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微光在狭长山道中反复跳动,寂寂深夜里再无话语。二人仅是来回走着,脚步阵阵声响,偶尔踢到一颗石子咯噔几下复又陷入沉寂。
壮实的小伙子数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仅是一路长吁短叹的尽是不足说道的人尽皆知。他高举起火把将自己找了个通透,灰布短衫粗编的草鞋,一切如常。但又觉着自己哪儿不一样了,即使一觉睡醒新了天地,也未曾改变的不一样。
“老哥”回过头来,一副枯瘦面容颧骨高突,火光之下映出片片黑影。他强挤出几分笑意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头,俯下头盯着小伙子说道:“怎的年轻人这般唉声叹气?人生才过几个年头,怎么不盼些好的?”说罢瘦长手臂一揽又低语了几句,“你且与我说说,这些年哪家姑娘好看些?”
扭头瞥了他一眼,小伙子对他这脸笑意满心不适,皱着眉骂道:“我从前没瞧出来你这老头竟是这样不正经!都一把年纪还惦记着人家小姑娘。”与自己比起来,当真是差远了。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倒是宽心了不少,何必求远呢?看清当下便是。
二人又勾搭着巡了一路,偶尔打趣两句哥俩间才说的闲话,终是一缕晨光照进山道。熄了火把后的两人再度勾肩搭背地往山庄里走。小伙子思索良久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问道:“老哥可曾有人从这山庄中出去?后来……如何了?”
“老哥”停了脚步抚着胸口咳嗽不止,似是咳出了几滴泪,再抬起头来时眼眶有些朦胧,却是不再言语,装作从未听见。
忽地后方传来一阵达达轻缓马蹄,步步沉稳。“老哥”扭头望着,只见一线狭长山道之中迎面驰来一骑。壮硕的高头黑马目露精光,上头骑着一人雪白长衫纤尘不染,腰挎一剑,剑柄尾端镶着两寸黄,懒懒地搭他的腿上随着马蹄起落。
二人见了迅速退到山道两旁,单膝跪下,俯首不语。待得马蹄声渐渐近了,一道高大阴影落在小伙子身上,二人沉声高呼一句:“参见少主!”之后不再说一句。
马上那位翩翩公子也不发一语,驾着骏马缓缓行过二人身旁。沉稳马蹄之声不断回荡在狭长的山道之中,清寂而旷远。小伙子耳廓微动,似是又闻见一丝不寻常之声。迫于身份高下之别,他亦不敢抬起头来张望,生怕被治了个以下犯上的罪。
马蹄声近了又远,四个铁蹄在眼前晃了过去,一双亮银长靴轻轻夹着马腹。小伙子抬眼望了一望,又低头看着自己草鞋上露出十个污垢厚叠的脚趾,正准备感慨一下少爷的生活就是不一般。忽而眼前又略过一双满是污垢的脚连草鞋也不曾穿,尖锐的碎石蹭破了其上老茧,丝丝血腥滴过一路。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微微抬起头来偷瞄一眼。眼光微抬,一双健硕小腿之上亦是大小伤痕斑驳不堪,深者几可见骨。咽了口口水,紧咬着牙关提起勇气缓缓扬起头颅,眼中之景令他触目惊心。
他打量着一身同自己一般的灰白短衫几多破漏,腰间束着一条麻布腰带,紧紧勾勒起那人单薄的身形。那人身子前弓着,双手间束着一条粗大麻绳,十指弯扭血肉模糊。
小伙子半跪的身体不断轻颤起来,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其他声音。他又缓缓仰起头,准备看个仔细。再一抬眼便见那人披着头发干枯散乱,其间夹着碎叶泥泞,掩住了他半张面目。
他轻喘一声,那人似是听闻了一些声响,生硬地转动脖子缓缓回过头来。苍白面容之上伤痕驳杂,嘴唇尽是死皮,鼻梁歪扭,唯有双眼圆睁如初。那人望了一望小伙子,眼中深邃的绝望又含着视死如归的决绝,失落也圆满。顿时相望却似千年,眼波流转之间似是讲了一个令人叹惋的故事。
那人嘴角轻轻勾起,脸颊几滴鲜血顺着那抹笑意缓缓滴下,滴答一声细不可闻。他再度转过头去,赤脚踩踏着尖细的碎石却如履平地,一步一个血脚印深深踏着,踏出一条无归血路。
小伙子呆呆跪在原地远望着他渐行渐远的微弯身躯,不时便已成了点影。他又咽了一口口水,颤抖地站起身来,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目送他远行,如送故人。
忽觉自己肩头被轻轻拍了两下,这才彻底回过神来。“老哥”枯瘦面庞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叫人得慌,再度勾搭过小伙子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晃晃悠悠地走着,嘴中问道:“怎的?跪傻了?”又低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见他不作反应又打趣道,“哟呵,这不没事吗?”
小伙子轻皱着眉头一把将他拉起,暗骂着都一把年纪怎么还一副顽童模样?嘴中却说道:“你可好了,这路不平到时候摔了可不得怪我!”
“老哥”嘿嘿一笑便让他搀着,学着跛脚模样一步一拐地往前晃着,嘴中念着“物尽其用,物尽其用!”地享受着这跟“人拐”。
走出山道眼前庄严肃穆的山庄傲立眼前,高大巍峨的白石建筑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地压在面前,叫人喘不过气。小伙子呆立住了,今朝再望着这圣洁的建筑,心中不再是憧憬与期盼,却觉得污秽不堪难以入目。心中气愤郁郁不得发,他长喘着,胸口起伏不定。
“老哥”又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背,一副安慰小孩子的模样说道:“哦哟哦哟,缓缓气~缓缓气~”
撇过头见他这副模样心头的气也消了,挣脱了他挂在自己身上的手,小伙子说道:“你住在那头,我家在这头,我们到这分别吧。家中还有些活计要我帮忙呢。”
“好了,好了。就在这分别。”他笑呵呵又依依不舍地别了小伙子,微弓的身形转了过去,双手负于身后还是一步一晃地向前走去。
小伙子挠着头,想着这位老哥似乎无有亲人,长久一人独居。天天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也不知晓山庄安排下来的活计他能否干完,怎还这般轻松?左右思索不出,他也迈着长步往家中走着,又反复回味着那人嘴角一抹苦涩的弧度。
好像……好像在哪见过一般?
清晨微风吹进衣衫,一身大汗令他觉得有些透骨寒凉。他搓着手臂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没头脑的事。一日之计在于晨,可得好好把握。