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在我眼里波士顿很无聊，”莫珝曾这样对艾筱澍说，“没有纽约的快节奏和繁华，也没有西海岸的多元奔放，波士顿是浓浓的书卷气、厚厚的大雪和蔚蓝的大海。”

刚来波士顿没多久，艾筱澍的肠子就悔青了，当初真应该去申请曼哈顿音乐学院。

“你又要去纽约？”室友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艾筱澍在门口换鞋。

艾筱澍哗地拉上拉链，并未回答，转身走出房间，啪地关上门。

工作日的上午，却有不少人在查尔斯河上玩帆船和皮划艇，还有很多一身运动装扮在查尔斯河畔跑步的人，这座城市就是这么节奏缓慢、从容淡定、“不求上进”。

可这座“慢城”的物价一点也不低，折算成人民币，一顿午餐95元，一个大汉堡50元，一公斤西红柿35元，普通地段85平方米的公寓租金20000元，网费每月400元……

昨晚艾筱澍在超市买了半只快过期的打折烤鸡，吃光了鸡肉，骨头留了下来，今天早上用骨头熬了清汤，勉强算作早餐。没有申请到奖学金的艾筱澍，已经捉襟见肘。

留学生并不都是富二代，多数是普通人。而像她这样省吃俭用、苦苦支撑的留学生，大有人在。除了独在异国的寂寞和学业上的压力，不少留学生还面临着经济上的窘境。

“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搞到输液的地步，脸色惨白，全身水肿？”

纽约，亚裔捐卵事务所。

艾筱澍在长椅上等待被叫号，身边有两个韩裔女生在用英语讨论隔壁输液房里的女人。

“据说是遇到了无良中介，为了让卵泡快速长大而加大了药量，7天就取了卵。”

中介如果黑心，快速取卵，很容易引发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

“看她下腹部肿胀的样子，好可怕！幸好我打针打了15天，因为我胖，有耐药性，正常是12天。”

艾筱澍忍不住朝那个输液的女人看去，她一边输液一边呕吐，狼狈又凄惨。艾筱澍不由得苦笑。为了八万美元，她已经打了10天的促排卵针，小腹胀得疼痛难忍。

“艾筱澍！来做B超！”工作人员用英文喊了一声。

做B超是为了检查卵泡发育情况。艾筱澍走进房里，躺在床上，掀开腹部。

“可以了，今天取卵。”另一个工作人员过来提醒她，“你在伯克利音乐学院留学？难怪你可以拿到八万美元，外面那两个韩国女生拿的是劳务签证，就只有四万美元。”

不同的阶层，连卵子的价格都不一样。

“马上给你上麻药，手术后你要注意卧床休息，不要剧烈运动，多喝水，多喝牛奶。”工作人员见艾筱澍面无表情，忍不住拍了拍艾筱澍的肩膀，“你听到了吗？”

艾筱澍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宛如一声叹息。

手术结束后，艾筱澍径直走向卫生间。很疼，不光是身体上的疼痛，更是心理上的。在往卫生间走的路上，她的眼泪就已经忍不住了，她低着头，尽量让头发遮住眼睛。

走进卫生间的隔间，她坐在马桶上，关上门，这才放肆地开始落泪。

这么多年，不管是在卖弄风情的直播间，还是在花心富二代男友的别墅里，她都习惯于躲在卫生间哭泣。每个人的生活都很艰难，你的那点烦恼，在别人眼里就是矫情。

笑容是给别人看的，而眼泪，只给自己看。

如果钱不够，就再来卖卵，不管怎样，都要把书念完，哭过之后，艾筱澍痛下决心。

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想象，有时候，我们会脆弱得因为一点小事就泪流满面，也有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咬着牙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

“哇！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去约会？”杨培培一边嗑瓜子一边问方如喜。

方如喜笑着说了声：“对啊！”她刚刚上完第一层睫毛膏，垂下眼，拿起大刷子在睫毛上抹一层蜜粉，再刷第二层睫毛膏。蜜粉能吸附睫毛液，这样睫毛层次更加分明。

“中科院的大科学家！真是羡慕死我了！”杨培培用力地咔咔咔嗑瓜子。

方如喜瞥了眼亮起的手机屏幕，是今天的相亲对象发来的地址，她慌忙把手机锁屏。

从大一开始，方如喜就买了相亲网站的年费会员，但是因为个人信息和照片都不出彩，所以无人问津，偶尔有搭讪的，但聊了几句就没有下文了。到大四时，方如喜突然急了。

她开始认真完善个人信息，学了很多网红的自拍方法，把自己的照片PS得又美又仙，终于每天都有男人来搭讪。今天这个，他们其实只在微信上聊了不到一周。

“我们还不太了解，现在就见面会不会太仓促了？”方如喜也曾质疑过。

“反正迟早要见的，而且我们都在北京，见了面，合得来就继续，合不来就拉倒，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你说对不对？”他在望京一家别墅装饰公司做设计师，有车无房。

二十七岁的京漂不太可能有房子，方如喜知道。但他的工作发展潜力大，将来肯定是要买房的。虽然他不是她的最佳选择，但也是经济适用男、潜力股，她愿意接触一下。

在玄关处换鞋时，方如喜的视线落在鞋柜上面的一个快递包上。

这是南庄在天猫上买的，她说：“我们女生住在外面，一定要有安全防范意识，我买了三瓶防狼喷雾，你们单独出门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带上一瓶，以防万一！”

方如喜原本没放在心上，但此刻既然看到了，还是带上吧，反正不要白不要。

白色印花短袖，藏蓝色的九分裤，再搭配一双豆豆鞋，脖子上挂着一根细长的银饰，虽然个子不高，但这位设计师看起来阳光清爽。方如喜有点喜出望外，脸色微微泛红。

“你比照片上漂亮多了，而且很有气质，果然是学音乐的大才女。”

银饰男一番夸赞，让方如喜更加心跳加速。两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银饰男还一直帮方如喜夹菜、倒茶和递纸巾，方如喜从未被男人这样照顾过，连耳朵都开始泛红。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银饰男直勾勾地望着方如喜，“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这句话并不突兀，因为他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从他眼里的光亮可以看出他的心思。见方如喜没有回答，他又说了他的学历和家境，985高校毕业，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

方如喜难免想起翟文伟，差别太大了，眼前这个男人靠谱多了。

“吃饱了吗？我请你看电影。”

电影院就在餐厅楼上，在商场相亲就是这么方便。

没想到电影很难看，号称是第一部展现中国本土英雄对抗外星生物的电影，可制作水准是“页游般的既视感”和“渣特效”，银饰男一直在旁边吐槽。

电影院光线很暗，他们的座位靠后，方如喜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探身过去时，银饰男蓦地抱住她的脸，用力地亲下去，很快变成舌吻。而方如喜大脑一片混沌，全身僵硬。

或许是她的反应让银饰男误解了，他竟然伸手过来，隔着连衣裙抚摸她的胸。

“你干什么？”方如喜这才回过神，用力推开他，低喊出声。

银饰男以为她是矜持，说了句“做我女朋友吧”，就把她的手硬塞到他的双腿之间。方如喜触电似的浑身一颤，本能地站起身往外面走。

银饰男也站起来跟在后面：“对不起，我感情太热烈了，一时没控制住。作为道歉，我送你回家吧。”

银饰男一直不依不饶地跟在方如喜后面，可方如喜怎么敢上他的车？

“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坏人，我给你看我的毕业证、我的设计作品。”

居然还是研究生，有硕士学位，几栋别墅样板房设计得美观大气，方如喜看完银饰男手里的照片后，戒备心稍微放松了一点，或许他真的是情难自禁吧？男人不都这样吗？

回家的地铁费要六块钱，可以吃一顿饭了，不如省点钱坐他的车吧，方如喜想。

银饰男上车后开了舒缓的音乐，方如喜望着车窗外北三环璀璨的夜景，心情好多了，还和银饰男聊着天。等车停到橡树湾僻静的路边，银饰男又表白：“做我女朋友吧。”

方如喜正纠结该怎么回答，银饰男突然霸道总裁附体般说：“如果你不做我女朋友，我就不让你下车。”他说着，拉过方如喜，又是一顿口水满天飞的舌吻。

此时方如喜脑子完全乱了，为了逃脱，她只能喊：“我做你女朋友！”

银饰男一听，不但没有放她下去，竟然伸手就拉下了方如喜裙子后面的拉链，双手迅速从她的裙底滑到她的大腿内侧：“老婆，你没有玩过‘车震’吧？让老公我教教你。”

方如喜浑身颤抖，终于明白，自己遇到打着相亲的幌子“约炮”的渣男了。

还没反应过来，文胸背后的扣子都被银饰男熟练地单手解开了，方如喜双手捂住胸脯，又气又急，眼泪无助地簌簌落下，怪只怪自己贪小便宜、自我保护意识太弱。

耳边响起银饰男解皮带的声音，方如喜拼命敲打着车窗玻璃，眼神惊惶绝望，可这条路根本无人经过。她急中生智，想起包包里有南庄买的防狼喷雾，立刻转身掏出利器。

她对准银饰男的眼睛一顿狂喷，银饰男疼得哇哇大叫，方如喜慌忙扑上去找门锁开关，找到之前还被银饰男抓着头发狠狠砸向仪表盘，她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顾不上鼻血喷涌而出，方如喜打开车门跳出去，连滚带爬地逃向大马路。她一边跑一边拉上裙子的拉链，终于看到橡树湾门口站得笔挺的保安小哥哥，她全身无力地跪倒在地。

旁边不时有人经过，可她已顾不上大家投来的目光，跪坐在地上，捂脸痛哭起来。

“你等一下。我有个东西本来打算丢了，如果你喜欢，你就拿去。”

杨培培把做好的韭菜鸡蛋饼放到404的餐桌上，转身准备走时，却被赵祈哲叫住了。

赵祈哲回卧室拿出一个红丝绒的心形首饰盒，递给杨培培。

一瞬间，杨培培震惊地瞪圆眼睛，有点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餐椅靠背。

“这、这是什么？”她说话结结巴巴的，心跳得飞快，看起来像是戒指礼盒？

赵祈哲没耐心解释，一把将礼盒塞到杨培培手里，然后坐到餐桌边，趁热吃韭菜鸡蛋饼。杨培培怔了怔，看了看手中的礼盒，深呼吸一口气，打开看，顿时啊的一声尖叫。

戒指！铂金戒指！纯洁华美，光芒闪烁！杨培培的呼吸都停止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转过身：“赵、赵祈哲，你这是什么意思？”

“送你戒指啊，还能有什么意思？”赵祈哲一边吃一边吸吮手指，若无其事。

杨培培脑袋里轰的一声，脸涨得通红，双手颤抖：“可是我……我不能收。”她的心里还有大神，无法接受赵祈哲这突如其来的心意。这样说着，她蓦地一阵心疼。

“那你把它扔了吧。”赵祈哲头也不抬地说。

“扔了？”杨培培愕然。没想到赵祈哲也有如此霸气的一面。他这样是逼着她收了？虽然她好像没以前那么迷恋大神了，但是赵祈哲这么突然告白，她一时间还接受不了。

赵祈哲抓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你做的韭菜鸡蛋饼终于让人咽得下去了。”

杨培培此时没空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她把戒指礼盒放到餐桌上，双手拍了拍自己发红发烫的脸，清了清嗓子说：“戒指你先留着，等我整理清楚了我的感情，再答复你。”

她的话音未落，房门咔地被打开，林则熙推门而入，站在玄关处换鞋。

赵祈哲瞥了门口一眼：“你回来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说着，他抓起那个戒指礼盒，啪地合上，就朝门口抛去。

林则熙一伸手，接过礼盒打开看了看：“谢了。”

杨培培瞠目结舌，大脑彻底罢工，呆呆地看了看大神，又看了看赵祈哲。

“你、你们……”不会是那种关系吧？杨培培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玄幻了。

这时南庄从403走出，站在404门口喊杨培培：“快回来吃饭！你送个饼送这么久？”

杨培培舌头打结，跑到门口来：“南庄，赵祈哲刚刚送了一枚戒指给大神！”

南庄的视线落在林则熙手里拿着的戒指礼盒上，也愣住了。林则熙趿拉着拖鞋，把背包丢到沙发上，然后转过身，慵懒地靠着沙发靠背，双腿交叉地站着，望着南庄。

此时正和杨培培面面相觑的南庄，表情诡异得很，看得林则熙忍不住嘴角勾起。

终于南庄抬眸对上林则熙的视线，憋出一句：“你和赵祈哲是……”

林则熙正要开口，赵祈哲吃完了韭菜鸡蛋饼站起身，经过林则熙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赵祈哲转过身，抓起林则熙的手看了看说：“戒指的尺寸，应该很适合你。”

南庄和杨培培再度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表情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

林则熙瞥了眼南庄，心里偷笑，表面上依然云淡风轻，拍了拍赵祈哲的头。

摸头杀？南庄和杨培培两个人瞬间看得双眼发直。下一秒，南庄蓦地想起来家里天然气灶台的火还没关，汤要熬干了！她慌忙转身朝外面跑。

“大神，我、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杨培培也立刻转身，给他们关上门。

赵祈哲径直走向卧室。林则熙则把手里的戒指礼盒放到书柜上。他一眼就看到了戒指上的logo，那是赵祈哲所在公司的logo，所以他不问就知道那是什么戒指。

互联网巨头公司都喜欢“作妖”，赵祈哲所在的公司每年都有一个仪式，“一年香、三年醇、五年陈”本身是形容酒的，现在却用来纪念员工进入公司的岁月。

大boss亲自颁发，“一年香”是徽章，“三年醇”是白玉吊坠，“五年陈”是铂金戒指，如果KPI考核成绩绝佳，“三年醇”也可以拿到铂金戒指，譬如今年的赵祈哲。

吃完饭，南庄和杨培培正在玩“石头剪子布”，输的人去洗碗，房门被敲响了。

“大神？”开门的杨培培诧异地睁大眼睛，“找南庄吗？她在洗碗。”

林则熙把盘子递过来，那是装赵祈哲刚刚吃完的韭菜鸡蛋饼的盘子。杨培培接过盘子，笑着说：“大神要不要进来坐一坐？”说完她蹲下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

南庄从厨房出来时，看到林则熙正在喂她的巴扎黑，纤长的手指在水族箱上方闪亮着。他的目光专注而温柔，让南庄怔了怔。直到杨培培的声音传来：“大神，请问……”

林则熙站直身体，双手插兜，看向杨培培。

他黑色的眼眸如夜般深沉。时至今日，杨培培还不太敢与他对视。她心里紧张得一直打鼓，但表面上还得装得淡定，她抱着布艺抱枕，右手抠着抱枕上的流苏，低下头。

纠结到最后一秒，她才开口：“我想问，赵祈哲他是不是异性恋？有没有女朋友？”

林则熙双眸一亮：“你喜欢他？”

杨培培顿时脸颊绯红，头垂得更低了，咬了咬下唇：“没有，我只是好奇。”

此时南庄和林则熙都知道杨培培的心思了，但是女生总是有点矜持的，所以林则熙也不戳破杨培培的掩饰，他心里松了口气，表情和语气都非常轻松：“你自己去问他。”

大神也不知道？杨培培刚想问，林则熙再度开口：“加油。”

杨培培生怕大神误会了什么，慌忙抬头，刚要开口，可大神已经转移目光望向南庄。

那一瞬间，杨培培感受到了明显的差别，大神看南庄的眼神，和看她的眼神，截然不同。他看她时总是疏离的，无悲无喜，眼神里一点情绪也没有。

可他看南庄时，即便再克制，也能令人感受到极端的情绪，爱，或者恨，当南庄出现时，他的眼里就只有她一人，仿佛他一生所有的痛苦和快乐，都受南庄牵制，不得自由。

巨大的落差，让杨培培张开的嘴缓缓无力地闭上，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下一秒，林则熙望着南庄，微仰起下巴，又是简短有力的两个字：“过来。”

那两个字把杨培培彻底摧毁了，她看了看南庄，又看了看林则熙，然后在他们两人对视的目光中溃不成军。她输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像南庄那样与大神势均力敌地对望。

虽然早就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不对，但她一直不肯承认，此刻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

即便对大神的感情已经浅淡如风，杨培培的心里还是翻涌起一阵酸涩。她突然想起艾筱澍说的那些话，成年人的爱情，果然不是靠追逐，而是靠吸引。

连她杨培培都被南庄追求梦想的热血和斗志所吸引，何况大神呢？

南庄那么闪亮，而她呢？自从喜欢上大神，杨培培发现自己越来越自卑，在大神面前，她总是提心吊胆、患得患失、卑微怯弱，和自信的南庄比，她如何不输得理所当然？

这么久了，林则熙就像插在她心口的一把刀，不敢拔，也不敢深入，让她半死不活。可是这次，她想要把它拔出来，哪怕鲜血淋漓、日月无光。因为她再也不想卑微了。

南庄瞪了林则熙一眼，责怪他不该当着杨培培的面叫她一起出去，然后南庄看向杨培培，目光里充满了无措和担忧。杨培培很快察觉到南庄的视线，转过头与南庄对视。

一个眼神，可以包含太多的情绪。杨培培对上南庄小心翼翼投来的目光，顷刻间就感受到了南庄的心意。杨培培知道，南庄也不好受。这根本就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游戏。

不管怎么说，她相信南庄，她从未质疑过这段友情。她心里蓦地生出一股勇气。

杨培培轻轻地笑了，走过去，贴在南庄耳畔说：“快去吧，我已经不喜欢大神了。”

南庄背脊一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杨培培推了一把。南庄迈出几步，转过头看杨培培，杨培培笑着朝南庄挤挤眼，挥挥手，表情是毫无勉强的明朗，笑意真诚坦荡。

终于，南庄松了口气，眼温柔地低垂下来，嘴角涩涩地上扬，朝杨培培挥挥手。

杨培培保持着微笑，双眸却在望向他们两人的背影时瞬间失去了光彩。红尘刹那交错，大风吹散了面孔，原来她风尘仆仆、跋涉万里，却只能遥遥看到他的背影。

等南庄跟着林则熙走出403并且关上门后，杨培培脸上无形的带笑的面具，仿佛顷刻间摔落下来，在地上砸得粉碎。她失魂落魄，双目无神，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沙发上。

她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遇见大神的样子，他在台上微微一笑，她感到灵魂恍若被一双手拨动。或许他是遥不可及的月亮，而她爱上的不过是虚幻冰冷的月光。

好冷，夏日的夜晚，她突然觉得浑身冰冷，只能颤抖着抱紧自己。

她蜷缩在沙发上，闭上眼，把脸埋进胸前的抱枕里，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坑。

过往的一幕幕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那些为他辗转反侧失眠的夜晚，那些为他疯狂为他尖叫的时刻，那些因为他的一个回复而狂喜、因为他的一点点冷漠而难过的日子，那些喜怒哀乐只因他一颦一笑的时光……

她曾翻遍他的微博，每天点开他的朋友圈；她曾特意在节日里给他祝福，却假装是群发的消息，跟他聊天总是怕“尬聊”，所以事先准备好他惯用的系列表情包……

单恋一个人，认真且，身边的人总是不理解她的偏执，不懂她每天偷鸡摸狗地窥探他的动态、屏气凝神地跟他聊天、一聊起他就双眼放光，只有她自己沉浸其中……

黄粱一梦，终究梦醒。

她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可他还不曾转过身，那第一百步，她要留给自己的自尊。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倏忽亮起，她慢慢地抬眼望去，手机锁屏的照片还是大神的，杨培培慢慢地把目光聚焦在大神的照片上，她从来没有这样平静地看过他。

光阴飞逝，他从初见时的翩翩少年到如今的冷峻深沉，不变的盛世美颜依然足以让她疯狂。可她在这一条路上，已经独自走了太久，久到疲惫不堪，无力再支撑下去。

杨培培在心里轻轻地说：“对不起，大神，我已经走不动了。”

她甚至不肯用严重一点的词，她的心已经开始疼了。

电话转为未接，屏幕暗淡，杨培培拼命闭紧眼睛，可眼泪还是没出息地倾泻而出。

没事没事，她告诉自己，哭过就好了，她那么用力追逐过的明月啊，到底是赠予了她一片皎洁的月光，照亮她人生的前路。她的耳畔响起他的那一声“加油”。

再见，青春。再见，大神。这一生征程漫长，有他送的这两个字，她别无所求。

电梯正在从上往下移动，门上的数字在倒数，越来越接近四楼。

南庄和林则熙站在电梯外面，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一时间竟然无人按下电梯按钮。直到电梯从四楼经过而没有停，数字直接跳到一楼，林则熙才先回过神，按下按钮。

他想的是杨培培终于“移情别恋”，他和南庄之间少了一层障碍，可转念一想，杨培培从来不是他和南庄之间真正的阻碍，最关键的，是南庄对他的心意

。

和他并肩而立的南庄，心情异常苦涩沉重。她有多珍惜她和杨培培之间的友情，此刻就有多纠结和难过。虽然很庆幸杨培培找到了她真正喜欢的人，但南庄的愧疚感依然很深。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个人渣。”南庄呆呆地望着电梯门上跳跃的数字，“我应该在一开始就告诉她，说清楚我和你的关系。可我总是开不了口，眼睁睁地看着她唱独角戏。”

电梯门开，林则熙左手扶门，右臂揽住发呆的南庄的腰，推着她一起进电梯。

此刻不是高峰期，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直到电梯门关上，门上的玻璃映出南庄惶然自责的脸，林则熙习惯性的冷漠表情渐渐变得温柔，他眸色一黯，先开口打破沉默：“如果你有罪，那我就是共犯。”

“是啊，你明明可以早点告诉她，可你竟然还利用她来监视我！林则熙，你更是人渣！”南庄咬牙切齿地转过身，双手捶打他，她分不清自己是愤恨林则熙，还是在愤恨自己。

杨培培那么相信她，所有的心事都向她倾吐，将一切喜怒哀乐和坚强软弱，全部展现给她，无条件地信任她，可她呢？只有可耻的欺瞒和背叛。

林则熙不躲不闪，纹丝不动地任凭南庄打骂。

电梯停在一楼，门打开，外面无人，林则熙和南庄也没有下电梯。

南庄依然在情绪激动地捶打林则熙的胸膛，直到电梯门关上，电梯停在一楼静止不动。

终于她打得累了，大口喘息着，低垂下头，双手无力地顺着林则熙的胸膛滑落。

林则熙不露声色地沉下嘴角，蓦地伸出手臂，环住南庄的腰，强势地将她揽入怀里。

“那么自此以后，我们两个人渣就互相伤害吧，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他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让南庄的耳膜鼓动起来，她被他抱得很紧，额头紧贴着他宽阔健硕的胸膛，似乎能听到他左胸强有力的心跳声，给她一种莫名的宽慰和安全感。

不知为何她一阵鼻酸，不肯轻易示人的脆弱一面暴露出来。她拼命地把脸压在他胸前，好像要把自己镶嵌进他的身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憋回汹涌来袭的眼泪。

可他垂下脖颈，贴在她的耳畔，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哭吧。”

南庄所有的防线彻底崩溃，坏人是没资格哭泣的，可是坏人就不会悲伤难过吗？她伤了杨培培多深，就伤了自己多深，她不会忘记杨培培那为林则熙泫然欲泣的眼睛。

眼泪打湿林则熙的胸口。原来泪水真的可以宣泄情绪，南庄哭过之后，真的好多了。

“你说她会原谅我吗？”她的坚强不允许她哭太久，就仰起脸看向林则熙。

林则熙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她已经原谅你了。”

403的房门被敲响。蜷缩在沙发上的杨培培哭过以后心情没那么糟糕了，她以为是方如喜又忘了带钥匙，就穿上拖鞋去开门，并没有特意遮掩自己哭红的眼睛。

“赵祈哲？”杨培培打开门，惊讶地张大嘴巴，“你怎么过来了？”

赵祈哲耸耸肩：“你不是说等你整理好你的感情，就来答复我吗？我等了这么久，你都没过来，那我只能来找你了。”他说完，才注意到她红肿的双眼，“你哭了？”

杨培培瞬间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她说那句话的原因是她误以为他送她戒指是表白……

“你先进来吧。”杨培培蹲下来给他拿拖鞋。

结果赵祈哲直接脱了鞋，赤脚走进来。

他一边逗着水族箱里的巴扎黑，一边语气平淡地问：“你为什么哭呀？”

“大部分人哭都是因为伤心吧？”杨培培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白眼，然后走到茶水柜旁拿出一次性纸杯倒可乐，不忘提醒一句，“对了，巴扎黑可不能给你吃。”

赵祈哲转身接过杨培培递来的纸杯：“我想吃巴扎黑但是不行，我很伤心，但是我没有哭。这证明不是所有人伤心都会哭的，哭的人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软弱。”

杨培培再次败在他强大的逻辑之下：“好吧，我很软弱。”

赵祈哲仰起头，咕噜咕噜把纸杯里的可乐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一个充满二氧化碳的嗝儿：“我还以为现在的女生都刀枪不入了，比如我昨天面试的那个女程序员。”

女的？杨培培莫名地有点吃醋：“她怎么了？”

“她说她不仅千杯不倒，而且不痛经，即使来例假也不会耽误任何工作，她没有男朋友也不会结婚，更别提生孩子了，还有，五年实地驾龄，能开着五菱飘移。”

杨培培：“……”

赵祈哲继续说：“毕竟这年头，快递员还帮忙顺带丢垃圾，大家都太拼，不敢软弱。”

正在倒另一杯可乐的杨培培动作一顿：“你也拼过？”

“当然，”赵祈哲走过来靠着茶水柜，“我曾经凌晨四点多起床，拿着近半年的流水和BP，搭乘最早一班房山线进城，只为和资本公司谈初期的融资，却换来对方的蔑然一笑。”

他顿了顿说：“也曾经因为囊中羞涩无法支付版面费，与国内核心期刊失之交臂。”

杨培培心一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笑着说：“学霸的世界我不懂。”

可她转念一想，赵祈哲明明是在安慰她，他误以为她是因为最近的公务员考试而哭。她这几天的确为了考试而焦头烂额。辛苦他了，杨培培的心底蓦地涌起一股暖流。

她转身把可乐递给他。这次赵祈哲没有牛饮，而是小口地喝了一口。他看了看她，又转移视线望向茶水柜上方的窗户，窗外是北京温柔晴朗的夏夜，晚风浩荡吹拂。

“别伤心了杨培培，至少今天北京没有雾霾，光为这一点，我们就该开心地干一杯。”

赵祈哲的话让杨培培愣了愣，旋即释然微笑。

她转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可乐，然后举起纸杯，赵祈哲也举杯：“干杯！”

纸杯的碰撞是不会有声音的，可那静静的干杯声响在了杨培培的内心深处。

黑褐色的可乐涌入她的口腔，碳酸氢根离子刺激着喉头，她都忘了她不喜欢喝可乐。而这是她这些年来，喝过的最好的可乐。她望着赵祈哲豪迈痛饮的样子，心底一片柔软。

“这个小区是高档小区，业主素质都很高，多数是自住，没有隔断的出租房。”

几个房产中介带着一对对情侣过来看房，一边走一边介绍着。不时有推着婴儿车的宝爸、宝妈从他们身边走过，远处大妈们在跳广场舞，夜晚的橡树湾弥漫着人间烟火的温馨。

在夜色的遮掩下，南庄哭过的眼睛看不出红肿了，她正和林则熙沉默着散步吹风。

因为小区内人车分流，所以孩子们可以在路上尽情地奔跑玩乐。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嬉笑着跑过来，险些撞到南庄，南庄慌忙停住脚步，俯下身扶住被撞得站立不稳的小女孩。

“谢谢阿姨！”小女孩仰着小脸说，乌黑的眼珠子又落在林则熙身上，“哇，阿姨你男朋友好帅！早知道我应该撞到帅哥哥身上！”

这么小就懂得吃帅哥的豆腐了。南庄相当无语，林则熙却眼角眉梢都荡起笑意，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瞬间双眸闪亮，抱住林则熙的大腿：“哥哥你等我长大！我长大了要嫁给你！”

这壮志凌云的话语让南庄觉得好笑，又感觉被挑衅了，虽说童言无忌，南庄还是忍不住直面威胁，开口反驳：“不好意思啊小朋友，你这个哥哥已经和我结婚了。”

她终于主动宣誓主权了，林则熙忍不住勾起嘴角。

小女孩立刻恶狠狠地瞪着南庄，伸出小手，气势汹汹地指着南庄的鼻子：“结婚又怎么了？我爸妈结婚了十年，还不是离婚了？等我长大了，你们肯定已经离婚了！”

南庄：“……”

果然，北京的80后离婚率飙升，三分之一的夫妻在婚后五年内分道扬镳。

林则熙瞥了南庄一眼，看出她一脸尴尬，他俯下身，笑着看向小女孩，很有耐心：“不会的，我和这个阿姨不会离婚的。”他觉得现在的小孩真是早熟得可爱。

小女孩噘着嘴，歪着头，好奇地眨巴着眼：“为什么不会呢？”

林则熙不禁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眉眼温柔地笑道：“离婚的原因有很多种，大多数都是因为彼此不够相爱。这个问题，在我和这个阿姨之间不存在。”

南庄终于忍无可忍：“能不能改叫‘姐姐’啊？你想跪方便面吗？”

“阿姨拜托你别打扰我们！”小女孩大声说，然后把林则熙拉到一边。

南庄无语凝噎。

现在的小孩从小接触互联网，果然很聪明。小女孩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皱着眉思索了一番，然后仰起头问林则熙：“你们不会离婚是因为很相爱吗？”

接下来林则熙的回答，小女孩就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了。

“我们根本不相爱，所以不存在不够的问题。当两个人都对婚姻没有期许，就不会失落、痛苦和绝望。如果婚姻只是一种单纯的利益关系，或许更 能白头偕老。”林则熙说着，站起身子，把目光投向远处苍穹下璀璨的夜景。

南庄闻言，微微怔住。林则熙说这些话，当然不是说给小女孩听的。这就是林则熙跟她“七三分成”做合伙人的原因？为什么她能从这句话里听出浓浓的寂寞和无奈呢？

一年四季，北京的夏夜最充实。

CBD光华路昼夜施工的工地上，一名在夜间下班的工人，正打开地下管道的水阀洗脸。长安街上，负责天安门升降国旗的年轻武警们，正在夜间进行日常训练，表情严肃。

紫禁城端门的城楼上，一位窈窕的旗袍女子跨过斑驳的红门，去参加一场商务的冷餐会。凹形的午门是个风口，午门广场里很多皇城根儿下的老北京人正在乘凉、遛狗，悠然自得。

而在北五环的清河，两个各怀心事的年轻人，穿过小区的紫藤花架。

“其实我爸妈去年离婚了。”

重重叠叠的枝丫，漏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橘黄色路灯的光。南庄闻声微微怔住，转过头看林则熙。林则熙依然双手插兜地往前走，暖色调的光影让他的脸半明半暗，神色莫辨。

他继续说：“那天民政局前排起了有说有笑的离婚长队。就在当天下午，厦门市房地产交易中心的数据显示，当天卖出了1470套房，是平时的两倍。”

南庄跟在他身后，大脑飞速运转：“离婚避税？”

“差不多。大家疯狂买房，就是因为当时厦门新出了一项限购政策，买第二套房的首付不能低于70%，而买第一套只需30%。如果离婚了，再买一套房就可以少40%的首付。”

紫藤花的香味虽然不如桂花香飘十里，可是在风中徐徐吹来，倒也沁人心脾。

南庄知道林则熙今晚难得地有了倾诉欲望，于是她并没有转移话题，而是静静地听着。

林则熙放慢脚步，垂下眼皮，声音淡若纤云：“其实这是他们第二次离婚了。”

他顿了顿：“第一次是因为《漳州市征地补偿安置办法》，离婚的家庭可以分两套房子，如果离婚后再婚，而配偶是城镇居民且无房屋居住的，还可以额外地征购12平方米。”

南庄蓦地心一疼，且不论大人是怎么想的，身为儿子的他，面对父母的频繁离婚，他会怎么想？别人会怎么看他？成长的过程中谁不是敏感又容易失去安全感的？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政策发布后肯定有很多对夫妻假离婚。”

他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安慰，微微抬起纤长浓密如羽翼的睫毛，迈开长腿继续往前走。

“其实他们当初结婚就是为了房子。因为在20世纪80年代，有配偶更容易分到面积大的福利房。他们结婚、离婚、复婚都是因为房子，所以我从小就认为，婚姻只是手段。”

他们越走，离小区中心广场就越近，广场舞热闹的音乐声渐渐变得清晰。

南庄抓住林则熙胳膊的手往下滑，滑过他赤裸的手臂，最后牵起他的手。

林则熙微微愣住，胸口以不易察觉的微小幅度起伏着。

“我认为，为了买房假离婚的夫妻之间并不是感情脆弱，而是真正情比金坚，因为只有100%信任，才能确保离婚后再复婚。”南庄语气肯定，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两人十指交扣、掌心熨帖的瞬间，林则熙凝在眸中的一丝阴影渐渐淡去。

不远处就是喧哗的大妈舞蹈团，音响里正放着“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大妈们认真地“尬舞”永远是莫名喜感的画风，气氛轻松喜庆。

林则熙也就不再掩饰他眼角眉梢浓浓的笑意：“你这是在安慰我？”

他嘴角上扬，宛如偷到腥的猫咪。

南庄把视线转向广场上扭动腰肢的大妈们，嘟了嘟嘴说：“高高在上的大神难得地在人面前展露出脆弱的一面，我当然要抓住机会，好好卖你一个人情。”

她并没有刻意卖萌，可她此时的表情实在可爱。平时傲娇高冷的女生偶尔嘟嘴吐舌调皮耍赖，这“反差萌”简直要人命！林则熙的瞳孔不由自主地剧烈收缩了下。

“游过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南庄忍不住跟着旋律摇晃起脑袋。

她这个动作彻底击溃了林则熙的理智，他目光一闪，双手倏忽捧起南庄的脸。

南庄猝不及防，目光惊慌，睁大眼睛望着他。他越凑越近，鼻息交融。

“安慰人的时候，敢不敢再走心一点？”

话音未落，他再也不想等待哪怕一秒，闭上眼攫住她的唇。

德胜门箭楼被灯光点亮。朝阳公园，上百名农民工在一个工地附近观看关于抗日战争的露天电影。东便门城楼下，摆夜宵摊的男子光着膀子用蒲扇生火，开始烤第五十个肉串。

三里屯的酒吧里朋克乐队在疯狂地嘶鸣，五道口的清吧里有人喝着酒独自落泪。

承载着两千万人的喜怒哀乐，北京的夏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怀柔区教育委员会人事科，教师报名的队伍一直从走廊排到楼梯间，方如喜再度检查自己的资料，填写完整准确并有本人在诚信承诺上签字的报名表、户口本、身份证……

“你没带就业推荐表？光有表还不行，还要盖学校就业指导部门的公章！”

身后那个男生说完，另外一个女生就尖叫起来：“晕死！那我不是又白跑一趟！”

方如喜的一颗心又悬起来，马上检查推荐表、成绩表、英语六级证书还有个人简历。齐了，她一颗心刚放下，有工作人员探出头：“所有资料都要复印件！没复印的去复印！”

人群轰的一声争前恐后地朝楼梯挤，方如喜被狠狠冲撞，手一抖，白花花的资料散落满地。那些急着去复印的人根本没注意，也有人故意去踩，方如喜急得满头大汗。

她慌忙蹲下身去捡，手被踩了几脚，疼得龇牙咧嘴，整个人差点滚下楼梯。

原件被踩脏了，方如喜又气又急，慌忙捧在怀里用衣袖擦拭，可又没时间委屈，收好资料就小跑着下楼去找复印店。复印店前又排起了长队，烈日下方如喜被晒得头发晕。

在她心里，怀柔区这种远郊，根本就不算在北京。可是福利待遇好，事业单位正式编制，解决北京户口，服务期十年。社会地位高，而且有户口，大家当然趋之若鹜。

“怀柔？那么远啊？不通地铁吧？”昨晚杨培培问。

方如喜忙着做面试准备，正在看声乐书，闻言头也不抬：“也就60公里，有直达车，明早我五点起床去东直门坐916快车，两个小时就能到怀柔。”

“为什么不找近一点的，东城、西城、海淀、朝阳之类的？”杨培培不解地啃着黄瓜。

方如喜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想啊？别说你说的四个区了，就是门头沟、顺义、房山、大兴，事业单位面向应届非北京生源毕业生招聘教师，都必须硕士及以上学位。”

杨培培点点头，一边吃一边把一块黄瓜贴到脸上：“那你不如再读个研。”

要是家里有钱，方如喜当然想读研，她苦笑着不再说话。

怀柔到顺义只有20公里，所以报名结束后，方如喜没有回市区，而是先去顺义看看妹妹。她倒了三趟公交车，最后坐上一辆小巴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龙湾屯镇。

金鸡河碧波潋滟，十八湾河水湾湾相挽，山水连天。

可这是有钱人才有闲情逸致欣赏的风景，方如喜记挂着过几天的面试，又担忧自己和妹妹的未来，迷惘、彷徨、焦灼和恐慌充斥着她的心，所以风景再美都入不了她的眼。

方如凤和蒋姣兰在大马路上等着她。一看到姐姐，方如凤就兴奋地挥舞起手臂。方如喜走下车，因为坐太久车而双腿发颤，然后在被妹妹抱住的一瞬间红了眼眶。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姐妹俩好久没见面了，不约而同地鼻酸落泪。

蒋姣兰在旁边拍着她们的背，安慰着她们：“别哭了别哭了，给人看笑话呢！”

方如喜东奔西跑了这么久，身上一股汗臭味，可她还是闻到方如凤身上更加重的汗味儿，她忍不住边走边问妹妹：“你住的地方不能洗澡吗？你多久没洗头、洗澡了？”

“洗头、洗澡要去公共澡堂，三块钱一次。”方如凤吸着鼻子说。

方如喜一阵心酸：“你不是说女工赚钱多吗？怎么洗澡都舍不得？”

蒋姣兰替方如凤回答：“她想多攒点钱，万一你要用，她好拿得出来。”

方如喜喉头又哽咽了，她停住脚步，握紧妹妹的手：“千万别再省了！都怪我上次开口找你借钱！我在应聘教师工作，如果成功了，单位会解决租房问题。以后咱们不差钱！”

蒋姣兰叹息一声：“我们还算好的。我们宿舍有个女工为了省去澡堂的钱，大半夜去金鸡河边上洗澡，她水性不好，不小心淹死了，尸体漂在河上好几天，都泡肿了。”

方如喜闻言，不由得浑身一颤，这到底是不是人过的日子？

走过几条七拐八扭的乡间小路，摆脱了几条凶恶咆哮的农家狗，方如喜终于看到了那家所谓的服装厂。从外表看上去，这不过是一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小院。

“连个牌子都没有，肯定没有营业执照吧？”方如喜突然担心起来。

方如凤擦了擦眼泪说：“怕什么？工资每个月按时发放，还包吃包住。”

蒋姣兰也帮腔：“咱们这家厂子还算正规的了，附近几家厂子据说有童工，老板都被抓去坐牢了。其实我觉得，那些留守儿童天天打网游或者打架闹事，还不如来打工。”

方如喜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对于留守的孩子来说，终日流连网吧、沉迷网游已经不算最坏的了，年纪轻轻就沾染毒品，甚至犯下恶性暴力犯罪案件的，她已经听过太多太多。

把那些情况与外出打工、作为童工被敲骨吸髓相比，她甚至一时之间说不出到底哪一种选择是没那么糟糕的那一个。贫穷的孩子没有选择。方如喜觉得自己或许算幸运的了。

方如凤和蒋姣兰要留方如喜吃饭，可方如喜必须赶回市区，晚上七点她还有一个兼职，教一群小孩唱歌。于是方如凤给姐姐买了两个馍馍带到路上吃，依依不舍地送到路口。

“姐，你也瘦了好多，也黑了，别太拼了，你还有我。”方如凤说着又落泪了。

方如喜温柔地帮妹妹擦拭眼泪：“你最近没见过翟文伟吗？”

方如凤揉了揉眼睛，无奈地笑了：“我们距离那么远，就像异地恋，就算有时间，也没那个钱见面。何况他很忙，我不敢打扰他，我现在连微信消息都不敢给他发。”

方如喜一听就横眉竖目，气冲冲地提高音调：“他怎么能这样？”

“姐，”方如凤抓住姐姐的手，目光氤氲，“我觉得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会在朋友圈里发他的照片和他的作品，他住五星级酒店，一切都那么高级，而我……”

其实方如喜也在翟文伟的朋友圈里发现了他的变化，所以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妹妹。

翟文伟变得越来越精致讲究，而方如凤，却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中变得麻木呆滞，再没有曾经的鲜活灵动。当人像机器一样运作的时候，必定失去青春的光彩。

小巴车还没到，方如喜只能转移话题：“你不是说你喜欢北京的繁华吗？可现在你选择在京郊的村镇里打工，这里和我们老家农村没什么两样，你为什么不回市里呢？”

方如凤转移视线，望向土路上三轮车驶过后扬起的尘土，苦笑：“因为我不想再过那么分裂的日子了，上班的时候光鲜靓丽，在西城区寸土寸金的地方，下班了却要回到五环外的村镇，住在农村自建房里，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方如凤顿了顿：“我想明白了，北京再繁华，可不属于我。我看到的都是海市蜃楼，连触摸都不行，更别提拥有了。既然那么遥不可及，干脆就沉浸在幻想中好了。”

方如喜一阵心痛，想说一些鼓励的话，可最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何尝不是这样呢？211重点

本科毕业又怎样？还不是要到离市区60公里的郊外上班？为了一个北京户口和稳定的编制，“卖身”十年，还不一定能抢到那仅有的名额。

应届生落户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没有户口就有可能面对“清理人口”的城规政见。

在那一瞬间，方如喜蓦地发现，原来一直以来，她都不敢放手追逐幸福，只是本能地在逃避灾难。她这样出身的人或许本来就不该奢求成功，能相对体面地活着，就该知足。

方如喜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嗓子说：“实在不行，你和姣兰一起回老家吧。”

说完之后，方如喜蓦地发现，自己几乎每次都会对妹妹说这句话，劝她离开北京。而之前的每一次，方如凤都找各种理由反对了。唯独这一次，方如凤低垂下眼，声音沙哑：“姐，我已经不喜欢北京了，或许，我只是在等待我彻底死心的那一天。”

中关村，银科大厦，九艺游戏《绝地逃杀》工作室。

“今晚1.0版本终于要上线了，全新的沙漠地图更新。在实施了自动和人工双线反作弊机制后，预计将减少65.7%的作弊行为。”工作室的室长站在投影仪前说。

“室长，”南庄代表音频中心举手，“昨天我在音效内测时，发现了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南庄，自从南庄上次帮工作室渡过“外挂”难关，大家都很尊重尚且是实习生的她。此刻室长点点头，南庄便站起身，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仪。

“沙漠地图是新地图，我们的设定是十次跳伞中只有一次是老地图。可大部分玩家还不习惯新地图。”南庄站在投影仪前展示沙漠地图的动画场景和BGM。

“首先是画面的问题，整个屏幕一眼望过去全是黄黄一片，看久了眼睛会难受。还有沙漠中的草非常少，这让那些‘伏地魔’和‘幻影坦克’很难操作。”

室长没想到这个实习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表意见，就如此条理清晰、思维缜密、从容不迫，和曾经怯弱隐忍的模样截然相反。

“此外，沙漠地图的房子太多，但物资分散，不容易收集，打野基本上没什么收益，想要好的装备就必须去大城市和其他玩家‘刚枪’抢资源，这一点和老地图相差甚远。”南庄一口气说完，站直身体，目视着会议室里的前辈们。

室长点头表示赞许，他坐在电脑皮椅上，手指叩击着桌面：“你有什么建议？”

南庄挺直背脊，环视全场，手里拿着远程遥控按钮，沉声发言：“现在老地图出现的概率只有10%，给玩家一种被强迫玩新地图的感觉。我建议推广新地图不用操之过急，把新老地图随机出现的比例定为2:1更合适。”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前辈站起来反对：“你是音频中心的实习生吧？你负责的只有游戏的BGM和音效，为什么要越俎代庖地管我们游戏地图的设定？”

一时间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南庄却淡定自若，微微一笑：“游戏是一个整体，音效、地图和‘人设’每一个元素都影响着游戏体验，我不想因为你们的设定问题，导致我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音效，无法给玩家带来最佳的游戏体验。”

她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那个前辈被反驳得脸色发白：“所以你们音频中心想插足我们工作室的事？”

“这不是插足，”南庄犀利的目光再度环视全场，“音频中心并不是你们的乙方，并不是只能按照你们的需求和规定来行事，我们有权利深入参与游戏的创作和设定。”

她微微顿了顿，提高语调，不卑不亢地继续强调自己的观点：“正如游戏音乐，它也不是游戏的附庸，它是游戏的灵魂元素之一，它有权利获得尊重。而我们游戏音乐制作人，在游戏开发和运行的全局，都应该有足够的话语权。”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被她这段慷慨激昂的陈词所震慑，一时间竟然无人敢反驳，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最后室长开口一锤定音：“我们在微博上做一次投票调研，也可以当作一次营销炒作。如果投票结果和楚南庄说的一致，那我们就修改新老地图随机出现的比例。”

走出会议室，南庄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狂跳。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但其实刚才她非常紧张，膝盖微微发抖，手心渗出汗珠，手里的遥控按钮都濡湿了。

她没有回音频中心，而是先去卫生间洗洗手调整一下心态。清凉的水冲击着掌心，她听着耳畔哗啦啦的水声，抬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棒，她对自己说。

想要的东西就要去争取，在这个时代，野心和欲望不是贬义词。

从卫生间回到音频中心，南庄还没坐下，邬靖就走到她的工位边，把一堆资料放到她面前：“我下周一开始休假七天，你替我接手这个项目。”邬靖表情轻松，是度假前的愉悦。

“组长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南庄把资料整理归档。

邬靖一身深色条纹衬衫外搭西服套装，严谨又干练，指甲油颜色是低调的酒红色，走女强人最典型的精简利落风。而南庄是西装外套内搭蝴蝶结衬衫，混搭中彰显张扬的个性。

这时旁边有个实习生正拿着资料走向复印机，南庄站起身，把手上的一份资料递给实习生：“麻烦你顺带帮我复印一下，我这边着急处理一个bug，辛苦了，晚点请你喝果汁。”

南庄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位，不需要坐在复印机旁边，公司给她配备了两个超大的显示屏。曾经她可以说是“人肉复印机”，专门帮大家复印，现在角色逆转，改天换地。

那个实习生愣了愣，听南庄说得理由充分，她也不敢拒绝，点点头去了。

邬靖手肘搭在南庄的工位上，蓦地冷哼一声：“你变化很大，楚南庄，可你记住，硬币都有两面，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度，太过锋芒毕露，也会成为众矢之的。”说完，邬靖就转过身，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离开。

南庄下班回来，杨培培正趴在电脑前看国家公务员考试报考条件。虽然大专学历就可以报考，但是热门职业都要求研究生学历。时代变迁，“铁饭碗”却依然是抢手货。

民盟中央办公厅接待处科员一职的报录比竟然达到了9837︰1，趋近万里挑一。去年“国考”一百五十万人资格审查合格，杨培培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南庄洗了把脸，顾不上擦干，就坐到杨培培旁边，端着在小区楼下便利店买的当作晚餐的关东煮，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杨培培：“真准备考公务员了？”

杨培培叹息着把身体往后靠，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望着天花板：“南庄你怎么看？”

南庄把嘴里的土豆快速地咽了下去，差点噎着，赶紧喝了一口汤，然后放下纸碗：“公务员的工作通常是事务性工作，不需要深入地研究，只需要准确地执行。如果你有政治抱负，可以考选调生，选调生是国家专门在高校里择优挑选的储备干部。”

杨培培耸耸肩：“我这样的，还混官场？我考公务员，无非想留在北京。”

南庄用纸巾擦了擦嘴上的汤汁：“那我建议你先考研。虽然考研是条艰难的路。”

杨培培本来也有考研的意思，听了这话，瞬间坐直身体：“多艰难？”

“我觉得考研是对体力、脑力、意志力的综合考验，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每天至少八个小时在自习室备考，要顶得住压力、耐得住寂寞，用过的书堆起来至少半人高。”

南庄的话让杨培培倒吸一口冷气。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考研？”杨培培睁大眼睛看着南庄。

南庄把纸巾准确地抛到垃圾桶里：“读研出来找工作容易、起薪高啊！一线城市研究生平均薪资六千五百元，不差钱的互联网巨头公司对名校硕士都开出了二十万元年薪。”

杨培培撇撇嘴：“工资高，工作肯定累。其实我不太想赚大钱，我爸妈希望我有个稳定工作，我自己也想悠闲地过我的小日子，我这样的，是不是更适合考公务员？”

南庄皱了皱眉：“你想考国家公务员或者北京的公务员，本科学历是不够的。”

“所以我要留在北京，必须考研？”杨培培哀叹一声，全身瘫软。

南庄站起身，心疼地抱了抱杨培培：“留在北京就意味着要买房买车，代价很大，没有人可以轻轻松松。所以我觉得，其实你回四川考公务员，留在父母身边，也不错。”

“可是我不想这么年轻就回老家偏安一隅啊！”杨培培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解释了一句，“我不是为了大神啊，南庄你别误会，我就是舍不得离开北京。”

南庄抚摸她头发的动作一下子顿住，她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鼻子，庆幸现在她把杨培培抱在怀里，不用直视她的眼睛。南庄调整了一下心态，深呼吸一口气，才慢慢地开口：“关于林则熙的事情，我必须向你道歉，我应该……”

“都过去了。”杨培培打断了南庄的话，她依然把脸埋在南庄的胸前，声音温柔轻盈，“我们之间这么多年，还需要什么道谢或者道歉？其实你一个眼神，我就释然了。”

南庄心头一暖，喉头酸涩，胸口因为感动而微微泛着疼。

这几天杨培培想了很多，或许正如艾筱澍所说，她喜欢的不过是自己想象中的大神。

人总是容易用一种自虐的方式制造出一种痴情的假象来使得自己站在感情的道德制高点上，获得一种畸形的满足感和安全感。那不过是一种表演罢了，一点意义都没有。

人的成长，就是不断发现自己是个傻子的过程。

杨培培仰起头，转移话题说：“既然不想回老家，我还是先硬着头皮考研吧。”

南庄愣了愣，没想到向来懒散的杨培培竟然真的决定考研。

可是很快，南庄就慢慢地笑了：“其实考研和高考一样，都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宝贵记忆。考研时每天努力的自己，日后回想起来，自己都会被自己感动。”

杨培培重重地点点头：“在将来某一天懈怠的时候，那个拼命的自己就会从记忆里钻出来，好像在问自己，你觉得现在的你，对得起当年那个努力的你吗？”

“加油，我帮你去当当买考研的资料。”南庄伸手拍拍杨培培的背，语气坚定，“没关系，虽然艰难，但你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努力！”

这天晚上关灯之后，杨培培把手机内置的手电筒打开，拉开抱枕的拉链，把手机放到抱枕里面，整个抱枕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紧紧地抱住抱枕，犹如拥抱自己发光的梦想。

九艺游戏向来重视高校线下推广，这次南庄跑的是首都经济贸易大学红庙校区。因为她经验丰富，所以很快处理完事务，想到莫珝就在附近的国贸上班，她就坐公交车去了。

“什么风把我们楚大小姐吹来了？”莫珝竟然没有露出他那万年不变的痞帅笑容，他的表情有点沉重，笑容勉强。

“手镯的事情……”南庄先提到最让她惴惴不安的问题。

莫珝打断了她的话：“没关系，你们也不是故意的，我会跟我妈解释。”

南庄这才松了口气。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是林则熙靠一场网球比赛搞定的。

西装是靠肩膀来穿的。肩膀的部分太宽、太紧，都是不合身的证明。只要肩膀合身，西装就会穿起来有型好看。莫珝的肩部线条非常优美，即便不用内衬，也气宇轩昂。

此刻南庄无暇欣赏他西装革履的投行精英范儿，掏出手机走到莫珝旁边说：“我们合照一张吧。”菅乔染规定她每个月至少和莫珝“约会”一次，还要发合照作为证据。

莫珝却倒退一步：“不行，我笑不出来。”

南庄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笑容的确没有蔓延到眼角眉梢，看起来很虚浮。

“发生什么事了？”她收起手机，表情严肃起来。

莫珝倚靠着空中走廊的护栏，手肘搭在栏杆上，转过脸，望向车水马龙的东三环和宛如树根般虬根盘结的光华桥，微微眯起眼，视线因为没有聚焦而显得迷离。

“有个很照顾我的前辈，二十八岁的香港女生，前天回香港休年假，再也回不来了。”

南庄紧抿薄唇，静静地听着。

“她在砵兰街夜店吸毒被警察拘捕，当时已经休克，鼻孔里还有白色粉末，后来报告出来，安非他命、吗啡、古柯碱都是‘阳性’，医院没抢救过来，嗑药过度死了。”

短短的一段话，听得南庄心惊胆战。

那个投行小姐姐现在还是分析师。投行的等级制度特别森严，从分析师开始，要熬三年左右，才能做到交易员助理职位。

分析师的工作全年无休，做调研、准备材料、改PPT、写memo、打印文件、做pitch book，给老板深夜送招股书等，手机和笔记本电脑24小时待机，熬夜通宵是常态。

平均每周工作不少于100个小时，所以有很多分析师要靠药物来振奋自己。

莫珝垂下眼，继续说：“其实我无意中发现过她在服用莫达非尼。”

莫达非尼是一种兴奋剂，即便可以提神，它依然是毒品。

他曾劝过投行小姐姐，可投行小姐姐笑着捏了捏莫珝的脸：“别担心，我经常用。只要一片，就能让你保持48小时精神振奋不瞌睡，我靠着莫达非尼熬过了刚到哥伦比亚大学时上课、打工、赶论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的日子。”

莫珝坚持自己的观点：“可是滥用兴奋剂是一条不归路。”没想到一语成谶。

当时的投行小姐姐还笑容明朗：“在华尔街，一半以上的分析师会用莫达非尼。”

人人艳羡的“国贸金领”，却连软弱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哪个行业，不需要拼命？

想到投行小姐姐的笑容，莫珝眸色黯淡，恍若变了一个人，再无放荡不羁。

“如果我再坚持一下，或许她就不会……”

南庄想要安慰他几句，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她可不想让他误会。人在软弱的时候很容易对安慰自己的人产生好感，南庄不想因为同情而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她甚至觉得自己此刻静静地陪伴着他，都是一种“乘虚而入”。

“我还要去公司，先走了。”南庄简明地说完，转身准备走。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攥住了。

她转过身，莫珝蹙眉望着她，目光氤氲，全无平日的调侃戏谑：“为什么不安慰我？”

南庄甩开她的手，戒备地倒退一步，目光不卑不亢：“你知道原因。”

他并不否认，色淡如水的唇荡漾起一抹苦笑：“楚南庄，你不喜欢我。”

他那双幽深的墨眸里激荡起酸涩的情绪，南庄无法与他直视，被迫视线下移，落在他西装的纽扣上。他穿的单扣格纹灰色西装，质地是纯羊毛精纺，呢面光滑，色泽自然柔和。

单扣西装对身材的要求最多，如果身材并不像模特那么完美的话，还是尽量要穿两粒扣或者双排扣西装。莫珝如此自信地选择单扣西装，是因为他身体的线条和肌肉几近完美。

他的确很好，是一个理智的选择。可情感这种东西，无法用逻辑来解释。

“你喜欢林则熙？”他再度开口，尾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个问题让南庄的心弦恍若被什么拨动了。她的呼吸变得轻且浅，睫毛轻颤。上次林则熙需要安慰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犹豫，如此说来，她真的喜欢上了她名义上的老公？

黄昏流霞万丈，似泼出的锦，将远处的中央电视台总部“大裤衩”映照得一片辉煌。南庄略微抬眼，就被玻璃幕墙反射出的璀璨暮色刺痛了双眸，她下意识地闭上眼。

而她的默认，让莫珝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狠戾。

很快，她整个人被莫珝拉了过去，背脊碰撞上空中走廊的栏杆，她吃痛地皱眉，想要站起身，却撞上了莫珝坚实的胸口。他低着头，素来邪魅的眉眼在夕阳下显得清俊疏漠。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时至今日，你叫我如何放弃？”他的嗓音淡淡的，可字里行间很有攻击性。

她忍不住抬起头，黑黝黝的眼睛瞪着他。

莫珝双手扶住她两边的栏杆，慢吞吞地咬着字说下去：“虽然你肯定不记得了，但和你青梅竹马的是我，门当户对的是我，可以扶持你事业的是我，他又有几分胜算？”

南庄蓦地冷笑：“我不是你们争抢的筹码。我的人生，我自己说了算。”

她气冲冲的话，莫珝听了却不恼，反而薄唇勾出坏笑：“我偏就喜欢这样的你。”

南庄一时无语，想要推开他，可他反而越凑越近。莫珝脸上渐渐收了笑，眉目低沉收敛，眸中缱绻着万种风情，似花骨朵一瓣一瓣绽放，他低下头，声音越来越低：“南庄……”

第一次，他浓烈的男性荷尔蒙味道，冲破了他身上弥漫的优雅香水味。

她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男人看起来强大，其实都幼稚得很。仅仅是占有，就可以得到了？他们以为现在还是女人裹脚的时代？这样想着，南庄蓦地笑出声来。

那笑声让莫珝瞬间怔住，他嘴角下沉：“你笑什么？”

“笑你连征服欲和爱情都分不清！”南庄趁机推开他，倒退几步保持距离。

她怒视他：“我们才认识多久，你都不够了解我。你爱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些闹剧，不过是因为我的反抗激起了你的征服欲。你从没被女人拒绝过，我是第一个。”

她一连串激烈的言辞，让莫珝彻底愣住。他的确从未想过这些问题。爱？恐怕还没有到那种程度。或许真的正如她所说，这不过是男人荒谬可笑的征服欲在作祟。

从莫珝的表情上，南庄可以看出自己的话对他的影响力，看来自己是猜中了？既然旗开得胜，当然要再接再厉。南庄心想，干脆趁着莫珝因为前辈猝死而失落，快刀斩乱麻。

“莫珝，你欠我一个要求，你必须无条件答应的要求。”她确定他没有忘记。

果然，莫珝扬眉，瞳孔骤然收缩，似乎预料到了南庄即将说出口的话。

就在今天，就在此时此刻，彻底� ��结吧。南庄目光灼灼，迎上莫珝惶然的目光。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的要求，你应该知道了。”都是聪明人，何须点破。

莫珝扬起的眉毛一点点耷拉下来。

他莫珝看似无赖放荡，却从不违背承诺，愿赌服输。

南庄言尽于此，不再恋战，转身朝楼梯间跑去。而莫珝还站在原地，等她的身影消失，他才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包烟，双手手肘搭在栏杆上，眯眼望着华灯初上的东三环。

夕阳残血，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他低着头，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夹起一根香烟，垂着眼，叼在嘴里，打火机叮的一声，烟头烧得猩红，勾出他寂寥萧索的轮廓。

国贸一期和二期相继亮起，将CBD的夜空映照得恍若白昼。那一刻他的灵魂仿佛游离在身体之外，吐出烟雾时，他的眼神迷离而涣散，只有那深深蹙起的眉，不曾变过。

一根、两根、三根……苍穹恍若深蓝色的天鹅绒，绵延在帝都秋日的晚风中。

他到底是莫珝，五根烟就足够他梳理清楚凌乱的思绪。

年少时，或许你曾经在每次失恋后除了寻死觅活一蹶不振之外，就是整日瘫坐在那里像一只被腌过的鸡。可是成年人的世界是以生活为中心的，而不是以爱情为中心。

逝者已逝，珍藏在心即可；求而不得，退一步海阔天空。他这样想着，把最后一根烟掐灭，站起身，掏出手机。锁屏状态有两个提示，其中一个来自微信，是邬靖发来了消息。

“终于忙完这个项目了，不用再加班了！接下来的小项目让你的前女友负责，我要好好休假几天！知道你在投行忙得焦头烂额，我只需要你给我推荐几个好玩的地方就行。”

这个老处女，越来越擅长以退为进了。莫珝邪魅的笑容一点点溢出嘴角，双眸亮起，直接发了个语音过去：“不，必须舍命陪女王。想去加勒比海、阿尔卑斯山？还是去拉普兰德坐驯鹿雪橇、乌尤尼盐湖拍九宫格？差点忘了，你不是说想去纳米比亚看非洲象给斑马洗澡吗？”

南庄回到公司处理完几个bug，就坐电梯下楼取快递。写字楼的空中花园里，有个保洁阿姨正低头蹲在草地上。南庄经过落地玻璃窗时，蓦地脚步顿住，转身朝草地走去。

草地上是一大堆瓜子壳，因为用扫把扫不起来，所以保洁阿姨正用手直接一点点地捡散落满地的瓜子壳。南庄叹息一声，走过去蹲下身，和保洁阿姨一起捡。

保洁阿姨惊讶地抬头看着南庄，慌忙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

“没关系，我不忙，就当锻炼身体。”南庄一边捡瓜子壳一边笑着说，“阿姨您忘记我了吗？以前我经常和您一起搞卫生，擦桌子、拖地、刷马桶、洗加湿器……”

保洁阿姨打量了南庄一番，恍然大悟，面露惊喜：“是你！之前大家都欺负你，我都看不过去，后来听说你没过实习期，真为你难过。现在你又回来了？”

南庄把手里的一把瓜子壳扔到垃圾袋里，继续低头捡，声音却不低：“对，我曾经输掉的东西，现在我要一点点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