬彬有礼:“不用客气。”

我仰着脸看他,问:“我能不能问你两个问题?”

他的脸在柳阴深处显得暧昧不明:“你问吧。”

“这次是你劝说你父亲阻止你姐姐继续将事态扩大,对吗?”

他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是我劝说我父亲,我说服了他,这件事情到现在的局面,姐姐本身要负很大的责任。她受到了伤害,可是有人因她受到更深的伤害,所以应该结束了。”

我慢慢叹了口气,是啊,够了,早就应该结束了,这一切。

他问我:“还有个问题是什么?”

其实我都不打算问了,不过再不问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对着他笑了笑:“当初你拿手机砸我,是真的不小心,还是故意的?”

我都没指望他会老实回答,结果他竟然还真的老实答了:“我是故意的——我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然后看到你站在人群外头——姐姐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你存在,但我早就知道了。”

我瞠目结舌,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会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对着我笑,一脸阳光灿烂:“你说过只问我两个问题,我已经都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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